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 Petite Mort疼痛是一种很新奇的感觉,鹤丸国永不止一次这么说。我教给他关于疼痛的概念:皮肤被划开,露出红色的肌肉组织、血液甚至骨头之后会产生一种令人不快、令人后背发凉、大脑发麻的情绪,人们管这种感受叫做疼痛,它是大脑的一种信号,可以提醒你正处于危险之中。鹤丸国永当时听了有点惊讶,说,我以为人们被砍伤的时候是因为恐惧和悲伤才会叫喊的,之前我还以为“疼”这个词是害怕或者伤心的同义词呢。啊,我说,也有吧,可能是混在一起的,所以疼痛总是和恐惧、悲伤联系起来,但是你一定要记得感到疼痛就要警惕起来,别逞能,你现在可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妖怪了。鹤丸国永笑了几声,他说哈哈,做人真有意思。
我狐疑地看着他,想起来什么,说等等,你不是受伤了吗,什么感受?感受啊,鹤丸国永思索了一下,跟你刚才说的差不多吧,但是还有一种别的感受……鹤丸国永止住不说了。
或许是出于礼貌、尊重和生疏,鹤丸国永第一次受伤的时候没跟我讲他多出来的那种感受。但是只要留心观察就能猜出来那是一种给人甜头的东西。证据很简单,都写在那些事关重大、可以拿去评职称的报告上了:某年某月某日出阵某时某地……第一部队队员鹤丸国永诱敌深入……我方伤亡情况汇报如下:若干人轻伤,一人伤势中等,无人死亡;某年某月某日出阵某时某地,第一部队队员鹤丸国永深入敌营……我方伤亡情况汇报如下:若干人轻伤,数人伤势中等,一人伤势较重,无人死亡。喝庆功酒的时候这位坐在东边的大功臣倒是蕴藉,衣服雪白干净没什么褶皱,数次由于人手不够我走进修复室,此人裹在一片满是血污的湿布里全神贯注地给自己涂双氧水,开心得跟捡到宝似的,气色反而不坏。这背后显然有一套完整的行为逻辑,我明白得很,他自己发现了我出于安全考虑没告诉他的那种感受:疼痛会带来快感。
我连升三级鹤丸国永也连中三元的时候,在庆功宴之外单独出去喝酒已经成了彼此的惯例了,带着一身的伤口,有时就连鹤丸国永也会喝大,他喝大了倒是安静了,抓住我的手看那些书页划伤的口子和小磕小碰造成的伤口,问我疼吗,我说被书划伤疼死了,但是你——我知道,鹤丸国永说,而且这种小事一点也不刺激、不好玩。我当时心想:我看你看得很透的。而且科学家还说,人脑管控疼痛的中心和管控愉悦的中心沆瀣一气,迟早有一天。还没到直言不讳的关系,于是声东击西,开始打官腔,公事公办讲起了安全隐患、人才损失、术后修复和心理健康,鹤丸国永听了这么长一串套话之后不为所动,也还没放下我的手,首先自大地表示:你担心过头了,以我的水平怎么可能八级残废。我动了动手腕,说好吧,八级残废的时候我们去对过那家小酒馆好吃好喝一顿,用你的薪水付款。鹤丸国永促狭地眯起眼睛,松开我的手:那到时候可就别再讲冠冕堂皇的话啦。我心头一紧,才发现坏事儿了,下一次他就能搞个半死不活再回来,第二个想法还是坏事儿了,在私人层面,不仅是我看他看得很透,他也摸清楚了我的门路,第三个想法还是坏事儿了,这人不管喝没喝大都是恐怖分子吧,怎么搞自杀式袭击呢。
更坏事儿的是那天晚上修复室只有他自己一个人,我照例去修复室巡查,刚走到门口就看见一人坐在那儿上身半裸直勾勾盯着门槛发愣,走近一点发现,鼻子里塞了一团纸,看起来是被人用拳头和钝器招呼了。我知道他瘦得跟杆儿似的,但没想到这么嶙峋,从锁骨到腹腔一直向下泛起硬质的涟漪,骨头就快要戳破那层白得透明的皮肤了。我没说什么,坐下拧开双氧水的盖子,浸了浸棉球,鹤丸国永抬起头来,握住我的手腕往他刘海下的伤口带。劲儿不小,我还是勉强掣住了,棉球停在他睫毛前头。然后鬼使神差一样,我和他接吻了。他嘴唇也破了,我尝到一股铁锈味儿,心想让他赚了。你不也挺喜欢的吗,分开之后鹤丸国永说,但是每次都防着我这样。我说,没见过你这么变态的受虐狂。鹤丸国永笑着嘁了一声,乜斜眼看我:可是越变态你越喜欢啊。我被拆了台,撩开他的刘海,一点也不控制力度。能感到鹤丸国永额角的血管跳了一下,他倒是在呲牙咧嘴之后笑了,捉着我的手往下摁。然后他偏过头来和我接吻。我说你瘦得跟画里打坐的罗汉似的,他说罗汉可不会跟你接吻,骷髅也不会流血。你从一开始就瞒着我,鹤丸国永说,恐惧也可以让人不快、后背发凉和大脑发麻,但是疼痛可以带来快感和欲望,恐惧不可以。疼痛是一种很新奇的感觉,很让人着迷的感觉。我说可是不要老是用这种半死不活去确证存在。那用什么,鹤丸国永抓着我的手去清洁他左肩下方的伤口,离心脏不远,我问他,跟我接吻的时候你觉得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