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械师与家用机器人心的命题。
荒漠上，一辆非法改装的飞行器快速越过低矮的曼摩拉卡荆棘丛。最终在绿洲旁一个搭建的简易棚子停下。
爱莉摘下护目镜，把一大包零件丢给我。
我努力对她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把那些零件放到我们的餐桌兼工具桌上。哗啦啦——零件从帆布袋的破洞里倾泻而出，蹦跶着散落一地。
“真是的，”爱莉皱起眉看我。
自己却蹲下身仔细捡起小零件。
我怯怯地搓着手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爱莉把零件捡起来，拍拍我的肩膀:“不是你的问题，雫。”
雫，我的名字。一行小字铭刻在我胸口的位置，在心脏的旁边。繁复的花字严重磨损。
上一个世代的人喜爱给自己的家用机器人起各种美好的名字。我借着爷爷留下来的笔记，知道了，雫是水滴的意思。
水滴，由气象变化产生的水滴，从天上降落而下，被中古世代的人视为天神的恩赐。不过现在，中央政府规划了一整套严密的气象计划表，按区定点降雨，我们所在的索拉卡曼达辖区是中央政府治下最贫瘠的一个区域，所以能分配到的降水资源很少。

“饭已经做好了。”
“哇啊，累死我了，今天走了好远的路。赶紧开饭吧。”爱莉躺在黄柳木椅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结果在尝到第一口汤的时候脸色变得异常诡异，一番挣扎之后艰难的咽了下去。
抓起旁边的水杯猛灌了一大口。
爱莉转过头用哀怨的神情看我，气呼呼的脸好像曼克拉玛荒漠上的野兔。

为什么家用机器人还会把盐和糖搞错啊啊？
因为不用进食……？
也尝不出味道，对我来说，味觉只是分布在口腔内的传感器和一堆参考数据。味觉上来说没有任何差别。
可你应该擅长做饭的吧？
……
爱莉无力地吐槽着，看着我失落的连脖子处的印记都黯淡了几分又连忙补充:“说不定是程序没修好。”
嗯，我是被爱莉从废墟里捡回来的，上世代就已经淘汰废弃的家用型机器人，机种编号H—m126。不过可能是负责销毁的人的疏忽，我的机体大部分保留了下来，加上爱莉的悉心修复，我现在又能正常地运行绝多数功能。
爱莉说，我是她人生截止到目前为止的最高杰作。她正努力成为一名机械师，将来准备到茹塔那样的大城市去工作。每当说到这件事的时候小爱莉的眼睛总是闪闪发光的，眼角是止不住的笑意。

爱莉是被收养的孩子，而抚养她长大的爷爷也已经去世了。我们经常一同去看望他。然后放上一束荒漠随处可见的蓝色野花。

我按了按胸口，那里是我的核心。存储着记忆和程序运行，搞不懂设计者为什么要把如此多的重要程序集中在这一个区块。
但对于人类来说，那是心脏的位置吧？
……是很重要的存在，没有就动不了。

这片区域的污染越来越严重了，能回收到的零件也越来越少。而最近的交易点在三百四十七哩外的喀什于塔地区。
爱莉正在考虑搬到其他地方去。以及如何给我换个新的核心。现在的核心太旧了，非常耗费能量。而我们每天的能量收益不足300k祖卡。唯一能转换能量的是破棚子顶上的光能转换器。
如果没有从垃圾堆里捡回我的话，爱莉应该能过得轻松一些吧？
我常常在夜里，对着她熟睡的脸这样想到。
身为机械体，我拥有比人更多的时间去思考我的归属和这个世界的奥秘。可是我的程序运算了千万回，得出的都是同一个答案。
没有答案。
我也不清楚在我之前是否也有机械体思考过这个问题，是否做出了回答。
可世间事物从来如此，就是对的吗？
荒原上的风，霍兰塔尔和伊奥德尔也不能为我解答。
我对着明亮的星辰默默许愿。
愿阿塔瑞安照常升起。
愿一切都好。
愿爱莉健康。
愿自己做饭不再难吃
……

“雫……”睡梦中的爱莉嘟囔着我的名字。
“怎么了爱莉，没休息好吗？”我回应她。
“在梦里找不到你……”
爱莉握着我的一只手，又睡着了。
一阵神秘的无名意志突然贯穿了我的全身，像是通了电。但又有所不同的是，这种感觉非常的愉快，有些轻微的慌乱。
我俯下身，轻轻的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你最近，还好吗？”
“怎么了？”我笑着为爱莉盛了一碗汤。
“好像你最近心情不好。”
“有事的话要和我说哦！”
“没有”我矢口否认。
但我确实是产生了一些变化。
我，爱，你。
我一字一句的对着镜子偷偷练习。
挤眉弄眼试图让自己的高分子合金脸看起来更柔和一些。约估练习了两万次以后，我在一次晚餐时对爱莉说出了这句话。
爱莉先是错愕，然后轻轻贴着我的额头。
（这是我们机械体用来表示亲昵的方式。）
笑着问我是不是哪里又出问题了？
我爱你。我又重复了一遍。
爱莉的笑在黄昏的映衬下显得有些陌生。
“那不是爱……雫……是被设定好的程序……”

我也想要大声呼喊，那是爱吗？
被设定好的程序，也能感受到爱吗？
……
我有无数的疑问想要问她。
可到最后，我选择了沉默。
我们默契地对这件事闭口不谈。
仿佛从未发生过一样。
爱莉照常去收集零件，去交易。
我照常的守望着荒漠，等待她归来。

但是情况依然在变糟。
除了日益匮乏的资源，严重的环境污染。
还有边境地区爆发了大规模的流血冲突。
许多交易点都关闭了，或者迁移到更远更加安全的地方。
我们就像是荒漠中的一叶小舟，随时要被荒漠的巨口吞噬。
被逼无奈的爱莉只能冒着生命风险去冲突的地区回收有价值的零件。她说虽然要冒点风险，但是好运总是伴着风险的嘛。
她还真从废墟里摸出来不少有价值的东西。
得益于此我的能源消耗大大降低了，甚至能跟她一起去回收零件，为她放风。
但终归是老化了，修修补补也只能降低能耗而改变不了根本问题。爱莉粗略的计算了下，想要为我换一颗新的核心，我俩得不吃不喝二十年才能赚到足够的钱。
“切——没意思。”爱莉一脚踢飞了空罐头。
我安慰她说总有办法的。
总有办法的…吗？
我其实自己也不太相信。
但爱莉却是全力投入到这件事当中。
回收零件的频率从一周三次到平均每天都要出去逛逛。
太危险了。
我试图阻止她。
一伙暴徒正在荒漠上流窜，洗劫了不少部落。
搞得人心惶惶的。
她还是走了。
我倚着门口，看飞行器扬起的沙尘。
内心十分迷茫。

“雫！雫！雫！”
爱莉从外面飞奔进来，高声喊着我的名字。
“怎么了？”
“你看……！”
一颗漂亮的核心陡然出现在她的掌心，
我停滞了一下，然后伸手去触碰。
核心被爱莉攥得有点温热。
那颗核心，微微发着淡蓝色的光。美丽的令人目眩神迷。
我想流泪，但我不会流泪。
我紧紧抱住爱莉。
“谢谢你，小爱莉。”
“可以是可以……但是抱得太紧啦，雫！喘不过气了！！”
“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开始更换核心吧。”
还没等我回答“好”，
一颗流弹擦着我们的棚子边缘炸开。
白光充斥着视线的同时，爆炸产生的冲击远远地将我推开。
“爱莉——”我踉跄着爬起来，以此生能发出的最大的声音高声尖叫起来，发声的零件一下子卡死又缓缓脱离。情绪波动瞬间超过了最高阈值，所有的传感器都打开了，一开一合地接受着讯息，就像是鱼浮出水面呼吸一样，过量的信息淹没了我。我剧烈地感受着，机体仿佛在灼烧。我大声咳嗽起来，喉咙一阵阵的发紧。但是没有任何产物。
阿特瑞安升起来了，我们迎来了一个惨淡的黎明。
我终究还是找到了爱莉，在曾经的家的废墟之下，被一堆碎瓦沙尘掩盖着。她手里还死死攥着那颗核心，但是核心已经碎了。形状好像一颗破碎的心。
我把昏迷不醒的她拖了出来。


当罗戈薇塔升起时，爱莉醒了。
“我们这是在哪？”她问我。
我背着她行走在边境线上，在五百哩外的绿洲，那里有一个古忒丹人的聚落。
“能量还能运行多久？”爱莉又问我。
“嗯，大概，也许，可能，下一秒吧？”
我回答的很轻松。
爱莉伏在我身上很轻很轻的哭了。
她说，对不起。
“爱莉，”
“我会陪着你。”我捏了捏她的手心。
所以，你要好好的。


阿特瑞安保佑，我的核心支撑我到了绿洲。
古忒丹部族的人们接纳了我们，甚至委婉的表示如果爱莉愿意把我转手给他们，她就能在此地长久的居住，并且获得一块自己的地和一些必要的生产工具。
但爱莉拒绝了这笔看起来非常划算的交易。
我们挥手告别了绿洲，再次转身向荒漠深处走去。
我们失去了家园，失去了庇护所，失去了可以寄托回忆的场所和可以傍身的工具，金钱。
“爱莉，什么都没有了，我们什么都没有了，爱莉。”我说。
“有我呢，雫，有我在。”她拉过我的手覆在她的胸口。
那是她的心脏，非常有力的跳动着。
饱含着泪水，回忆和灰烬，还未抚平伤痛的我们，怀揣着对不可望及的明日的期盼出发了。
我们仍在荒原之中，但两个人在一起，也许并不是那么孤独。
霍兰塔尔会于深空之中，为我们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