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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禾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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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禾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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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彰冬
    akitoya

    【彰冬】Sincerely*紫罗兰永恒花园paro

    1.

    青柳冬弥端坐在自动手记人偶的工作室里,静静地等待下一位客人的到来。
    他是这些“自动手记人偶”里最特别的一位,因为只有他是字面意义上的,真正的“人偶”。但这个秘密在整个邮局,只有社长知道。

    他来到这个城市的那天,车站人潮汹涌,阳光温柔地落在每个人的发顶,毫无吝啬地为这座繁华的城市添上色彩。
    一只手提着巨大到能把他整个人塞进去的皮箱,一只手紧紧攥着邮局的地址,青柳冬弥从车站出来,孤身一人穿越大街小巷,来到了纸上写下的那栋建筑门口,他抬头确认了好几遍邮局的名字,顺着阶梯踏进了那扇红铜门内。
    为了掩盖左眼下方那道人类不会拥有的开关标志,和那从后脑勺底部一直延伸到脖颈的一道机械后壳,他始终都戴着面具,用兜帽将自己的脑袋和后脖颈遮挡得严严实实。
    听到这么一位打扮奇特的怪人说出要找社长的请求之时,前台的小哥用狐疑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他有足足半分钟,冬弥双手提着箱子,很乖巧地站在原地,接受这样并不太友善的打量。
    这样的眼神几乎无时无刻不黏在他身上,而他早已从无所适从变成了坦然接受。
    “你找社长做什么?”
    前台小哥扶了扶鼻梁前架着的眼镜,谨慎地询问道。
    “我听说这里招募自动手记人偶。”
    冬弥扯了扯自己的兜帽,以免它被门外吹进来的风掀开。
    虽然依旧抱有怀疑,但前台小哥还是领着他来到了顶楼的社长办公室。

    “你为什么想要成为一位自动手记人偶?”
    社长坐在木桌前,交叠起的双手遮挡住了他的半张脸,冬弥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不过,就算看清了,他也不知道对方的神情里究竟写了些什么,他总是感叹着人类太过于复杂,要学习的东西还有很多很多。
    办公室的门紧紧关着,没有风能漏进来。
    但他主动地摘下了兜帽,取下了常年遮挡在脸颊上的面具,在社长饶有兴趣的目光中缓缓开口——
    “因为我是一个人偶......”
    还没等他说完,社长就扶着额头笑了。出声打断他的时候,话语里还带着一丝笑意。
    “自动手记人偶只是一种称呼,从事这个职业的可都是人类,还从来没有人偶来做这份工作的先例。”
    “人偶没有感情,是无法替人类代笔,传达他们内心深处最重要的东西的。”
    这句话像是最后通牒。
    他是一个罕见的,没有主人的人偶,他没有机会知晓自己其实只是人类的附属品。与其他人偶不同,他被人偶师赋予了人类的感情,但他无从理解这些感情的真正含义。
    冬弥松开了皮箱的提手,任凭它坠落在地上。
    他有些激动地捂着自己的心口,尽管内里空落落的,除了机械零件之外,什么都没有。
    “我想知道!”
    几乎是大喊出声,整个房间都回荡着他的声音,有些单薄清冷,却无比坚定。
    为什么他的胸口总是会那么疼,那么想要落下泪来。
    但是人偶不会拥有痛觉,也不会流泪。
    这些满溢出的,这具机械组成的躯体不配拥有的感情,究竟是什么。
    没有人会给他下指令,作为一个人偶,他的存在意义又是什么?
    双手死死地揪着胸前的衣物,洗得泛黄的衬衫涌起一道道褶皱,但他不在意。
    “我想知道,我是为了什么而存在?而这些被命名为‘爱’的情感,又究竟为何物?”


    2.


    在还未完全理解人类感情之前,独自外出去完成上门代笔工作是不被允许的,尽管冬弥很想像他的同事们一样,提着装着打字机的箱子,与邮局前台的小哥打完招呼就潇洒地跨越门槛,向着阳光普照的街道走去。
    但这在目前大概只是一个奢望,几个月来,冬弥也只是坐在单人的代笔室里代笔一些公务文件,社长说着会给他学习人类感情的机会,却几乎没有安排过让他有机会接触人类感情的工作。
    原本冬弥以为今天也会是毫无进展的一天,直到一位客人敲开门,摘下帽子落座于他面前。
    “欢迎使用自动手记人偶服务。”
    和往常一样用平静的声音说出公式化的话语后,冬弥抬头去望对面的人。
    木质手杖斜靠在椅子扶手旁发出“咚咚”声,一瞬沉默中,这样的声音无比明晰,但如果没有仔细去观察,不会发现对方其实腿脚不便。
    不同于其他人,这位客人并没有怎么把视线放在冬弥的身上,像是对冬弥的这副打扮毫不在意,甚至连好奇都未匀一份给他。


    “因为不是朋友,所以不会在意你的事情,更不会开口过问你的身世与经历。”冬弥想起了刚来到这里的那天,白石杏倚在分信件的铁架旁,叼着笔头漫不经心地回答了他的疑问,“不过,如果你实在想要和人倾诉也不是不可以,因为我们可以从不是朋友到成为朋友。”


    很奇怪,他对这位从未见过的客人本能地有种探知欲,甚至想要越出那一步,想要去了解他的过往,伸出手去触碰那属于人类的体温,然后望着他的眼睛问他能不能与自己成为朋友。
    “我想写一封信给我的旧友。”
    和煦的春风穿过冬弥身后的玻璃窗,悄悄地掀起半拉开的白纱帘尾,吹开面前人额前的碎发,连同冬弥那无法跃动的心脏一起,吹得飘飘然。
    冬弥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捻起压在书本下的羊皮纸,细致地把边沿与打字机对齐之后才让它落入凹槽中,手指熟练地放在金属键上,而后抬头等待对面的人继续说下去。
    “嗯......该怎么说呢,总是念叨着要过来给你写一封信,结果到了真正要写信的时候却发现不知道该和你说些什么......”他的目光越过冬弥的肩膀,越过窗外的绿荫,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你在家乡过得是否还好?那边的雪停了吗?我堆的雪人是否已经融化了呢?还记得吗,小时候我说想要带你去一个四季如春的地方生活,你却说更喜欢四季分明的地方,这样才更有生活的乐趣,那时我还不理解这句话的含义,直到最近我才真切地体会到,能感触到春夏秋冬的变换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说着“幸福”两字,他却没有露出过笑容。


    “当一个人觉得幸福的时候,你可以从他脸上的笑容读出这样的情绪。”谈论“幸福”为何物的那日,同为自动手记人偶的小豆沢心羽从茶水间端出泡好的咖啡,往里面扔了三块方糖,朝他的方向推去,“这世上有很多能让人感到幸福的事呢,通常这个时候人们都会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青柳君一定也有所体会吧。”


    自动手记人偶的工作要点就是把客人的口述提炼成一篇正式的书信体,将他们内心深处最真挚的情感印于信纸上,传达到收信人的心里。
    青柳冬弥却犹豫了。
    没有笑容的“幸福”,该称之为什么呢?
    他真正的心情,究竟是什么呢?
    “我所在的这个城市迎来春天了,每到这个时候我就总是会想起你。以前的冬天总是很难见到你,所以我在教堂礼拜的时候,偷偷许下了春天快来临的愿望,也许是上帝真的听见了我的请求,今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这样你也能和唱诗班的孩子们多待一段时间了吧。”
    不知道为什么,冬弥想起了自己的“家乡”。
    在空袭中变为一片废墟的教堂,被烧毁的木屋和远处冰冷的墓地。
    他在春天醒来,却望不见春意盎然之景。
    双手在打字机上机械地运作着,冬弥沉默地看向那双眼睛。
    没有焦点,睫毛印出的阴影落于眸间,遮盖住一切感情。他坐得笔挺,像一名战士,表情却温柔得像是真的在与故友面对面谈天。
    “我在这边过得很好,这座城市即便经历了战争也依旧繁华如初,好像战争从未来到过这里,我总是感叹,人是一种很坚强的生物,无论发生过多么残酷的事情,也能擦干眼泪继续努力活下去,所以不必担心我。”
    他仰起头,轻轻闭上了双眼,与故友的对话在这一瞬间中断,他不再望向没有终点的远方。
    冬弥也停下了敲击金属键的双手,他知道,这次的代笔要告一段落了。
    “最后,希望在春日能与你再会。”
    微风又再次吹了起来,不再空白的羊皮纸的边角微微卷起,冬弥在被打字机压得平整的另一端印上“再会”两个字。
    机器打出的字体端正冰冷,化成尖锥狠狠地刺穿了那层人造皮肤,准确无误地划伤了那颗不会跳动的心脏,没有温度的鲜血从里面流出,他被浸泡在人偶不会拥有的悲伤中。
    是那种熟悉的感觉,胸口的疼痛里,盛着永远不会落下来的眼泪。
    “东云彰人。”
    对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沉默了一会,轻声报出了书信最后一行的署名。
    这位叫“东云彰人”的客人拥有极强的观察力,尽管有着兜帽和面具的遮挡,他一定还是看出了自己那一瞬的痛苦和窘迫。
    他从未觉得把自己的想法暴露给别人是一件会让人难过的事情,如今却害怕被对方发现自己的不堪。
    短短十几分钟,冬弥就发现自己变得反常的地方实在太多太多。
    “信封上写......”东云彰人伸手去拿被搁置在一旁的手杖,他的目光不再落于冬弥身上。
    冬弥感到了没来由的失落。
    被“再会”两个字戳穿的心脏,流空了血液,所以空荡荡地悬在丝线绕起的血管中央。
    这就是失落的感觉吗?
    “青柳冬弥,亲启。”


    在冬弥怔愣的空隙里,东云彰人已经拄着手杖走远。
    他从椅子上猛地站起来,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下一步两个阶梯地奔向一楼,却在还差一步就能迈出的大门前停下了步伐,笨重的,年久失修的身躯违背了大脑下达的指令,他只能扶着门框,静静地看着那道身影越走越远,直至消失在晨雾之中。
    好疼。
    不是齿轮在不顾一切的奔跑中错位的那种无力感,也不是那些由于人偶老化而产生的沉重感,而是如同刀剑穿破了核心般,从心脏处传来的,尖锐的,和一切零部件无关的疼痛。

    在秋的末尾,是不是有一个人也像这样,扶着门框,望着那抹身影被冷雾淹没,融进了后会无期的日子里。
    那些若有若无的,如烟般缥缈的曾经,只有在被唤起浓烈感情时,才会描摹出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
    青柳冬弥是谁?
    谁是青柳冬弥?
    他已经开始不明白自己的存在,唯有依旧在灼烧他的疼痛在提醒他,他是真实存在的一名人偶,也是青柳冬弥。

    “说不定真的有这么巧的事,那位收信人恰好和你同名同姓。”
    在把这样的故事讲给已经和他成为朋友的白石杏和小豆沢心羽之后,正在分拣信件的杏终于把最后一封信件放在了相应的格口内,结束了工作的她一边向冬弥的方向走来,一边说着她的猜想。
    “可是为什么会感到失落呢,你们应该是第一次见面吧?”心羽把刚泡好的红茶倒进杏面前的茶杯里。
    冬弥低头去看属于自己的那杯茶,暗红色的液面倒映出他模糊的身形,伸手去触茶杯柄,水面下的一道道暗涌破开平静的表象,将那些完整的影子捣得破碎。
    “难道是......一见钟情?”杏捧起温热的杯壁,鼓着双颊向茶面吹了一口气,热气于一瞬间升腾,氤氲了她的眉眼,让人一时望不清她此刻的表情是认真还是挪逾。
    冬弥很显然地并没有明白这四个字的意义与分量,就像杏和心羽无法完全理解为什么他总是将咖啡与茶熬得冰凉,也不会尝试着喝下哪怕一口。
    “一见......钟情...?”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词汇,他能理解每一个字的意思,当它们组在一起的时候,他却不知道该从何下手。
    “嗯...就是........”绞尽脑汁的思考让杏皱起了眉头,略带苦涩的红茶淌过喉间,对这四个字的美好释义被尽数堵在其间,想出一个通俗又不烂俗的解释一时间显得有些困难。
    一直沉默地听着他们的对话的心羽若有所思地望着面具下的那双灰蒙蒙的眼睛,邮局的夜晚分外静谧,分拣区货架顶端的白炽灯年久失修,灯光微弱,却恰好在那双眸中映出春日星空的景色。
    她突然想起自己来到这里的第一天,漫无目的不知道人生的方向,抱着只是试试一种没接触过的工作的心态,却遇到了一位改变了她人生的客人。
    是一位在战争中失去了爱人的女士,委托心羽代笔将信件寄去爱人的家乡。
    冰冷的打字机写下了由一见钟情而起的故事,草草落幕的生命,和永远难以忘怀的感情。
    “我对你一见钟情,只一眼,万千的星星就只为你一人亮起,万千个春天只为你一人到来。”
    将代笔的信件一字一句地念给对方听,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里降下了一场雨,那些悲伤与遗憾化成的迷雾散开,隐藏在其间的星星和春天终于苏醒过来,心羽在她的眼泪里望见了爱意与释怀。
    从那时起,她决定成为一名真正的自动手记人偶。

    “一见钟情就是,见到他的第一眼,就想把所有的星星和春天都献给他。”


    3.


    半月后的早晨,哼着教堂里唱诗班的合唱曲目,白石杏轻轻打开了退件箱,里面只躺着一封信件这件事让她的心情大好,当然,这份好心情仅限于她看到信封上的收信人名字之前。
    “青柳冬弥 收。”
    信封上端正印着的这几个字让她怔愣了半秒,跋山涉水去往最北端的信件没能完成它的使命,像个没人要的孩子一般被原路退回。
    身为一名邮差兼分拣员,杏很珍惜每一封信件,因为它们承载着寄信人宝贵的情感,每一封信都是无可替代的,收信人收到信件那一瞬间掩藏不住的感情更是独一无二的。
    每当她亲手把信件交到这座城市的收信人手中之时,她仿佛也能感受到同等的幸福。

    “信被那边的邮局退回了,说是找不到那个教堂,更别说找到收信人了。”
    尽管她并不想告诉冬弥这件事,但在这座邮局里,邮差是有义务让代笔人知道自己的努力有没有被传达到的。
    保存完好的信件被轻轻放在了冬弥的桌上,按理说被退回的信会直接放在专门摆放退件的箱子里,等待寄信人来到邮局取走。但杏这次却没有这样做。
    “既然上面都写了青柳冬弥收,那寄给你也是没有问题的吧?”杏朝他眨了眨眼,没等他回应就自顾自地继续哼着那首歌离开了自动手记人偶的工作室。
    剩下满脸写着迷茫的冬弥坐在原地对着那封信件干瞪眼。
    身后的窗依旧开着,回暖的春天总是伴随着带来万物复苏之景的微风,早晨八点,远处的教堂准时敲响了钟声,悠扬深远,低频的嗡嗡声也在窗外鸟语声的衬托下显得富有生气。
    拆开信封,摊开信纸,那些属于东云彰人的心意依旧鲜活生动地跃然纸上。
    不知道为何,冬弥很想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暖洋洋的光线会透过面具的缝隙,穿过春夏秋冬都不曾摘下的伪装,直直地映进他那开始自我愈合的心脏。
    其他人偶都是为了听从主人的命令而存在于世,而没有主人的他,又是为了什么而存在?这个问题与“‘爱’的含义是什么”一起,每时每刻都在困扰着他。但此刻,他好像有些明白自己的存在意义——
    想要献给他星星和春天。

    那一瞬间他好像明白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东云彰人为青柳冬弥许下了春天快来临的愿望。
    而青柳冬弥想要将闪闪发光的星星,回赠给那片黯淡的星空,哪怕再微弱的光,只要能点亮一次真正幸福的笑容就好。
    这么想着,他摁下了打字机的金属键盘。

    这是他第三次有自主意识地行动,而不是一味听从人类的指令,随波逐流。
    第一次是提着刚好能装下他的,像家一样的皮箱,孤身一人踏上南下的路,彼时的他还没学会用装扮将自己不是人类的证据掩饰起来,一路被人欺骗,甚至差点被当成废品卖给陌生城市的人偶师作研究。
    第二次是主动提出了想要理解人类的感情尤其是“爱”之后,便阔别了那位教会他如何像人类一样生活的天马司先生,顺着他给的地址来到另一个城市的邮局,请求成为一名自动手记人偶。
    “想理解人类的感情可是一件不简单的事......而且你也说自己失去了在箱子里醒来之前的记忆......”天马司在称赞了他远大的追求之后,又陷入了一阵苦思冥想。十分钟后他终于一拍脑袋想出了一个自认为非常绝妙的方式,“去这座城市找这个邮局吧,成为自动手记人偶,为人类代笔,信件是人类情感的凝聚,说不定你能在代笔中理解人类的感情,甚至还有可能帮你想起从前的记忆。毕竟,情感的理解基于一个人的记忆与现实,基于他所经历过的和未来要经历的。”
    不过,身为人偶的青柳冬弥不知道的是,值得尊敬的天马司先生只不过是被人拜托了自动手记人偶的招聘一事。
    而第三次,就是此刻。
    以人类“青柳冬弥”的名义给彰人回信,他原本以为这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因为他虽然被人偶师赋予了感情,却依旧无法深刻地理解它们的含义。不仅如此,他还没有那位“青柳冬弥”的记忆,也并不知道他们之间的故事,只能以彰人写下的信作为根据进行回信。
    但当信纸被嵌入凹槽之中,双手搭于对应键位之上,摁下第一个字母之时,万千思绪却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要怎么说呢,这种感觉。
    明知自己不可能是那位“青柳冬弥”,却渐渐产生了并感,有如庄周梦蝶,想要伸手去握住虚无缥缈的梦境,知晓过往,知晓他会思考和表达的一切。

    “多亏了彰人,家乡的春天也提前到来了,春风融化了树杈上的积雪,唱诗班的孩子们也变得更加有活力了些。如果彰人也感受到了幸福的话,记得多露出些笑容,每次看到唱诗班孩子们天真的,发自内心的笑颜之时,我也渐渐能够受到感染。”
    “战争能够结束真是太好了呢,家乡这边也一切都好,无需担心,雪已经停了,相信很快就能再见到你了。”
    “一定能够于春日再会的。”


    4.


    冬弥发现自己在那次代笔之后,心境渐渐地产生了变化。
    具体表现为他从前对下一位客人是谁会请他代笔什么样的内容这些事毫无关心,更别说产生任何期待。但此刻,他变得非常想要工作,想要尽快见到下一位客人,想要感受更多人类的情感。
    满怀期待,满腔热忱。
    尽管他被天马司先生教会了什么是喜怒哀乐,却从来没有真正地产生过这些激烈的情绪,仿佛除了心中时不时提醒他去找寻“爱”为何物的那层迫切,他对一切的一切都毫无波澜。
    直至,感受到那句“再会”的含义,目送那抹身影一点点消失在迷雾之中。
    那也许是名为“哀”的情感。
    但为何他会每天探出身子只为了寻找那个人的身影,片刻不离代笔室只为了不错过每一位客人的委托。
    天马司先生告诉过他,“哀”会给人带来痛苦,让人想要哭泣。却没有教过他,想要急切地见到一个人,为此连自己都能做出改变,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如果能够再见到东云先生,也许能够请教他这个问题吧。

    所幸这样的等待并未持续很长时间,在一个快要降下春雨的午后,那个日思夜想的人终于再次拄着手杖,出现在了代笔室的门口。
    敲下木门的声音清脆,不疾不徐,和其他的客人不一样,他的身姿翩翩,对委托是否能快速完成这件事并不太关心,甚至可以说,他的目的看起来并不像是为了写一封信给谁,而像是来邮局寻找谁。
    代笔室的大门被推开时发出吱呀声,冬弥如愿听到了手杖敲击在地板上的声音,那个身影像是被春风裹挟着,只有在木门合拢的一瞬间,他身后轻轻飘起的披风才会服帖地落回原位。
    “欢迎使用自动手记人偶服务。”
    迟钝的冬弥并未发现自己的声音在再会他的那一瞬,染上了名为“喜悦”的感情。
    东云彰人却心思重重,窗外云层笼罩起天空,阳光无法穿透乌云,就如同他此刻的目光无法揭开那层掩盖代笔人身份的面纱。
    他并非一时起意而来到这间代笔室。

    一星期前他披着月光从顾客家回来,却发现家门口那掉漆生锈的破旧收信筒的缝隙里,夹着露出了一个边角的崭新信封,对比过于强烈,以至于让从不关注信箱的彰人也忍不住侧目观察了一番。
    从信箱中取信对彰人来说是一件非常稀奇的事情,因为战争结束之后,他从来没有收到过一封信。
    棕红色的火漆印着这座城市最大邮局的名字,寄信人用蘸水笔在信封上最醒目的位置写下了“东云彰人 收”这几个字,字体清秀优雅,字迹熟悉得令人恍惚。
    他攥着信的一角,推开了家门,明月与漫天星光跟在了他的身后,透过玻璃窗子洒下一地温柔。
    春日的夜空晴朗安静,也许是氛围使然,也许是这封来信盛满了星辰,彰人没有如以往一般伸手去触灯光的开关,而是划开一根火柴,点燃了窗子前的那根蜡烛。
    烛光照清了信纸上的一切,同时也映亮了他的眼底。
    像是有谁在他的眼底轻摇起樱树,片片花瓣飘落,雨滴揉碎一轮皓月,星光倒映于湖面,光与影在其间泛起了层层涟漪。
    他说,一定能够再会。
    彰人小心翼翼地折叠起信封,吹灭了烛火,背对着满屋的黑暗,安静地趴在窗子上,向着那些光的方向,轻轻地闭上了双眼。
    回忆如潮水般涌上来,那些日子的喜怒哀乐也好,被刻意丢在角落的爱意也好,不愿去面对的现实也好,逃避与不逃避的一切,好像都在那句“春日再会”中得到了安慰。
    写下这封信的人究竟是谁,为什么和他的口吻别无二致,甚至连信封的字迹,都看不出分毫差别。
    东云彰人决定一探究竟。

    “又见面了。”
    这次彰人没有一坐下来就开始讲述代笔内容,而是一边寒暄一边用不易被察觉的目光打量对面这位神秘的自动手记人偶。
    第一次见面之时他并无意愿去窥探他人秘密,也不曾想到竟会与对方有第二次见面的机会,因此几乎是丝毫不了解对方。
    “嗯......”冬弥莫名有些窘迫,他没想到彰人会与他寒暄搭话。
    “上次的代笔,谢谢你。”
    彰人摘下帽子,微微躬身。
    虽说冬弥很想和彰人成为朋友,想要被彰人注视着,但又莫名地不想被他看穿自己的身份,如果他知晓了自己的姓名,知晓了自己只是一个不配拥有人类感情,不配和人类成为朋友的人偶,该怎么办。
    冬弥下意识地拉紧了自己的兜帽,以防被那双敏锐的眼睛察觉到自己的异样。
    “东云先生......收到回信了吗?”试探性地问出藏在心里很久的那个问题。
    “收到了,所以我今天是来写一封回信给他的。”像是在等他亲口问出这个问题,彰人勾了勾唇角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
    即将降下一场大雨的天空灰沉,自然光被阻挡在云层深处,整个城市一瞬昏暗,在这样的光线环境中,想要看清信纸上印出的字体和指尖触碰到的金属键位显得有些困难,于是冬弥起身,绕过彰人走向了门口,抬手按开了灯的开关。
    他的身形,他的声音,就连他的一举一动,都和青柳冬弥如出一辙。
    如同一场不会醒来的梦境,这场重逢恍若隔世。
    如果不是曾经切切实实地触碰过那些冰凉的石块,望见过再也走不出冬天的那座村子,彰人也许就已经相信了面前这位有着灰色眼瞳的自动手记人偶,就是他日思夜想的那个人了。
    但这是不可能的,他比谁都心知肚明。
    “那......开始吧?”打字机准备就绪发出咔嗒声,纸张完美嵌进其间。
    窗外终究还是落下了一场雨,雨声吵嚷着盖过了万物喧嚣,在一片穿林打叶声中,彰人缓缓开口——
    “收到了你的回信我真的非常的高兴,其实我也不知道有多久没有和人交过心了,每年春天我都会想要给你写一封信,但每次都因为害怕得不到回信而失去了写信的勇气。”
    彰人顿了一下,他的目光不再如初次委托代笔时,落在冬弥望不见的远处,而是停在了冬弥的身上,以及不停运作着的打字机上。
    “所幸,我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得到了回应。”
    彰人的语气轻快,却恰到好处地撩拨起冬弥的心弦。
    “在那之后已经过去了好多年,我总是想,为什么你不带我一起走呢?如果能够再见到你,该有多好。”
    “但是收到了你的回信之时,我突然就有些释怀了。”
    “你总是能一眼读出我的谎言,温柔地告诉我要热爱生活。”
    这之后,像是封闭多年的内心被忽地打开,彰人讲起了一些生活小事——
    喂食过一次就一路跟着自己回家的流浪猫;出门工作却没能在商量好的时间到达客人家而吃了闭门羹;去年在院子里种下的花终于在前几天盛放出了一片风景......
    浮现在冬弥脑海里的画面充满色彩,故事里的一切都充满了日常的生机,可他却没来由地觉得,故事的主角被困在了故事之外,只是孤身一人走在时间的长河中,如同一名旁观者。
    “可无论这些日常多么平和,多么让人感到幸福,我还是没法忘记你的身影。”
    雨声在这场讲述中渐渐弱下去,窗外的世界在重叠起的光与影中现出了明晰的轮廓。
    一场雨的时间,万物洗净了铅尘,纸张也印满了面前人的心意。
    雨终究还是停了下来,彰人的声音也逐渐低了下去,故事收场,他在冬弥安静的注视下轻声道出了内心深处的思念——
    “我很想你。”
    不再是委婉的“再会”,而是直白的“想念”。
    但冬弥不明白,“想念”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敲击打字机的手指停在了半空中,彰人在他的眼中读出了迷茫。
    “‘我很想你’......是什么意思?”
    冬弥喃喃,这个问题像是在问彰人,也像是在问他自己。
    “期盼春日再临,想要见到他的心情很急切,无论身在何处,脑海里总是在一遍遍重复放映有他存在的记忆。即便早已释怀,却还是会下意识地在眼前的世界里,找寻那个身影。”
    彰人阖上眼,最后的雨声也消逝在了风中。
    “你的世界里没有他,却又全都是他。”


    5.


    彰人在离开之前,开口询问了他的名字。
    “冬弥......姓氏已经忘记了。”
    他生平第一次学会了撒谎,他是青柳冬弥,却又不是彰人所想念的那位青柳冬弥。这些浓烈的感情不属于他,也不敢奢求能够成为那位青柳冬弥,所以他选择了隐瞒。
    彰人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听到了这个名字后却将所有的话语咽了回去,只是沉默地看着他往信封上浇上火漆,在那尚未凝结的红蜡上,盖下邮局的印章。
    “东云先生,我们一定会将信送到您寄予想念之情的青柳先生手上的。”冬弥将封存好的信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彰人的面前。
    “谢谢,那就麻烦你们了。”
    他想说你的名字很好听,想说感谢你写给我的回信,想说如果可以的话想要邀请你去喝一杯咖啡。
    但当他望进对方的双眼之时,那里盛着不易被人察觉的哀伤,像是有无尽的灰色,将一切复杂的情绪溶于其间。
    最终他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冬弥的目送下,只身一人离开了邮局。


    半个月后,打开退件箱的杏又看到了那幕熟悉的场景,只不过这次,信封上还贴着一张纸。
    很显然,这是收信方邮局退信前特意写给寄信方邮局的一段话。
    白石杏几乎是一字一句地读完了纸上的内容,短短几句话却信息量巨大,她有些拿不准主意,便叫住了路过的心羽,想要和她商讨是否要把这些真相告诉冬弥。
    “青柳先生是个很温柔的人呢,”半月前冬弥将自己写下的回信交给了杏,于是连带着心羽也知道了这件事,“这份温柔应该被好好地守护着才行。”
    杏点点头,将那张纸轻轻揭下,揉作一团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又被退回了?”冬弥望着放在他面前的信件,杏的表情无奈,却也无法说出反驳的话语。
    这次她没有把信件强行塞给冬弥,而是很正式地把它放在了冬弥的面前,让冬弥自己选择是继续用青柳冬弥的名义给对方回信,还是任由它被丢弃在箱子里。
    虽然说是把选择权交给了冬弥,但杏知道,冬弥的选择大概也只会有那一个。
    “我......”冬弥承诺过一定要把信件交到那位青柳先生手中,此刻的现实让那天的承诺显得无比苍白,但比起这些,他最不想看到的其实是彰人的想念落空,哪怕是再次做出欺骗这种行为,他也不想看到彰人失落的神情。
    冬弥接过了信件,用这个动作表示了他做出的选择。
    “我可以要一份......青柳先生的具体地址吗?”


    写下第一封回信后的自身变化,从对代笔工作没有任何期待到急切地想要见到彰人,彰人告诉他,这种情感叫做思念。
    所以冬弥在第二封回信中写下了“我也很想你”的回应。
    尽管他知道彰人想要寄信给的那位青柳冬弥并不是他,但当他开始着手给彰人写回信之时,却恍惚地觉得自己像是拥有了那位青柳冬弥的感情,两次回信,这样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可是为什么,明明他与那位先生一次面都没有见过,又怎么会感觉自己拥有了对方的感情?
    不仅如此,他身上还有许多连他自己都无法解答的谜团。
    为什么他醒来时的那个村庄正好与彰人给的寄信地址相重合?为什么他会拥有那人类称之为“爱”的感情?为什么他见到彰人的第一眼,明明没有与彰人相关的任何记忆,却会如此地想要落下泪来?
    他不知道,但他想知道。


    6.


    也许是看他最近的几次代笔工作都完成得不错,社长终于开始给冬弥安排一些外出代笔的工作,这代表着他终于能够迈出邮局大门,和其他从事这份工作的人类一样,提着打字机走进被春色浸染的街道,欣赏一整路的风景,用沾满花香的指节叩响客人家的门扉。
    能够接下外出代笔的委托不仅意味着他能亲身感受这座城市的春日景色,还意味着见到彰人的概率又高了许多,或许在他穿行于大街小巷之时,能够在某个角落望见他朝思暮想的身影,而不是一味地在邮局的代笔室里枯坐着等待彰人的委托。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除了他的身体情况。
    其实他来到这个城市之时,身体的状况就不是很好。第一次为彰人代笔的那天,由于跑得太急,导致他老旧的零件发出了抗议,将他阻止在了邮局门口。
    他也拜访过许许多多的人偶师,想要请他们来维修自己,但没有任何一个人偶师能够关闭他眼下那颗泪痣样的开关,甚至连他自己都无法做到。
    最近他也能感受到自己年久失修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迟钝,就连使用打字机的双手都变得不再灵敏。
    但他不知为何,想要获得维修的心情不再如从前一般强烈,好像他活着的意义就是为了在寻找爱的途中,给一个人带来温暖与抹平缺憾。
    如果能够完成这件事,便实现了他存在的意义。


    自从能够外出代笔之后,交给冬弥的委托也越来越多,那些委托人的故事和情感鲜活,他也逐渐成长为能够理解大部分人类情感的优秀自动手记人偶。
    一见钟情、想念、孤独、幸福、喜欢......
    即使委托的增多也意味着身体要承受的负荷增加,但他依旧愿意拖着步伐,于沙海中拾贝。
    他将找寻到的贝壳珍惜地放进玻璃瓶中,春日阳光穿透瓶身时会泛起温柔的颜色,在那没有被面具遮挡的眼睛里折射出一道漂亮的彩虹。
    可是这些都不是“爱”的颜色,尽管他总是听委托人毫不吝啬地道出爱意。
    “这种情感很特别,只有当你遇到了某个注定的人,真正拥有了一段难忘的记忆和经历之后,才能确切地明白‘爱’为何物。”
    在说出想要成为自动手记人偶的那天,社长在听完他说想要知晓“爱”为何物后,沉默了半分钟,没有再拒绝他的请求,只是轻声道出了这句话。
    现在他终于理解了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只要客人有意向,无论身在何处,都能上门服务。我是自动手记人偶服务——青......”敲开委托人的家门,冬弥按照惯例低头躬身说出公式用语,却在抬头望见给他开门的委托人的那一瞬,怔愣了几秒。
    给他开门的是东云彰人,他没有搭着手杖,而是坐在了轮椅里。
    “一到频繁下雨的日子就会有点不太方便......”彰人看出了冬弥眼里的忧虑,于是只轻描淡写地说了这么一句,便推着轮椅给冬弥让出一条进屋的道路。
    冬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因为外出代笔的委托而来到彰人的家里,也没有想到彰人的职业竟与自己息息相关。
    “如你所见,我是一名人偶师。”
    一楼客厅的角落堆积着许多还未完成拼装的人偶,还没来得及收拾的桌上平摊着一些用来维修人偶的工具,充当人偶心脏的核心部件正躺在桌子的正中央,很显然,彰人在开门之前正忙着人偶心脏的维修工作。
    冬弥有些不敢面对它们,也许是因为自己也是一个人偶。

    彰人为他磨了一杯咖啡,急匆匆地将摊在桌上的工具一并扔进了脚边的工具箱中,这才为冬弥的打字机和那杯咖啡腾出了位置。
    “抱歉,有些乱。”他有些不太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让客人看到自己家里的混乱景象这件事属实是有点不太合适,但他也没想到冬弥会提前整整二十分钟来到这里。
    “是我没有按照规定的时间来到这里,东云先生不必道歉,”冬弥摇摇头,从皮箱里搬出打字机,放在了刚刚腾出位置的桌面上,“东云先生依旧要写信给青柳先生对吗?”
    出乎意料地,彰人没有立即回应他的问题。
    “在写信之前,你介意我讲点故事吗?”


    7.


    那是十年前的春天。
    十二岁的东云彰人遇见了十二岁的青柳冬弥。
    彼时的冬弥还不是一名音乐教师,每天放了课只是跟在父亲的身后,帮教堂做些打杂工作,到了礼拜日则站在唱诗班中做圣歌的领唱者。
    刚刚从南方搬来的彰人对这座村子的一切都非常好奇,但这并不耽误他不愿意随着父母去教堂礼拜这件事,直到有一天他背着书包路过了那座教堂,漫不经心地向教堂门口瞥了一眼。
    好漂亮的男孩子。
    人是一种追求美的生物,所以东云彰人为了再次见到那个男孩而主动去参加礼拜,提出要去礼拜的瞬间连他自己都愣了。
    他如愿地在唱诗班的正中央望见了那个身影。
    礼拜结束,他却逆着人流,穿过人群的缝隙,跑向台阶去寻找那位身着礼袍的领唱。
    高悬起的十字架下,他朝着圣洁的方向,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我想和你成为朋友。”

    虽然名字里带了个“冬”字,冬弥到了冬天却完全失去了活力,从小病弱的他经受不起北方冬季的严寒,一整个冬天,他都只能在自己的房间待着,因为染风寒对他来说是一件致命的事。
    为了给冬弥带来些乐趣,彰人每逢冬季,都会出现在冬弥房间对着的那块空地上,吸着鼻子给冬弥堆几个小时的雪人,冬弥一开始还会趴在窗户边喊他快回家不要着凉了,但彰人就是不听他的话,冬弥也逐渐拿他没辙。
    “有青柳春弥、青柳夏弥、青柳秋弥、就是没有青柳冬弥。”
    春天终于到来之时,再见到重获精力的冬弥,彰人总会这么打趣他。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也一点点长大,冬弥十六岁的时候,唱诗班重组,新一届唱诗班由更小的孩子们组成,在音乐方面有着极高天赋的他也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新唱诗班的指挥。再后来,他如愿地当上了一名音乐教师,不仅教孩子们圣歌的演唱,还会带领他们欣赏新兴的音乐。
    而彰人继承了父亲的衣钵,成为了一名人偶师,每天提着工具箱穿梭于各家各户。
    有很多事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悄悄变了模样,比如原本平和悠闲的气氛,随着战争的第一声枪响而变得人心惶惶;又比如两人越来越近的距离,和破土而出的异样感情。
    已经不记得是谁先越了界,也许是不信神的彰人,也许是为了他而抛弃神的冬弥。
    只记得那个春日,他们躲在月光照耀不到的树丛中,风很大,将枝头盛开的花吹向空中,漫山遍野都是暧昧的芬芳,彰人在那紊乱的呼吸声中,品尝到了恋人唇齿间的香甜。
    他们在春日相遇,在花开之日牵起彼此的手,而后走过好多个更迭的四季。
    彰人从未想过他会面临离开冬弥的那天,因为谁都不曾发觉,就连神也被他们蒙上了双眼。
    直到战火燃至全国那日。

    “十八岁生日那天,我做出了一个所有人都没能想到的决定。”
    “我参了军。”

    冬弥没有提出任何的反对意见,他的身体状况注定了他无法和彰人一起离开,只能留在原地,望着彰人渐行渐远的身影,轻声道出一句“再见”。
    临行前,冬弥将装有自己一束头发的锦袋赠与了彰人。
    十一月的深秋,天空却罕见地降下了一场雪,冬弥的体温冰凉,但他们之间最后的拥抱却温暖得让人想要落下泪来。
    “等我回来再给你堆一个雪人。”
    彰人吸了吸鼻子,故作镇定。
    “好。”
    任由彰人揉着他的发顶,也任由他的身影变为远处的黑点。雪落了一地,枯叶从枝头落于手心,化成蝴蝶,飞进了名为后会无期的冷雾中。

    “军队定期会请自动手记人偶来,每一次我都会抢在前头,只为了让他能够早日收到我寄去的信。”
    “每一封信他都会认真回复,即使北方的情况其实并不乐观。”
    “直到第二年的冬日。”

    “请问......真的没有收信人是‘东云彰人’的信件了吗?”
    负责送信的邮差带来的所有信件已经被分发干净,而彰人却依旧两手空空。
    “真的没了,每一封寄往军区的信我们邮局分拣和派送的时候都会一万分仔细的。”
    握着做成吊坠挂在脖子上的锦袋,彰人在倍感失落的同时又满是不安。
    南方的战局基本已经平定,而冬弥所在之地却依旧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初雪落了下来,他望着没有边际的天空,突然很想堆个雪人。

    “我从战争中活了下来,虽然总是满身伤痕,但幸运的是,最后只有这一条腿留下了后遗症。”
    彰人指了指自己的右腿,长裤掩盖起了战争的痕迹。
    空气一瞬静谧了下来,关于彰人的故事戛然而止,冬弥直觉接下来的发展与他息息相关,但当他望见彰人那明明在微笑着,却像是要落下泪来的神情之时,他忽然又觉得,也许真相和故事没有那么重要,因为他不想让彰人流泪,不想让他感到悲伤。
    青柳冬弥只想让东云彰人幸福地活着。


    “这封信也许没有收信人。”
    写给你,写给记忆里的他,也写给我自己。
    他想。



    “青柳冬弥 亲启:

    我时常想,如果一切能够重来,如果我没有下定那个决心,如果我们不曾相遇,是不是一切都会是更好的模样?
    我曾遇见过失去了爱人而委托我照着爱人的模样制作人偶的客人,他说“相遇是离别的开始”。
    人偶不会拥有感情,但他说并不后悔这场相遇。
    我想,大概我与他相同,即便重来千万次,我还是会穿越人潮,伸出手等待你将它握起。
    每年冬天我都会回到那个窗子正对的地方,为你堆上一只雪人,如果你已经忘却了这个承诺,记得在看到这封信之后回到窗前看一眼,虽然春天早已经来了,但我相信你一定能够看见的。

    感谢你给我的回信,每一封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我都认真地看了。其实我们早已经在这个春日再会了,不是吗?
    人类的感情简单又复杂,说出再见之时却担心会不会再也不见,害怕得不到回应所以将我爱你说成了不在意,我相信你从一开始就能够理解这些情感,因为只有你告诉过我如果感到幸福要露出发自真心的笑容。
    但也会有让人想要哭出来的幸福呢,比如你在信里说想念我的时候。
    爱的意义深刻沉重,但我仍旧会说,无论那些为你堆的雪人会不会融化在春天里,无论岁月会不会将刻有你名字的石碑磨成无法辨清的样子,无论承载了名为“爱”的感情的机械人偶会不会老化至无法被维修的程度。
    我爱你,亘古不变。

    东云彰人”


    8.


    不知何时,泪水已经模糊了视线。
    明明人偶不会流出眼泪,明明人偶不会拥有感情。
    那些冬弥认为不属于他的东西,眼泪也好,人类的感情也好,东云彰人的爱也好,其实早就存在于这副身体里。
    面具被摘下,兜帽被掀开,原来他的一切,早已经被彰人看在眼底。
    冬弥无法将面前的咖啡喝下,彰人明白这一切。
    “能陪我去一趟教堂吗?冬弥。”
    有一只温暖的手为他抹去了眼角的泪,迷雾被洗净,他终于能够清晰地望见彰人脸上的笑容。

    冬弥推着彰人缓缓地走在去教堂的路上,一路上有许多异样的目光投在他们身上,但他们并不在意,一如彰人对世俗和神明的无畏,也一如冬弥为追求人类情感的不顾一切。
    微风轻轻拂起彰人额前的碎发,暮春时节的黄昏杂糅了些忧伤,夜晚将要到来,街道上的人群也随之散开,在一片惬意安静的氛围里,彰人终于将故事继续讲了下去。

    “也是这样的一个黄昏,安静祥和,所有的硝烟皆散去,战争终于结束了。”

    彰人再次回到了那个村子,在望见一片废墟之时,所有的不安都得到了证实。
    “他是一位好老师,在空袭中保护了唱诗班的所有孩子。”
    从战争中幸存下来的人们将他领到了那些墓碑前,天空渐渐暗了下来,晚风肆意侵袭这片土地,有雨滴落在他的肩上,他提着一盏灯,右腿的伤刺骨地疼,但他依旧在雨幕里,半跪着找遍了每一块石碑。
    他温柔无私的爱人躺在这片墓地的东南边,那是离太阳最近的地方,也是离他最近的地方。

    “我在雨中等了他一整夜,等他来劝我回家,不要沾了风寒。”
    “但他再也没有出现。”

    后来的后来,他喝得酩酊大醉,不顾父亲的劝诫,趴在工作台上照着冬弥的样子做出了一只人偶。
    人偶没有感情,只会机械地听从他所有的命令。
    “要记住,试图给人偶注入感情是人偶师的禁忌。”
    但这一次,他越过了这条界。
    没有道别的突然离去太过苦涩,他想要再见到冬弥,想要将自己还未来得及说出口的永恒爱意告诉对方,想要再次听到那温柔的声音轻唤自己的名字,即便下一秒还是会迎来永别。
    被珍藏在怀中的锦袋满是战争的痕迹,他颤巍着打开了它,从里面取出了那些发丝,这是冬弥留给他的念想。
    瞒着所有人,他把这些念想注入进了人偶的身体里,无论是属于冬弥的感情,还是属于彰人想要再会的愿望,都被毫无保留地赋予了这具人偶。
    但不出意料的,他失败了。
    “怎么可能是他呢。”

    “最后我彻底地关闭了人偶的开关,离开了那里。”

    他将人偶封存在了箱子里,写了一封信给父母作为道别。
    后院的紫罗兰盛放得惊艳,他摘下一束,将永恒的爱献给了他永恒的爱人。

    故事落幕,属于彰人的回忆,在教堂的第一声钟响中结束。
    唱诗班的孩子轻轻吟唱,仿若悠远地方传来的纯净之声。长长的赞美诗结束后,牧师再用沉稳的声音道出上帝的祥慈。
    教堂周围十分安静,人们沉默着走进教堂,站在微弱的风中,闭上眼感受着上帝的恩惠,或是温柔的谴责。
    他们低着头,在一片虔诚中祷告忏悔。


    9.


    再次见到他,已是春夏之交。

    彰人收到的每一封信都是由邮差塞进家门口的信箱,所以他根本没有想到有一天,会有一个自动手记人偶蹲在他的家门口,只为了等他回家,亲手把信件交到他的手上。
    阴雨连绵的日子里,阳光像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但就在望见那个身影的那一刻,下了一整天的雨终于停了下来,云层渐渐散开,阳光微弱,于天际折射出的彩虹明晰美好。
    躲在屋檐下,蜷缩在角落的那个身影还是不可避免地被雨濡湿了发尾,凝聚在一起的雨滴顺着发丝的痕迹滴落在地上,也许来时他就未曾打伞,肩头后背的白衬衫被打湿,晕出透明的颜色。
    即便浑身都受到了雨水的侵袭,从怀里递出来的那封信却如珍宝般,完好无损。
    “是青柳先生写给您的信。”
    他没有带打字机,也没有说出那句属于自动手记人偶的问候语,此刻的他只是一名传达感情的人偶,与他的存在意义相同。
    人偶青柳冬弥诞生于世的意义,也许就是为了完成那年彰人许下的,重逢一面的愿望;为了找到那些,属于已逝之人的美好感情的真正含义;为了替那戛然而止的生命,将爱与救赎传达给他永恒的爱人。
    追寻“爱”的含义,在知晓了过去的一切之后,他终于明白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因为这都是拥有这些感情的人,亲身经历的故事。
    “爱”是复杂的,它汇聚了世间的一切情感,无论是天马司先生教给他的喜怒哀乐,还是作为自动手记人偶时所能够理解的一见钟情、想念、孤独、幸福、喜欢......
    是想要永远和他在一起,也是经历难料的世事后,能够温柔地祝福他拥有幸福的未来。
    满怀着爱意,他成为了青柳冬弥。



    “东云彰人 亲启:

    如果可以的话,我不愿说出“永别”呢。
    我从来都没有后悔过遇见你,也不后悔自己那时的献身,即使重来千万次,我还是会触碰你的掌心,也还是会用自己的身躯抵挡那些冰冷沉重的石块。
    但如果要说唯一让我感到后悔的事情,也许就是让彰人感到了悲伤吧。
    你一定会说我太过自私,明明无法再陪在你身边,明明是我连回信都没有就离开了这个世界,明明让你感到了悲伤的也是我,却反过来希望你能幸福地活下去。
    但这的确是我的愿望呢,就像彰人无论如何也想与我再会一样。
    彰人能在信里和我分享生活里的故事,我真的非常地开心,希望彰人不止是一名旁观者,而是真正地能够有热爱生活的能力。
    失去和遗憾并不是人生的全部,就像我们总是相信,冬天总是会过去,雪人总会融化在春的温柔中。
    不过,有一件事永远也不会变,那就是,我也一样永远地爱着,永远地想念着彰人。
    最后,请容我道出那句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话——
    永别了,我的爱人。

    青柳冬弥”

    天际间的绵绵细雨早已停了下来,却有一场承载了释然的风雨在眸间悄然落下。
    雨后阳光温和,穿透眼角缀起的晶莹,于眼底映出漂亮温柔的虹色,迟到了几年的道别终是溶进了泪滴中。
    彰人顺着光,微微仰起头,透过一片朦胧雨幕,去望冬弥的脸。
    属于人偶的,冰凉的指尖,替他拭去了温热的泪水,冬弥只是沉默着,伸出手轻拥住了那具伤痕累累的身躯,所有的话语都已经印于那张被无意识攥紧的信纸上,他知道,青柳冬弥的愿望与感情,已经被好好地传达给了彰人。
    一字一句,深深地烙印在心间。
    半湿的肩头再次染上了透明的颜色,彰人的眼泪安静温暖。紧贴着冬弥胸腔的,咚咚跳动的心脏,代替了一切语言,诉说着悲欢离合的故事,和终于落幕的告别。


    “再见。”从过去的囹圄中离去,迎着放晴的方向,他们互相道别。
    信纸仍旧被紧握在手心,彰人静静地站在原地,望着那逐渐远去的身影,直至消失于白雾之中。



    12.


    缠绵的雨季终于结束,低垂的天空与盛满眼泪的阴霾终于放晴,彰人起身,推开门向着阳光普照的地方走去。
    在春日的末尾,还想再见他一面。
    但当他向邮局门口的邮差小姐询问冬弥是否还在邮局之时,对方却轻轻地摇了摇头。
    “青柳先生最近好像身体情况不太好,昨天正式辞职离开了。”
    杏其实很早就知道冬弥并不是人类这件事,尽管他总是很努力地将自己伪装成一个人类,但他们是朋友,很多事情即使不开口,她也能明白。
    “他留下的地址是青柳先生的收信地址。”

    又再一次体验到了那种感觉,他像是穿越回了战争结束的那一年,蒸汽列车伴着轰鸣声一路北上,他坐在昏暗的列车车厢里,望着车窗外向后倒退的风景。
    列车里的人声依旧那么嘈杂,一切的一切都好似与数年前的景象重合,除了窗外的夜空——
    如今已有璀璨星河流淌其间。
    很多生动鲜活的感情在时间的冲刷下褪去了原本的颜色,失去了青柳冬弥的东云彰人曾一度将喜怒哀乐深深埋藏,直至鼓起勇气去邮局写下第一封信。
    人偶满怀着逝去的冬弥的情感,把星星与春天赠与了他。

    那块墓碑前满是紫罗兰。
    太阳从这里缓缓升起,夜晚消逝成了影子,黎明的阳光温和,透过枝叶洒下或明或暗的光圈。
    有一只皮箱静静地躺在墓碑旁,轻轻将其打开,印有火漆的一封信精致漂亮。
    与青柳冬弥有着同样面容的人偶蜷缩在信件下方,长长的睫毛遮盖住了眼下那还未关闭的核心开关,但他已经永远地睡去。
    人偶的寿命短暂,但他毫无遗憾。
    彰人小心翼翼地揭开封口的火漆,抽出被折叠在信封中央的信纸。
    映入眼帘的不是打字机印出的规整字体,而是冬弥的手迹,黑色墨水在信纸上稍稍洇开,承载起满怀情感。
    这是第一封,也是最后一封,真正属于人偶冬弥的来信。


    “东云彰人 亲启:

    请原谅我的自作主张,身为一个人偶,却妄图拥有自主意识,向彰人吐露属于人偶的独白。

    我也时常想,我到底是谁,是人偶青柳冬弥,还是彰人所爱着的那位青柳冬弥。
    从箱子里醒来的时候,我没有任何的记忆,却拥有着冬弥的感情,它们驱使着这副机械组成的身体,去探究,去理解这些感情的意义。
    所以即便沉眠许久的身体内部早已锈迹斑斑,我还是提着箱子,义无反顾地踏上了旅途,路上虽然经历了很多挫折,但还是成功成为了一名自动手记人偶。
    在代笔室见到彰人的第一眼,那些埋藏在身体里的感情被再次唤醒,我的朋友们告诉我那叫做“一见钟情”。
    彰人说出“再会”的时候,我却没来由地感到了悲伤,也许是因为,与你再会的仅仅只是一个人偶,而真正的爱人,早已经无法再会。
    而当彰人说出“想念”的时候,我迟钝地发现,我也对彰人抱有同样的感情,所以在第二封回信中写下了“我也想你”这样的句子。
    身为人偶的我,身体在日复一日的磨损中,再也无法被维修。但在知晓了自己存在的意义之后,我释怀了,如果永远地身为一个人偶留在这世上,也许才是一种遗憾吧。

    从踏上旅程开始,我经历了许多故事,也聆听或见证了许多人的故事,但我仍无法知晓“爱”的真正含义,冬弥的“爱”,究竟是什么。
    我总把“爱”定义为神秘而难以理解的情感,但在完全知晓了东云彰人与青柳冬弥之间的故事之后,我突然发现,其实在一开始,我就已经完全明白了它的含义,因为青柳冬弥从始至终都爱着东云彰人。

    对“我究竟是谁”这个问题,我想,也许我既是一名人偶,也同时是拥有感情的青柳冬弥。
    但无论是人类还是人偶,青柳冬弥也始终只有一个愿望——
    希望彰人能够幸福地活下去,能够真正地热爱生活。
    因为青柳冬弥,打从心底地,永远地爱着东云彰人。

    青柳冬弥”


    朝霞将黎明时的天空染成了鲜艳壮丽的颜色,清风扬起一地芬芳,曙光穿透漫天橙海,落在冬弥身上。
    “谢谢你。”
    所有涌上心头的千言万语,化成了一句感谢。
    感谢你诞生在这个世上。
    尽管重逢的时光短暂,永别总是无可奈何地再次到来。

    彰人伸手触碰那颗泪痣。
    开关被轻轻按下,自此,青柳冬弥真正地长眠于此。
    但他永远都不会消失,因为那些属于他的情感毫无保留地传达给了彰人,因为他永远地爱着彰人,也永远地被彰人爱着。
    无论春去冬来,也无论黄昏与黎明。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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