【🔫🔦】怎么可能爱上胡桃夹子啊？！ 莱特感觉自己在做梦，不然前辈怎么会变成了一个胡桃夹子。
红色的士兵制服，白色的头发，非常传统的造型，甚至配色都和比利一样。
然后大张的两排牙齿间发出了比利有些吵闹的声音。
“莱特！有在听吗莱特？！”
莱特单手提溜着胡桃夹子，看着小木偶的关节在他手底下随着手腕摆动晃来晃去。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但这样小的前辈还挺有意思的。”
“先放我下来啊莱特！现在不是好不好玩的时候啊！”
胡桃夹子的嘴一动不动，比利的声音却能精准无误的传出来，音量还一点没减弱。莱特感到稀奇，提着胡桃夹子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把小木偶放到了一旁的窗台上。
“我都有点想研究一下这么小的身体是怎么让前辈还能正常运转的了，嘴巴一动不动的说话也挺怪异的。”莱特蹲下身，双手扒着窗台将头撑在上面，盯着现在不到二十厘米的“比利”。
“反正我本来的‘脸’也没有嘴吧……这种东西不重要！”
比利难得没有边说话边比划，似乎失去了本来出奇灵活的钢铁身体让他感觉很不适应。
“所以前辈到底是怎么变成胡桃夹子的，我差点把这小木人当成破旧玩具丢掉了。”
“这个说来话长……”小木偶微微低着头，仿佛在努力回忆事件细节，思忖良久终于憋出来一句，“我忘了。”
空气沉默了下来，莱特盯着眼前的胡桃夹子，过了好一会儿才幽幽开口：
“……不是说来话长？”
莱特突然觉得还是把胡桃夹子当破玩具卖掉好了。
“等等等等！还是记得一点的！我最后的记忆就在空洞里，好像出了什么意外我失去了意识，就变成这样了。”
空气再次沉默。
没了？
这不还是没多少有用信息吗？！
“算了，总比真的全忘了好。”莱特放弃了挣扎。他有点怀疑如此小的身躯不仅影响了比利的记忆模块，也影响了比利的逻辑核心。
“那么前辈去空洞里是做什么呢？就算前辈现在是盗……编制外空洞调查人员，空洞也不是个说去就去的打卡点吧？”
“这个倒是记得，我接了个委托，要去调查一个在空洞里生产违规以太物质的非法组织，叫‘七头鼠’来着。”
“所以现在的情况就是前辈为了追查七头鼠在空洞里出了意外昏过去，然后莫名其妙变成了一个胡桃夹子。”莱特点点额头，试图给眼下的魔幻场景做一个合理的解释，“就算空洞本身就有很多无法解释的现象，但变成胡桃夹子还是有点太离奇了吧……”
“总不能是什么圣诞节特供魔法吧……七头鼠、胡桃夹子、圣诞节，哦——简直就和童话一样！”似乎觉得很有道理，比利双手叉腰，声调逐渐变得激动，“主角被诅咒变成了胡桃夹子，变回来的方法就是……”
莱特同时开口，和比利一起道：
“要打败那个叫七头鼠的组织。”
“让莱特爱上作为胡桃夹子的我！”
……哇，思维完全没同步呢。
莱特不禁扶额：“原来前辈作为机器人也相信童话吗？”
“毕竟变成胡桃夹子本身就很不可思议嘛……”
“没准这件事是可以有个合理的解释的，比如前辈你失去意识的时候身边有没有胡桃夹子？”
“关于这个……实在没印象了…虽然确实快圣诞节了，但真的有人会闲的没事往空洞里带一个胡桃夹子吗？”
“我可以合理怀疑，前辈只是意识被转入了胡桃夹子，身体还在空洞里……”莱特用手对着比划了一下，现在的比利身长还没他手掌高，“毕竟正常体型的前辈总不能真的压缩成胡桃夹子吧，更何况前辈身上也没有木制结构啊。”
比利像往常一样单手抱胸抵着下巴，但现在他只能摸到他大张的下面那排牙齿，显得略有些滑稽：“嗯……有道理，说不定我的身体被空间裂隙传送到了别的地方，莱特才只能捡到这个胡桃夹子。
“不过，我的身体如果还在空洞里……有点可怕啊！这待的时间也太久了，零件会被侵蚀掉的！”
“没有意识的机器人侵蚀程度应该会有所缓解吧，不过放的太久确实有些危险。”
莱特直起身，稍微活动了下胳膊，掏出手机点开敲敲，手上快速编辑着信息：
“我先联系‘法厄同’能不能帮忙指引……或许还能问一些关于‘七头鼠’的信息。”
文字简明扼要，对面的绳匠迅速接下了莱特的委托，表示会立刻搜集讯息。
“虽然目的只是找回身体，或者说找到让我变回来的方法……但最后不会真要和那个盗洞组织碰上吧？”
“如果是的话又会增加不少麻烦事呢。”莱特摩挲了一下随身携带的指虎，嘴上说着麻烦，嘴角却扯着一道弧度，“如果整件事真的和他们有关，那教训一下也不亏吧。正好我好久没活动筋骨了……唉，老板太勤快了，再这样下去我恐怕要失业了。”
哇，老板太勤快，瞧瞧这是人话吗。
敲敲没再发来讯息，取而代之的是来自法厄同的电话。
“莱特！事情有点复杂，我就直接打电话联系你了。你那边方便接吧？”温和理性的男声从电话中传出，是属于“法厄同”中的兄长哲的声音。
“方便，附近没人。”莱特左右观察了一下，确认四周没有人会过来，然后开玩笑一样点了点比利的脑袋道，“哦，还有个会说话的胡桃夹子。”
“……那我就直说了，比利所去的那个空洞在一天前产生了剧烈的以太活性反应，导致空洞内环境瞬间发生变化，以太浓度也巨幅升高……”
电话里的声音忽然停了下来，莱特听见哲似乎深吸了一口气，才缓缓吐出接下来的话语：“比利出事的时间大概也是那个时候，莱特，你是什么时候捡到这个胡桃夹子的？”
“今天早上。”莱特揉了揉眉心，“我一晚上联系不到他，就打听了他的行踪……直接去空洞里找了。实不相瞒萝卜在那个空洞里能测算的路径很少，找到胡桃夹子的地方已经和萝卜能测算的区域完全不同了。”
“虽然我知道你很心急，但还是得谨慎些啊…拿着用处微乎其微的萝卜在空洞里待那么久，一旦迷失……”
“没关系，至少我还记得及时出来不是吗？”转移话题几乎是本能，扯着玩笑话的家伙打着马虎眼儿便把这件事揭了过去，“至少我还找到了作为胡桃夹子的前辈，也不亏吧。”
小小的胡桃夹子努力抬起手臂，轻轻搭在莱特的手指上，粗糙的木头关节摩擦出声，莱特仿佛能透过一个木偶看见前辈有些不满的样子。
他忍不住笑了两声，移开目光去，避免与胡桃夹子产生视觉接触，以此掩盖有些心虚的眼神。
电话对面传来了鼠标点击翻动的声音，以及法厄同的智能人工助手不太清晰的播报，哲叹了口气，接着将推论说下去：“根据数据观察结果，那个空洞是在昨天发生异常反应……但一直到晚上，以太活性指数都在中途逐渐下降。我和铃目前的推测是人为干涉，但具体发生了什么还没有头绪。
“更奇怪的是……这个空洞在凌晨时又发生了一次以太活性升高，也就是说，这个空洞短时间内发生了两次紊乱，且原因不明……
“比利……他大概率在空洞深处。”
似乎是感到苦恼，哲的声音又一次停顿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总之，不管是比利提到的‘七头鼠’，还是空洞内的异常情况，我都需要一点时间进行数据测算采集。莱特……你可以先做下准备，我一有消息马上联系你。”
“明白了。那就麻烦你了，绳匠。”莱特的语气听着随意，手指不自觉地轻点着，在挂断电话后一手撑脸看着比利变作的木偶。
“需要时间啊…看来前辈离见到自己的身体又要晚一步了。”
“哎～～希望找到的时候我的零件不会被侵蚀坏掉吧。”比利一脸生无可恋地瘫倒在地上，看起来真成了一个没有灵魂的胡桃夹子。
莱特没有回话，掏出打火机点燃，看着打火机明灭的火焰映入洁白的雪。
新艾利都的冬日总是会下雪的，冷风裹着雪渣子带走了少有的热量。莱特拉了拉脖子上的红围巾，任凭打火机在手上转了几个圈。
“话说，昨晚是平安夜来着，”莱特轻笑了一下，透过打火机那一小簇摇曳的火光看着比利。
“看来我的平安夜并不平安呢……不过这么说，今天就是圣诞节了？”比利突然“噔”一下坐起来，“莱特，趁绳匠还没消息，我们去逛逛吧？！”
毫无准备，毫无铺垫。莱特扶了扶鼻尖滑落的墨镜，着实有些诧异：“逛街？现在吗？”
“感受圣诞节气氛嘛……因为昨天的事故我深切明白了要享受节日珍惜节日的道理！保不齐是最后一次了呢……咳咳！不对，这种话要是被妮可老大听到肯定要骂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了。”
莱特微微瞪着眼睛盯了比利一会儿，然后忍不住轻声笑了一下。他的生活态度虽不积极，倒也不算个悲观主义者，但此时却懒于反驳对方。他只是静静看着红色的木头小人，在落满雪的窗台上像火焰、或是像血液一般显眼。
“我只是没想到…前辈会对逛街感兴趣。还是两个男人一起去逛街。”
“我现在是个胡桃夹子嘛，看着也没那么奇怪吧？只要我不说话就好。”
“说是不说话，前辈真的憋的住吗？”莱特耸了耸肩，起身准备提起比利，“算了，反正在这个智能机械遍地跑的世界上，有个会说话的胡桃夹子也不是很奇怪的事吧。”
正打算走着，手上被人拉了一下，耳边响起一个清脆稚嫩的声音：
“哥哥！请问你买火柴吗？”
一个提着篮子的小女孩，手上冻的通红，正举着一盒火柴眼巴巴看着莱特。
莱特眉角抽了抽，被对方拉住的手上还捏着有些温热的打火机。
小女孩要是这么推销那真的容易饿死。
“卖火柴的小女孩…？新艾利都内还会有人用火柴吗…圣诞节定时刷新限定npc？”他小声咕哝了两句，微微蹲下身看着小女孩。
冬日里那白净的小脸蛋通红，瞪大的眼睛里好像还闪着泪花，表情一脸期待：“大哥哥…买一盒吧！要是卖不出去的话……”
攥着衣袖的细嫩手指微微收紧，女孩微微低下头，似乎是觉得很不好意思。
“我知道了，请给我一盒吧。”莱特摘下墨镜放缓声音，手里的打火机在谈话间悄然划入衣袖内，“正好我需要点火的东西…”
“太好了！”小女孩扬起了一个真诚且温暖的笑脸，紧接着从篮子里掏出了一个二维码，“那哥哥扫一下这个谢谢！”
莱特正想取丁尼的手还插在裤兜里，在二维码下丁尼的光辉都瞬间暗淡了不少。
在圣诞节向小女孩用扫二维码的方式买一盒火柴，是不是哪里不太对？
“哥哥是要用丁尼付吗？也可以的！”大大咧咧的孩子毫不介意，依旧笑的灿烂。
莱特沉默了一会，还是决定顺着气氛把手指上捻着的丁尼付出去。
小女孩兴高采烈地接过丁尼，随后将火柴往莱特手里一塞：“真的谢谢哥哥买我的火柴，卖出去火柴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
“因为家里急需吗？”莱特看着孩子嘴前呼出的片片白雾，以及握着篮子冻得发红的指节。
“急需？急需什么？”哪知道小孩子头一歪，似乎莱特的话问的很奇怪，“我妈妈说要历练我，特意去采购了些火柴让我把它们卖掉，卖完的钱全归我，还可以给我买新娃娃！”
莱特忍不住抬手捏了捏眉心。
这年头到底谁在相信童话照进现实。
“天气那么冷，你的手不冷吗？”
“啊，这个啊…其实妈妈给了我一双手套来着，但是戴着太麻烦了我偷偷脱掉啦～真是的，妈妈就是太操心了，我才不怕冷呢。”这时，小女孩的视线移到一直躺在旁边装死的比利身上，兴奋地指着说，“哎？我上次在一个卖核桃的人那里看见过这个胡桃夹子！可他说这是核桃的赠品不单卖……”
她微微低下了头，挠着脑袋突然不好意思起来：“哥哥方便低价卖给我吗？我可以再送你几盒火柴！”
“啊，这个……”莱特看向一动不动的比利，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忽然起了些坏心眼，抵着下巴一脸无所谓地回答，“好啊，一盒火柴，我就给你了。”
“等等等等这不对吧怎么真的要把我卖了啊？！”胡桃夹子瞬间复活坐起，用似乎快哭了的语气控诉着莱特的恶行，“就算我现在是个胡桃夹子我也是拥有自主意识的！买卖人口犯新艾利都法呀——不对莱特你好像在外环。那也不能就这么把我卖了啊？！”
“逗你的啦。”莱特耸耸肩，又向小女孩递了些丁尼去，“小妹妹，这个胡桃夹子……挺破的，就不卖了，你可以再卖我一盒火柴，去攒钱买个新的吧。”
比利的哀嚎紧接着在背后响起：“莱特老弟你竟然说我破！我是被你嫌弃了吗？！
“哎——突然就不卖了啊，其实也不算很破来着…”小女孩撅了撅嘴，在接过了丁尼后又立马喜笑颜开，“不过还是谢谢哥哥买火柴！”
“不客气，不过……你最好还是把手套带上吧，冬天确实有点冷的。”
提着篮子的小小身影已经跑开了，莱特拿着两盒火柴，转头就看到小小的木偶又一次瘫倒在窗台上，似乎已被刚才的话打击的生无可恋。
“看来前辈被打击到了？”看似关心询问，但问话人的嘴角却是有些没心没肺地上扬，“放心吧，这又不是前辈的身体。”
“呜呜呜就算不是我的身体我也被切切实实伤害到了……而且找不到身体的话我不就真的要当一辈子胡桃夹子了！”
莱特从火柴盒中抽出一根火柴，“嚓”一声点亮。
微小的火焰在指尖闪动，是无忧的孩子跳着随性而发的舞。
他俯下身来，将胡桃夹子装在火苗中，像胡桃夹子藏进若隐若现的暖黄色的泡沫，给孩子一个美丽而温暖的梦。
拥有灵魂的胡桃夹子伸出了手，向火焰靠近了过来。
“前辈恐怕不能碰火吧？”莱特将火柴摁进了雪里，一小块雪瞬间融化灭了火，“现在的身体要是碰到火，可能就真的成破木偶了。
“不是说去逛街吗？走吧。”


圣诞节的光映广场比平时还要热闹，广场中央摆了一棵巨大的圣诞树，彩灯绕了一圈又一圈，驻足的恋人一对又一对。
“现在的光映广场果然还是情侣来的多，”莱特手里提溜着比利，路过两个正抱在一起腻歪的情侣身边，“如果不是现在的前辈是个胡桃夹子，我是绝对不会跟前辈过来的。”
“看来我还得感谢自己变成了胡桃夹子，才能拥有和莱特老弟共度圣诞节的机会。”被提着脖子的小木偶不甘地嘴贫着，“不过啊莱特老弟，你真的要这么粗暴的对待前辈吗……好歹正儿八经拿着我啊！”
“哎——才不要。一个人深情的拿着一个胡桃夹子逛街，就像拿着分手后恋人的遗物，或是准备送给小女生的礼物。”莱特拖着尾音，依旧是戏弄人一般的语气，“不管是哪一种我都不想被误解，所以只能委屈一下前辈了。”
胡桃夹子在手里无奈的晃悠，也算放弃了挣扎。
“圣诞节时在槲寄生下接吻，有接受和承诺的意思……城里好像有这个说法。”
莱特靠着广场角落的墙面，微微仰着头，看到雪花飘飘然落下，一头扎进深绿的圣诞树。
“是吗？那莱特此时在槲寄生下亲吻我，算爱上我吗？”
“…不算，前辈现在怎么说都是个胡桃夹子吧。”
“我本身也算个……机器人吧？都是机械结构，应该差不多？”
“明明差很多吧？而且前辈就那么相信童话吗？”
为什么一个机器人会一厢情愿地相信什么诅咒啊真爱之吻啊这些东西啊？！
“总归是一个方法……”
比利忽然被莱特提到眼前，不尊敬前辈的青年随意晃荡了几下胡桃夹子，挑眉看着眼前的“前辈”，藏在围巾下的嘴无情宣布：
“我才不会爱上胡桃夹子呢。
“现实终归不是童话……对吧？所以我才不会爱上胡桃夹子，前辈也不会因为这个变回来。”
“……也太无情了莱特！”如果比利的显示屏还在，此刻一定已经委屈的哭出来了，“就算你说的没错……但是这也太不浪漫了吧？！”
“接受现实吧前辈。”莱特一脸无奈似的摇头叹气，嘴角却忍不住笑着。
“说起来，前辈就没有有想去的地方吗？”莱特远远看着熙攘的街道，他一个人毫无目的的拎着胡桃夹子，像雪夜里某只落单的小猫叼着没人要的玩具，“我都有些后悔一个人来啦，这样显得我好孤独啊。”
“可是我就算变回来莱特老弟也不会跟我过来吧……”前辈语气里的失望显而易见，莱特微微别过头去，目光落在街对面的茶奶店上。
“参考一下一般逛街会做的事吧，”莱特直起身，“比如……一杯茶奶，一碗拉面，或者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游戏卡带……前辈是喜欢这个来着吧？”
他抬腿想向茶奶店走去，走到一半又停了下来：“话说前辈这样是吃不了东西的吧？以前就算也是机器人，至少也能吃东西来着……”
“没错啊……现在这具身体简直就是个发声工具，完全没有额外功能！”
莱特抱胸沉默了一会儿，就在比利以为他的后辈要出声为他可惜一下时，莱特随即大跨步向马路对面走去：“那前辈看着我吃吧～相信前辈一定能用眼睛感受到圣诞氛围。”
“莱特，你是不是太无情了啊莱特？莱特？！”
胡桃夹子微不足道的抗议并未被无情的人类理会，莱特挤进了茶奶店排队的队伍中，一边排队还要一边向比利虚情假意的抱怨：“圣诞节时排队的人确实多……可惜啦，前辈喝不到圣诞节时的茶奶了。”
“……你心情不好吗？！”
“没有啊。”
似乎为了证明自己的心情真的很好，莱特甚至轻轻哼起了歌。
熟悉的曲调，比利记得莱特在自己一个人时哼起过许多遍。
在外环的时候，有许多次。他会一个人靠在角落，将细微的曲调埋进外环奔走的风沙。风沙无律，但总会经过某个空洞、某户人家。
他一个人的时候会唱，他孤独的时候会唱。然后在发现身边有人时像没事人一样扯几句玩笑话，好像歌是再平常不过的歌，也没有将心绪藏进只有他听得见的地方。
果然是心情不好了吧。
“……取到了，茶奶店的效率比预想的要快。”莱特手里握着一杯茶奶，很快插上吸管喝了一大口，“啊……怪腻的。”
“莱特老弟果然又点全糖了吧。”比利斜眼看向茶奶杯上贴着的标签，“全糖……正常冰？莱特，这大冬天的……”
“唔……无所谓吧？”莱特又猛的吸了一口茶奶，杯子里的液体瞬间消失了小半，随即捂住嘴猛地呛咳起来，“咳…咳咳咳……”
“……怎么喝的那么急。”如果比利现在不是一个小小的胡桃夹，那他恐怕会大力的拍拍莱特的肩膀给他顺气。
可他现在就是个可怜的任后辈拿捏小胡桃夹子，他只能在莱特咳嗽的时候捏捏他的手指。
大概是感到难堪，莱特一开始咳了几下便止了声，只是喉咙里还是会滚出闷在嘴里尝试为喉咙通气的咳嗽。
“咳……啊啊，有点急了。”莱特嘴唇开合着，眼睛也没看比利，而是发呆一样看着前方，带着笑调侃着，“寒冬的冰茶奶……实力不容小觑呢。”
红围巾下的嘴唇抿起，莱特又将吸管咬紧，白色的吸管口显现出一排牙印。冰凉的茶奶携着珍珠滑入口中，莱特这次让这一小口茶奶在口中逗留了足够长的时间，直到舌头被冰的有些发麻，滚过口腔内壁的茶奶甚至变得温热，他才缓缓将茶奶咽下去。
“圣诞推出口味……没那么好喝。”莱特晃了晃茶奶杯，无情评价道，“我先给你试过毒了前辈。”
“好不好喝是另一个问题……我真希望你第二天不会感冒。”
“我哪有那么脆弱。”
嘴上这么说着，有些失去知觉的舌头还是抵住了上颚，手套的热量捂的茶奶杯外壁渗出了一层层的水珠，浸湿到了手心。
他默默坐到了街边某个休息的座位上，将茶奶放到一边，有些湿透的手握了握拳，“嚓”一声擦亮了一根火柴。
火苗在手心跃动，轻柔地捎走了水珠。莱特将手指移开，看坠下的雪又拥抱了火，看微小的火摔落进了雪。
“莱特。”
前辈那掺着电子音的声音又出现了。
“莱特！你看那边是不是有什么活动？”比利的语气依旧快活，“看起来很热闹嘛～想去那边瞧瞧吗？！”
莱特抬头，不远处的广场中正围了不少人，挤作一团的人群似乎半包围着什么，惊叹声时不时从中泄露出来。
“反正也没有需要去的地方吧……”莱特有些懒散的站起来，火柴梗与所剩不多的茶奶被一起扔进了垃圾桶，算是与慢慢走向人群中的“前主人”体面道了别。
“所以……这到底是在做什么。”莱特好不容易挤进包围圈中，看见一个……圣诞老人？手里举着话筒，配合扬声器将声音轻松传至每个人的耳内。
“很好！现在的第一名连续打中了十四个气球——已经非常有实力了！接下来还会有挑战者打破纪录吗？！”
“圣诞老人”身边的桌子上放着几个玩具枪，不远处立起的墙上还挂着几个气球。光是看墙下的气球碎片就知道这个“比赛”竞争之激烈了。
“这是什么活动？”莱特开口，向站在旁边看热闹的人询问。
“哦，好像是一家公司在推销核桃呢，奖品还挺丰厚的。”那人倒是乐意帮忙解答，“你看，那边站着的那个男生就是现在的第一名了，和第二名差距还不小嘞……第二名只打中了九个气球，看来第一名的奖品是他的喽～”
被指着的男生叉着腰，颇有些骄傲地看向人群。
旁边的家伙摇着头惋惜道：“可惜每个人只能试一次，我的机会已经用掉了。第一名的奖品可是我当时一直没抢到的莫妮卡写真集啊！”
……完了，触发关键词了。
手边的胡桃夹子晃荡着，轻轻踢了踢他的手背。莱特大概能想象到比利将会用怎样高昂的语调恳求让他上去参加比赛了。
“如果是前辈的话现在一定迫不及待上场拿下第一名了吧……莫妮卡写真集，有那么吸引人吗？”
“那可是莫妮卡大姐姐！”比利的语气仿佛急得要哭出来了，“莱特——我现在的样子没法上场，你就帮帮我吧！”
“其实除了莫妮卡写真集还有一箱核桃来着……但核桃的吸引力明显没有写真集高。”一旁的人补充解释着。
“我有选择不去的权利吧……”
“这不止是为了写真集，更是为了体验圣诞节的氛围！适当的放松身心有利于拥有更健康的心理状态！而且我相信，一箱核桃也足够莱特老弟去尝试了！”
“……行吧，那就当为了一箱核桃。”拗不过前辈的“又哭又闹”，莱特举起手向前走了一步。
“哦哦哦！莱特加油！我看好你！”胡桃夹子压低了声音，在只有莱特能听见的范围内尽力开始加油打气。
那个主持活动的圣诞老人自然没放过趁机活跃气氛的机会，放开了嗓门将观众的注意力引到莱特身上：“看呐！一位新的挑战者！还是个帅气的小哥！他能否打破这次冠军的记录呢？！”
“在擂台之外听到这种尴尬的开场白还是有些不习惯呐……”感受到四周聚拢的视线，莱特握了握被递到手里的玩具枪。如果可以的话他并不想在常胜冠军的工作以外的地方如此吸睛，“前辈，为了你我可是做了好大牺牲呐。”
终究是玩具枪，和真枪的手感差别不小。他眉头微微压低，举枪瞄准不远处的气球。
上次握枪射击是多久来着？大概也是很久之前了吧。一直以来他都是靠拳头解决战斗，枪于他而言不是很精通的武器。
但他却不是没握过枪。
那个爽朗的女孩曾经拍着他的肩膀，教他打中二十多米外的啤酒瓶。
真枪比玩具枪要重些，准头也要好些。但没关系，不到十米之内的气球对莱特来说还是很容易打中的。
只是很久没有瞄准射击过，此时手上的一切像是拾回熟悉的一切，又陌生的仿佛与曾经隔了层泡沫。
被女孩揪去练习射击时他总调侃道：拉特娜，你也知道我更习惯用拳头解决问题，老拉着我练习枪术也没什么用啦……
诸武精通嘛，总是不坏的。拉特娜大大咧咧把枪塞到他的手上，比着动作让他瞄准。
诸武精通嘛。
气球迅速一声声破裂，和断墙上被子弹击中爆裂开的酒瓶如出一辙，五彩斑斓碎开的气球碎片像子弹略过了蝴蝶的翅膀。
扬声器里传来了主持人夸张的语调，人群中的惊呼声都显得有点吵闹了。莱特也不记得自己到底打破了多少个气球，他放下枪，算是让冷风先把自己游离开的思绪吹回大脑，听着主持人的报数。
“这位小哥气势不错啊，一来就连续打中了十个气球！这难道就是既有颜值又有实力吗？！”看到莱特暂时放下了枪，主持人趁机接着制造悬念，“哦，看来我们的选手需要小小的歇息一下。现在他只需要再打中五下就能超越现在的第一了！让我们期待他能否打破纪录吧！”
打中了十个吗？
莱特又端枪，有些随意的再次打破一个气球。
十一个。
飘向过去的思绪已经被他全部抓回，但此时他的内心却有些空旷。
要是前辈在就好了，他有些失望的埋怨着，又一个气球伴着爆炸声飞起了斑斓的碎片。
十二个了。
莱特突然希望那些蝴蝶一样飘散的碎屑能堆进他此时空落落的心室，不需要秩序和条理，只需要这些乱七八糟的颜色充当填充物就可以了，只需要这些被毁灭后的垃圾充当阻塞思绪洪流的大坝就行。
第十三个气球在有些模糊的视线中炸开，耳鸣让他听不清声音。
又是电子杂音，嗡鸣着敲击了耳膜。他闭上了眼，在耳边声音所构成的乱流中捕捉到熟悉的音色。
“莱特老弟！加油啊只要再打中一个……”
……令人安心。
还有一个声音可以将囿于过去的孩子拉回现实，只不过是举起一把玩具枪，打破一个脆弱的梦泡一般的气球。
只要享受和前辈在一起的时段就好……
只要听到来自真实的回音就好。
“只要再打中一个就可以领取莫妮卡写真集了，加油啊莱特！”
……话说为什么要参加比赛来着？？
软弹“啪”一声撞向了气球旁边的墙体，孤单的自由落体，投入地上铺满的气球碎片的怀抱。
“十三个！可惜啊就差一个就能持平了！”主持人形式夸张地大叹一口气，旁边成功守住了第一名的男生则松开了臂间被抓的满是褶皱的衣袖，为自己“卫冕”感到庆幸。
“哎呀……不小心失误了。”莱特放下枪，有些释然地笑笑，“真是不好意思呐，毕竟我也不算专业的。”
“呜……莱特老弟其实是故意的吧！”
失望归失望，可怜的胡桃夹子现在可提不起枪，只能任由小小的身躯被莱特拎着带走。
哪知一只戴着红色棉绒手套的拦在身前：“唉～这位小哥，别这么急着走啊！就算和第一名失之交臂，第二名也是有奖品拿的哦～”
“……还有东西？不会又是莫妮卡……”莱特眉间抽了抽，笑的有些无可奈何。
“奖品当然要不一样了！是我司制作的核桃一盒——和一个同样由我司制作的胡桃夹子！”
似乎觉得这样不够有吸引力，主持人更加卖力吹嘘着：“这个胡桃夹子相比起普通的胡桃夹子多了内置发声系统和录音功能——它可以用最为经典的造型，为您送上最原汁原味的圣诞祝福！怎么样？还有人为这个奖品所心动吗？！”
难得的，人群一片寂静。
直逼零下的天气硬生生让主持人出了一身冷汗，放下麦克风后莱特听见隐藏在假白胡子下的嘴里轻声咕哝着：“还没莫妮卡写真集一半有吸引力呢……这公司也没啥创新力啊。”
看来主持人也是被迫上班。
后来倒是还有几个人尝试，都没能打过超过十个，第二名的奖品理所应当落到了莱特手上。
莱特拿着新得到的胡桃夹子放在比利旁边，除了奖品明显更加崭新之外几乎别无二致。
“我说，前辈现在待着的胡桃夹子不会就是这个公司研发的产品吧。”
“毕竟是个挺经典的造型……相似也很正常吧？”比利对着自己的“同类”左看右看，似乎也确实找不到不同的地方。
一手拖着下巴的后辈微微歪了歪头，又一次捏着胡桃夹子的脚踝提起来四处翻看。
“喂喂！莱特老弟！”
“啊……我看看胡桃夹子有没有什么出厂标识。”莱特眯起眼，仔细观察着胡桃夹子由木头和布料组成的身体，最终却以一无所获告终，只得摇摇头把胡桃夹子放回了原地。
“非要提着脚踝吗？！”比利都不知道这是他第几次向莱特发起抗议了，被放回后他晃悠悠拉起旁边呆滞的崭新胡桃夹子，推到莱特跟前，“你还不如看看这个奖品上有没有标识。”
“我看看……啊，这个倒是有。后脑勺上印着。”拨开胡桃夹子的白色头发，下面印着一行黑色的小字。
“Mary's nutcracker……胡桃夹子？倒是字面意思了。”
“没听过的公司呢，怕是最近才开业吧？难怪趁着圣诞这么搞宣传。”
说着，莱特拿起送到那一盒核桃，随手捏起一个，单手抛上又接住。
“其实我还挺好奇的……前辈现在能起到胡桃夹子的作用吗？”
“起到作用？你的意思是夹核桃？”
核桃落入手中没再飞起，莱特有些戏谑的看着比利，算是默认。
“饶了我吧莱特老弟……这胡桃夹子不仅破，一看也不是能夹核桃的质量啊！”
“唉～前辈怎么还说自己破呢。”
核桃被莱特象征性地塞入胡桃夹子的嘴里，莱特笑眯眯看着前辈生无可恋的挣扎了一会儿，就把核桃取了出来。
“安心好了，我也不至于真的拿前辈夹核桃。”刚刚还笑的一脸纯良的后辈耸耸肩，将核桃塞入了作为奖品的胡桃夹子嘴中，“这个总不会坏吧……用这个好了。”
胡桃夹子背后的按钮被撬动，预想的核桃碎裂声却没有传来，取而代之的是木偶的下巴被“喀”一声崩裂的声音，以及机械嘴巴里有些卡顿地“圣诞快乐”。
“……莱特老弟，你放的核桃有那么大吗？”
“天地良心，我特地选了个小的。”莱特禁不住倒吸一口气，墨镜从鼻尖滑落，“胡桃夹子夹不了核桃，他们制造产品时不检查质量吗？”
“倒不如说加了些莫名其妙的录音功能，现在的胡桃夹子完全就是个小玩具……或者说工艺品了，”幸免于难的比利拖住了自己的下巴，“嘶……我都感觉我下巴有点幻痛了，幸好莱特老弟刚刚没有真的拿我夹核桃。”
“如果这样能让前辈安静点的话……未尝不可一试？”
“怎么就连你也开始嫌我吵了啊？！”
“哈哈，怎么会呢。”
莱特笑的轻快，语气也听着快活，好像沉浸在温暖的童话般的雪夜。
雪花一片片，飘然没于风间，一声铃音由风牵，敲散了跳跃在白色土地上啄食的孤雀，在雪幕中划出一道弧线。
顺着弧线抬头看去，一丛槲寄生墙饰同样寂寞的倚挂在头顶的墙上。槲寄生下的铃铛“叮铃铃”作响着。
“这槲寄生挂在这里有什么原理吗？”莱特伸手轻轻碰了碰铃铛，“在一个街角，周围也没有什么人经过。”
“可能只是因为这里太空了？”
太空了，是啊，如果没有这仅有的一点绿色，那这周边就都是白茫茫的了。白色的墙壁，和留下了几个零稀脚印的雪堆。因为太单一了，才总是需要这点亮色。
尽管这片区域没有几个人会在意，甚至这堵墙也习惯了空白。
“莱特老弟，还记得那个传说吗？”红色的小木偶又一次吸引着注意，“在槲寄生下亲吻有接受和承诺的意思……”
“记得，怎么了？”
或许莱特刚刚的话有失偏颇，至少在现在，还有一抹亮眼的红色填充这一角。
“所以莱特亲吻我一下吧！”
“……前辈，还没有放弃你的童话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那可怜巴巴的声音再度从胡桃夹子的嘴里发出，“试一次嘛试一次嘛～”
“难道不是真心相爱的情侣才有效吗？”
前辈的思维总是这么跳脱，或者说，都不像个机器人，简直是个比人类还要浪漫化的家伙。
他将胡桃夹子握在手心，深绿色的眼睛看着眼前称不上精致的工艺品。
他的前辈太过特别，也太过普通了。这世界上大概不会再有这样的机器人，也不会再有会说话的胡桃夹子了。
莱特低下了头，很快的，嘴唇在胡桃夹子木制的粗糙脸颊上碰了一下。温热的嘴唇还只沾到了一丝丝冰凉，便离开了没有温度的工艺品。
胡桃夹子依旧静静的躺在手心，没有任何变化。
“……看吧，什么也没发生。”莱特耸耸肩，向比利证明了这个不存在的童话。
“哎～怎么会什么也没发生呢？我以为在圣诞节变成胡桃夹子这种事会更梦幻一点呢。”
“哪有那么多梦……有这个功夫前辈不如多思考一下去空洞怎么带路，虽然绳匠能测算空洞路径，但想找到前辈的身体恐怕还得靠你自己吧？”
手里的口袋东西不多，两盒火柴，一小盒核桃，和一个坏掉的胡桃夹子。在光映广场呆了这么久并没有让莱特手上多什么负担。他掂了掂手上的袋子，漫不经心般开口：
“我早就和前辈说过啦，胡桃夹子不会突然变成人的，我也不可能爱上一个胡桃夹子。”
四周一片安静，本以为会听到比利吵闹的抗议声，此时却什么也没有。莱特低下头，看见胡桃夹子也盯着他。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盯着他的呢？莱特分辨不清，只知道这样的感受仿佛不能在一个粗制滥造的木偶上体现，好像编制了一张奇形怪状的网，每一个绳结都纠缠着千丝万缕，正欲从这寒冷的空气里张罗开，炸开去。
他闭上了眼睛，他好像听见，不，他听见了比利说：
“……怎么能这么没有想象力呢莱特！”
稍微现实一点的人，或者说一个正常人都不会想象这些莫名其妙毫无逻辑的解释吧！
电话打断了莱特混杂的思考，莱特揉了揉眉心，翻出了手机，来电显示不出所料是法厄同。
“莱特，该调查的我大概了解的差不多了……我们现在出发吧。”
靴子踩踏着地面些许湿软的泥地，空旷的郊野徒留泥土被碾压带起产生的“啪嗒”的声音。
这里和大多数空洞一样，只留一片死寂，是埋着尸骨淌着血肉的墓地。
“好安静啊…这里真的没有一个活着的了吗？”莱特的脚边踢动了一颗石子，滚动着撞在一面断墙下的土堆，土堆泛着不正常的深棕色，似乎有什么曾溅落在上面。
“大概如此，那个叫‘七头鼠’的组织，应该是想利用这里当作据点。
“但空洞可不会无端给予什么，想从空洞中谋取利益，总得做好赔本的准备。”
伊埃斯圆滚滚的身子有些艰难地跟在莱特的脚步之后，却发现莱特的手指似乎是不自觉的微微颤抖，很快便握紧了拳头，似乎全然无事。
并行之人，谁又未曾利用空洞“谋利”？他们所身处的空洞都曾夺走了生命中的许多，像无数普通人一样，恨这天灾人祸，对此避之不及，但他们总有再次踏入这里的理由。
哲沉默良久，黑金色邦布的耳朵耷拉下来，低头，却注意到了那颗小石子撞上的土堆：“等等莱特……这好像是血。”
“血？”莱特扶了扶墨镜，确保视野完全被黑灰色遮挡，顺着伊埃斯指出的方向看去。
“已经干涸了，但还能看出来。”邦布缓缓靠近土堆，一抬头，才发现不仅是土堆，断墙上星星点点落满了深红的血渍，这里俨然经历过一场战斗。
“这些血液的喷溅程度……大概是枪造成的。”
话说到这里，是谁造就了这般“血腥场面”自然不言而喻。
“没错，这些人…确实是我清缴的。”似乎是眼前赤裸裸展现出来的血液，比利逐渐能回想起来了，难得听着冷静的机械音向莱特解释着，“事况紧急，在当时他们的侵蚀程度已经是不可逆的了。”
“前辈……闹的还真大，这对付的人恐怕也不少吧。”
“少说上百人呢！但我运气不错，都干掉了。”
运气不错吗？莱特眯眼看了看庆幸着“劫后余生”的胡桃夹子。
“七头鼠也算个有点规模的走私组织……毕竟都能在空洞里建造工厂和完整生产链了。我更惊讶的是他们在空洞里发展的这么有模有样，空洞外却连绳网都几乎检索不到他们的消息。”
“连你们的那个智能助手都检索不到吗？那这个工厂确实藏的够深。”
“否定，我确实在绳网上检索到了工厂的外部图片，只是由于发帖者遭人阻拦无法靠近，才不能掌握更全面的信息。”无机质的女声响起，拥有奇怪好胜心的“人工智能”为自己检索的结果做着辩驳。
哲忍不住捏了捏太阳穴，有些无奈：“好了Fairy……知道不是你没能力，先把去工厂的路线检索出来。”
多亏了绳网上的“同行”，Fairy测算出工厂的具体坐标并不需要多久。伊埃斯轻车熟路的在前方带路，二人都没有再说话，任凭空洞再一次只剩下寂静。
“莱特，你说我的身体要是已经被侵蚀掉了该怎么办？”手上最耐不住冷清的家伙开了口，莱特的耳边只有前辈絮叨的声音，“我不会只能用这个小木头身躯过一辈子了吧？！”
“妮可老大绝——对会把我开除掉吧！毕竟胡桃夹子可不能给她打工啊……
“我要是被妮可老大开除了，要不莱特你收留我吧？我相信莱特老弟不会把我送去回收站的……对吧？！”
莱特没回话，只是耷拉下眉毛，轻轻叹了口气。
“呜哇……这是什么反应？不会真想把我卖了吧！你不会一开始就想卖了我吧？！莱特老弟你不能这样，就算……就算把我留下来每天对你说一句圣诞快乐都比卖掉保值哦！相当于一个永远不用换电池的语音胡桃夹子！真正的会说话的胡桃夹子，怎么样！”
“好吵啊。”比利的喋喋不休并未换来莱特一分的同情心，后者只是捏着太阳穴，似是万般无奈给出了一句中肯的评价。
“唉，习惯了。”小邦布的面部显示插件也变成了眯着眼叹气的形象，对莱特的评价表示了认可，“这些以骸围过来了，莱特，可以解决吗？”
“当然。”
自以骸体内深处迸发出一声声嘶吼，莱特攥紧指虎，冲天的火焰掠过，将以骸的悲鸣尽数掐灭。
“可能你们在成为以骸前都是活生生的人，但……”声音小的只有自己能够听见，莱特侧身，躲过一个以骸的劈砍，最后还是只能微微摇了摇头，“算了，明明没有什么好说的。”
又是大片大片的火，包裹了以骸，也包裹了身在以骸群中央的莱特，火焰划分出一块焦黑的地带，似乎将莱特所处的包围圈建造成了天然的八角笼。莱特的脸大半藏在了围巾底下，四周吐着火舌与黑色的烟霾，遮住了男人想隐藏的一切表情。
噼里啪啦的声音不断从火中炸开，手上的拳套因点火有些发烫，金属的色泽泛上了被炙烤过的红色。直到最后一只以骸被一拳击碎核心，倒在地上消散成粒子，莱特站在刚刚清理完的现场，地面上残存的余火顽强的舞动着，昭示着他不知道第几次战斗得胜，就像他站在八角笼中央，顶光拼了命的曝光他的一切。
他不自觉又握紧了拳头，直到缓缓松开，才回头对着哲笑道：“绳匠，解决了！”
“辛苦了，莱特，工厂就在不远处。”
远处已隐隐可见工厂灰白色的轮廓，由走私组织非法盖建的楼房和雾蒙蒙的天空融在一起，仿佛一块鲜为人知的墓碑。
“突然感觉要到那里去还真有些瘆得慌啊……不会有什么鬼东西在空无人烟的工厂里埋伏我们吧？”比利的声音发着抖，明明是机器人，现在更是连感知温度的能力也没有，他还是一副被周边的空气冷到的样子，“恐怖片都爱这么演，越是空无人烟……”
“警告，检测到附近存在高危以骸个体，推测行动范围与当前路线重合。”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噫？？！还真有啊！我来这里的时候怎么没遇见呢？！”
几乎是同时，以太能所凝聚的子弹穿透了墙壁，往伊埃斯身上直冲过去，莱特还来不及反应，只得顺手抓住了伊埃斯头顶弹动着的两只耳朵，一把扯过来往后急退几步。
伊埃斯原先站着的地方被以骸轰出了一个不小的土坑，四周被炸开的泥土有不少成了灰烬。
“嘶……”平日里保持着笑眯眯模样的青年难得破了功，有些狼狈地揉了揉被狠拉的耳朵。
莱特尽量轻柔的将伊埃斯放回地面，诚恳向小邦布道歉：“不好意思啊绳匠，实在没时间顾及抓的地方了，不如你下次直接来野火镇找我‘清算’吧？”
“没事……你也是为了救我。”面前的弹坑诠释了没有及时躲开会达成的结局，“我还应该向你道谢呢，总比比利之前在伊埃斯待机的时候又拉又扯的好。”
“唔啊那是因为我害怕绳匠你出故障了呀！事后我赔给你了一整套游戏卡带！”
“前辈啊……我再代他向你道个歉吧？”莱特抱胸又叹了一口气，视线瞥向依旧待在手心的胡桃夹子。
“不……没事。莱特，小心以骸接近。”索性哲并未想深入这个话题，紧靠着被轰开的断墙，一行人探头看向了攻击他们的以骸。
以骸正站在原地，似乎并没有继续进攻的意思，左手被异化成了枪管般的形状，明显是刚刚发射过以太能子弹，还保持着瞄准向这里的姿势。
它的胸口的位置正包裹着“核”，顶替了一个人曾珍视的心脏，深黑的颜色仿若电子屏故障闪烁的乱码，在这颗“心脏”内无序杂乱的流动。
“这不是单纯的以骸……是以骸侵蚀体。”
只要是还活在这个末世下，拥有正常心智的人都明白“以骸侵蚀体”所代表的意思。那不成人形的怪物曾经可能是与自己相貌无异的人类，甚至可能是自己至亲之人。
而那颗流动着奇异甚至梦幻般色彩的“核”，将名为情感之物吞噬殆尽，它昭告着你的朋友、亲人、爱人皆已经成了哈迪斯的祭品，只有选择与他一同踏入坟地，或是永世分离。
“它好像……没发现我们？”
以骸缓缓放下了瞄准断墙的手臂，步伐艰难地转身走去，以骸的脚边是无数散落的碎裂的核桃，全身上下沾着深棕色的污渍，与那干涸的血迹别无二致。
“以骸侵蚀体……有些在一定程度上会保留本能行为，它砸毁了那么多核桃，看来这个核桃确实是导致空洞以太能混乱的罪魁祸首。”
因为“核桃”害了他的命，所以直到变成了以骸还会接着消灭“核桃”吗？
“话说回来……绳匠，那个断墙后面有另一条路。”比利没有关注以骸，出声提示了以骸所轰炸出来的“新路线”。
“Fairy，检索一下这条线路。”哲也注意到了那条“小路”，手抵着下巴思考着这条路的可行性。
“提示，前方有一个空间裂隙，可供委托人更快抵达目的地。”
“看来这个以骸还顺手帮了我们啊……”莱特将伊埃斯抱起来，询问道，“我们走这边吗？”
“……走吧，”邦布点了点头，耳朵一并晃荡，“毕竟是他给我们指的路。”
穿过空间裂隙并未发生什么不顺，他们轻而易举地到达了工厂内部，曾经被用于施工的器械早已全部停运，外部看来灰白的墙壁，内部确是溅了满墙的血腥。
莱特靠着一堵较为干净的墙面，墨镜后的眼睛闭了又闭：“这些血渍……还真有些不好受啊。”
“还好吗莱特，需要休息一下吗？”
“没关系，还不至于因为这个掉链子。”莱特笑笑，摊手证明自己状态不算太差，“毕竟～我也不希望前辈因为这个看扁我。”
“莱特老弟，晕血不是需要逞强的事情哦。”
比利尝试在一旁澄清自己的想法，作为前辈，他可从来没有看扁过这个要强又别扭的后辈啊！
“不用在意啦……总之，先往前走吧。”
莱特摆了摆手，离开了支撑的墙面，步伐稳当地向前迈去。已干涸的血液确实不足够击垮卡吕冬之子的红围巾，更何况他还戴着保护层一般的墨镜。
要是再因为晕血被击垮，在前辈面前可就太丢脸啦。
然而顺遂的路并没有持续多久，四周的空气在不知不觉间仿若变得混浊，莱特隐隐察觉到了这股不适感，像是一块块被困住的堵塞的核桃果肉，急切寻找着能破开核桃壳的方法。焦躁让他忍不住搓揉着自己的手指。
Fairy的紧急播报在此刻如一声警铃，将他们的注意力都挑起至最高沿：“警告，警告，检测到高危以骸个体，检测到高危险目标正在极速靠近……”
“快趴下！！！”
比利竭尽全力的嘶喊出声，顺着话音莱特听到了极速而来的风声——他迅速抱起伊埃斯，将他与胡桃夹子压在身下，猛地向地面扑去。
头顶的建筑在一声盛大爆炸的巨响后轰然坍塌，碎石块瞬间像雨点一样往下砸，莱特一手护住头部，一手抱紧了手里的两个“机械”，顾不得背部与手部被砸中产生的疼痛，迅速挪移到一处较为安全的地带。
“呼……还好吗？”身后的建筑又一次变成了断墙，莱特第一时间询问起队友的情况。
“我没问题……倒是莱特你，不要紧吗？！”
“被砸了几下而已，不碍事。”
莱特眯起眼睛，转头看向了坍塌的工厂外，那只攻击过他们的以骸正站在那里。
毫无疑问，一瞬间便摧毁了一部分工厂的破坏力皆来自于它。此时那个以太侵蚀体微微含着胸，手部一片一片抚摸过自己身上银黑的外骨骼，与遍布身躯的以太结晶，那颗“心脏”在他的胸腔里持续不停地跳动，它双手逐渐置于胸前，低下头愤恨般呜咽、嘶吼着，似乎那颗“核”每一次跳动都给他带去了剖心刺骨的疼痛。
又一道攻击毫无征兆地落下，支离破碎的工厂再次被以骸轰碎了一块。早已失去理智的怪物本就无法控制那源自本能的攻击欲望，更何况这个工厂已经成了他的执念、他的墓碑。
不适感、堵塞感，空洞所带来的侵蚀反应不断提醒着莱特要速战速决，眼前的以太侵蚀体无疑是这个空洞威胁最大的敌人，而解决了它——那么这个空洞的威胁也会大大降低吧。
“他的破坏力也太强了……”哲的担忧在有些不稳的语气中尽显，但此时他的关注点却不在那个以骸身上。
而是莱特身上。
莱特低着头，手里依旧捏着那个胡桃夹子。
穿着红色衣服的胡桃夹子直挺挺躺在手心，录音系统已不再能正常启动，宣告即将报废的电流声几乎成了莱特耳中唯一的声响。
收拢手指，莱特回头看向自胸腔爆发出一声声嘶吼的以骸，深绿的眸子此刻成了两颗无机质的玻璃珠，怔怔定在远处，映出那个几乎看不出原型的身影。
一个怪物，一个灾难下不幸的结局，一个现实的不能再现实的童话。
“前辈……”
泛着白的嘴唇轻轻吐露出呓语般的字词，他此刻不再想真的呼唤谁，不管是手上的胡桃夹子，还是一步步逼近这里的“旧识”。
他可一直都不相信童话，不相信爱和思念能唤回逝者，更不相信永别之人还会再陪自己度过最后一个圣诞节。
这个世界若是真的存在童话，那他胸前的狗牌与手上的玩具都不会像现在这般冰冷了。
他不再愣神，灰色的瞳孔被下垂的眼睑盖住一半，胡桃夹子被莱特塞给了伊埃斯，他半蹲下身去，看不清他的眼睛，却能看到他的嘴角还扯着一抹微笑，似乎对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报以了足够的期待——
“绳匠，胡桃夹子交给你了，
“我准备和前辈‘决斗’去啦。”


这是第六个小时。
以太晶体攀附着金属的身躯，逐渐堵塞了每一个链接精巧的关节。比利的行动已经越来越不便，身上的以太结晶动一下就会掉落一点黑色的类似矿渣一般的碎屑。
大概没希望了。
作为机器人，比利对死亡的接受能力良好。他还记得想办法在自己彻底以骸化前留下点线索。
得找一个能装载录音芯片的东西……比利已经不寄希望于再在这个一贫如洗的工厂内找到什么物资了，至少能发声的机械总得有吧。
令比利意外的是，他最先找到的是一个胡桃夹子。
可能走私犯也想凑个圣诞节的热闹，在非法的“核桃”生产工厂摆了一个无意义的小玩具。
很传统的造型，红色的军服军帽，有些呆滞的木头脸和大张的两排“牙齿”。
比利稍微掂量了一下，这胡桃夹子的嘴还是个质量不过关的摆设，夹不了核桃，但内部却有一些机械结构供以播放语音。
与其说是胡桃夹子，更像个胡桃夹子模样的发声玩具。
不过这正好顺了比利的愿。他捏起胡桃夹子，继续往工厂内部走着，一边走一边打开录音说起话来：
“不知道各位还找不找得到这个胡桃夹子，我会把他放在容易发现的地方的，希望它别被空间裂隙传走啊……”
机器人的语句中掺着轻微电子杂音，在刚刚还针落可闻的空洞里被扔下，很快就被空洞捕捉、吞噬，沉默的空洞不欢迎任何声音的到来。在无声息的衬托下，线路故障发出的电流声反而和空洞相融，回声般徘徊四周。
直到开始对着空无人烟的空洞“自言自语”，比利才发现自己的发声系统也有一定程度的侵蚀症状。
“看来我说不了很多话了……算了，我先把现在的情况解释一下。
“工厂的人要么变成以骸，要么被我清理了。现在工厂内应该没有活人了。
“我几乎翻遍了整个工厂，可用的抗侵蚀物资基本都用完了，估计空洞紊乱发生的太快，他们也没反应过来。
“哦对……期间有一波人还因为工厂内稀少的物资起了内讧，结果是两败俱伤，除了墙上的血污外什么也没留下来。我在一旁看他们打来着，那句话怎么说……坐山观虎斗？但他们顶多算病猫互抓吧。
“只能说这帮家伙多行不义必自毙，虽然把我这个‘无关人员’也搭上了。”
声音开始有些失真，比利不得不放缓了语速。像是人类堵塞着喉咙，艰难地从口中挤出词句：
“这个工厂还有一大批“核桃”……总得有人销毁一下。
“我已经没有时间去解决那一仓库的危险品啦，大概刚一接触到就被那些以太物质就会变成只会破坏的以骸了吧。
“仓库的大概位置……这个工厂最东边的那个巨大的平房就是。仓库的解锁密码我从一个走私犯嘴里问出来了，nutcracker，胡桃夹子。
“一个存放核桃的仓库密码却是胡桃夹子……还挺有趣的，就像把钱交给妮可老大管理一样——我都要走到末路了，应该不用担心被妮可老大打了吧？”
比利不愧是被称为没心没肺的机器人，在他与以太物质逐渐融为一体的当下，他还能记得开几句玩笑话。
“这条走私链应该还有一个在空洞外打掩护的公司，很可惜，我没能找到这家公司的线索。
“空洞里的生产链算是作废了，就差在空洞外接应的余党……本来今天只想调查踩点，不打算打草惊蛇的。”
比利停顿了一会儿。
或许有些话他不必说出口，大家都心知肚明。在空洞这样的天灾面前，所有人都是受害者，就算有再强大的实力，拥有再精明的算计，在全然无序的空洞面前都不过是生长在峭壁边沿的狗尾巴草。
“他们生产的核桃……里面都被注射了被特殊提炼过的以太液，目前知道最显著的特效就是促使个体以太能抗性在短时间内获得显著提升。”
脚边零零散散滚落着几个核桃，大多数已经被踩碎了。
比利举枪，一个还算完整的核桃应声而碎，核桃壳炸了满地，露出里面粉紫色的果肉。
“结果就是这帮人明显没考虑过未知的以太物质有多少不稳定性，又会产生多少副作用。或者说他们考虑到了，但自信满满地认为风险不会降临到自己身上。”
那批核桃因为不明原因产生了爆炸，促使空洞内的以太指数巨幅增高，过高的以太适应性不一定是好事——也可能是通向溃灭的“捷径”。
人类啊，有时候还是挺蠢的，会为了虚无缥缈的忧虑绊住步子，也会为了千分之一的好处铤而走险。
幸好他是机器人，不会犯这样的错误，是吗？
比利盯着那散落满地的变质核桃肉，手里正在录音的胡桃夹子发出“滋滋”的电流声。
他明明是机器人，但做的“蠢事”却不少。
或许一个人跑进来调查就已经算一件蠢事了。
或许希望自己能变成手中的胡桃夹子也是一件蠢事了。
视野有些模糊，视觉模块提供的图像开始闪烁着粉紫色，他怀疑吃了那些核桃后看到的就是这种景象。
还能撑多久？比利心里默念着，就像有几次能源即将告罄时一般，心里默算着核心失去机能还剩下几个倒计时。
他是机器人，或许他本该对死亡淡漠的——但他可做不到。
他还能意识到自己有多想拥有下一个明天，拥有新艾利都每天清晨的刮刮乐，拥有外环每个傍晚的漫卷夕阳。
又有多想拥有那一小片与他不同的红色。
比利的人生从来不缺少红色。
给他人带来噩梦的那缕红色，发烫的枪口所炙烤的红色，一望无边的外环焦红色的大地，与脚底深红色的血肉狼藉。
后来一抹红色交给了另一个人，火焰般的拖尾摇曳在他的身后。
或许那个后辈认为自己坚定不移的向前走了，或许他还将自己留在原地——但比利选择做了回望的俄耳甫斯，于是他在此刻获得了失去一切的惩罚。
这里是散发着绝望与死亡气味的地方，最不缺少的便是快要满溢而出的悔恨，与冥界又有何不同呢？
“说起来，今天是平安夜来着。”
视野逐渐被混沌所占据——这是第七个小时，是比利的最后一小时，是一串代码末尾的end。
“真希望……你还能听见这段语音…哈，如果是你应该能明白吧？”
没有逻辑、没有主语，只是依靠“希望”这种本应只来自于人类的不理智的情绪。
“因为……不止是清理‘核桃’，还要清理掉‘我’啊……我变成以骸后危险指数恐怕不低吧？所以更该由你解决掉才行……
“只是想不到……最后是以这种形式接受你的挑战……
“对不起啦……圣诞…快乐…”
好像还有很多话，梗塞在机器的发声系统内，随着以太的侵蚀堵在胸腔。
比利才不接受死亡。
他想说的话明明还有那么多。


“绳匠，你去东边的仓库，搜集必要的线索。密码……”
“nutcracker，我记得的。”伊埃斯点了点头，耳朵跟着一并晃荡。
“那就好……”
手掌捏的发痛，指节在莱特的施力下咯咯作响。哲并未立刻离开，他倒退了几步，还是决定出声提醒这个明显已经有些恍惚的男人：“莱特，不管怎样，别做傻事。”
“不会，绳匠。”莱特露出一抹温柔的、安心的笑容，拳套却冒出了暗红色的火焰，“我说了，这只是我与前辈未完成的决斗。”
像是想起了什么，莱特摊开手掌，将脏破的木偶放在伊埃斯面前：“对了，这个，前辈留下的线索——虽然现在基本报废了。总之你带走吧，要是被火烧掉就不好了。”
哲只是沉默着仰头，看着依旧笑着的家伙，看着他将胡桃夹子递到自己身前。
只是几秒的间隙，两人沉默的气氛却似维持了许久许久。直到破败的墙皮剥落，带动着几颗碎石子滚动出声，哲看着莱特身后，红色的围巾正飘曳着猎猎作响。
他还是接过了胡桃夹子：“莱特，我相信卡吕冬之子的红围巾。
“所以我押你会赢。
“上一任红围巾，大概也会如此下注吧。”
小邦布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视野，莱特呼出一口气，纵身一跃翻出断墙，一步步向着前方走去。
被异化的以太侵蚀体身上还挂着残破的红色外套，莱特将墨镜摘下来，试图找出一点点熟悉的痕迹。
同样深黑色的外壳，机械的部分结构还连接着关节。外套被刮的伤痕累累，在布料的裂隙间能看见胸口处跳动的“核”。
“这颗‘心脏’可真不适合你。”莱特本想将墨镜重新戴回去，停顿片刻后，放下了戴墨镜的手，过长的刘海下眼神晦暗不明。
在深吸一口气后，莱特抬眼，直视着冥河对岸他抱怀着无数感情的人。再多声音已都传达不去，似乎只有挥起拳头，才能卷起万丈水花，在波涛汹涌中触碰到那抹红色的身影。
或许是在心中预演了无数次的台词，但真的将它说出时，莱特才发现开口是如此艰难。胸口闷塞着阻止声带的颤动，一字一句都是自心脏填满心绪的空隙里硬生生挤出，每一个词汇都需要大量的呼吸，才足够将它拉扯出来。
“卡吕冬之子，莱特。”
早知道开口如此艰难，他本该会打下更多的腹稿。
“向前辈你——发起挑战！”
冲天的火焰随着话音落下迅速席卷而去，第一次，莱特感到手中的火焰是如此滚烫，能够将一切都烧灼的干干净净，将脸上的水分一并蒸发。
嘴唇因此变得干涩，肌肤也像将要撕裂开来——他几乎是将自己整个送出去一般，将拳头砸向比利的胸口。
对手的右手挡在了胸口之前，拼尽全力的一拳只砸中了被以太结晶包裹的机械外壳，发出“铛”一声仿若刺破耳膜的回音。领口被对方抓住，莱特被狠命甩飞出去，砸入了破败的建筑群。
硝烟滚滚，将眼前一切都蒙的看不明晰。莱特呛咳着，点起火焰驱散开了挡眼的浓烟。
不能让它趁机离开，得确保绳匠有一个相对安全的环境。
那团火焰再次裹着风冲过去，留下一路的火星与掉落的灰烬。莱特这次没有冲着核心攻击，一拳精准的挥向了以骸的头部：
“比利·奇德！你最后留下那么一段……莫名其妙的话，要是连和我打一架的勇气都没有，那你他妈谈什么希望？！
“还道歉，还圣诞快乐……”
大概是火焰已经将理智也烧的一干二净，莱特吼叫着，声嗓似乎要被自己撕扯至喑哑，
“真是……放屁！别让我看不起你，前·辈！”
近乎咬牙切齿。明明知道对方听不到，明明知道自己在做着耗费体力的事情……
但是，人类总是需要发泄的。就像莱特一定要将所有未说出口的话，随着一拳一拳送过去、骂过去。
“我要是不去空洞找你是不是连胡桃夹子都留不下来？还真让前辈蒙对了，我，会来找你，也会找到这个胡桃夹子。
“到底为什么要一个人过来……为什么不和任何人说？”
为什么，甚至不愿意告诉我？
为什么我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了？！
话语再也说不出口，莱特只能大声喘着气，在焦炭味弥漫的空气中掠取少数氧气。
他厌恶这种感觉……真是厌恶透了，为什么要再一次看到同伴死在自己面前，为什么他还是只能找到他们留下的冰冷物件。
明明火是那么那么的烫，为什么他连一寸温暖都抓不到？
腹部被猛地击中，莱特因本能弯下了腰，干呕的感觉袭了上来。对决中破绽最不可暴露，他一咬牙，忍着疼顺势低下身去，躲开了对方又一记劈砍。
“撕拉”一声，红围巾的布料被撕裂开来。莱特顺利拉开一些身位，一抬头，残破的红色布料挂在了比利的手臂上。
熟悉的红围巾久违地回到了比利的手上，但他已不再有感慨的能力。以骸似乎看着那片红色的布料，随即放下了手臂。
那抹红色静悄悄地摔碎在了地面。
莱特撑着膝盖，眼睛紧盯着那掉落在地的红色，喉口涌上一股腥甜。他突然很想笑，但是又发不出声，血自口腔中溢出，只能让他呕出几口深色的血浆；他又很想哭，眼睛却酸涩的像是被抽干了水分，哪怕一点泪滴都已经被榨了个干净。
他只能低着头，又呛又咳着，被墨镜长期掩盖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了狼狈。以骸细高的影子逐渐接近过来，一点一点盖在了他的身上，他知道，当这抹影子完全吞噬他的时候——他将团聚，他将逃离他貌似不留恋的人间。
但是，他只是握紧了双拳，在被足够接近时，猛地直起身挥拳过去——
“我才不会输给你……
“既然你说要我来处理，那说明你也押了我会赢，对吧？
“所以，我还不能被你拉到冥界去。”
突如其来的火焰滚起巨大的烟尘，再次包裹了他们。莱特刚让眼前多了一点点能见度，子弹破空的声音便从烟尘中传递出来。
子弹被莱特侧身躲过，以太能量在身后刹那间爆炸。前辈化作的怪物此刻一动不动伫立在前方，没有再离开的意思。
“看来红围巾……还在你的潜意识里啊。”莱特耷拉着眉毛，疲态万分，嘴角却弯了起来，“既然这样，就不用担心你跑走了。”
“你和我，专注于最后的决斗吧。”


野火镇上的诊所相比起新艾利都自然称不上正规专业，但对莱特来说，在这样的地方疗伤早已是习以为常。
哲重新折返时看到以骸侵蚀体正压在莱特身上，左手的枪口一寸一寸对准莱特的太阳穴。
莱特身上可算不得体面，大大小小的伤口正横亘在人类的躯体上，小腹处汩汩流着血，嘴唇干裂渗出了血丝，和额前流下的血液逐渐混合至一起，滴上了舌尖。
莱特用手臂奋力抵住愈发接近的枪口，在发射的一瞬间肘臂发力改变了射击方位，同时将对方拽向了自己。
子弹同时击穿了紧贴的二人，如同一根丝线将二人串联。侧肋传来一股灼烧般的疼痛，莱特吃痛，闷哼一声，拳头却迅速砸向了侵蚀体胸口的“核”。
一把被点燃的火柴，燃烧的火焰随着莱特的手包裹了那颗诡谲的“心脏”，身上的家伙发出了凄厉的嘶鸣，火红顺着他们接触之处蔓延开，将痛苦不堪的二人一并吞噬。
“莱特！！”哲慌忙往前跑去，空洞内回荡着惊叫的回音，伴随火焰烧灼的“噼啪”的声响和以骸似乎自喉腔迸发的哀声，唯独没有听见莱特的声音。
“怎么会……”哲怔怔看着肆虐的火，忽然，从那一片猩红的正中央飞出了一个人。
“唔……咳，咳咳。”莱特半躺在地上，脸上沾着被烧灼过的灰。
“莱特！你竟然出来了！”哲惊喜万分，跑到莱特身边，试图搀扶莱特坐起来。
“哈……我本来也以为我会和他一起烧死在这儿的。”莱特抬头盯着逐渐熄灭的火焰。
被火吞没的时候他曾想过就这么紧紧抱着前辈不再松手——只是因为这样能确保彻底解决掉他而已，仅此而已。四周都变得滚烫，肆意抚上他的肌肤，手上的核心逐渐失去了跳动的能力，似乎被炙烤的将要融化在他的手心。
腹部在这时被猛的撞击了一下，撕裂开腹部还未止血的伤口，莱特一瞬间脱了力，便被对手几乎狂躁的攻击甩出了火焰中央。
“前辈……”莱特嗫嚅着，随即摇了摇头，“将被消灭的以骸……这是陷入狂暴化无差别攻击了吧？”
这场对决将要结束了，随着火势的减小，对手的挣扎也越来越小，以太物质缓缓融化，仿若黑色的油污，粘稠着一摊摊淌落在地面。
火焰的上方飘散着粉紫色粉末一般的浓厚烟雾，将这一切笼的像梦境一样。
他曾用火柴将小小的胡桃夹子装进了微弱的火中，像装进了一个梦境。
他将自己所爱之人装进了炽热的火焰，将自己剥离了梦境。
“……结束了。”莱特低下头去，缓缓站起身来，“哲，必要的线索……应该都收集到了吧？”
“收集到了……”
“那就走吧。”
火已然完全熄灭，以骸随着灰烬化作粒子飘散殆尽。
“什么也没留下。”莱特歪过头笑了笑，眼球一动不动，像丢了魂的木偶。
“莱特，那个胡桃夹子……”伊埃斯搓了搓小手，从背包里翻出红色的胡桃夹，“修好它…我还是有能力的。”
一个质量不过关的、彻底报废的胡桃夹子，在小邦布的手上，用同样无机质的眼珠和莱特面面相觑。
“不用了绳匠，这个玩具……就交给绳匠吧。”莱特没有再看，“走吧，走吧。总之，先出去吧。”
他已经疲惫的不能再疲惫了，不止是体内逐渐失血，还因为脑内某根弦仿佛随时会在某一个时刻就此断裂——他只是凭借着本能在行事罢了。
耳旁响起尖啸地机器故障般的声音，一下一下刺痛了他的耳膜，视野逐渐不再清晰，他无法再从大脑里调取任何一点信息，只有单一的命令能驱使自己的四肢行动。
在走出空洞的那一刹那，他一头栽倒在了地面。
“……后来我就赶过去把你送过来了。”哲坐在病床前，绿色的眼眸透露着担忧。
“让你费心了，绳匠。”莱特头靠在床头，眯了眯眼，随即睁开问道，“绳匠，知道前辈到底为什么要过去了吗？”
哲暗暗攥紧了拳头。
这是莱特在委托他时的另一则事项——帮忙调查比利去接触“七头鼠”的理由。
“……是他在狡兔屋单独接的委托，这个走私组织侵犯了委托人的利益，因为都是黑产所以就委托比利去探查信息……”
“……我知道了。”
哲闭了闭眼，接着说了下去：“必要的信息我都搜集完了，那批核桃……治安局的人会去处理的。
“空洞外的接应公司也被一锅端了，叫做‘Mary's nutcracker’。”
“……是这个吧。”莱特从病床旁拿过一个袋子，嘴部破损的胡桃夹子被交给了哲。
哲翻开胡桃夹子后脑勺遮盖的头发，看到了黑色的标志：“对，是这个公司。
“比利找到的胡桃夹子……也是这个公司生产的。”
“难怪空洞里会出现胡桃夹子。”莱特扯着唇角笑了笑，随即失去力气一般闭上了眼睛。
“那你先好好休息吧，莱特。”哲起身，轻声将椅子拉回墙角。
走到房门前，哲的手搭在了门把手上，却始终没有拧动它。他深吸一口气，回头看向莱特。
身上缠满了白纱布，干裂的嘴唇能看见惨白的皮肉，那三枚狗牌被放置在床头柜上，莱特斜着眼睛，似乎在看着狗牌折射出的银光发呆。
“比利之前……和我谈过你，
“他说你比他更适合做卡吕冬之子的‘红围巾’。
“他是机械，或许依旧对人类的情感一知半解，
“但是只要看见了红色，他便能想起还在卡吕冬待过的日子，或许不是他最喜欢的，但却是弥足珍贵的，
“只要看到了红色，他就能想起自己有一个喜欢逞强的、别扭的后辈。”
莱特将视线转向了哲，不带任何情绪。
静静的，像一汪平静的水。
哲还想开口，终是不知道再说些什么。
“总之，比利也会希望……你好好活着。
能够像火一样，热烈的、顽强的燃烧着。
哲终于还是关上了门，寂静的病房只剩下莱特一个人。
他屈起膝盖，低下头去，喉口再忍不住，发出一声声失去家人的幼兽般的呜咽。
为何眼泪落下来，是为浇灭童话和幻想的火焰。


哲满怀心绪的回到了录像店。
那个胡桃夹子被他重新修好，里面所有的语音都能正常播放。
他打听到的信息里，还有一些他没有选择告诉莱特。比利会去调查“七头鼠”不止是委托要求，更因为那个组织里的关键人员曾与地下斗技场有不少渊源，甚至这个组织的不少人脉都是他依借斗技场牵起来的。
委托人告诉他，“七头鼠”已经觉得原先的据点待不下去，准备将生意做向外环了，那时候作为卡吕冬之子的常胜冠军，莱特和他们必定会接触。
或许他还是希望莱特能摆脱过去，希望自己的后辈能与黑色的过往告别，无论是接下委托独自前往，还是希望莱特能亲手“解决”掉自己。
哲向妮可问起比利的行踪的时候，妮可告诉他，比利提过想在圣诞节时去找莱特的。
想说什么，想做什么？现在都不知道了。
只剩下窗外白雪皑皑，人们依旧在圣诞树下交换礼物，槲寄生下总不缺相爱的恋人，小孩子换得了心爱的玩具，将火柴全部扔进柜底。
而一个小胡桃夹子用劣质的发声系统说着“圣诞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