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n百零一張白日的風景房東買了台新相機。

Y的房東，諾斯汀，是沒特別說出來炫耀，但是不難判斷。Y一下樓到客廳，就看到房東像個剛拿到玩具的大孩子，舉著一台相機移來動去，什麼都拍。時而平趴在桌面近攝，時而後退幾步拉遠距離。大至整個廚房小至攀附流理臺邊緣的水珠，快門聲只在他切換成手動調整光圈對焦時才停歇。

諾斯汀不斷走走停停，最後拉開通往庭院的拉門，蹲在門廊。他依靠從室內拉長的光線往外探詢，鏡頭由左掃視到右，不知道在找什麼。

「唷，房東先生。」Y終於對這活動起了興趣，也跟著蹲在諾斯汀身旁，掏出手杖，「在拍什麼呢？需要我幫忙打光嗎？」

「別胡鬧，要是嚇到牠就揍你喔。」諾斯汀終於從觀景窗抬頭，緊皺眉頭警告。

「诶——會說猥談倒是沒關係了嗎？」

「怎麼可能沒關係。」諾斯汀嘟囔，再度將視線拉回相機內。

「可惜呀，還以為房東先生變坦率了。」Y沒藏住笑意。



吸血鬼可是有夜視力的唷。Y是沒跟房東報備，但也沒這個必要。當Y知道諾斯汀要找「牠」時，便仔細掃過一輪，很快就看到那個小東西窩在十點鐘方向的樹叢下。但他選擇閉嘴，就只是撐著臉，嘴角彎得高高的側頭觀賞諾斯汀透過機器進行徒勞的搜索。

諾斯汀口中的「牠」，是被他放養在庭院裡的白腳橘底虎斑貓。雖然諾斯汀想收編那隻貓，但現在他們一人一貓的關係，是貓一週大概會來他家睡個三、五天，諾斯汀負責定時提供飼料和飲水。貓心情好時會出來讓諾斯汀拍拍屁股、摸個幾把，大部分時間則連個影子都沒見到。儘管如此，諾斯汀仍執意要等到貓願意主動跟一起他進來室內才要正式收養。是收養寵物，又不是帶人回家睡覺，不知道在堅持什麼。

這樣也好。堅持執行設定的目標，遵守著自訂出的規矩，卻時常無視社會常理，只活在自己認同的世界之中。彷彿在觀賞可愛的情景喜劇。固執、古板但不無聊的人類。

不過看再有趣的人一動也不動、維持差不多的姿勢超過十分鐘，還是會感覺無聊的。Y毫不掩飾地打了個呵欠。



「怎麼，才剛醒來就想睡了？」諾斯汀問。

「是因為你找太久了。」

「去做其他的事情啊，我又不是要勉強觀看的插播廣告。」諾斯汀終於意識到Y不光是在此，還一直注視著他，便縮起脖子，不自在地別開視線。

「好老派的形容，現在沒辦法跳過的只有Nutube的廣告囉，但如果看到有趣的廣告我還是會看完的。」

「別看啊。」

「剛好沒安排其他事情嘛。」Y變換姿勢，盤腿坐下，「怎麼會突然買相機，要轉型成偷拍的怪人嗎？」

「啊？我才不會去偷拍別人！」諾斯汀轉頭狠瞪，不忘放低音量喝斥。

「那有特別想拍什麼嗎？」Y轉移話題。

「真要說起來⋯⋯有是有，但還沒找到，還以為牠今天有來，大概是聽錯了。」諾斯汀攤開手掌比向庭院，還沒鼓足的氣一下就消沉下去。他把相機安置於旁，四肢大開地靠著門板癱坐在地，仰望天花板好一陣子才突然轉頭詢問：「啊、先不管了，你有想要看什麼嗎？我可以替你拍起來，如果你要的話。」

「誒——『替我拍』，」Y笑著複述，作勢伸手要去碰相機。「我想自己拍耶，還是說你的新相機有寶貝到不敢讓我碰嗎？」

「是還好。要試試嗎？」

「不了，只是想鬧著你玩，反應再大點啊。」Y見諾斯汀不僅沒有生氣，甚至大方反問，玩心瞬間委縮，收手搖頭。

「壞掉的話再買就有了。」諾斯汀見狀被逗得輕笑出聲，「我是指白天的風景，太陽啊、藍天白雲之類的。」



這天終究是會到來。

大概是基於對生理禁忌的浪漫化，人類總愛贈送戀慕或親近的吸血鬼關於朝陽的畫作或照片，到近代逐漸演變成明信片或相紙列印的藍天圖片。自認為別出心裁，卻非唯一，也不先問問收禮方的意願。初次新奇，再次尚存感謝，但當在漫漫長生中收到第0721張相似的照片時，便成為善意的累贅。

不過有事先詢問，總比突然被硬塞個不知如何處理的心意好。

可不想要房東這麼快就變得無趣啊，Y心想。



「哎呀，謝謝你的好意，」Y說，一邊撐著膝蓋起身，準備要回到室內，「比起拍照，我比較想聽你多說些下流梗呢。」

諾斯汀目送這一連串的動作，嘴巴張開又闔起，看得出本想開罵卻見Y舉止反常，不知該如何是好。

「不是要拍貓嗎？」Y好意提醒，「你把上次買肉泥放到哪裡來著？」



「我怎麼沒想到可以這樣做⋯⋯」諾斯汀懊惱地說。

Y捏住肉泥包裝的鋸齒邊角，使力，塑膠的聲音在平和寂靜的夜晚中顯得格外尖銳。一團橘色的身影聞聲從矮叢底下竄出，衝上門廊，並且精準地在握有誘餌的那人腳邊繞圈討食。

「唷，好乖好乖。」Y彎下腰，控制力道小段小段擠出豆大的肉泥，誘導專心舔食的野貓踏入光源充足的室內。

「忘恩負義，好幾個月的情感交流比不上一條肉泥。」諾斯汀埋怨，不忘壓低身體，將鏡頭對準貓咪，連連按下快門。

「突然就跟貓的零食較勁起來，」Y嘲笑，「你要拍正面嗎？我可以稍微幫你固定住牠。」

「什麼意思？」

「只要我不刻意用力，就不會顯影。」Y空出一手指向相機。「就能在不被拍到的情況下輕輕定住牠的身體。」

「哦。」諾斯汀應了聲，馬上低頭回去觀景窗看，大概是在驗證剛才那句話真實性，「沒關係，自然就好，未來還有很多機會可以嘗試。」

諾斯汀說完，又認真沈浸於拍攝之中。Y正想嘲笑諾斯汀不走簡單的路，偏要往崎嶇的坡道爬，卻瞥見他埋在取景器後的眼神專注、心無旁騖。陷於這種狀態的人，再戳也不會得到任何反饋。Y乖乖放棄嘲弄，隨諾斯汀的動作一齊蹲下，難得認份地協助箝制終於主動進入室內的貴客，執行保證定時定量供給無虞的任務。



「肉泥沒了。」Y宣告。

Y已經擠扁手中的袋子，但貪吃的橘貓仍雙爪緊扒住他的手。他試圖要起身，沒想到貓咪還是不放手，上半身被越抬越高，就像是牽著他的手站立似的。

他突然閃過個怪點子。

「房東先生，你看。」Y用空出的那手托起橘貓的屁股，另一手轉而置於貓的腋下，迅速將整隻貓從地上鏟起，往自己的胸膛靠。「飄浮在空中的貓。」

「什麼跟什麼。」諾斯汀吐槽，卻能從相機後隱約看到翹起的嘴角。

「我要看我要看——啊、」Y正想湊近螢幕，卻失手讓貓翻身掙脫懷抱，牠跑回庭院，中途不忘在門廊處回頭抱怨似的喵喵幾聲才消失。

「啊⋯⋯沒關係，」諾斯汀說，仍轉頭向外目送牠離開。「要是牠因為肉泥留下我會更不甘心吧。」

「這什麼莫名的堅持。」Y終於彎起眉眼，綻放笑容。



諾斯汀藉故說要處理相片，用後期調色之類的專有名詞搪塞過去，就是不讓Y看拍攝的成果。直到太陽高掛上空，才終於將照片傳到聊天室裡。

「你討厭的天空。」諾斯汀傳來。

原來是要玩這招啊，是不至於討厭啦，Y心想，興趣缺缺地點開聊天室。

他原先預想會看到好幾張網路上就可以搜尋到的藍天白雲照片，再加上句真的不可以直視太陽啊眼睛好痛。

沒想到點開後卻著實讓Y愣住了。

那是他和貓的照片。他抱著貓，在晴空下笑得燦爛。

什麼時候？他思考好一陣子才意會過來。他們當時拍攝的位子正巧在月曆前方，而當月搭配的圖片也剛好是大版面印刷的藍天白雲。諾斯汀剪裁掉橫亙在最下方的日期，巧合、正確的站位再加上一點點的處理，營造出他們站在藍天下拍照的效果。

「還可以吧？」諾斯汀問。

「诶 這倒是新招w」

Y沒頭沒尾地回覆，盯著照片許久，才終於按下儲存的按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