获麟解 尹雲駛上高速看到的依然是新白的地面。城裏早早鏟了路面上的雪,沾盡塵灰堆在一旁,腌臢得十分雋永。他登上馬車前剛聽人說,前些天那個吉日,皇上狩獲一白麟*。丕顯王休受天有大命**,尹雲口中唸著這麼一段話,還有一半油封在胃裡,白麟和白雉***大抵是同一類羽毛,冬月裡在林子中原野上和新雪蓬蓬混在一起,路上的雪可都被車輪、鞋履之類壓得黃而實了。他登車裹緊華服:不知道賀算到那一日沒有。那不是一個常微分方程,她說,那是一個偏微分方程。賀在第九百三十七次獲麟時那樣和他講,彼時她已評上副教授,住在他家,剛申到一筆研究經費。到了本年最末是第九百九十九次獲麟了,一輛乳白色的小車疾疾飛越他,他只來得及看清車尾掛著一抹翠色——對,鳥獸希革****的時候了。到了賀家得問問她,第一千次獲麟在一本物理書中會發生什麼。他已經可以想像到賀的回答:我學的不是——我學的是曆法,尹。敬授⋯⋯民時,他接上,到底歲星流轉,萬象更新,今年他補了一顆牙,關於萬象更新的對話也早就更新到忒修斯之船了。船和經學畢竟不一樣,第七百八十一次獲麟時她陳述⋯⋯所以我們說萬象更新。這可算不上一個完整的推論,也不遵守演繹邏輯,不像你說出來的話。就當幾千年前的先妣短暫附體了吧。萬象更新下頭是五德終始麼。賀只是一笑。天色慢慢濃了起來,他駛到收費站時已是湖心藻叢那樣深長的黑綠色了。今晝放晴,一會兒到賀樓下時應該能看到冬季星空。他也還能指認出那些分野呢,那東西在他和賀,在所有近人的血液中煮了又煮,在億萬次呼吸中泵上泵下,分辨之艱難,澄濾之艱難,行進於玉質同心圓中, 比出一個相對坐標永遠靜止的宮室而聲色不斷地流過、流過,不用抬頭便知星宿的位置。賀說獲麟麼,你本來就知道要張燈結彩一番。我沒想到小區樓下也要,尹雲抬頭辨認藍光綠火中的行星,最終不再努力,聽之任之。賀穿了一身黑,只有面上被纏在樹梢的燈帶浸得一會兒赤一會兒靛,愈是蒼白如紙的臉色愈是原本。那第幾次的白雉不遠萬里送進帝京,被不同的錦緞燈火文章染色又洗色,你算到了嗎,他在一切都止熄的黑夜中悄悄問她,得到的卻是她冷而潮的手,握成堅硬的形狀,於是他默不作聲而領會了。賀的手賀的面賀不得不裸露的一切從此再無顏色,一切洶洶流過它流過她,包括那種白色,那也仍是一座水晶璧的宮室,天槨地棺,新舊圓錢疊壓其上,經緯綬縧纏繞其間,終始是荒唐之色。燈帶也就閃爍其詞,賀面上便分為三個暈開邊緣的部分。尹雲怪叫一聲:真是六宮粉黛無顏色。嗯,六宮粉黛在無盡的此時中都忙著染白色。賀說著,低頭看他紅霞顏色的手。這是你的數學課題,文史星曆。什麼呀,賀說,上樓吧。轉身就走。
*魯哀公十四年獲麟,《春秋》止於此。《史記》因襲,同樣止於獲麟。
**青銅器銘文風格,歌功頌德类語。
***傳周公制禮作樂、大治天下,越裳氏千里來獻白雉,後王莽時曾效仿此事。
****「日永,星火,以正中夏。其民因,鳥獸希革。」
——《史記·五帝本紀》
《史記》轉引自。
賀婷給他開了門。賀婷家是東戶,一進門便可以看到走廊盡頭的卷軸畫,本來是幅橫卷,被人拎起來豎著掛到了牆上。卷前是一張供桌,桌上擺了面插屏,鑲螺鈿,嵌的是水仙蘭花,歲朝清供圖。畫上有大片大片方形的空白,衛輝換了拖鞋,再向東走了幾步,才看清那是素面屏風。清一色的素屏。衛輝跟廚房裡忙碌的尹雲打了聲招呼,往走廊深里去了,站在供桌前。他往插屏後方瞧了瞧,欲窮盡整卷,才發現卷尾有落款,是賀婷畫的。
「韓熙載夜宴圖。」賀婷站在走廊口。衛輝側過身來,見她臉上掛著淺淡的微笑。衛輝對這個表情再熟悉不過了,下意識扭過頭去,說:「哪幅夜宴圖在屏風後面放園林啊。」他聽見賀婷輕輕笑出的氣音,扭頭也不是,不動也不是。他知道賀婷此時正倚著牆看他,怎樣都彆扭。本來不該這樣的。太陽落山了,應該往那邊走才對,他怎麼不自覺就走反了呢,顛倒過來了。也不對,好像從一開始就註定要走錯了。
衛輝只好硬著頭皮細細欣賞賀婷的夜宴圖。素屏之後又是一重素屏,疊在一起倒有一點那個抽象俄國畫家*的脈絡在。幾重素屏之後是園林,或許不該稱為園林,賀婷用了貨真價實的雨點皴**,那山石又被莽莽榛榛的樹林子遮住了。夠野蠻的,密密實實匝在一起,卻沒有一枝逸到屏風前。衛輝向下看,到卷尾落款處林木與山石之間才露出一片罅隙,衛輝楞在那裡,盯著那片空白,竟然顯得如此空闊。她不畫水,衛輝才意識到。
「再往前插屏就要倒了。」賀婷含笑提醒他一句,衛輝聽到她走開了。一種羞恥感湧上衛輝心頭,他的耳廓開始發燙,眼前閃過流動的冷香檳色。那是賀婷的睡裙,直而伶仃,用兩根細帶子支起來,後面是青色的皮膚,被骨架撐出一張帆的形狀。他不該好奇山林後面是什麼,正如——衛輝忽然又覺得很委屈了,這又不一樣。今天走顛倒了,不對,不應該是這樣的,在發生了三次以後本應再也不該發生的。
「來喝茶。」賀婷遠遠招呼了他一聲。此消彼長吧,衛輝想。
「被你招待還真挺新鮮。」衛輝走去客廳,在較小的那個沙發上坐下,拿起茶杯。普洱,有點鮮鹹的滋味,最終卻是醇而釅的茶。賀婷倚在沙發上,仰得很後,怡然剝開一顆青橘,輕輕將果皮擲在茶几上。衛輝這才稍稍緩過神來,她在哪裡都像女主人,這倒是。不論是在他和覃陽府上,尹雲府上或衛昶府上。衛輝一直記得一種說法,在他出生之前就廣為流傳,賀婷正是知道真正答案的人,卻總是氣定神閒,像個女主人一樣剝開一枚水果,固然很美就是了。可是她越恆定不變地美,衛輝就越想她抬頭向他講,講世界那個雪白金黃的秘密,講她那件雪白金黃的事。
於是他無數次固執要求:你就算一下。有時候賀婷不耐煩了——
「那天世界末日。」她回答走來坐下的尹雲,扔給他一顆橘子。
「你們量子力學還能算出這來?」尹雲接住青橘。
「這是微分方程,」賀婷說,「人名家不都說了麼,日取其半萬世不竭。離第一千次還早得很呢。」
「是。一切法無自相、他相及自他相,無無因相、無作相、無受相、無作者相、無受者相⋯⋯如是等相,隨所滅處,名真實相。***」章寶相說時,涼風習習,將栴檀香煙熏進他鼻腔中。如是等相,隨所滅處,名真實相。他抬頭望望他,看了看覃陽,又瞟了一眼賀婷。她低垂眼簾,是他從來沒見過的表情,不如說沒有一處有將表達什麼的跡象。甚至連他所熟悉的那種笑都沒有。衛輝不敢再看她,只在心裡默念章寶相方誦出的經文。他們三個倒沒人不自在,連覃陽也是。法事就是覃陽幫她操持的。畢竟他不曾見過故去者****,而覃陽或許還握過她的頭髮。
覃陽是愛穿白色的,白羽織成的華服。賀婷總會幫她拭淨塵灰,理好衣裾。衛輝本想這沒什麼,她也會幫我——於是他在法事間隙偶然聽到賀婷對她說:「她會保佑你的,別怕。」覃陽,他想,應該在顫抖,因為牆上的影子一直在細細變化。覃陽伏在她身上,她用寬袖遮掩覃陽的暴露在外的脖頸,倒同樣也是白色。
凌晨他坐在賀婷的側室中,東廂房。賀婷沒點燈,但是衛輝渾身不自在,知道走進來的時候賀婷正好整以暇地望著他。
「嫉妒了?」賀婷語氣輕快,聽起來心情挺好。衛輝想像她的表情。說不定今天不是那種淺淡的微笑。趁黑暗,衛輝大著膽子,灼灼盯著她的雙眼,一時忘了接話。
賀婷於是什麼話都不講,笑意尚未消失而任他盯著,並不迴避他的目光。過了一會兒她大概也倦了,神色便恢復平靜。衛輝驟然感到古怪油一般粘膩地爬上並包裹住他,他恨不得立刻脫身而羞紅了臉,意識到,賀婷在看著他看著她,一切法無自相、他相及自他相⋯⋯
賀婷吃完青橘,喝了小幾杯普洱,忽然記起什麼,叫他伸手。她把一小粒佛像放進他手掌心里,肯定地看著他,說:「你不信這些牛鬼蛇神。」帶有半脅迫的意味。
「是。我不信。」衛輝笑著,手一抖,佛像就掉進了胸前的襯衫口袋中,跟什麼東西撞在一起,叮鈴一聲。開完會忘了取下來了。那天清晨他請賀婷幫他穿戴,霧很大,白得天地混同,似乎千軍萬馬在其中嚴陣守候。賀婷展開他紋飾華美的紫色綬帶,閒閒束好,穿過腰間,繞了幾個彎,低頭結上了他的印信,臉上掛著那個薄薄的微笑,說:「去吧。」卻並不曾看著他。
*衛輝意指康定斯基。
**表現山石的一種技法,可參范寬。
***《大般涅槃經》北本卷40。
****故蘇國溫地女兒。
衛昶有點醉了。向來他是不介意多喝幾杯的,賀婷手上不知怎麼又多了一瓶茅台,四個人圍在一桌吃飯,他一人滋兒了半瓶,拉拉雜雜又喝了點有的沒的,回味過來,世界已經開始不受控制,微微從他腳邊滑開了。賀婷將他安置到臥室歇著,留了一茶海普洱給他。我不喝,姊。衛昶笑著,抬頭看她,讓我在這個狀態多留一會兒。賀婷說,我就知道。賀婷倒從不喝酒,遠遠在外站立,只是看著他,縱容他。賀婷是永遠在場的,衛昶始終明白,甚至那次是她問卜。畢畢剝剝間,衛昶便領悟了,那裡只會出現肯定的回答。於是他層層系好那些由輕而重、由白色至於玄色的衣服,最華美的外表織進金銀,倒真有死人的奢靡*。衛昶不用看鏡子就知道他走動起來、走上宮室台階時將是什麼顏色。衛昶穿慣了禮服,重而束縛到難以奔逃的重量對他甚至是一種享受,只要我不逃,正是因為我不逃,他想,便任由冠帶寶飾他纏繞他,地不愛寶,便任由吉金澆築在他的軀幹上。衛昶緩緩邁過院門時就始終沒打算扮一個死人,他昭然向左、向右環視了一週,才含笑迎上主人的目光。衛昶知道眼角停留在哪個弧度是合於卜辭與寶器之規模的,也知道哪個弧度放蕩而神聖,那種感覺或許近似於受傷的白色瑞獸身上汩汩流出的血色。正是因為他不逃。衛昶接過酒杯,緩緩、緩緩地仰起脖子,讓本該以吉金遮掩的地方冷颼颼明晃晃地暴露在外,只要他不逃。他的咽喉處還有一道狹長的傷疤,他也清楚,那是所有在場的活人都欲看到、都欲觸摸到的。他的喉結輕慢地滾動了一下,那些本該吐出的酒液被他吞咽入腹,所有目光,灼灼的、憤怒而渴望的、斷線的、勝利在望的,往返三次,他通通咽進喉管,收進胃裡,只有賀婷的目光,他即便不去看也清楚,溫柔而悲哀地穿透了他,向宮牆撞去。他的傷疤因聖酒而殷紅,後來那些人都愛撫摩那處肌膚然後想辦法讓他更加豔麗,濕漉漉的色彩,他們於是握住他的頸項,欲使他抬起頭來,他順從地照做了,甚至主動以玉貫滿咽喉,便失去了說話的慾望而以另一種慾望代替它。衛昶想,無數次他的神情大概都順從而沈溺,不然也不會喝下混著血液與玉屑的聖酒。他們愛看他受折磨,可是衛昶知道什麼時候他是美的,又合於神聖而放蕩的標準,那絕不是僅僅受折磨便可以由慾望變現出來的神情,正是因為他不逃,白麟流出的血才用於神聖的獻祭,他流連於千篇一律的神色與慾望之中,以另一種慾望如魚得水。後來他讀到古巴比倫的舊事,心想放在古巴比倫他也是一個不錯的——不錯的聖妓,以九牧貢金之潔白一次又一次嫁給那些恨他入骨的王公們**。他壞透了,芯兒都軟爛腐朽成了紫紅色,卻清楚賀婷始終看他如看一塊水晶,冰涼、渾濁、透明,千紅一窟的影子從中穿過卻始終不染上涓滴。他愧怍,卻直到有一天聽到衛輝與賀婷憤怒而無慾的對話,才知道,才心想,姊姊,原來你和我一樣壞,眼淚忽然像鉛水一樣掉了出來,他已上千年沒有掉過一滴淚了。卻依然要從容飲下早已變成玄酒的聖水一次又一次陷入神聖的慾望當中,屈原的白鞋子,這個埋人的地方***——他醉時的脫力。只不過酒醒時分,衛昶清楚冷掉的普洱喝進胃裡大約就如吞下一把白刃,卻依舊擎起茶海,不太體面地迅速咽掉了,儘管世界已經稍稍回到了腳下。他走出臥室,走廊盡頭的那幅畫上,莽莽榛榛的山林左側,重屏之後的位置,走向客廳,想去陽台吹吹風。他在陽台上向客廳望去,賀婷坐在兩個男人中間,懶散而自如,正向他看來。一陣颶風般的炸響驟起,衛昶一哆嗦,賀婷在聽覺被褫奪的世界中起身向陽台走去,他們只是相視一笑。
*衛昶於屍祭中扮演「屍」這一角色,即受祭先祖之神靈。
**古代美索不達米亞地區有聖妓和聖婚的傳統。
***衛昶想起了海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