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夜】Electrodopamine-
我睁开眼——
那种诡异的酸涩感灌入了我的头脑;不、准确的说,是位于人脑应该处于位置的处理器。细微的电流声在耳后的音频处理器之中带来了一种独特的噪音、微弱而又恼人。胸口正中的钛制脉搏调节器还在随着呼吸的频率发散着蓝光、作为修理车间中唯一的光源——如果说周边那些仪器的指示灯不算的话。电流声消散后,取而代之的是逐渐清晰的、射频脉冲尖锐的高亢音调,如同核磁共振检查室中会出现的噪音,令人不安。
我没能感受到四肢的存在。就连颈部关节的活动也变得异常艰难;我听见脖颈的位置传来破损零件摩擦而发出令人牙酸的嗤嗤声,好似指甲刮擦黑板。肩头被11.43mm枪弹击穿,近距离的射击导致过大动能在仿生皮肤上瞬间全部扩散开、将那比拟人类肌体的材料尽数撕裂,暴露出灰白色的金属部件。当然内里的关节和线路也被波及,很显然已经不会流血了——我甚至不敢去想,一个活生生的人类要是遭到这样的枪击还能不能保持镇定。
那我为什么又如此镇定?
滑移式水密门被打开的沉重响动。随之而来的就是修理车间里主要的照明灯光全被打开,视野变得光亮、我才意识到我的一边视觉处理器被拆除了。空洞的眼窝什么画面也无法采集到,留给右眼的则是一片雪花屏;身着制服的工作人员走进来——与警察署的警官们完全不一样的白色制服。我仅存的上半部分机体被三指粗的线路连接,因而悬在半空;身旁的机械臂则事不关己地继续着重复的工作。
“请告诉我你的型号。”
“RK190。”
“你的注册名字是?”
“夜河世界。”
“你的所有…”
“谷置狸眼警官。”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这样脱口而出了、甚至没能听她说完这句话。但我知道这个问题、我也早就回答过无数次。疑问句,陈述句。我隔着被呼吸的水汽略微模糊的护目镜,看见她的眼神微妙地变化了一下、在手中的记录册上写着什么。型号也好,所谓姓名也好,所有者也好…对此作出回答又怎样?拒绝回答又怎样?我比谁都明白的。只有两条路给我选择,崭新出厂和报废。在漫长的待机——濒死——过程中,我什么也没感受到。我只是隐约地在被挂上这些设备的前一秒听到了一句话:不要恢复出厂设置。这相当于给了我延续生命的机会对吗?我想是的。
面前的工作人员放下手中的记录册;她在一旁的设备屏幕上操作着什么。一条冰冷的机械臂靠近我的脸,镊子制成的前端将一个视觉处理组件放进了我的右眼——只不过,虹膜的颜色已经和左眼有所差别了。被拼接上新的肢体、覆盖上崭新的人造肌肤。我感受着我的呼吸,还有左胸口仿生心脏的搏动;与脉冲频率发出的噪音逐渐同步,一下,两下。可以活动你的头部关节吗?可以抬起你的手臂吗?我照做了、就像我之前无数次按照指令行事那样。
我的机体被放下。双脚触及冰冷的瓷砖地面。
“请跟我来。RK190。”
我跟随着那位工作人员离开修理车间。适应新的视觉组件而转动着瞳孔、因而余光落在放在一旁仪器上的记录册。负责人一栏署名为朝主派流。
/
冰冷的扳机护弓在食指上旋转半周,随即手枪枪体沉甸甸地落下,悬挂在半空摇晃著。我握住它。这样的举动对于减轻烦躁感来说毫无意义,似乎更像是在推波助澜。维修车间内时不时传来机械运作的噪音。有人说,人与仿生人之间的区别便是:在面对环境中的种种纷杂讯息时,只有人类会据此自作多情地浮想联翩。
我想着上一次握住它时的感觉。
她的喷溅的血液。血液在涌出,流淌。那是蓝色的,提醒着她并非人类的事实,所以那不会为始作俑者在第一时间带来罪恶感。她的左臂,断裂的左臂,无力地躺在地板上。她的被扯出胸膛的钛制脉搏调节器,闪著蓝光。就像心脏,被取出后仍然在搏动着的心脏,被扔在岸上垂死挣扎的一条鱼,待人宰割。
她看着我,带着羔羊般的顺从目光。那令人厌恶。我分不清那是否仅仅是厌恶。
她这样说:
“所以请不要报废我。我不想死。谷置——”
“狸眼警官”
车间的门不知何时打开了。
我抬起头,感受到沉滞在后颈处的酸痛感顺着脊背往下流动,最后消失。直至接触到朝主问询的目光我才猛地回过神,把手枪迅速收进枪套里站起身。她的目光在我腰间的手枪上游移片刻,张了张嘴似乎想要问些什么,但终究没说出口。
后颈若有若无地发麻,我下意识地伸手去触摸。
我看着她。片刻的沉默像真空一样令人窒息,但我只能勉强挤出一个微笑。“维修结束了吗?谢谢你。账单稍后交给我吧,不用报销了。”我说,一个个字节生硬地在声带的颤动下流出,却显得不自然地顺畅。她迟疑片刻,点点头。我想现在那个凝在我脸上的笑容糟糕极了。
朝主派流向身后招招手,那平稳而清晰的足音便从维修车间内部传了出来。脆弱的人类在大病初愈之时绝不会拥有这样的足音。那个仿生人走出来,平静地看着我,就像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的那副摸样,除了那只在刘海遮挡下的红色右眼。那种曾在她“濒死”时,于LED处不稳定地闪烁着的红。
那真的是我想要的吗
我想后退,但我克制住了这种冲动。有什么挤压着胃部、敲打着太阳穴想要涌出来,那被称之为厌恶。
“走吧。”我只是攥住夜河世界的手腕,往维修部的出口方向走。那是个毫无必要的动作。她顺从地跟上我的脚步,没有发出任何疑问,无需更多指示。那样的顺从像是种嘲弄,尽管那只顺从的仿生羔羊绝无——也绝不可能——此意。
(我知道。)
有瞬间我甚至期待——我不知道——这种强硬的牵拉中会传来一丝源于对方的阻力。
(然后呢?再度拔出抢来将她打成一堆废铁吗 )
我不知道。
我们走出神樁市警局。外界惨白的阳光投射过来,我眯上眼。
/
而后迎接我的是光。纯白色的光。
与高功率白炽灯截然不同的光线、源于自然天体的光线;我依然在尝试着转动着不属于我的瞳孔。它又是从哪一具机体上被拆除的?我见过再多不过的死物。人类的尸体。仿生人的遗骸。零号街巷子深处,被白色粉笔圈画出的死者躯体轮廓。血溅上的水泥墙壁,我默念着受害人的姓氏,而手腕却被负责这起案子的警官拉住。准确来说,是被紧紧攥住了、带着一种似要发泄什么愤懑的力度。
谷置警官?我想开口叫她的名字。但我还是选择了沉默;人类对话总有一些约定俗成的规矩,在对方不太喜欢你的情况下,若对方没有开口,你就没有先开口的必要。我的脚步在踏上维修部门之外的沥青路面后就变得静音。保持着低调行事的态度,不要变得惹人注目——尤其是被冠以这样一个本就不受待见的身份。谷置警官。我却在心底又一次默念了这个姓氏与职位糅合成的组装词汇。
是所有者。是服务对象。
是朋友?那未免有些不切实际了。我还没有天真到那个地步;忠诚和盲目分别是什么?哪一者是正义,哪一种是愚蠢?那是我应该考虑的范畴吗?我想、这不对吧。我抬头,我望向走在我前面的那名人类,她的头发用一根黑色的发圈干练地扎成短马尾,露出内层挑染着的红色。露出毫无防备的后颈。人类总是在不经意间会将自己的软肋暴露在外不是吗?她的腰间是配枪。枪套的搭扣甚至没有扣上。脑内的模拟系统很快就能构建出一个新的案发现场。
也不是没有见过类似的场景。神椿市警局的案件档案库里存储了再多不过的仿生人袭击自己所有者的事件,那些罪犯的下场永远都是被销毁。一命换一命真的是值得的行为吗?我也曾考虑过。我可以做到的。当谷置警官朝我拔出枪的那一刻,她就不再和我处于天平相同的两端。夺枪的动作很简单,指令库里早就输入了这样的代码语句——为了保全自身。保护自己的存在,只要这种保护不与那法典般不可撼动的两条定律相冲突。
毕竟我从出厂的那一刻就注定不会拥有平和的生活对吗?被出于恻隐之心买下,被转手送出,最后站在了这个岗位上。作为一条温顺的机械警犬。
我向前走。跟随着谷置警官。她的脚步很快,左手扯着左手,让我被迫以一个别扭的姿势紧随其后。
我看到我的仿生人制服上、右臂处那圈蓝色的灯条随着呼吸的频率幽幽发光。
脱掉它会怎么样?将LED摧毁后会怎么样?我不止一次思考过这样的问题。曾经我的手臂与又一个拥有LED光圈的质检人员接触,掌心攥住小臂,小臂内侧相贴,皮肤层褪去,数据传输的同时也暴露出内里苍白的有机材料亦或是金属的构造。他的LED因为信息的交流闪烁。而后浮现出警告的黄色色调。他望着我,表情意味深长;他说,这些不是你应该想的。好好做你自己吧。
做我自己吗?那我自己又是什么呢?那条温顺的警犬吗?
在警车前停下。我为身旁的人类拉开了车门。尽量富有感情色彩地对她说,谷置警官、请上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