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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VIVIX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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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燐niki】《坏家伙》(21x14)NO.1 {远离}
    “不要靠近那个红头发的家伙。”
    什么?
    盛夏,树上该死的虫子叫个不停,和窗外不时涌入的热浪一起袭击的椎名丹希的昏沉的大脑。他放下手里的纯净水桶,抬起有些脱力的瘦弱胳膊,用手背擦擦额角渗出一路顺着皮肤快流进眼睛里的汗液,茫然地看着明明安稳地坐在沙发上但仍紧紧握着手里那根缠了黄色胶带的邻居阿婆。
    老人抿着干瘪的嘴唇,眼睛看似盯着面前播放着音乐节目的电视机,但是丹希知道,阿婆的眼睛早就看不到了。
    他也是无意中发现这件事的,某天放学,不想太早回到狭小又安静的家,就抱着书包靠着电线杆坐在路边,从远处看邻居的大妈大婶提着环保购物袋在黄昏时刻进行一天内最后的社交活动。他们这块居民区,地方不大,但人口密集,彼此间都说得上相熟。楼挨着楼,人挨着人,不知道为什么会让丹希想起学校里的教室,同学们也是这样,各自占领一小块四四方方的地盘,再被整齐地排列开。
    大家看起来关系真好啊。
    真好啊,阿姨们看起来都是很好的朋友,尽管如果把现在眼前组合里任意一个人减去,剩下人的话题说不定就会围绕那个人展开。但这样也不错,至少大家还是相连起来的,没有人被落下……
    丹希就是在怀揣着这种想法抬起头时看见阿婆的。
    他记得那个老人,他刚和爸爸妈妈搬来这间妈妈娘家留下的小公寓时,那个阿婆和自己的儿子住在一起,就住在他家楼下。那时候她的性格还算得上开朗,尽管每次都是随便拉住一个人开始絮絮叨叨地抱怨自己年过四十被裁员一次后就再也不愿意走出家门的儿子,但总归还是能融入大家的。但是那天傍晚,丹希注意到她的时候,她正一个人坐在窗边,脸对着窗外,眼睛看的地方却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她没什么表情,脸上布满皱纹,眼睛很混浊。不知道为什么,丹希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说不定她死了,只是身体还保留着那个坐立的姿势,被留在那里了。
    那天丹希在外面呆了很久,到最后阿姨们都各自回家做饭了、而他的肚子也饿到无法忍受的地步,但是等他走进单元楼门最后抬头看的时候,阿婆还坐在窗边。
    他背着书包走上楼层的时候,在阿婆家的防盗门前停留了几秒,很快重新迈开脚步回了家。
    又过了几天,丹希又在放学回家的时候看到了阿婆。这次她倒是出了门,拿着一根四个角的不锈钢拐杖,站在单元门口,抬着头依旧不知道在看什么方向。人们进去的时候不得不避开她走,有的人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她也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
    原来没有死掉啊。丹希提着手里沉甸甸的食材,被自己这个乍然的想法吓了一跳。很快他对自己这种冷漠燃起道德上的愧疚感,但理智又告诉他,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她被抛弃了。
    她那个不成器的儿子离开的时间和丹希爸爸妈妈出国的时间差不了多远。不同的是,爸爸妈妈走得时候还算是带他去当时已经不太承担得起的高级餐厅庆祝了一番,三个人留下一张看起来还算幸福的合影,最后走的时候妈妈也蹲在他面前像是要祛除负罪感一样嘱托了很长一段话;而阿婆的儿子是悄悄死掉的,阿婆早就领上了退休金,但大概是出于对自己死后儿子未来生活的担忧,一直在一家快餐店做保洁工作来赚取更多存款。像比她年轻了不知道多少的人一样,朝九晚五。
    每天晚上丹希都能听见她在怒气冲冲地摔上门后,大声斥责自己整天窝在家里逃避现实的儿子。但是有一天,在她摔上门骂了几句后,丹希听见了从来都没有听过的悲恸哭声。
    阿婆也只剩下一个人了,一个人生活在和他家一样布局的小房子里。大概也和他一样,没有人知道她的存在了。
    在这种条件下,死掉也不是什么要花费精力的事情。
    “什么?”
    丹希费力地把纯净水桶装上饮水机后打开自己带来的饭菜,用一把木勺递到老人嘴边,老人张开嘴,一边咀嚼食物一边有些口齿不清说:“不要靠近刚搬来的那个红头发的男人,不要和他说话。”
    她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一开始丹希在她面前挥手问她是不是看不见了的时候她还勃然大怒,试图用那根手杖打他。当天晚上丹希又听到了凄惨的哭声。但是第二天他带着饭菜敲开她家房门的时候,她却平静了下来,任他把家里那些堆积已久的垃圾丢出去、任他用湿毛巾为自己做简单的清洁。丹希想,其实也不是完全看不见吧,每次他放学回家往上看她都坐在窗边,目光投在自己放学回家的那条路上,等他上了楼,已经有道小小的门缝留在那里等他。
    他不急着回话,而是喂她吃完餐盒里剩下的食物才说:“我以为你不关心外面的事了。”
    在他为她擦嘴的时候,她冷哼一声。这样子像个闹脾气的孩子,丹希觉得她这幼稚的样子有点好笑,努力压下笑意问,为什么不能靠近他?
    “因为他是个坏家伙。”
    坏家伙。
    丹希眨眨眼睛,拿着餐盒去水龙头下清洗。他知道阿婆说的那个“坏家伙”是谁,但并不觉得阿婆的担心有什么价值。
    那个男人是刚搬到这里来的,这并不怎么少见,这片地方离经济区偏远、房子户型又差,所以房租很便宜。时不时就有像那个男人一样的年轻人抱着几个纸箱住进来,但都住的不久。他们都差不多,二十出头、打扮花哨、情绪看上去不怎么稳定。大多都是怀着某种无聊理想离家出走的年轻人,等到身上的钱都花光了就灰溜溜地回到父母那里去。
    椎名丹希不像其他邻居一样讨厌他们,不讨厌他们大半夜也要弄出些恼人的动静,他觉得像那样偷听别人生活的细枝末节也还算有趣。更何况,那个红头发的男人、住在他家卧室窗户对面的楼上,偶尔晚上会抱着把破破烂烂的吉他边弹边唱歌唱破碎的小调。丹希不觉得难听。
    “你怎么知道他是坏家伙?”
    “小白脸,长得就不像什么正经人。”
    椎名丹希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刚拉开拉环发出“噗嗤”的声音,阿婆就伸出拐杖来要抽他。他单立起一条腿躲开,吐了吐舌头乖乖把易拉罐递给阿婆。真是的,什么小白脸,你又看不到。他撇撇嘴在心里暗自诽谤,但是不免想起那个红头发的男人,他似乎的确很白。
    那家伙啊……
    天城燐音,二十一岁,不是本地人,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在做什么工作。
    某种意义上,十足的“可疑人士”。
    皮肤苍白,还瘦,大概是因为身材过于高挑又总低着头的原因,看起来有些佝偻。丹希对着作业发愁的时候会看到他站在阳台上抽烟,垂着脑袋,烟雾向上漫起,红发挡住眼睛,浓重的颓废氛围。他 太瘦了,站在风里,不知道是究竟是衣服还是身体在抖。但是他的确有张漂亮的脸蛋,班里最受追捧的女孩子和他比起来相貌平平,椎名丹希在裁切杂志上购物券时看到的那些印在纸上的明星,和他比起来也差一点意思。
    嗯……抛开那些满带着情绪的话来说,他是个大帅哥呢,如果在学校里储物柜里能塞满一摞情书的类型。但是真的可以用简单的“帅气”来形容他吗?丹希说不清楚,但嘴角忍不住上扬了一点。他想,对他而言那个人并不是“帅气”那么简单。
    椎名丹希想,天城燐音最吸引自己的地方大概是,他是个“大人”。是个摆脱生长期血腥粘膜、幸存下的成年人,一个活着的奇迹。他是确定物。
    这对丹希来说很重要。
    为什么要对我露出那种表情?再抬起头来的时候,阿婆脸上带着相当复杂的表情。皱着眉头,紧抿嘴唇,混浊的眼珠有些发红。
    为什么要那样看我?我不可能和他那种人产生什么联系的吧。
    椎名丹希逃回了家,餐桌上是他自己那份食物——份量过大、放得太久有些发凉。胃部抽痛,但他此时却没有要吃饭的心情。深呼吸几下后抬起头,对面房间的灯还黑着,那个男人不到深夜是不会回家的。
    深夜才回家、回家就吃泡面,周一到周五吃鸡骨酱油的、周六周日吃咖喱的。吃完泡面去洗澡,除了周五以外洗二十分钟左右,周五不知道为什么不洗快一个小时都不出来。洗完澡就套件宽大的T恤坐在沙发上弹吉他,弹着弹着像灵光乍现一样抓过纸笔开始写写画画。懒得要命,一个星期才丢一次垃圾……丹希低下头,看着手里那个被一遍遍抹平的咖喱味泡面袋,咬紧了嘴唇。
    他不会和那个男人、不会和天城燐音染上关系的。
    因为这对谁都没有好处——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余光在瞥到对面灯亮起来的时候,椎名丹希迅速转头。他恍惚间以为和那双冷漠的蓝色眼睛对视了,慌忙低下头后又觉得是自己的错觉。但又不敢再去确认,只好有些狼狈地抓起面前的勺子往嘴里塞食物。
    应该没有发现自己吧?他一边咀嚼嘴里的蔬菜,一边又忍不住偷偷瞟向那边。
    却看到天城燐音背靠在阳台的栏杆上,这让他安心了许多,伸长脖子想看看对方在做什么,却看到什么亮闪闪的东西划过,掉了下去。
    红头发男人的胳膊搭在锈迹斑斑的栏杆上,看上去摇摇欲坠。
    铁勺掉在地上,盛在餐盘里本就满溢的菜汤因为他离开时不小心带动桌子撒了一点出来,把格子桌布变得脏兮兮的。没带钥匙,也不确定跑出去的时候有没有关上门,但那已经不重要了。
    几分钟后,椎名丹希终于直起腰来,对着昏暗的路灯举起双指捏着的东西。
    一枚边缘锐利的啤酒瓶盖。
    眼前的瓶盖遮住远在楼上男人大半个身体,只在边缘处露出一点几乎不可见的红色。
    是宝物。
    他笑着低下头。
    “喂,发什么呆呢?快去,姜茶和红豆面包。”
    脑后的小辫子被拽了一下,被迫从便当里抬起头来,嘴角还挂着饭粒。他有些不满地扭头看向对方,但那个同班同学已经回过头去跟后面的人说着什么。等椎名丹希做好心理准备决定开口,那个家伙却还好踹他板凳一脚,头也不回地走出教室,还骂了几句难听的话催他快去。小小的震动,让丹希原本架在腿上的巨大便当盒掉在地上,整个翻了过去,里面拌了海苔碎和白芝麻的米饭全部散落在地。
    这场对于丹希来说的“灭顶之灾”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罪魁祸首已经勾着同伴的脖子走出教室,最后留下的话是,喂!如果回来的时候桌子上没有茶和面包,就像上次那样收拾你。
    明明说好是“朋友”的,明明一直很听他的话,明明付出了那么多……
    真是的,太过分了。
    但是被害人在心里埋怨别人“过分”这件事,在他人眼里看来比犯罪者要逊得多吧。
    低着头排在小卖部没有尽头长队里的时候,椎名丹希一遍遍摸索着兜里那个啤酒瓶盖子,手指被金属瓶盖锐利的边缘划出浅痕,没吃饱的肚子不停发出令人难堪的叫声。盛夏的炙热让汗水顺着脸颊不停留下,他想,水分的蒸发也带走了身体里本就残存不多的能量。快一点,再快一点,至少回去还能从书包里找一些应急食物来吃。
    越是痛苦难忍,他越下意识用拇指紧按手心瓶盖扎人的边缘。
    幸运的是他没在这个漫长过程里晕倒,但不幸都是等排到他的时候红豆面包已经卖光了。拿着冰冷的姜茶和巧克力面包往回走的时候,丹希想,没有按照要求来,回去一定又会受到刁难。也许这次他应该表现得强势一点,朝对方大吼几句,或者像同年龄其他男孩一样抡起拳头。
    但是那又能怎样呢?万一对方没有被他吓住,那他要面临都就是之后更艰难的校园生活,如果那样肚子一定会比今天还要饿。还不如就像现在这样,也不是每天都会像今天一样倒霉撒掉便当。
    走在路上的时候,为了把注意力从“好饿啊”与“我是不是有点太可悲”了之间移开,他陷入了一种奇妙的迷思当中。
    别人也会这样做吧。这个年龄的孩子,在遭受欺负的时候幻想自己是热血少年漫里看上去没用但其实身怀绝技的主角;在面对暗恋对象的时候幻想自己能成为年上白领大姐姐的依靠对象。
    但丹希知道那些都是不切实际的妄想,他并不想思考那些没用的事,那只会让肚子变得更饿。
    他所选择的变身对象很现实,他假装自己是天城燐音。
    如果是天城燐音的话,是会和朋友一起翻墙去学校外面的饭店吃饭吧?还是一个人酷酷地躲在天台吃面包?或者像是天城燐音,不会像他一样成为食物的奴隶,只靠香烟和酒精就能填满肚子?
    等等,为什么都在假装自己是另一个人了,还满脑子关于吃饭的话题啊?丹希被自己逗笑了,他觉得心情变得好了一些。幸好昨天往书包里塞了一点零食,换个角度看其实很幸运嘛!
    朋友也不是故意要碰掉他的便当的,今天再试试邀请他来自己家吃晚饭吧。
    可是……走到班门口的时候,那个人正在其他人包围之下大笑着说些什么。那是个在学校很受欢迎的家伙,放在初中生里来说个子算高,脸长得也不错,很受女孩子喜欢。脾气不好,但是那没有什么,这个年龄随意说脏话是有个性的象征。
    大人们也并不觉得他是坏孩子,反倒觉得他那“顽皮”有些可爱呢。
    可恶的坏家伙。
    这让椎名丹希突然清醒过来了。
    首先,他一定不会让这种事发生,他绝对不会做讨好方。用以逃避的想象在一开始就成了悖论,让丹希意识到除了承认自己真的很没出息以外,的确没有更好的部分办法辩解这一切了。
    他无法成为天城燐音。
    椎名丹希低下了头,他意识到手指已经被那枚瓶盖划破了。
    他看到丹希,推开人群朝他走过来。
    “喂,我说那不是红豆面包吧。”
    椎名丹希逃跑了,在对方伸手来抓自己覆在面前刘海的时候、把手里的面包和饮料往他身上一丢,然后就逃跑了。他不太确定那些东西到底砸中了对方那个部位,只听见一声痛呼和其他人浮夸的叫声。他们一定没想到自己有胆子反抗吧,一口气跑出校门,他靠着墙大口呼吸,恢复理智后才感觉到手心传来的刺痛。
    手掌也被刚刚紧握的啤酒瓶盖划破了,伤口不算浅,不停渗出血液来。
    丹希看着那小家子气的赤红,心想。
    是啊,他是无法成为天城燐音,但哪怕是拙劣的模仿也能让“伪物”也稍得慰藉。
    但如果下次喝了酒,是不是就有勇气留在现场、流更多血了呢?
    一边喘息一边咧开嘴笑着,和表情犹豫的保安对上视线的一刻,椎名丹希咬了咬牙,决定转身彻底逃离学校。身后是大喊“那个学生!站住!”的保安,周围是大人错愕的眼神。他有点高兴,现在在这些不知全情人们的眼里,他一定是个逃学的坏孩子吧。
    像这样、毫无顾忌、满怀毫无理智的快乐奔跑着。
    天城燐音上学的时候也一定做过这种事。
    想更像他一点。
    “喂!看路啊小鬼!”
    明明已经甩开保安却依旧沉浸在“逃跑”这种快乐之中的丹希不知不觉中撞上了一个结实的胸膛,对方被他撞的后退几步,而他则被撞开,狼狈地跌坐在地。手心的伤口磨进了地上细小的石子,疼得他皱起脸来。那一下撞得太狠,眼前有些发黑,他迷茫地抬起头来想向这位被他误伤的“路人”道歉。但一张嘴就尝到一股铁锈味,下意识摸了摸嘴,发现自己大概是流鼻血了。
    啊……像狂奔在路上撞到别人身上结果把自己撞流鼻血了,好丢人,天城燐音应该不会做这种事——
    天城燐音?
    “怎么是你啊?能听见我说话吗——你还好吗——”
    面前是一张熟悉的脸,却挂着陌生的表情。锐利上扬的眉毛压了下来,浅蓝色的眼睛里都是担忧。大概是觉得自己撞懵了听不清人说话,他特地拖长了语调。一遍遍耐心地问你还好吗——你听得见吗——
    椎名丹希愣了几秒,很快觉得脸变得烫了起来,他慌忙地用脏兮兮的双手捂住自己的脸,一个劲儿摇头,努力后缩着想要离越凑越近的天城燐音远一点。
    但是那没用的,他清楚地看到那双漂亮的眼珠子里映出自己的影子。映出了个性别扭、胆小无用、见识短浅的他。
    这孩子怎么回事?天城燐音觉得自己的胸口还有点钝疼,证明那一下撞得着实不轻。他有些好奇地往丹希身后看了看,想知道是有什么怪物在后面追着才让这家伙跑这么快。又低下头,看着血液不停从男孩指缝里渗出,但对方紧紧捂着口鼻,耳尖都泛了红,拿出一幅要活活把自己憋死的架势出来。
    不至于这么怕生吧?
    天城燐音想起平时看到他和邻居说话的样子,他不觉得这是个多内向的孩子。他又往前走了几步,但对方用那双蓝色的眼睛惊恐地看着他,像被猛兽吓得浑身僵硬的小动物一样缩起脖子。
    “咱也没那么吓人吧?”天城燐音挠挠头,有些烦躁。
    他在这付了一年的房租,打算住比较长的时间,他已经厌倦了那种随处漂泊的生活,想有稍微稳定一点的住所。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的居民似乎格外讨厌他,当他走过去的时候,大家都用看什么突然在城市里出没的野生动物一样的眼神看他。不等他走过去就悄悄和同伴讨论着什么,但他耳朵好,都能听见。不是什么好听的话,不过因为太荒唐反倒有点惹人发笑了,所以他也没往心上放。
    但是哪怕是他,也不想一直被所有人用那种眼神看待。
    看着男孩听了自己的话后反倒变本加厉地浑身颤抖起来,天城燐音有些不满地轻轻用脚尖踢了踢他。他已经看到有走过的路人偷偷用手机拍他们两个人了,现在的画面看上去完全是社会青年当街殴打中学生。但是明明他才是遭受“攻击”的一方啊!
    “算咱求求你,快站起来行不行?”
    他有些不耐烦地伸手去拉坐在地上的男孩,刚拉开对方捂着自己口鼻的手,却发现那只手冷得吓人,而男孩的面色也相当难看。天城燐音忍不住攥住那只不停颤抖的手,蹲下来压轻声音问,你怎么了?
    “站、站不起来了……”
    这是椎名丹希记忆里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满溢出的羞耻和紧张冷却后,他是想立马站起身来道歉离开那个地方的,但是很快他就感觉到那种熟悉的脱力感慢慢席卷全身。
    天城燐音的脸再一次变得模糊,转而出现的是散落在地的米饭、漫无边际的长队、货架上孤零零过甜过腻的巧克力面包。没有摄入足够的热量再加上对他而言过于激烈的长时间奔跑,足以让他因为低血糖陷入休克,运气不好的话再也醒不过来。
    日子比之前更难过了。
    从前便是苟活,在毫无准备中一头扎入该死的青春期后身体便不受控制地自顾自长大,它贪婪地索取着丹希根本无力提供的养分。
    如果能不长大就好了,最好从未出生。
    在被那具身体彻底杀死之前,他陷入一个似乎是幻觉的温暖拥抱。安心闭上眼睛的一刻,椎名丹希想,果然自己还是做不了“坏家伙”啊。
    太没出息了。
    NO.2 {过去}
    “不认识就好。”
    他很麻烦的。
    其实丹希搞不清“昏迷”和“昏睡”的区别,有时候他会晕倒,有时候他会忍着饥饿睡着。但是无论哪一种对他来说都算得上温柔,至少不需要再做思考。
    能暂停很好,能永远终止就更好。
    青春期带给他的只有愈发严重的饥饿感和间发的生长痛,大人都说他要成为男子汉了,丹希却觉得自己变得越来越虚弱。
    但是“睡着”很好,身体慢慢变热,能感觉到的只有黑暗。可是当他意识到那黑暗很温暖的时候,就明白过来那是自己从天城燐音身上偷来的温度。他压抑着不安,奋力朝黑暗跑去,却还是被光明一点点追上。
    醒来的时候眼前是一片空白,鼻尖又一次传来了熟悉的消毒水味。
    再抬起手来,凸起的血管里也又埋进了针。顺着往上看又是细且长无尽头的塑料管连着装在玻璃罐子里的葡萄糖,他抽了抽鼻子想把呜咽压回喉咙里去,却听见另外一边有人说话,你拿着这玩意儿干什么?
    慌忙转头,天城燐音爬在他枕头边,用食指和拇指捏着那枚染了血迹的圆形瓶盖。离得太近,刚刚温热气息铺撒在耳边的感觉还没完全消失。
    “咱前几天喝过这个,不过你这个年纪还买不到酒精吧?”
    “还给我!”
    很奇怪的事情。明明那个破瓶盖的价值是天城燐音赋予的,但那个瞬间、天城燐音捏着瓶盖用带着笑意的眼睛看着他的瞬间,椎名丹希就是觉得瓶盖要比天城燐音重要很多。他是左撇子,想去抢东西的时候也用了惯用手,完全辜负了护士小姐为了让他方便活动专门没扎在右手上的好意。
    眼看着挂点滴的塑料管被拉直,天城燐音在他彻底“血溅当场”之前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好细的胳膊。
    “谁乐意偷你一个破瓶盖啊?又不是什么宝贝……”
    天城燐音确认针还好好扎在他手背上后松了一口气,但看着他红着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的时候还是被他那幅表情吓了一跳。有些犹豫的松开他的手后,燐音把瓶盖轻轻放在那个平静下来以后就垂着头的男孩面前。
    他依旧心有余悸。
    这很复杂,走在街上突然被结结实实地撞了一下,反应过来后一个满脸是血的男孩带着茫然的表情看着你,很快不停颤抖着后缩,一幅很怕你的样子。等你想把他拉起来让他冷静一点后,他却晕了过去。
    他被送去过医院却没送人去过医院,他隐隐约约觉得那不是什么好地方。
    花光这些年在城市漂泊积攒下的所有生活经验,好不容易把他带到医院,医生看着你带着一个昏迷的孩子就想叫保安,但等看清你怀里那个孩子的脸后又很快平静下来,说,又是他啊,跟我来吧,直接挂葡萄糖。
    在准备扎针的时候,燐音发现男孩的左手里一直紧紧握着,费了好半天劲掰开却发现他的“宝物”就是一枚破瓶盖。正摸不清头脑的时候护士问他是丹希的亲戚吗?他茫然地问,丹希是谁?
    护士先是被他这种情况之外的状态逗笑,然后因为他的长相脸红了几秒,尴尬地咳嗽几下后又打趣着说,你都不知道这是谁,就带着人家来医院了,很热心肠啊?天城燐音刚想笑着对护士小姐插科打诨几句,糊弄过去“其实有可能是我把这个孩子撞晕了”这件事,就听见对方说,不认识就好。
    “什么意思?”
    天城燐音看着那根长针一点点没入那个孩子枯瘦的手背,他刚刚就注意到,那只小手上有很多细小的针孔型伤疤。而从护士紧抿住的嘴角也能看出,对方刚刚只是说了下意识的想法,大概没想到自己会追问。但是……天城燐音忍不住用手指抚过刚刚贴在丹希手上的胶布,一直抚出胶带边缘。输了液的手很冰冷,孩子的皮肤很细腻,丹希的手背上没什么肉,血管、纤细的骨头,被冰冷细腻的皮肤无力包裹。
    一只很适合让人抓在手心的小手。
    像是怕把这个孩子吵醒一样,燐音又压低声音问了一遍,什么意思?不认识更好是什么意思?
    “啊……虽然这样说不太好,但是这个孩子多少有些麻烦。抱歉,我不是那种意思,但是……”
    很麻烦的小鬼。
    父母都不在国内,罹患奇怪的胃病。像今天这样被陌生人捡到医院来似乎也是常态。这一切有些出乎天城燐音的预料,他认识这个孩子,或者说他早就注意到过这个孩子更合适。
    他只是没想过会以这种方式和这个小家伙“正式见面”。
    一个总是匆匆忙忙的孩子。他刚搬过来的时候,抱着一个大纸箱子,里面大多是这些年写下的谱子,虽然大部分都凑不出完整的歌。还有一部分是粉丝的信,薄薄一沓,因为人数实在太少的原因他几乎能想得起每一个人的脸。
    那箱子对他而言倒算不上重,但举在前面多少有些阻挡视线,快走到单元门口腾出一只手从兜里掏钥匙的时候,有一本薄子从箱子边上滑了出去。背后背着吉他,行动不便。当他想着,算了,估计那里面也没什么重要的东西的时候,一只小手搭上他的箱子,把那本薄子重新放了回去。
    还没来得及道谢,那个人已经与他擦身而过,匆忙地往相反方向跑去。
    灰色的小辫子在脑后一跳一跳,虽然没看到脸,但应该是个可爱的小姑娘。
    是住在这里的孩子吧?这个时间似乎刚好是学校上课的时候,看个头是初中生吗?不过城市里学校不都要求女孩子穿短裙吗?印着方方正正的格子花纹、边缘锋利的短裙。
    他似乎想着那个只留下个背影的小孩子太长时间了。
    天城燐音举起一走进房间就迫不及待掏出来记录东西的本子,看着上面一气呵成写下的谱子……以及歌词。他咧嘴笑了笑,拿出手机给这些年一直在联系的制作人打电话。
    他说,自己终于能写出歌词了。
    关于什么的?啊,有些无聊的青春而已,大概就是少年关于无意中遇见某个可爱的女孩但连人家的脸都没看见就陷入短暂又无聊单相思的故事。不过因为我没经历过这一切的原因,所以觉得大概还算新奇。
    “诶?什么啊?不管怎么说也算写出歌词了,总之先借给你地方去录录看干音和demo吧。不过拜托天城君不要再做奇怪的事了,跟上面解释起来很麻烦啊。”
    “这样说得好像咱是什么坏人一样。”
    他用手指轻轻拂过本子上写下的歌词,这间廉价简陋到没有任何降温设施的房间在盛夏果然还是嫌热了些,指尖沁出的汗水洇开了墨迹。燐音像触电一般移开手指,对电话那边紧张解释着不是在对他进行人格诽谤的年轻制作人说,我不会做什么的。
    他不可能和那个孩子有什么关系的。
    他不应该和这里的任何人有什么关系。
    不过命运大概就是这样吧,你越想逃开什么就越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拉扯着靠近,也无法辩解那力量是不是传说中什么本能。当天晚上收拾房子到傍晚累死累活的天城燐音刚想去抽根烟喘口气,刚走到阳台上就看见一颗灰色的脑袋。
    和奶奶住在一起吗?
    不知不觉,他忘了掏出打火机,叼着根没点燃的香烟看对面楼里的祖孙俩。他看到那个孩子笑着说着什么,隔太远听不清,但是看那笑容大概是很高兴吧。而那个奶奶似乎有些眼睛上的毛病,她的脸没朝着那个孩子的方向,嘴角故意压着,但同样看起来很幸福。
    诶,很温馨的画面嘛。天城燐音把香烟放在一边,这幅场景似乎又唤起了他某种奇怪的创作欲,这是老毛病了,当灵感上来的时候他就会立刻抓起纸笔开始写写画画,有时候甚至不是谱子或文字,而是一些奇怪的图形。
    如果医生看了一定又会唠叨这是不好的症状,所以燐音决定不去继续看医生了。
    可是等他再抬起头的时候,那间房子里只剩下了奶奶,她已经不再笑了,而是带着木愣愣的表情看着窗外。
    天城燐音探出身子,想找找那个孩子去了哪,为什么把奶奶一个人丢在这里。但是怎么也找不到,等他觉得大概那孩子是跑出去和朋友玩,准备回房间试试用吉他弹弹刚刚的谱子时,他又看到了那个孩子。
    他们的距离比燐音想的更近。
    两栋楼相隔没多远,瘦小的身体藏在未完全拉好的窗帘背后。
    还没等燐音脸红,就看到他平坦胸口上的淤青。
    天城燐音回到房间后,撕了那几页纸,发了短信告诉制作人自己不用去录歌了。他说,他觉得今天写的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湿漉漉的感觉。
    像是某天下班回家路上突然有只小毛毛球蹭了蹭你的腿,一点儿也不怕生,你想能这么亲人的小东西一定是只快乐的小家伙。但是当你想伸手摸摸它的时候,却发现它浑身都是伤,用圆溜溜的眼睛看你一会儿就“呜呼”一声晕了过去。等你把它带到医院,却发现原来这只“快乐的”小毛团子从头到尾从里到外都生了病。
    最可怜的是,它一直都摆出一幅快乐的样子。
    假装感觉不到那些可怕的折磨。
    在丹希闭着眼睛的时候,燐音爬在他枕边,嗅闻他身上尚未完全散去的血腥味。燐音注意到丹希的侧脸上还有一小块血迹没擦干净,像一道浅浅的伤疤。
    他想伸出手去抹掉,却又在快碰到的时候收回手。
    他保持着那个距离,直到脖子有些僵硬。他突然想起护士小姐说的话,就问睡着的丹希,丹希是谁?
    为什么要离丹希远一点?
    “呐哈哈,抱歉给您添麻烦了,那个,钱的话我能不能下个月再转给您?”
    麻烦的小家伙,如果和他惹上关系那之后的人生都会被对他的怜悯和负罪感绑架,而他只会用那种可怜兮兮充满愧疚感的眼神折磨你。
    天城燐音想自己已经过了那种自大轻狂的年龄,他不可能解决世界上每一桩悲剧,他连自己都快难以保全。
    但是……
    “不用还了,是咱撞到你的。”
    他还是忍不住对那个孩子伸出了手,那头灰色的长发比他想象中还要柔软。燐音也意外于丹希没有躲开,毕竟这个孩子自从醒来看自己的目光就一直躲躲闪闪,再加上他之前的表现,大概是听了街坊邻居的话,被告诫要小心自己这种“可疑人士”了。他只是乖顺的低下头,紧握那个瓶盖,长刘海遮住他的眼睛,天城燐音瞥到有眼泪划过他的脸颊,在小小的下巴上汇聚到一起,最后滴在医院洁白的床单上,留下湿痕。
    啊……好麻烦啊。天城燐音收回手,看着那孩子在那瞬间轻轻抖了一下,抬起那张哭得湿漉漉的小脸看着自己,但很快又低下头去。生怕又“会给他添麻烦”。
    “要抱一下吗?”
    “真的可以吗?”
    “……混蛋小鬼。”
    如果配合着他把这对话进行下去,天城燐音就要被自己蠢死了,他把输液管拨到一边,伸出手臂把椎名丹希整个环在自己怀里。回忆着小时候哄弟弟睡觉的方式,轻轻拍着他的后背。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的瘦骨嶙峋,这个年龄的男孩子多少应该长点肌肉或者肥肉了吧,但是椎名丹希好像被青春期这种事遗忘了一样。明明个头也不算小的,每天晚上爬在餐桌上吃的东西也多到吓人。
    算了,一切都不是他的错。天城燐音抱着他,抬头看着那瓶快到底的葡萄糖,居然把这么大一瓶东西注射进身体里以后都好不起来啊,真是让人难过的病。
    他低头把下巴轻轻搭上丹希的头顶,柔软的发丝掠过嘴唇。
    想象中天城燐音的味道应该是什么样呢?酒精混着烟草的味道?还有他吃的那些粗糙的速食产品调味料刺鼻的味道。但其实不是那样,明明是盛夏,他身上却没有什么汗水的味道,黑色的T恤被洗的发软,带着衣物柔顺剂的香味。要怎么描述才好呢……丹希明白自己的嗅觉敏感到奇怪的地步,但是现在埋在天城燐音的怀抱里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闻起来很普通。
    这可真奇怪。
    这个拥抱的时间太长,他的鼻息透过燐音胸前的衣物直接印在皮肤上。燐音做好了自己的衣服上会糊满鼻涕眼泪的准备,但是椎名丹希却在那瓶葡萄糖滴完之前抬起了头,抽了抽鼻子,用那双深蓝色的眼睛看着天城燐音。燐音被他那幅晕乎乎的表情逗笑,他现在看起来毫无防备,让燐音有些不愿意看到他清醒过来后疏远的模样。
    “饿了。”
    他没有躲开,只是低下头小声嘀咕一句,然后又抬起头看着燐音。
    表情和低头之前一样。
    除了饥饿其他一无所知的纯洁的野性。
    再怎么天真幼稚的家伙都不应该没有警觉性到这种地步。
    这家炸鸡店的吧台凳对于椎名丹希来说过高,脚尖勉强到极致才能碰到下面油腻腻的地面。之前没有注意过这里呢,明明就开在家不远的小商店旁边,没有窗户,只有几平米,结合卫生环境像是因为拿不到经营许可证随便开在出租屋里的店。
    只是说了一句“饿”,就有人带着自己来吃饭,这种事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发生过了。他看着天城燐音靠在厨房边笑着和老板说着什么,没过多久拿着装在纸盒里的炸鸡走了过来。满满当当的纸盒壁上贴着两个三角饭团,参杂着酱油、海苔碎、白芝麻。
    丹希低头看了看自己不知不觉留下好些划痕的手掌。
    天城燐音对他的“善意”居然不让他觉得愧疚,而是有些愤怒,愤怒这个成年人居然如此缺乏防备心。
    真让人失望。
    “喏,吃吧,不够再要。”
    脑袋被胡乱揉了揉,他看到天城燐音从口袋里拿出烟盒,准备朝屋外走去。手指搭在光滑的纸盒上,温热贴上皮肤。
    椎名丹希扭过头,离开纸盒的手拉住燐音的衣角。他的身体微微后仰,足尖彻底离开地面。
    “那个,你不吃吗——”他在与那双青色眼睛对视的瞬间慌忙缩回手,“大哥哥?”
    从医院出来到家,已经到了黄昏,哪怕是白天最长的夏日,光线也没有那么好。破落小店里用的是廉价的白炽灯,年岁已长又经油烟污染,连灯线都变得泛黄。
    但就算是这么差劲的灯光环境,丹希依旧看出那个年长男性的脸在一点点变红。
    这种称呼的确有些奇怪呢,按理说像他这个年纪的男孩正是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时候,对于成年人也总带着几分某种不明所以的愚蠢蔑视。但是……呐哈哈,自己最好还是不要和“叛逆”这种词惹上关系比较好。不过如果再不解决现在尴尬的气氛,天城燐音大概很快就要逃跑了,椎名丹希垂下眼睛想了想,再次开口:“燐音君不一起吃吗?”
    还没等到天城燐音拒绝或者同意,丹希的脸就刷的白了下来。
    自己不应该“知道”天城燐音的名字。对于天城燐音来说,他们只是第一次见面,刚刚从医院回来的路上也一句话都没有说。
    他们应该是十足的、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自作聪明地去思考果然没有好下场。椎名丹希转过头看着盒子里的食物,不自觉地咬住下嘴唇。
    “咱说……你这家伙性格不是一直这么别扭吧?和奶奶在一起的时候不是很开心吗?”
    他拉开椅子坐了下来,随手从炸鸡盒里拿起唯一一个鸡腿咬了一口,一边咀嚼一边看着带着称得上“不可置信”表情抬起头的椎名丹希。
    这也太好懂了吧……
    燐音觉得自己从未见过这种人。小鹿样闪烁的眼神,细痩无邪的身体,疯狂的暗恋也不过是纯真执着的本能。
    天城燐音偏过头,椎名丹希正愣愣地看着他,真是个让人觉得矛盾的孩子啊,看上去像打着什么奇奇怪怪的小算盘,却又能一个表情就把自己卖了。
    “丹希?”
    “啊!是!”
    天城燐音明显是不明白他那幅像上课睡觉被老师叫到名字的紧张样子意味着什么,只是低下头,把那根鸡骨头放在一边,手指轻轻敲着桌子。
    丹希注意到他带着一枚银色的戒指,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标记”一样的装饰品让丹希有些不安。
    好像天城燐音还有更多他不知道的事情一样。
    不过再很正常吧!他本来就对天城燐音没什么了解才对,知道这个人现在生活的习惯又不意味着就完全明白这是一个怎样的人。
    但是因为“戒指”这种理由失去以后了解他的机会的话……
    椎名丹希想事情的时候表情有些呆呆的,盯着盒子里的炸鸡,忘记嚼嘴里剩下的食物,脸颊变得鼓鼓的。虽然那双蓝色的眼睛很空洞,但天生微微上扬的嘴角有让他显得有点怪异的可爱。
    这样的话是很难在“城市”这种地方交到朋友的吧,天城燐音看着他那幅样子,突然就想起那片淤青。
    男孩子间吵吵闹闹互相打几下、捶捶胸口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除了被攻击者没有人真的那几下有多用力,也并不觉得原来那是一种伤害。
    幼小的人格就这样被轻轻剥削,最终因为结构的细微的不稳定一点点坍塌。
    他会怪自己,觉得自己生来就是错误的存在。
    然后就会死掉。
    他的手比起之前给自己那个怀抱要冷不少。那枚让丹希陷入纠结的戒指现在也贴着他的脸颊,他太沉溺于自己的思索,甚至于忘记了一边的天城燐音。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对方已经捧起自己的脸,他正用一种怜悯的目光看着自己。
    椎名丹希想,其实怜悯也没什么不好,责任感就是最稳固的脚镣。
    所以他闭上了眼睛。
    他很喜欢天城燐音给他那个拥抱,比吃饭还要喜欢,让他用什么换都可以。
    但刚把眼睛闭上就听见燐音“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慌忙睁开眼睛,看见对方抱着肚子笑了起来,露出一颗尖尖的牙齿。笑得在吧台椅上摇摇欲坠,笑得后厨的老板都忍不住探出头来看他们这个方向。
    无论之前有什么复杂的情绪都被天城燐音这样肆意的嘲笑转化成了羞恼和愤怒。
    真是的,自己刚刚是在做什么啊!在这个小混混面前摆出那么一幅蠢兮兮的样子。这家伙真是坏透了!
    “不要再笑了!燐音君真是太过分了!”
    天城燐音越是看着那个面红耳赤、张牙舞爪挥舞起手中鸡翅的男孩,就越是想笑。这个小家伙绝对不知道自己刚刚闭着眼睛一脸纠结的表情有多喜人……当然,也很可爱就是了。
    不过还是现在这样更可爱一点。
    虽然卫生条件不知道有没有保障,但口感还是不错的,选店的地方也不错,按理说很适合主妇买回去糊弄家里的晚餐。不过基本上没有看过有阿姨大妈提着这家店的炸鸡回家呢,果然问题还是出在酱料上吧,超市满是色素和香精的廉价番茄酱如果像在店里这样单独放出来选择要不要蘸还好,如果是外卖的话大概会直接倒进盒子里,那对这份食物简直是超严重的打击。
    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到“食物”这个舒适区后,丹希觉得之前躁动的心情稍有平缓。吮吸着手指思考要不要告诉老板或许应该考虑换掉酱料或者索性不要添加的时候,却看见天城燐音伸手拿过了他面前那几乎未动的番茄酱,用手里剩下的半个鸡腿就着全部吃掉了。
    看着他那幅样子,丹希想起来那个被自己压得相当平整的泡面袋子。
    这人大概完全不在乎自己吃的是什么吧……
    糟糕,又盯着他看了,和天城燐音再次对视的一刻,椎名丹希决定主动开口说话避免之前一样的尴尬场面:“那个,你,燐音君经常在这里吃饭吗?”
    “啊?怎么可能啊,只是偶尔改善伙食而已,别看老板那家伙假装和咱关系很好的样子,”他放下手里的骨头咳嗽几声,故意提高音量,“他可是从来都不给咱打折啊!”
    吃这种东西也叫改善伙食吗?不过和平时的泡面比起来这的确是大餐了。大概是终于吧话题扯到了自己擅长的方面,丹希不再像之前那么紧张,笑着说:“那大哥哥很爱吃炸鸡啦。”
    “嗯嗯,以前从来没吃过这些东西,到了城市之后真是觉得中大奖了啊!炸鸡和披萨,垃圾食品万岁!”
    “这样啊……”
    天城燐音看着那个好不容易显得心情好了些的小家伙在听见自己这番故意想让气氛再轻松的话后,又低下了头,不过看着那微微上扬的嘴角大概问题不大就是了。
    真是个别扭的孩子。
    真是个别扭的孩子啊!因为临时接到工作方面的电话,就让椎名丹希自己先回家了,等到跑到那边签完演出合约再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中午本来出去就是为了吃饭,被突然一撞就急着带丹希去医院,那一大笔医疗费花掉了他大半积蓄,但为了让那个看上去很失落的孩子开心一点还是带他去吃了自己认为的美食。结果就是忍着饥饿想回家吃泡面的时候,却发现口袋里的钥匙不知道去哪了。
    燐音想起分别时椎名丹希抬着头看着自己,问他可不可以再抱一下。
    他皱起眉头,听见手指骨节因为过分用力发出响声。但最终也只是叹了口气,从门垫下翻出备用钥匙进了家门。
    刚弯腰在纸箱子里翻找今天准备临幸的泡面,突然闻见一股相当浓烈的食物香气。
    再抬起头,对面的餐桌上摆着一大张披萨,而那个灰头发的小鬼就坐在披萨面前,捧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他。
    好坏的小鬼!
    真的好吗?被一个陌生的小孩子就这样缠上了。燐音摸出口袋里的烟,走到阳台上沉默地看着对面那个满脸期待的孩子。
    不过来吗?披萨都要变凉,变得不好吃了。丹希低下头,看着自己临时赶制的披萨。他在回家后迅速地给阿婆做了晚餐,然后就急着想去购买做披萨的食材。这个念头是看着接了一个电话就匆匆离去的天城燐音冒出来的,他原本以为还能和对方多呆一段时间,至少一起走回家。
    但是其实如果不做些什么,就会很快分开,重新变成陌生人了吧。
    所以椎名丹希做了在遇到天城燐音之前绝对不敢做的“坏事”,奇怪的是他在偷偷顺走那把栓着个奇怪挂件的钥匙时一点儿也不紧张。
    太奇怪了,他喜欢和阿婆呆在一起,是因为阿婆哪都不会去,每天放学回家都会安静地等他。而天城燐音不一样,他似乎随时都会从自己的世界消失。但是哪怕这样……还是想再试着接近他。
    就算他是坏人也没关系。
    像学校里的“朋友”那样完全不考虑自己的感受也没关系。
    只要是天城燐音,那剩下一切都无所谓了。
    阿婆大概是看出了端倪,但也只是平淡地问了几句为什么今天这么晚回来。她看上去并不生气,明明平时是个很坏脾气的老太太。但是就是那副好像早有预料的平静表情让丹希愈发不安,他有些磕巴地撒谎说今天学校做大扫除所以放学晚了。
    在商店把食材放入购物筐的时候丹希才意识到,自己并不常说谎话,上一次还是几年前告诉妈妈自己一点儿也不害怕一个人生活。
    不知不觉就怀揣着沉重又莫名的情绪低下了头,松开咬着的嘴唇再带着微笑抬起头来的时候,对面的房间已经变得黑漆漆空荡荡。心脏因为不安跳动一下,下意识站起身想知道对方去哪了的时候,却听见了敲门声。
    隔着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安保实效的防盗门,天城燐音听见椅子摩擦地板和橡胶拖鞋“啪嗒啪嗒”的声音,很快面前的门被打开,椎名丹希抬起脸看着他,那样子高兴得简直要摆起尾巴。
    “喂,大晚上的你不看外面是什么人就开门吗?学校里没教过这种知识啊!”
    “但是我知道是你啊!”
    椎名丹希被敲了脑袋,看着天城燐音算不上愉快的表情有些害怕地往后退了退想让他进来。而燐音到了门口却犹豫起来,丹希看到他不停在屋外的地毯上蹭着自己的鞋底。他鼓起勇气,拉住天城燐音的手腕把他拽进来,拽进自己的地盘。
    这间公寓比起自己那间倒是更像“家”的样子,至少床没摆在一进门,不过因为还是在同一片低档住宅区的原因也没好到哪里去,很狭小的空间。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这些家具都是正常大小,但是天城燐音就是莫名有一种闯入“小人国”的错觉。
    椎名丹希把这间小小的公寓照顾得很好,餐桌上铺着漂亮的桌布,碗碟整齐地罗列在沥水架上。天城燐音坐在沙发上,忍不住用手去摩挲那张亚麻质的布艺沙发。
    原来城市里的“家”是这种样子。
    他还是第一次被别人邀请进家门,年轻的时候虽然也接受过帮助,但人家也不至于把他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家伙放进家里。所以说……这个小鬼果然还是太缺乏防范意识了吧,想到这里,丹希把再次加热的披萨放在茶几上后用手去摸耳垂那副傻乎乎的样子让天城燐音看着更不爽了。
    他伸出手捏着对方的脸颊,装出恶狠狠的样子说:“喂,你经常随便把陌生人带回家吗?”
    “但是你不是陌生人啊。”
    但是知道是你、但是你不是陌生人,一直用这种听上去很坚定其实含糊不清的方式搪塞他……天城燐音皱起眉毛,歪着头看这个孩子。他长着一张天真无邪的脸蛋,眼神也是透亮的。如果不是微微颤动的喉结出卖了他,那哪怕是自己也会被骗过去。
    这才是他真正的麻烦之处吧。
    他松开手,把身体尽量坐正。他决定对这个小家伙解释些什么,类似于……不要再缠着自己,对他没有什么好处这样的话。这才是正确的做法,按照城市的规矩来说,没有血缘关系年龄差异又像他们这么大的两个人是不应该惹上什么关系才对——
    “啊——”
    刚想开口的时候面前却出现一牙还冒着热气的披萨,那股香味引得天城燐音原本就空虚的胃一阵抽搐。他有些惊讶地看着面前这个突然拉近距离,甚至试图做给自己“喂食”这种亲密举动的男孩。奇怪的是这时候丹希的表情却比之前都要自然,眼神更是完全集中在手里的披萨上。
    看来比起给燐音吃,他更想自己吃掉这张守了不知道多久的披萨吧。
    好奇怪的孩子,一拿到食物就变得很安心的样子,难道是什么超能力吗?感觉到对方并不是故意做出这种亲密举动后,燐音便不再计较,张开嘴轻轻咬一口看起来还有点烫的披萨尖。
    “好吃!”
    天城燐音是个看上去很危险的大人,无论是过分漂亮的外貌还是不知不觉中透露出的不安定感,以至于他的每个笑容都让丹希隐约觉得有些危险的意味。
    但是现在没有了,现在他看上去很幸福。
    吃到好吃的就会开心,明明刚刚还说自己随便给陌生人开门,现在不也是在吃“陌生人”给的东西吗?真是的……好像小孩子啊。
    披萨很好吃。城市里一切过度加工的食物都很好吃,它们并不考虑什么营养价值,靠浓烈的口味吸引人。这是天城燐音对城市的第一印象,人们是被允许享受自己喜欢的生活的。
    但是很快他也发现,在获取那些快乐事物之前,普通人往往要咬牙忍下很多痛苦。
    越是痛苦,那份廉价的快乐就被衬的美好。
    那种美好是转瞬即逝还令人加倍空虚的,像外卖披萨、像泡面、像啤酒、像香烟。那只是暂时的解脱。
    眼前的披萨也很好吃,但却让天城燐音觉得不一样。这是一张专门做给他一个人的披萨,制作者在做的时候全心全意想的都是他。
    这样就感觉没那么容易失去了。
    好幸福……
    “喜欢的话我以后还可以做给燐音君吃的!”
    他的拥抱比自己想得更容易获得。虽然被很突然地抱住,但是椎名丹希很快就平静下来,伸开手臂环住天城燐音宽阔的肩膀。试着轻轻用头蹭蹭他的颈窝。好舒服。原来从别人那里获得拥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能遇到天城燐音真是太好了。
    只要付出一点点,他就会给自己很多。
    被那样紧紧怀抱的时候,椎名丹希已经因为对温暖的贪欲无法思考自己的想法是不是逐渐偏离正轨了。他只想像现在这样汲取温度,就像肚子饿了就想吃饭一样……
    其实这本不是他该拥有的东西,但是就和“生命”一样,这种未曾预料就出现的缘分,一开始就再也停不下来了。
    如果中止就会死掉。
    椎名丹希对此深信不疑。


    NO.3{过来}
    “过来,过来,过来……”
    燥热的午后,从外面回来刚踢掉鞋子爬在床上准备补个觉就被一只纸飞机砸中脑袋,熟悉的作业薄纸,歪歪扭扭地写着“过来”两个大字。
    天城燐音有些无奈地看着爬在对面阳台围栏上那个穿着白色跨栏背心和宽大短裤的男孩,他正用一幅可怜巴巴的表情看着自己,身后的桌子上摆着一盘切好的西瓜。
    自从暴露了那点小心思后,椎名丹希就摆出一幅无所顾忌的样子。哪怕天城燐音在他书本夹缝里翻出好几张被压平的泡面袋子,他也只是耸耸肩撇撇嘴,胡乱把话题糊弄过去。
    很过分的小鬼,自从那天诱惑着燐音来自己家吃过一次披萨后,每天都端着碗坐在阳台上吃饭。那些丰富又美味的饭菜让天城燐音觉得嘴里的泡面一下子就变得和塑料一样难吃。
    他骗自己,只是为了填饱肚子罢了,于是一次次敲开丹希家的门。
    直到某天准备离开的时候椎名丹希从身后抱住他、连带着他的双臂一起禁锢在那小小的怀抱里、问他今天晚上能不能不要走的时候。天城燐音惊醒了。
    打开那扇门就像打开潘多拉的魔盒,很快“椎名丹希”这个人填满他整个世界。第二天他下定决心绝对不要去丹希家吃饭之后,一整天都忍着饥饿感,最后生子受不了,就走进了那家常去的炸鸡店。但刚一坐下,一颗熟悉的灰色脑袋就凑了过来。
    未长成的少年穿着脏兮兮的围裙,拿着过了塑的油腻菜单,问他今天想吃什么。
    看着他那张可爱的笑脸,天城燐音捏着拳头站了起来。他们对视的那几十米椎名丹希始终对他露出微笑,燐音觉得自己的眼球慢慢变得干涸了。
    最终他移开视线,瞪着坐在一边用平板电脑玩无聊小游戏的老板说,信不信我举报你雇佣童工啊?
    在幸运地获得苦力后就给自己放了长假的老板懒洋洋地瞥了燐音一眼,说,他可不要工资。
    “燐音君要吃我改良过的炸鸡吗?比之前更好吃了哦。”
    丹希拽着他的衣角这样说。
    别再缠着我了。天城燐音没办法对着那张脸说出这句话,他只是伸出手拉开丹希拽着自己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那天晚上他没有回家,而是久违地去了柏青哥店。之前常去的那家店突然之间变得干净得不像话,连气味都清新起来,他后知后觉地在玻璃上看见“禁止吸烟”几个字。疑惑自己到底多久没来的时候,却又看见老板用一幅“你怎么来了”的惊悚表情看着自己。
    燐音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也不怪人家这样,毕竟自己上一次从这离开的时候是躺在担架上横着出去的。
    想起不好的回忆,也没什么心情打小弹珠了,毕竟他也像模像样地保证过再也不会沉迷赌博了。那家柏青哥店刚好开在地铁站旁边,燐音随便找了一家连锁快餐店进去吃饭,排到窗口却发现这家店居然只卖披萨。
    一大张披萨,花了他一大笔钱,剩下了一大半。最后他坐在玻璃门旁边,透过玻璃看来来往往的人,大部分都是穿着难看套装的上班族,不是一脸疲惫就是神色不耐烦地通着电话。燐音看着他们那幅为生活奔波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但很快他看到一个带着啤酒瓶底厚眼镜的学生背着书包走了过去,校服和丹希之前穿得很像。
    燐音觉得无聊起来,扔下那难吃的披萨离开了快餐店。他随便挑了一条线路的地铁坐了上去,坐到尽头就反方向再坐一遍。一开始人挤人,抓拉环抓得他胳膊发酸,但不知不觉中地铁上就剩下他一个人。
    他突然觉得很孤独。
    下车之后他坐在路边喝了很多酒,直到胃满的快要坠下去。这时候他就想到丹希每次吃那么多东西会不会也是这种感觉,很快他就为自己这个不受理智控制的猜想生气起来。对着马路大喊——你为什么是个小鬼!你为什么是个小鬼!你为什么是个小鬼!
    喊了几声,他突然意识到那不是他们之间真正的问题所在。于是低下头,看着自己有些磨损的帆布鞋。
    等到喊完之后还能站起来朝家的方向走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喝醉,包括刚刚大喊大叫、这一晚上的行为都蠢毙了。
    透过喝光的啤酒瓶看什么东西都变成深褐色,燐音拎着一袋子空啤酒慢悠悠地回家,夏天深夜里的风和他四年前刚来这里时一样冷。街上就剩下他一个人,每家每户的灯也都是暗的,但是等他走到自己那间暂牺之所的时候,却有微弱的灯光穿过他的酒瓶。
    他停了下来,看着一颗小小的灰色脑袋躲了回去,很快,那盏灯也灭了。
    回家之后先看见的是那把短暂地离家出走现在却好好躺在进门处柜子上的钥匙,摸起来冰凉凉的。很快他注意到房子比之前干净了一些。再一翻放食物的箱子,里面凭空多了好几袋泡面,还有水果罐头之类的东西。
    燐音站在原地,扭头看向对面黑着的窗口,一直到脖子发酸才低下头。
    他考虑搬家。
    第二天他去炸鸡店的时候椎名丹希果然还在那里,看到自己就露出开心的笑容,但那笑容在接过燐音递给他那一箱泡面和罐头的时候就消失了。看着他那幅羞愧到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天城燐音想,他大概再也不想搭理自己了吧。
    但他没想到丹希会这么固执。
    第二天准备出门的时候发现有什么东西挡着门,弯腰捡起来发现是一只沉甸甸散发着温热的饭盒,打开后里面装着满满当当的饭菜,饭团被捏成可爱的小动物的形状。
    饭盒下压着一张薄薄的纸,被地上的灰尘弄脏了。
    上面写着:“我知道错了燐音君,我不会再拿你的东西了。我们可以和好吗?如果可以的话就回头看看我吧!”
    天城燐音低着头,反手带上了门。
    如果是刚到城市的自己绝对不会这样做的吧,如果在十七岁的时候遇见这个小鬼,那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离开了。面对这样一个可爱的孩子,一定恨不得要把他装进口袋里走到哪带到哪。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他没办法再做那种自以为是的决定了。
    他并不是无所不能。
    越靠近这个孩子,到分离那一天所造成的伤害就越大。而且这家伙看上去状态比之前要差劲多了。天城燐音把纸飞机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想要站起身拉上窗帘让丹希死心。
    如果再看着他那幅样子,自己一定会心软的。像之前那样敲开他家的门,吃了早餐就有午餐,午餐吃完没多久就到晚餐。天色越来越晚,小家伙凑的越来越近,等到那颗柔软的脑袋靠上肩膀,他才会恍然从梦里惊醒一样,像逃一般回到自己那间一居室。
    再抬起头,椎名丹希正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客厅。头顶的吊灯照亮狭小昏暗的房间。那个孩子用落寞的表情看着他。
    就像现在一样……
    手刚搭上窗帘就看见那小鬼着急地爬在栏杆上,身体外倾,张张嘴又后缩回去。神色焦急,眨着眼睛看着他。燐音咬咬牙,一狠心拉上了窗帘。
    他往后一倒躺在床垫上,看着天花板,在外面的困意却荡然无存,清醒地不得了。
    屋里到处都是被他捏成一团的纸飞机。进门处的柜子上放着一塑料袋空啤酒瓶,但是仔细看的话还能找到一小包粗点心。是一盒柚子糖,天城燐音不怎么喜欢甜食,但是椎名丹希似乎很偏好那种能短时间提供热量的食物。况且……他嚼东西时脸颊一鼓一鼓的样子像某种啮齿类小动物一样,看上去让人心情很好。
    怎么就买了这个东西回来?天城燐音翻了个身,天气热得盖不了被子,他有些烦躁地脱掉上衣,穿着牛仔裤伸手拿过床头柜上的本子。一打开就看见撕掉的痕迹,上次写歌词还是第一次遇见丹希的时候。
    现在故事的发生和他朦胧的感觉完全不一样,某种意义上来说很精彩,但他更希望就终止在记忆当中。
    椎名丹希不会有结果的初恋不是他用来扬名立万的故事。
    燐音又一次放下笔,把本子丢在角落里,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看来哪怕心绪再乱,灵魂也是能被肉体的困意打败的,他听着窗外的蝉鸣和主妇嘈杂的交谈声入睡。睡得不算深 ,隐约听见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刚觉得有几分熟悉的惬意就突然想起来,他住的这片廉租区绿化并没有那么好。
    原来他是梦见了故乡的树。
    故乡在这个国家极北之地,比污染严重的城市来说,四季分明很多。
    但总归还是寒冷。他小时候、一彩还没出生的时候,总听大人们说冬天是多么难挨,有多少人在冬夜里一睡不醒。不过燐音是感觉不到的,他天生身体强健,又居于高位,小时候每逢冬日便只记得裹着鞣制好的兽皮窝在暖炉旁吃母亲拿之前就磨好的栗子粉做的点心的事。
    后来到了少年时期,必须参与冬狩,每逢临行前也必要仪式性地喝一碗烈酒。大部分时间又总被人围着,也是感觉不到“冷”的滋味。
    但他仍不喜欢冬日,因为母亲下葬的时候,冰雪还未消融。
    严冬下土被冻的僵硬,他们花好大一番力气扫去积雪,挖开墓穴。这一切自然轮不到燐音来做,他只是抱着新生的弟弟站在远处,看着填上土坑后苍白的雪花很快又埋没母亲的坟墓。
    母亲一定觉得很冷。
    等到春天冰雪融化,透破土壤,渗入棺木,那就变得更糟。
    父亲看出他的茫然,便从人群中朝他走过来。高大的男人,哪怕失去平生挚爱肩膀也板得极正,嘴角冷硬。他把手搭在长子的肩上,告诉他,不准哭。你是未来的君主,而生老病死是常事。
    你身边这些人,包括你怀里的弟弟,未来都会迎来死亡。
    你必须对这一切变得漠然。
    看着父亲离去的背影,燐音想,如果春天不会来就好了,没有开始就没有结束。后来到了城市,燐音在书上看过去的哲人这样写——死亡是一件幸事,但最好的还是从未出生。
    在看到这句话的时候他忍不住颤抖着流出眼泪。因为他忽然想起自己犯过无数件关于“出生”的罪行。
    大概在七八岁的时候,一彩粘人得惊人。他不敢带那么年幼的孩子去打猎,老让他跟着自己困在书房里批阅文书也觉得愧疚。后来便想出办法,为他辟出一块小小的田野,跟着村子里的人学种些作物。一彩玩得浑身是泥的时候,燐音就坐在旁边看,第一次看到村民把一片小小的树叶插在泥土里后觉得新鲜,问清楚后便也想试试看。
    很奇妙,那一年气候不好,扦插下的黄杨大部分都没熬过生长初期。
    但天城燐音亲手种的那几棵都活了。
    村子里的人大肆赞扬,不愧是未来的君主,一定是有神明保佑。但那时候,看着那些细嫩的枝桠,燐音用手抚过它们浅绿的叶片,隐约有些怪异的心情。
    那种杨树的叶片紧密、细碎,每到风季便总发出响声。燐音总听着那声音入眠,却越听越烦躁。
    他逃离家乡的那天晚上,刚好经过那片树林。他借着月光沉默地看着那些泛着狠毒绿意的叶片。它们正好是人类的少年期,茁壮成长又纤细易折。和燐音差不多是一个年纪。
    燐音与他的树面面相觑,最终,他扑入那片矮树丛,徒手将它们毁了个干净。
    它们不会成年了,也便不用忍受衰老和死亡。
    没有比被谋杀的夭折更美好的末路。
    即刻死亡最好,然后就是从未出生。
    如果没被生出来过,那个孩子便不用忍受那样可怕的病痛;如果不曾燃起爱欲之火,便不用被戒律和良知缢死;如果不曾看过外面的世界,便不会因为被从出生前就定好的命运束缚而近乎窒息。
    燐音惊醒了。
    太阳已经下山,温度降了下来,先前出得汗蒸发殆尽,吸走皮肤的热量,浑身都觉得冰冷。天城燐音揉揉眼睛,重新套上T恤。很快肚子叫了起来,他闻见饭菜的香味。犹豫许久后还是透过窗帘缝隙看向对面。
    椎名丹希不在窗边了,这个理所当然的结果让刚睡醒的他下意识觉得失落。但很快他在另外一个窗口找到了那颗灰色的脑袋。原来是和奶奶在一起啊。燐音看着那个孩子穿着制服,笑着和老人说着什么。这样一来他就不会注意到自己了,燐音安心地爬在栏杆上明目张胆地“偷窥”起来。
    丹希是那种很受长辈喜欢的孩子吧?五官清秀,气氛又很温顺无害,像是那种说什么就会乖乖去做什么的孩子。又因为身体的病痛,能受到额外的怜惜。
    身为“弱者”是什么样的体验呢?
    从前的燐音以为自己不会明白这种感受。
    电话响了起来,中介习惯性地抱怨了几句类似“天城君明明说好要长租的”、“因为违反合同不能退还全部租金哦”、“你也知道现在房子不好找,所以下次中介费会高一点了”之类的废话。燐音心不在焉,有一腔没一腔地搭着话,看着对面那边的丹希收了餐具,没过多久出现在自己家的窗户里。
    他看向了自己,下意识地露出笑容,但很快像做错事一样低下头。
    算了,既然都要走了,那至少去解释一下吧。如果让那个孩子又把错怪在自己头上就不好了。
    我在做正确的事,我在做正确的事,燐音这样安慰自己。
    敷衍了几句挂掉电话,他扶着柜子穿鞋,伸手摸向塑料袋想把那盒一时冲动买来的柚子糖带给丹希的时候发现那几罐冰凉可口的啤酒已经在室温下变得温热。真是的,这样不就变得难喝了吗?他直起腰,扭头看了看躲在窗帘后面偷偷看自己的丹希,笑着朝他挥挥手,看着他那幅高兴的快要从阳台上跳过来的样子,决定把啤酒拎到丹希家降降温。
    这次用不着他敲门,在楼梯口就看到丹希从门缝里探出脑袋,用那双蓝色的眼睛盯着他。那幅过度满怀期待的样子让燐音都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燐音君早上很早就出门了,午饭是在外面吃的吗?是和朋友一起吃的吗?睡了一下午一定饿了吧,我今天去市场看到了新鲜的鳗鱼哦,刚好家里还有蜂蜜所以就调了酱汁做了鳗鱼饭。”刚一靠近,椎名丹希就拉着他的手腕把他拉进房子,然后快速关了门,好像怕自己逃跑一样,天城燐音看他拿出一双崭新的拖鞋,甚至试图伸手脱掉自己的鞋给自己穿上。丹希没有看他,一直滔滔不绝地说着话,假装很轻松的样子,但是燐音觉得这家伙简直是想永远把自己关在家里了。
    被他那快速又亢奋的语气吵得头疼,燐音从塑料袋里拿出柚子糖,塞在丹希手里,拍了拍他的脑袋说:“给你的。”然后就径直走向屋子里面,毫不客气地把啤酒塞进了丹希家满满当当冰箱的最深处。
    “那个……不用送我东西的。”
    “哈?咱都白吃了你那么多顿饭了吧——”
    再回头,天城燐音把自己的话咽回了肚子里。身体不受控制地走了过去,在离丹希不到十公分的地方才停下来。他把头低的极低,露出纤细脖颈的背面。燐音蹲下来,抬起手抹掉丹希的眼泪。他看一眼那只紧紧攥着柚子糖的小手,张了嘴又合上,觉得这是平生第一次说不出话来。
    最后又一次无奈地说:“要抱一下吗?”
    这次椎名丹希已经没有力气去假装犹豫了,他直接扑了过来,让原本就蹲着的燐音因为重心不稳跌坐在地。
    他把整张脸都埋在燐音胸前,两只手死死拽着燐音前襟的衣服。天城燐音垂下头,看一眼被捏得变形的柚子糖纸盒,在心中叹了口气,伸出双臂环抱丹希,轻轻拍着他一抖一抖的后背,把下巴搭在那柔软的灰色发顶。
    吃饭的时候,丹希告诉他,以前也有人送他柚子糖吃,和燐音给他的是同一个牌子,包装一模一样。只不过那盒柚子糖是吃剩了的,主人没吃几颗就嫌它粘牙,随手塞给刚好路过的椎名丹希。
    “可是所有食物对我来说都是很重要的。”
    椎名丹希说自己很高兴,已经很久没有人送东西给他吃了。而且他觉得如果能在学校交到朋友也很好,说不定对方也喜欢吃饭的话题。
    他准备了很久,过了一段时间带着亲手做的饼干去找那个人。
    丹希问他,我们是朋友了吗?
    “燐音君,你明天也过来我家吃饭吗?”
    天城燐音愣愣地看着面前那只盛满味增汤的粉色波点瓷碗,又抬起头看向对面带着微笑看向自己的椎名丹希。丹希的眼睛还红红的,燐音这样想着,拿起一边冰冷的铁勺往自己嘴里送了一勺热汤。这道汤对日本人的意义太大,哪怕是他这种出身封闭少数民族的人也从小就喝。不过城市饭店里买的味增汤多少添了现代的调料,喝起来和小时候的有些细微差异。
    但是丹希做的,和故乡的很像。
    “燐音君?”
    他的沉默让丹希又不安起来,正当燐音准备开口告诉丹希自己很快就不住在这附近的时候。声音里还带着哭泣过后沙哑的丹希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说:“啊啊,抱歉,自顾自说着给燐音君添麻烦了。那个,和我这种小孩子呆在一起很无聊吧!所以燐音君拒绝也没有关系……”
    “那样才比较酷嘛!”
    椎名丹希慌忙地想让话题变得轻松,却看见天城燐音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自己。他想躲开那超出自己理解范围的情绪,却听见燐音说——
    “过来。”
    天城燐音回答了丹希的问题。
    最近总是在做一些任性的事情啊,取消录音给制作人小姐添了很多麻烦,取消退租又受了中介好一番抱怨。不过哪怕他如此胡作非为,最近的运气也好到爆棚。在炸鸡店那天接到工作的电话,哪怕第一时间就跑了过去,心里也觉得自己不过是为了防止意外发生的预备役,多半是不可能真的出场的。
    但是这几天却被叫过去参与彩排以及拍摄音乐节宣传手册上要用的硬照,让天城燐音觉得似乎这次真的能上台表演了。
    这是他被“雪藏”后第一次有正式的工作机会。
    好幸运啊……简直是被幸运女神光顾了一样。怀揣着激动又忐忑的心情,他练习得格外卖力。因为有正式通告,公司给他批了一间训练室,他每天清晨就跑过去练习,一直练到断了电后门卫大爷拿着手电筒逼他离开。
    他这个“废人”的回光返照引起了小小的风波,不过那些人在议论了他一段时间后也就作罢,各自去忙自己的事情。
    这很正常,燐音想,对他者的爱意和恨意都不会维持太久。比起要嘲笑他,他们其实更庆幸自己一早就走上了“正轨”,没有像他一样因为愚蠢和固执被市场淘汰。
    而燐音也只是在遇到有人当面挑衅的时候笑着竖竖中指,怀揣着某种略带得意的心情离去。对于他来说被憎恨也许比被遗忘、忽略更好。
    如果是小时候的他绝对不会这样想吧,那时候是想被“爱”的,是想作为“天城燐音”这个人被爱的。不过“长大”就是这么回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许他已经死了。
    少年时代的大愿是会沉没的,不背着完美无瑕的梦想前行,人就会活得轻松很多。
    他偏过头看靠在自己肩膀上的丹希,继续手里的木工活。
    演出当即却在泡在丹希家里的原因,当然是因为之前练得过火,等到制作人来慰问的时候嗓子哑到说不出话来,所以立刻就被赶回家休息了。似乎是怕他偷偷跑回公司去,忙的头晕眼花的制作人特地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押送”他回家。
    进了他那间小破出租屋,看到他连床都没有,就裹着薄被睡在床垫上,又被气得不轻。
    “真是的!天城君这像什么样子,简直和小混混一样!”
    “哈哈哈哈!小混混倒是不错啊,重新出道就以这个方向发展吧。混蛋偶像万岁!”
    “再怎么说也要照顾好自己,这样生活会生病的。”
    “啊……咱有人照顾的。”
    燐音看到原本忙着把他揉成一团的废纸捡起来的制作人听见自己这样说,下意识地皱起眉想要说什么。但很快又温柔地笑了起来,看着那些废弃的歌词,把棕色的长发撩到耳后,说,这样也好。
    什么啊,自顾自就想些有的没的。天城燐音有些无奈,不过比起制作人的想法,此时此刻盯着他们这个方向的丹希的想法大概更让他头疼。那家伙从他一回家就站在客厅里了,一直沉默地看着他和身边的女性制作人,面无表情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好麻烦的小鬼……
    燐音一直送制作人到楼下,看着对方离开后,抬起头看着楼上爬在阳台围栏上的丹希。
    夏日、正午,刺眼的阳光把丹希的灰发照的发白。
    天城燐音决定走到远一点的地方。说是远,但也只是离他所住地最近的一家仓库式商超。其实他平时去公司或者去工作,都要走比这更多的路。但这不不一样,自从他几个月前被制作人强行送进医院接受治疗后就不曾像这样,不以存活为目的离开睡觉的地方了。
    他不太确定自己之前有没有逛过这种大型超市,但是在走到食品区看着那些种类丰富的食材后,燐音想,丹希大概经常来这里。
    在收费区看着主妇们一个个熟练地拿出购物袋后,天城燐音有些汗颜地付费买了一次性塑料袋。他想起挂在丹希家玄关处那个尺寸惊人的购物袋,摸摸鼻子,想,那么小的孩子都有生活常识,他却没有。
    等他提着沉甸甸的东西敲开丹希家门的时候,丹希只是接过塑料袋翻了翻那些食物。他购买的食材大概是没能让丹希满意,丹希拿着小票,用一幅欲言又止的表情看着他。
    天城燐音耸耸肩,摸了摸他的脑袋说:“下次还是你去买吧。”
    他看到,听见自己这样说之后,丹希紧抿着的嘴唇才放松下来。变成像平时一样浅浅的微笑,看着他那幅表情,燐音也不由自主地笑了笑。过了一会儿,丹希问他饿了吗,要不要自己烧东西给他吃。
    燐音摇摇头,翻出塑料袋里的工具盒和那块装模作样刻上花纹的垫木,坐在丹希家的沙发上锉起了木头。这种奇怪的行为又一次引起了丹希的注意力,没过多久他就抱着天城燐音买的超大袋薯片靠了过来,看了一会儿,问燐音在做什么。
    “做一个勺子。”
    “买一个勺子比这个便宜吧……”
    “你不是送了咱一只碗吗?”
    两个人的对话没头没脑,但燐音看着丹希垂下眼睛的样子,就知道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过了一会儿,丹希踢掉拖鞋,小腿搭在沙发的扶手上,后背靠着燐音的胳膊闷声吃起了薯片。
    以前在故乡也算是擅长做这种东西,到城市里来怎么突然不会了?天城燐音对着夕阳举起那个歪把的勺子,疑惑是不是现在塞给他筒箭他都不知道怎么拉弓了。
    花了十分钟就吃完那一袋包装上写着“家庭分享装”薯片的丹希在这整个过程都很安静,安静到燐音以为他靠着自己睡着了。但是等他想把手里的失败品扔进垃圾桶里的时候,丹希却在沙发上跪了起来,从背后环抱着他的脖子,和他的手一起紧握住那把寒酸到可怜的木勺。
    “我会好好珍惜的。”
    短短的马尾辫扫过燐音的脖子,有点发痒。单薄的胸膛贴着后背,微弱的心跳穿透夏衫被粘在燐音的皮肤上。
    燐音低下头,试图拉开一点两人的距离,失败后笑着说:“还没打蜡呢你怎么用,丹希是笨蛋吗?”
    “打完蜡就能给我了吗?”
    “……嗯。”
    那只试图与他争强那只丑勺子的小手终于慢慢松开,但当燐音准备起身活动一下僵硬的身体后,却又被那双纤细的胳膊圈住了腰。
    “是女朋友吗?”
    “什么?”
    燐音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原来磨蹭了这么久丹希终于打算跟他“算账”了。他以为丹希会表现得更生气一点,这个年龄的孩子在付出一点点努力却得不到回报后就是爱发脾气。但实际上却不是,丹希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有点潮湿。
    他并不生气,也许也不嫉妒。
    他只是有点害怕。
    “不是啦,”燐音拍拍他的胳膊,“算是咱的同事吧,嗯……也是朋友或者说对咱有恩的人。”
    椎名丹希把头抵在燐音的后背上,明明看起来力气很大的样子,却有点瘦呢,这样能清楚地感觉到他凸起的脊梁骨。一定是经常吃泡面的原因,燐音的体温让他慢慢安心下来,最后丹希吞一口唾沫,问:“那我可以做你的女朋友吗?”
    “不行。”
    天城燐音冷冰冰地说。
    还没来得及好好品味“失恋”的感觉,就被天城燐音提溜了起来。燐音站起身,举着他的腋下把他举到能和自己平视的高度。
    刚刚才说了丢脸的话,突然和天城燐音对视让椎名丹希一下子脸红了起来。他刚偏过头想躲闪燐音的目光,就听见对方说:“你这家伙怎么看都是男的吧,你想做什么女朋友?”
    他说这话时的声音带着憋不住的笑意,椎名丹希转回头,果然看到他的嘴角勾起笑容。天城燐音的眉眼上挑,笑起来的时候看上去……真的不太像什么正派角色。不过在认识到对方没有生气也没有讨厌自己以后,椎名丹希就安下心来,歪歪脑袋说:“可是女朋友很特别啊。”
    “你已经很特别了。”
    燐音放下他,准备打扫一下刚刚弄出来的木头残渣。却被撕住衣服的下摆问:“那你能不能永远都和我在一起?”
    终于,椎名丹希说出了这个词。永远。
    永远不需要任何前提和补充说明,永远就是永远。永远本身自带无比沉重的价值,永远是诅咒,永远也是祝福。永远美好在永远不可能永远。
    椎名丹希自己说出这句话的之后,觉得自己有点馊掉了,就像放在冰箱一整个月的牛奶一样。谁都知道这是比天城燐音同意自己当他什么“女朋友”更滑稽幼稚的事情。但是他还是问了出来,好像不把这种心情告诉对方,这辈子都得不到安宁一样。
    其实自己那时候并不在乎燐音君的感受吧。
    因为得到了一次施舍和怜悯,就立刻贪婪地缠了上去。不断给对方的生活增添压力和烦恼,不断索取着这个人的爱意。
    问出“永远”的时候也并不在乎对方拒绝自己后那种沉重的心情。
    自己就是这种没出息、给人添麻烦的家伙。
    如果燐音君一直都是坏家伙就好了。
    “为什么想永远和我在一起?”
    但他不是,他在挣扎中选择自我伤害。听了自己这种无理取闹的请求后,转过身蹲了下来,抬起头问自己“为什么”。
    丹希的表情看着愣愣的,眼角却逐渐溢满泪水。燐音抬起手,抹掉他的眼泪,又用拇指轻轻摩挲他颤抖的嘴唇。最后他听见丹希说——
    “因为我爱着燐音君。”
    “什么样的爱?”
    “就是喜欢啊……像普通青春期男生的爱,想要拥抱、想要接吻、想要做爱,想要永远永远在一起的爱。”
    在回答问题的时候,椎名丹希慢慢笑了起来,脸也残忍地变红了。他的目光装作躲闪,好像真的害羞了。但是燐音却感觉到指尖的泪水还没干透,而丹希深蓝色的眼睛,看上去依旧像一片溺死的海。
    “丹希。”椎名丹希看到天城燐音站起来后露出了一个很疲倦的表情,这个表情让他有些不安,于是他把自己纠结的手指藏到身后,继续对燐音微笑。但是很快,燐音伸手把他的手拉了出来,把他环在怀里说。
    手掌紧紧贴在一起,手心上被金属锐利边缘割出的痕迹已经结痂后脱落,凸起的新生组织压在燐音君略嫌粗糙的手掌皮肤上。他的怀抱还是那么温暖,呼吸温热地撒在后颈。好温柔……这个人好温柔。自从遇到他后镀着不安的狂喜逐渐平缓下来,冷却后变成一种沉重的悲伤。
    天城燐音告诉他,这个世界上没有永远。
    未来某一日他们必将会分开。
    但是在那天来临之前他们会在一起,不过他想听丹希说实话。无论在他看来多么可悲的心意,燐音都会接受。
    这将成为分别后他继续寻找丹希的动力。
    “我没有真正的怪过你,因为我知道被爱的人总是残忍的。但哪怕这样,我也想丹希爱的是我本身。”
    “因为我是这样爱着你的。”

    NO.4{分离}
    他并不完全明白那天天城燐音说的那一番话,那似乎是些很伤感的话题,关于“分别”也关于“欺骗”。但是看着燐音带着无奈的笑容,他不敢问任何话出口,只是不停点头说,我会当一个好孩子的,燐音君不要再不理我了就好。
    其实他也没有那么笨那么不懂事,但是如果不错开话题一定会陷入尴尬的沉默当中。所以椎名丹希想,装得傻一点,不去想那么多,如果能委屈一点就让大家的气氛都融洽一点也没什么不好,这是他一贯的处世态度。
    那样听自己说完之后,燐音带着茫然的表情看了他好久。
    久到椎名丹希以为他马上要收回之前的话,又要再次离开了的时候,他却笑了笑,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头顶后打开冰箱拿出了一瓶啤酒,重新坐回沙发上用遥控器打开了电视。
    他那种把这里当成自己家的感觉让丹希很安心,因为之前燐音每次都表现得像来做客一样。
    但是为什么他无论如何都感觉不到难过了?
    那是谁在替他觉得难过呢?
    心情好的太明显,连看不清东西的阿婆都感觉到了。当丹希在阿婆家拆开那盒天城燐音给他的柚子糖后,阿婆问他在偷偷笑什么。
    明明在看着窗外,怎么知道自己在笑啊,是在胡说吧?丹希想了想,把糖果分给阿婆一颗,拉开椅子坐在阿婆对面,用手撑着下巴问她:“你觉得我在笑什么?”
    “你这个年龄还能为什么傻乐成这样……”
    阿婆突然转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用那双混浊的眼珠看着他。
    丹希的笑容一点点凝固了,他突然意识到阿婆刚刚看的方向,应该是燐音君的出租屋。而现在燐音君并不在那里,而是在楼下看电视,等着自己回去吃饭。大概是在看什么音乐节目吧……嘈杂的声音透过薄薄的天花板。
    阿婆没说话,但椎名丹希已经开始想辩解些什么。
    燐音君不是坏人。
    这是下意识冒出来的想法,却把丹希吓了一跳。天城燐音不是坏人,不是他们之前所想象的坏家伙,他是在这个城市里生活的、很普通的人之一。他也是会因为一点点爱而让步和软弱的人,也会露出难过的表情和发自内心的笑容。
    他还是一个很温柔的家伙,温柔到有些过分了。
    “你见过我的儿子吧,”阿婆在沉默很久后突然开口了,“他是个很有礼貌甚至有点软弱的孩子,从念书到工作一直都很规矩,从来没有让我头疼过。”
    “但是等他上了年纪,却还没有交往对象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阿婆笑了笑,“我似乎从来没有听儿子提过朋友这个词呢。”
    “但我知道我的儿子是有朋友的,老师、同学、上司、同事都很喜欢他,所以我想他只是不想跟我这个老太婆谈论自己的生活。果然,我问他打算什么时候结婚的时候,他也只是短暂犹豫一下就说自己会考虑一下的。”
    阿婆的儿子在听了阿婆的话后开始频繁参加联谊,但始终找不到交往对象。阿婆不明白,自己的儿子仪表堂堂又有稳定的收入,为什么没有人愿意和他在一起呢?又过了一段时间,她的儿子在吃饭的时候突然告诉她,自己找到心上人了。
    一开始阿婆并不满意,因为并不是通过联谊认识的好女孩,而是一个经常在附近地下通道里卖唱的歌手。外表很是张扬,阿婆很难想象自己一直按着规定轨迹生活的儿子会和那种人有什么关系。
    但是儿子看起来很快乐的样子,所以她也不再说什么。
    某个周五的晚上,儿子通知她那个交往对象明天会来拜访妈妈。阿婆做了一番心理斗争,不知道要以什么态度面对对方,但最终还是做了一大桌子好吃的菜肴等对方来。
    局面比阿婆想的好很多,那个平日里打扮花哨的歌手在来做客那天穿得很朴素,摘掉所有耳环,化了淡妆。那个孩子和自己说话的时候很温柔,不时瞥到自己儿子的时候会脸红。她告诉阿婆,如果结婚的话自己会放弃现在的工作,过更安稳的生活。
    第二天,阿婆的儿子告诉阿婆,他和对方分手了。
    “为什么……啊,就是觉得果然变得没意思了啊,反正妈妈不也不太喜欢她吧?”
    阿婆笑着说:“我的儿子,是个很冷漠的男人啊。”
    夕阳映射出的红色三角劈在桌板上,余晖让对面那个男孩紧抓着空饭盒的手指也变得血红。真是个可爱的孩子啊,老人眯起眼睛看着他,他已经不露出那种天真无害的笑容了,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他原本的样子看上去很冷漠,有点像他爸爸,也有点像他妈妈,那对活在幻梦里的夫妻。
    不要靠近那个红头发的男人,不要靠近那个“坏家伙”。
    这对谁都没有什么好处。
    我的孩子。
    “其实你的话也挺多的嘛,”椎名丹希笑了起来,他拿着饭盒站起身,又把凳子推回原来的地方。这下他整个人都站进夕阳,被染成红色,“之前都不和我说这么多话呢。”
    门被轻轻关上,老人看着他离开的方向,慢慢低下了头。
    “燐音君,明天要和我一起去给阿婆送饭吗?”
    “什么?”
    在丹希家的时候为了防止惹得邻居注意,燐音去租了一把电吉他,平时写了曲子就插上耳机弹。其实听说电脑和手机也有可以谱曲的软件,他也看其他人用过,不过他这个人似乎就是不怎么喜欢在那种光溜溜的屏幕上划来划去。
    “我说——明天要和我一起去给阿婆送饭吗?”
    丹希脱掉制服外套后踢掉鞋子跪坐在沙发上,伸出手臂搂着燐音的脖子,靠在他耳边大声说话。燐音被他吓了一跳,生气得伸手揪他脑后的小辫子。两个人打闹一番后微波炉里的饭菜也热好了,天城燐音有些犹豫地问:“为什么要咱一起去?”
    他早就知道那个老人和丹希并没有什么关系,而问过丹希后对方也只是说因为阿婆没人照顾很可怜。很善良的孩子啊……燐音想,哪怕不去深究丹希那份怜悯之情到底从何而起也没关系,至少这已经足够说明丹希不是个冷漠的孩子。
    不,他从来就不是个冷漠的孩子。
    “嗯……因为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呢。”
    丹希低下头,夹着食物的筷子停在嘴边。
    屋里的灯光不算明亮,睫毛覆盖住蓝色的瞳孔,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燐音觉得丹希的眼睛比以前要亮了一些。
    不过他无法答应丹希的请求,因为从明天开始他就要继续训练了,一直到下周举办演唱会……啊!演唱会,燐音突然想起来原来离自己下一次上台只剩下这么几天了。
    “不过咱明天会回来的很晚哦?之后几天也是,不过忙完之后应该就好了,那个……”燐音发觉自己的声音有些犹豫,于是下定决心一次性说出来,“你想去看咱的演出吗?”
    他考虑了这件事很久,但一直犹豫到底要不要说。万一表现得不好怎么办?万一台下的粉丝又像上次那样朝他扔东西怎么办?如果让丹希看到那种画面,就显得他太没用了。
    会让丹希也失望。这个想法给他原本顶着的复杂心情又增添了些几分压力。
    如果在丹希面前表现得很没用的话……
    “演出?!”
    天城燐音没想到他会这么激动,居然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大半个身子探过来。
    眼睛闪闪发光。
    “好厉害!这还是燐音君复出后第一次演出吧!要吃点什么好吃的庆祝一下才好呢!”
    椎名丹希表现得很激动,但随着他说的话越多,天城燐音一开始的悸动就变得越冷。
    最后变成某种刚刚好的温暖感觉。
    被某人注视着,被试图了解的感觉。
    “喂,臭小鬼,怎么到现在还在做偷窥狂啊。”
    天城燐音放下筷子,抬起手捏了捏丹希的脸,他看见对方略带恐惧地眨了眨眼睛。但很快又挂上笑容,微微侧过头 ,看着天城燐音的方向伸出手舔了一下他的手心。
    “喂!”
    看着天城燐音触电一般收回手又红了脸,椎名丹希坐了回去,继续吃起饭。燐音听见他小声说:“那燐音君倒是自己告诉我啊。”
    “……嗯。”
    虽然大部分你大概已经上网查到了,但是因为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的原因,还是想讲讲吧。
    很无聊的故事啊,大概就是一个从小被关在家里的十几岁小屁孩有一天跑出去看到了外面的世界和偶像,然后就开始想,如果我是出生在外面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呢?如果做偶像是什么样的呢?然后就决定去试试,后来果然失败了。
    一开始他想不明白失败的原因,因为他觉得自己已经努力到极致了。他试着问行业里自己最信任的人,对方也只是无奈地说……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啊。”
    没有办法的事情。
    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原来自己是注定要失败的。
    然后呢,他就开始想,是不是从来没有跑出家门比较好?是不是从来没有成为偶像比较好?
    “毕竟好多东西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嘛。”
    不被祝福、不被期待、蒙受诅咒的。
    不该出生。
    说完这句话后天城燐音就安静了下来,垂着眼睛笑了。丹希又等了一会儿,他依旧没有要开口的意思。碗里、盘子里的食物都吃完了。对比起他面前那个超大款的碗,燐音面前摆的那个粉色小碗显得可怜兮兮的。
    最后,他歪歪头问燐音:“完了?”
    “完了。”
    天城燐音抬起头,看着对面的椎名丹希有些疑惑地眨眨眼睛。这也不怪他吧,毕竟这个故事的结尾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气压太低了。但很快他看到丹希又带上平时那种有些迷糊的笑容,站起来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但燐音君现在还在这里哦。”
    还没有逃回故乡去。
    其实他已经回去过了。在那个被送进医院的晚上,醒来之后床头摆着制作人留下的一小盒切好的水果,下面压着一封很长的信。燐音没有读,他觉得读了也没有意义。
    添麻烦了啊,在成为毫无意义的存在之后给别人添了麻烦。
    天城燐音决定回家去,灰溜溜地逃出来,灰溜溜地逃回去。路程不算近,他换了好几次交通工具。那些流程和路上的景色几乎没有变化,正当他想,好了,就当全部是一场梦吧,醒来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时候——他看见夜行巴士玻璃上反射出自己的脸。
    比四年前削瘦了很多,青蓝色的眼睛死气沉沉,不停流出眼泪。
    他抬起手粗暴地擦掉眼泪,把脖子枕在靠椅上,抬起头闭上眼睛。他想,不许哭,这是很正常的事情。你必须接受,你必须接受“死亡”。
    回到那片熟悉的土地上时已经是深夜,村子里的灯火都灭了,只偶尔有守卫绕着外围走来走去。但这可是他家,他轻而易举就溜了进去。大概是抛出东西引走守卫的时候让他感觉到了恶作剧般的快感,燐音的心情没有那么糟了。他朝着家走去,心想,第二天早上一次发现自己突然从已经空荡荡四年的卧房里走出来朝他问好,一定会吓一大跳吧。
    其实这里的生活也没那么差啦——
    “我看到了树哦,丹希。”
    天城燐音看到了树,四年前他亲手杀死的那一片树。他杀掉它们的时候,它们正是旺盛的生长期,翠绿却又易折。死后一片狼藉,残骸流出绿色的血液,控诉又感恩他离开的背影。
    但原来只是他以为它们“死了”。
    现在它们已经变成深绿的色彩,站在那里与天城燐音无声对峙。
    他在它们控诉他之前又一次逃跑了。
    但是和四年前的亢奋和不安不同,他发自内心地觉得喜悦。
    “是啊,咱在这里哦,在城市里、在丹希身边、在……舞台上。”
    死其实没有那么可怕。
    燐音这样告诉丹希。
    所以哪怕他们没有永远,哪怕他们会分开也没有那么可怕。
    总会有“生”的机会的。
    所以现在应该用来拥抱,而不是诚惶诚恐。椎名丹希忽然被他抱进怀里,鼻子撞在他胸膛上一阵酸涩,刚想抱怨几句,抬起头来却看见天城燐音哭了。滚烫的眼泪落下来砸在脸上,几乎是下意识地,他踮起脚尖,伸出手拉低燐音的脑袋,伸出舌头卷走他脸上的泪水。对方大概是想躲的,却又不想推开他,于是只是无力地偏开头,嘴唇划过他的脸颊,丹希笑了笑。
    “燐音君,是时候留下来过夜了哦?”
    天城燐音从来没有在这里住过,之前有过几次吃完东西都到凌晨的时候,但是他还是坚持要回去。其实椎名丹希明白他的顾虑啦,他家太小,只有一间卧室、一张床,那个短短的沙发也容不下高大的天城燐音。
    如果要留宿的话,两个人就只能睡一张床了。
    他明白天城燐音其实是害怕这种关系。但是现在呢……气氛太好了,好到他觉得燐音君会答应的。
    果然,天城燐音犹豫之后还是点了头。
    但他要求椎名丹希要回去上学。
    有多久没去学校了呢?几个星期还是已经要一个月了?丹希把脸埋在他胸前,嗅闻着他的味道。其实在遇到燐音君后,之前在学校里发生的那些让他觉得天都要塌了的事情也没什么大不了了。比起那些,他拼命讨好靠近燐音却被对方躲开、惹得对方伤心的时候,更让他害怕一点。
    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他答应了天城燐音。
    但是答应之后才发现原来第二天就是工作日,意味着他要改掉一觉睡到自然醒的习惯,还要准备第二天的早餐和午餐便当。这让原本打算和好不容易同意留宿的天城燐音做点什么之前没做过事情的丹希一下子发起了脾气。当他好不容易做完饭回头却看见天城燐音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带上耳机,大概一句也没听见自己刚刚抱怨的时候,变得更加生气了。
    “好过分啊燐音君!”
    带着耳机看着满脸烦恼的丹希突然走过来钻进自己怀里,忙着把吉他放在一边的燐音突然觉得肩膀上一疼,再转头看到那颗灰色的脑袋埋在自己身上,正用力咬噬着自己的皮肉。他疼得呲牙咧嘴,一边骂丹希“喂,你是小狗吗?”一边伸手去拽他的辫子。
    但又怕真的用力拽疼他,只好转为伸手去呵丹希的痒试图让他松口。这个办法倒是有效,但丹希刚一松口躲避了几下“袭击”却又死死搂住他。这次倒不再试图咬他,而是喘息着在他脖子上落下一个个吻。
    这也太过分了!明明之前连手都没有拉过一下!天城燐音被他这样子吓了一跳,刚想拉开他的时候却听见他凑在自己耳边用不够平稳的声音叫自己的名字。
    脑子里像发生了一场小型爆炸,等再清醒过来的时候手心的触感光滑到不像话,而丹希那具完全蜷缩在他怀里的身体也颤抖地更厉害。原来在刚刚理智短暂离家出走的时候,他的手自己爬进了丹希的衣服里,攀上他的胸口,现在两指正夹着对方的乳尖。
    等等!不能做这种事吧,这种事至少要等交往个两三年再说啊!
    但是身体大概有自己的想法,不知不觉他已经托着丹希的臀部带着对方往卧室走去了。原来还知道要去床上,难道应该表扬一下吗?
    天城燐音与自己的理智进行殊死搏斗,打开卧室门的时候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把怀里的丹希往床上一扔就想往外跑,却听见对方“哎呦”一声。
    “燐音君太过分了!”
    打开灯后,丹希抱着一只膝盖蜷缩成一团,用湿润的眼睛瞪着天城燐音。燐音犹豫一下,走了过去,看着他的小腿,明白刚刚那突然一扔大概是让丹希小腿抽了筋。
    一边揉着他的小腿,天城燐音一边想,其实这么大的孩子正是长声音的时候,丹希的身体在吸收营养上又有些问题,他大概是经常会抽筋或者腿疼的吧?那时候就只能一个人蜷缩在这张床上忍着疼了。正当他这样想的时候,丹希又一次缠了上来。这次燐音快速伸出手捏住他的脸,用警告的眼神看着他,等他安静下来后才松开手。
    “好凶……”
    丹希小声抱怨道,天城燐音板起脸来盯着人看的样子有些可怕,和椎名丹希对他的第一印象差不多。那时候觉得燐音君大概是那种很酷的地下歌手呢,打很多耳洞,画着烟熏妆在台上唱一些听起来让人嗓子很疼的歌……想象了一下天城燐音画烟熏妆的样子,他忍不住笑了出来。
    “燐音君,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呢?”
    天城燐音原本仍然有些防备,看着他莫名其妙笑出声然后问这种没由来的问题,忍不住愣了一下。他想起那些被自己废弃的歌词,想起第一天来到这里发生的事情,也跟着丹希一起,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咱以为你是女孩子呢。”
    “诶?”椎名丹希眨了眨眼,他回忆起第一次直接遇见天城燐音的时候。那天他像发了疯一样跑,直直撞在天城燐音身上把自己撞得满脸鼻血,没说两句话就晕了过去。真是的,燐音君又在戏弄他了,“那幅丢人的样子和女孩子一点关系都没有吧!”
    “什么啊……咱、我早就见过丹希了啊。”
    在他刚来这里,准备开始新生活的时候。
    椎名丹希跪坐在床上,用不解的表情看着自己,这家伙看来完全不记得有帮自己捡过东西啊。天城燐音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顶,告诉他,笨蛋丹希,你以为只有你在偷偷看燐音君吗?
    “咱也在看你哦,丹希认真生活、帮助别人的样子,都看到了。”
    其实也不是刻意去看,只是……太难忽视了。
    椎名丹希低着头,不出声。当天城燐音以为他又哭了想抱抱他的时候,丹希却突然抬起头,用那双藏着亮光的深蓝色眼睛看着他,说:“燐音君,我想做爱。”
    刚刚还沉浸在对过去五味杂陈回忆里的燐音,听见他这话一下子僵住了,动作有些机械地收回手。看着对面表情坚定的男孩,张张嘴又合上,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这家伙也太会破坏气氛了吧!
    “我以前想成为燐音君,因为如果成为你、成为大人的话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了。但是后来我发现燐音君并不是我想象当中无所不能的大坏蛋,你也会难过也会害怕,有时候还有点没用。”
    “喂喂喂,丹希这个混蛋——”
    “但是燐音君其实比我想象的还要厉害,你很勇敢地一个人来到城市,而且……而且……哪怕对我这种人也很温柔。”
    椎名丹希有点嘴笨,有时候说到比如食物一类让他激动的东西,还要手舞足蹈地比划一番。现在一口气坦白之前晦涩的心情,说的结结巴巴,措辞也显得比平时更加幼稚。大概是情绪波动太大,说到一半停了下来,双手撑在膝盖上不停喘息。
    最后他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天城燐音说:“燐音君让我觉得,就当我自己其实也没关系。那个,说不定我长大以后也还不错嘛!”
    像笨蛋一样,渴望和别人当朋友,渴望被爱。然后被利用、被伤害。迎来无数次失败。
    但是没关系,只要努力下去就会成功。
    像现在这样,他不是遇见天城燐音了吗?会包容他别扭的性格,告诉他,他是个很棒的孩子。
    “想永远和燐音君在一起。”
    燐音君说这个世界上没有永远,说他们会分开。但是……他永远不会放弃找到天城燐音的。
    “那也和做爱没有关系吧?”
    天城燐音成功报复他刚刚破坏气氛的举动后,带着得意扬扬的笑容伸出手把丹希拉进自己怀里,捏了捏他气鼓鼓的脸。最终下定决心,低下头去。
    认真地吻了丹希。
    “怎么样,是不是比做爱还好?”
    被吻过之后的丹希僵硬在天城燐音的怀里,眼睛不知道看着那个方向,好像灵魂在那短短几秒中从身体里离家出走了一样。过了好一会儿,燐音才看到他的脸慢慢变红。他心里觉得好笑,这家伙反应也太慢了,而且其实根本不知道做爱是什么吧。
    “再亲一下!”
    “哈?”
    突然被搂住脖子拉低,两个人的距离变得极近。椎名丹希的眼睛闪闪发光,说,再亲一下,燐音君,再亲一下。鼻尖萦绕着温热的气息,这次轮到燐音的脸一下红了起来。他闭上眼睛,用手按着丹希的后脑勺,拉下他的发圈,又轻轻吻上他的嘴唇。
    但这次丹希不像之前那样被突然袭击吓得呆住了,而是试探着用舌头轻轻舔了舔燐音的嘴唇。感觉到对方的身体突然僵了一下后,像是怕燐音逃跑一样,把他抱得更紧了些。
    丹希并不知道接吻对自己的含义,但是没关系的。
    他们会永远在一起的。
    天城燐音平静下来后允许了他的行为,也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真是的……简直和两只小猫一样,刚这样想,突然整个下唇都被丹希含进嘴里,慢慢吮吸着。呼吸完全错乱,混杂在一起,燐音试探着用舌头打开他的嘴巴。丹希配合地微微张开嘴,刚刚被润湿的嘴唇柔软地交叠在一起,到最后天城燐音已经丧失对身体的控制权,不停地想要从丹希那里得到更多。
    再次分开的时候丹希已经被他压在身下,有些无力的喘息着,眼神看上去很茫然。
    “燐音君——”
    “好了,睡觉。”
    天城燐音“啪”得一下关上灯,拉上薄薄的被子把椎名丹希禁锢在自己怀里,不容他再乱动。挣扎未果后丹希用手指轻轻抚摸他发烫的皮肤,把额头抵在他胸前,还能听见心跳声。
    “为什么不继续了?”
    “诶?你可是答应咱明天要去上学吧,如果被骗燐音君会很伤心的哦?”
    椎名丹希不说话,明显是不满意他这种敷衍的态度。天城燐音想了想,稍微松开他一点,轻轻抚摸他的头发告诉他,如果继续做下去的话,丹希会觉得不舒服的。
    “丹希还是小孩子。现在就已经足够了哦?”
    “我没关系的。”
    “什么啊,如果丹希觉得疼的话,咱也会伤心的啊?那样不就一点意义都没有了吗?”
    听完这句话后椎名丹希又安静了下来,靠着天城燐音发出微弱的呼吸声,沉默的时间久到燐音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他又问,那什么时候才能做?
    “什么时候我才算长大。”
    “不用着急,咱会告诉你的。”
    那你一定要告诉我。
    嗯,我保证。
    “晚安。”
    椎名丹希感觉到天城燐音轻轻吻了自己的发顶,那个吻好像有什么神奇的作用,吻过后他很快感觉到困意。又往天城燐音怀里靠了靠,闻着那种温暖熟悉的味道,一点点陷入沉睡。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丹希已经不在怀里了,看着陌生的天花板,天城燐音下意识叫丹希的名字,叫了几遍都没有回应,才想起来这个时间他大概已经去上学了。
    走出卧室后桌子上摆着用碟子扣起来的早餐,打开后是还温热的蛋包饭,拿番茄酱歪歪扭扭地写着“早安!燐音君!”。衣架上的黑色制服不见了,丹希真的回到学校去了。
    天城燐音拿起勺子准备吃饭,想了想又放下,拿出手机给面前的蛋包饭拍了一张照片。他的相册里现在有两张照片,一张是几年前第一次上台前模模糊糊对镜子的自拍,那张昏暗的照片现在紧挨着暖色调的蛋包饭。
    好幸福……
    按理说一个月不来学校,会被老师家访或者请家长吧,再负责一点的也许会报警。椎名丹希摸不准回去后会受到怎样的待遇,于是一路上都磨磨唧唧的,本来大早上就出门了,到学校的时候已经响起了第一节课的上课铃。
    如果现在进去一定会引起所有人注意的,说不定还会被老师骂……
    不如回家吧,说不定燐音君现在已经去公司了,等他回来随便编点在学校的事情比如朋友和他和好了,老师也说只有下次不要旷课就可以。这样想一下子心情变得轻松了很多,椎名丹希计划起今天要做点什么好吃的,准备往家里走去。
    “丹希是很棒的孩子哦,丹希一定可以解决的。”
    “咱永远相信丹希。”
    啊!好讨厌!走了几步天城燐音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紧接着是那有点狡猾的笑容和眯起的蓝色眼睛、温暖的怀抱还有湿漉漉的吻。椎名丹希一咬牙,又走回学校。没关系的,不管发生多糟糕的事情,至少回家还有燐音君等着他。
    不想引起注意,他一直站在楼道里等着第一节国文课下课 。那位老师刚好是丹希班里的担任教师,下课走出教室看到丹希露出意外的表情抬了抬眼镜,往班里看了一眼,然后就离开了。椎名丹希愣了愣,对方似乎不打算找自己麻烦的样子,其实这还不错吧?
    进去教室后,同学们也只是瞥了他几眼,并没有人注意到他。桌子上被堆了杂物,抽屉里塞了不少垃圾。但就算这样也比丹希想得好很多。
    午饭不想再在班里吃或者被叫去跑腿,于是一下课就带着便当跑到操场无人的角落。吃饱肚子后午歇还有一段时间,不想回教室。因为错过晨会手机也还在兜里,丹希突然想起来天城燐音提过自己没有去过学校一类的地方,而燐音前几天就把自己的号码存给了他。丹希试着拍了几张学校的照片给对方发过去。但没想到刚一发过去,对方就打来了电话。
    接通之后那面没人说话,只有隐约的呼吸声。椎名丹希不太确定地问,燐音君,你在吗?
    “燐音君就在这里哦。”
    说完这句话后天城燐音又安静了下来,椎名丹希不太确定他身边是不是还有其他人所以不太方便讲话,想了想,问他晚上想吃什么。燐音沉默了一会儿,丹希听见他走路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燐音告诉他自己今天要去现场彩排,大概很晚才能回去。
    现在他身边应该是没人了,于是又问了问丹希学校怎么样,老师有没有骂他。
    丹希一一回答了他,最后告诉燐音。没关系,我会等燐音君回家吃饭的。说完就挂了电话,不给对方拒绝的时间。过了一会儿,燐音发来一个看上去很生气的卡通。
    燐音君好幼稚啊,丹希歪头笑了笑,拿起饭盒准备走回教室。
    “天城君?你怎么出去了,要出发了哦?”
    没想到公司突然又在意起了他的事情,原本在这次音乐节出场只是做热场工作,表演一场就结束。却突然被通知了调整顺序,再看安排发现是原本很出名偶像出场的时间,也是个好的时间点。正想问制作人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又被喊去开会,熟悉的会议室里坐着一群陌生的高层。燐音想起在自己自暴自弃那段时间公司似乎换了一次血。
    一个年轻的男人告诉他,天城氏,恭喜你重新出道。
    以新的身份重新挑战这个业界,把它变成你的战场吧。
    对方带着危险的表情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后就部署起了他的复出计划,翻了翻面前那厚厚一摞企划书,天城燐音挑眉又看了看对面那个男人。这个年轻人的野心也太大了……
    不过自己可不至于让他当用完一次就报废的枪子儿使。
    是个好机会啊。
    搞清楚状况后他就玩起了手机,反复看只有两张照片的相册。回去以后要和丹希合影、要拍丹希做饭的样子、也许过几天和丹希去公园之类的地方玩也可以拍照。正这样想的时候突然收到坐在不远处制作人的信息,她问自己这样真的没关系吗?这是个好机会,但是也许会失败,变得……比之前更糟糕。
    看来聪明的家伙都能看出这是个圈套,不过,赌一赌嘛,反正赌输了丹希还在家里等他,再来一次就好了。
    回了信息后想放下手机,屏幕却又亮了起来,本来以为是制作人又要叮嘱什么,却发现是丹希发来了照片。几乎是下意识地,他拨通了号码,把手机放在耳边后整个会议室的人都看向他。而那个叫他“天城氏”的年轻男人眯起眼睛看着他。
    天城燐音毫不犹豫地推开会议室的门走了出去。
    谁要做听话的乖宝宝啊,这样才有意思嘛。
    和丹希说了一会儿话,等对方问晚上吃什么的时候突然想到因为改了时间,下午估计要按新顺序重新排练一次,那地方不近,说不定晚上会直接住在附近的旅店。于是就让丹希不要再等自己,但刚说完就听见对方说“我会等燐音君回来吃饭的”,然后电话就被挂断了。
    现在的小鬼都这么讨厌吗?
    不过,果然还是要回去吧,吃完丹希做的饭再一起睡觉……燐音笑了起来。
    走近教室的时候里面一片嘈杂,但等他进去又突然安静了下来。椎名丹希有些不解地看了看同学们,和早上不一样,现在他们全部盯着自己。带着某种压抑的兴奋。在搞什么啊?很快他就知道了答案,往后看去,早上刚被他收拾好的课桌上摆着一只白色的菊花。
    孩子们看着那个怪胎拿起那支不详的花,放在鼻尖闻了闻,正当他们小声笑着说,喂,那家伙不会连这种东西也吃吧。偷偷拿出手机准备录像的时候,他却把花收进了抽屉。
    他没有看他们,那双蓝色的眼睛也无比平静。
    真奇怪,明明没有变,还是那么瘦削,还是露出那种没出息的笑容。
    却不像以前流露出那种骨头快要挣出皮囊的痛苦眼神了。
    简直是教课书级别的校园霸凌啊,丹希迎着目光走进教室,检查一下自己的凳子上有没有图钉墨水一类的东西。又看看抽屉里有没有藏着什么小动物的尸体或者排泄物。然后就坐下来,把那支花放进抽屉,从书包里翻出零食来吃。
    所以今天晚上要做点什么好吃的呢?
    大概是他的反应太过平淡,让他们失望了。放学之后他们还跟在他身后,为首是那个曾经被他误以为是朋友的人。不过自己回家这条路没有他们幻想的小巷一类的地方,这都快到家门口了,计划中的殴打大概是实现不了了吧?这样想着,丹希转过身,慢吞吞地把书包拉到身前,然后朝他们走了过去。
    他在距离半米左右的地方停了下来,看着为首那个人。这时候丹希突然意识到对方居然和自己差不多高,似乎还要矮一点,之前总觉得他很高大很强壮呢。不过毕竟是小孩子,还是燐音君那样能说是“高”吧。
    “那个,你没有把我当过朋友对吗?”
    灰发的男孩,逆着夕阳,孤零零地站在那里,面对着他们好几个人。带着那一贯傻兮兮的笑容,手伸进书包不知道在摸什么,大概是想找东西吃吧,只知道吃的笨蛋。男孩们大笑起来,被提问的那个上前一步,推了椎名丹希的肩膀一下,一把扯掉他的书包扔在地上,刚想嘲笑几句的时候却感觉腹部被什么东西抵住了。
    “呐哈哈……这样啊,那能麻烦你和你的朋友快点离开吗?我要回家做饭了。”
    一把尖锐的菜刀抵在肚子上,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个一贯逆来顺受的家伙,从前觉得没出息的笑容现在怎么看怎么可怕。
    他们逃走了,丹希把根本没开刃的菜刀装回书包,那只白色的花因为刚刚粗暴的动作,凋落了一些花瓣。现在看起来可怜兮兮的,像是快要死掉一样。丹希有些苦恼,抬起头朝从窗户里往下看的阿婆挥了挥手。她关上了窗户,真是的,到底能不能看见东西啊?
    丹希低下头,看着手里的花。
    拿它回来只是因为觉得它呆在抽屉里或者被扔进垃圾桶都很可惜,想着要不然试着拿来做点什么菜,或者找个杯子插起来。但是现在……丹希又看了看,在周围找到一小片从水泥路裸露出的土壤,长了些乱七八糟的杂草。他蹲在那里,用手指扒拉开一个小坑,把那支花的末端埋了进去。
    它看起来还是那么没精神、很可怜的样子。
    苍白的,不稳定的,软弱的,可耻的。
    只有青春和死亡是无可辩驳的存在,两者之间没有本质的区别。死亡的强大,只有青春的旺盛可以抗争。所以悸动的青春最接近绝对静止的死亡。
    “听燐音君说把叶子插在土里都可以活下来哦,不过抱歉我还是不太明白到底是怎么做的。”
    他伸手想触碰那脆弱的花瓣,快碰到却又停下来,笑着对它说:“你活不下来的吧。”
    那么脆弱那么没用,被硬生生地撕裂,想尖叫都发不出声音。变得血肉模糊,拼了命也不确定到底能不能长大,不确定这样是不是就是成熟的大人了。
    “可是他说,会告诉我的,什么时候长大。”
    一阵风吹过,白色的花瓣又落下几片。椎名丹希想了想,解开自己高领制服的纽扣,从脖子上取下一根细线。细线穿过一个粗糙的小孔,小孔在一个被他的体温捂到温热的啤酒瓶盖上。
    他今天早上临近出门时候翻出了这个瓶盖,带在身上,好像这样燐音君就能保护自己一样。但是其实,“天城燐音”的意义,完全不能用一个小小的瓶盖概括吧。
    于是丹希把瓶盖也埋在了花的旁边。
    “那个,至少我觉得你不可怕也不恶心,而是……很漂亮呢。”
    椎名丹希对那朵花如是说道。
    但他没有等到天城燐音告诉他,他已经长大了的那天。燐音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再见丹希,再见。那是天城燐音重新上台后一个月,和他曾经承诺的不一样,那次演出结束后他也并没有空闲下来。而是忙碌地惊人。一开始丹希爬在餐桌上等他,醒来发现已经被抱到了床上。后来有一天从餐桌上睡醒后,已经天亮了,刚想发信息问燐音怎么了,就看见他打开门愣愣地看着自己,眼底带着熬夜的乌青。
    椎名丹希告诉燐音,如果太忙的话就不用回来了,打个电话告诉他就好。
    他隐约知道天城燐音这次似乎激起了很大波澜,他在同学们聊天的时候听见那个熟悉的名字,某天抬头在广告牌上看见了那张熟悉的脸。
    丹希觉得燐音似乎瘦了一点,比之前还要瘦了。
    晚上打电话的时候,他问,燐音君没有好好吃饭吗?天城燐音先是像以前那样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在末尾才说,果然还是丹希做的饭好吃呢。
    他试着联系制作人姐姐,想要做一点食物给燐音送过去。他是在那次音乐节被领到姐姐面前的,可以看得出来对方知道燐音君大概是有交往对象的,但是看见自己的时候还是吓了一跳。
    作为偶像的天城燐音很帅气,帅气到丹希直勾勾盯着他的样子逗笑了制作人姐姐。但那天燐音君表演结束后在台上说了很多他听不明白的话,到后来现场变得混乱,他被带离那里,茫然地抬起头问姐姐,燐音君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吗?
    “喂,连丹希都不相信咱吗?”
    刚刚还在台上的天城燐音突然出现在他身后,椎名丹希想都没想就死死抱住了他。
    我相信你,燐音君,我永远都相信你。
    向姐姐说明情况后,对方略加思索决定带丹希去见天城燐音。那时候他正把自己关在练习室里,缩在角落里在本子上写着什么。丹希踮起脚尖,透过门上的玻璃看他,他果然瘦了很多。
    他推开门扑过去的时候天城燐音似乎没反应过来,过了很久才抬起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燐音吃他带来的便当时,丹希把头轻轻靠在他肩膀上。先是说,燐音君,你还没给那把勺子打蜡呢。没等对方回答,又说,燐音君,如果你还要回家的话能不能带上我。
    “喂,燐音君在你看来就这么没用吗?咱也不是那种什么事都会哭鼻子跑回家的小孩吧?”
    天城燐音有些不满地扯了扯他的辫子,但很快又低下头和他接吻。
    丹希愿意和我走吗?
    我想和你在一起。
    天城燐音没说话,笑着摸了摸他的脸,过了一会儿又拿起那个本子。椎名丹希凑过去,问他在写什么。他说,在写给丹希的歌哦。
    这次有歌词了。
    等到制作人过来问天城燐音今天要不要回家的时候,他摇了摇头,说再等一段时间。丹希站在他身边,扯着他的衣角不说话。他在网上看到有很多人都不喜欢燐音君。但等姐姐说要送他回家的时候,天城燐音却抓住了他的手腕。
    “等一下,丹希,再等一下。”
    他们合了张影。丹希还穿着制服,而天城燐音不知道在练习室窝了多久,头发乱糟糟的,眼睛里都是红血丝。燐音没有把那张照片发给他。
    那之后椎名丹希不再像以前那样主动给天城燐音打电话,而燐音的电话也越来越少。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有多难过,只是心中始终有种清楚的感觉,他似乎和天城燐音分开了。就像他说的那样,不会永远永远黏在一起。但是天城燐音这个人并没有从他的世界里消失,关于他的新闻在互联网上随处可见,偶尔打开电视也能看到。他们说他是坏人,翻出之前一些不良记录,又说他连身份都是假的,没有人知道十七岁之前这个人过着怎样的生活。紧接着就是铺天盖地的阴谋论,那些想法离奇到让丹希差点憋不住笑。
    笑过之后,他擦掉了脸上的眼泪。把头转向窗外,对面那间一居室空了很久。之前有一个穿得像保险推销员的人来了一趟,丹希想,也许那间房子马上就要租给别人了。
    不知不觉已经快到了冬天,学校早就放了假,他每天呆在家里无所事事。银行账户上存了一大笔钱,那是他之前计划要买天城燐音演唱会门票的钱,他的门票现在卖的很贵。其实燐音会把每一次的门票寄给他,但是他从来没去过,后来就不寄了。聊天框里的对话也暂停在几个月前,最后一句是燐音问他有没有好好吃饭,他没有回复。上网查了查,最近一场就在几天后,很大的会场,天城燐音做压轴演出。
    丹希反复看了那个界面很久,最后截下了上面天城燐音的照片,关掉手机,穿上厚厚的外套出了门。
    他去了从前从来不敢去的高级市场,一口气买了一大堆很昂贵的食材。提着那些沉甸甸的东西,直接去了阿婆家,用阿婆家的厨房做了一顿前所未有的大餐。
    那天阿婆比以往都要安静,等到他准备离开的时候,叫住他,说冰箱里有啤酒,他可以喝一罐。椎名丹希笑了笑,说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了。阿婆没看着他,而是看着窗外说,你不是一直很好奇那是什么味道吗?
    阿婆喝的啤酒没有瓶盖,而是装在易拉罐里的。丹希拉开拉环,抿了一小口。
    真难喝,和之前在燐音君嘴里尝到的味道一样难喝。
    他犹豫地问阿婆,要不要他帮忙找找阿婆的儿子,现在互联网很发达,也有人专门从事找人的职业。阿婆摇了摇头,说,他会回来的。
    “这样啊。”
    丹希笑了笑,把剩下的一大罐啤酒倒进了下水道。
    天城燐音是在圣诞节之前回来的。那天晚上丹希像之前一样看了一会儿厨艺节目,关电视的时候却不小心按到换台的按钮,他听见音乐的声音,隐约瞥到一个红色的影子。快速关掉电视,像逃一样跑进了卧室。但是在床上翻来覆去几个小时都睡不着觉,不知不觉肚子都饿了起来,坐起来准备去吃点东西的时候,却听见钥匙转动的声音。
    他僵坐在床上,过了一会卧室的门被打开,一个熟悉的影子蹑手蹑脚地进来,伸出手在床沿摩挲着什么。
    “你在做什么?”
    和一直在卧室已经熟悉黑暗的丹希不同,刚从外面进来的天城燐音似乎还不能清楚地看见黑夜里的一切,听见丹希突然开口被吓了一跳。然后对着错误的方向傻笑起来。
    椎名丹希抬起手,把他的脸转向自己,搂着他的脖子和他接了吻。他浑身冒着外面的冷气,皮肤却很滚烫。
    好几个星期前他就换了厚的被褥,脱掉天城燐音的外衣后,把他裹紧了被子里。想了想,把自己身上的睡衣也脱了,赤裸着钻进他怀里。天城燐音轻轻梳理着他的头发,说,丹希的头发长得好快啊。椎名丹希没回声,从他的下巴吻起,一直吻到脖子。燐音笑着说,好痒啊丹希。
    他问天城燐音,燐音君,你赢了吗?燐音沉默了很久,然后笑着说,赢了。
    那次回来之后天城燐音就把之前放在出租屋的东西全部搬到丹希这里住了下来,听说制作人姐姐给他调整了通告,他最近只做些给杂志拍封面之类简单轻松的工作,至少每天都能回家。圣诞节那天,丹希带着做好的食物和天城燐音去了阿婆家,面对有些局促的燐音,阿婆只是笑了笑说,冰箱里还有啤酒。回家之后,天城燐音神秘地递给他一个小盒子,打开后里面是那只终于加工完成的歪把勺子。勺子下面还压着一张银行卡,丹希不解地看着天城燐音,他笑着说,这是咱的工资卡哦。椎名丹希有些无奈,说,燐音君的工资卡就燐音君自己拿着啊。要塞回给他的时候却被躲开,过了一会儿追逐就变成了打闹,最后他们关上卧室门接起了吻。
    原来偶像也是要放假的,第二天中午才醒来,发现天城燐音居然没出去工作反而感觉怪怪的。刚走出卧室准备做早饭的时候,却听见了敲门的声音。
    所谓青春的可恨之处之一就在于这里,每当你以为自己终于长大、变成大人,又通过努力终于获得了心爱之物。就有人在你最幸福的时候出现,告诉你其实还是没能获取那种资格,还是不配永远你想要的一切。而更难过的是,你也不再完全是个孩子,无法通过哭闹来留下心爱之物。你只是尴尬地站在那里,看着身体某一部分被掠夺,心想,说不定之前死掉现在便不会这么痛苦。
    消失几年的父母一边敲门一边叫着他的名字,而他跑回卧室,紧紧抱着刚刚惊醒还不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的天城燐音。
    他的宝物要被抢走了。
    “喂,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这个世界上并没有永远哦?”
    天城燐音穿好衣服后和他牵着手开了门,丹希看到提着大包小包礼物的父母的脸色在看到他身边那个二十一岁红发男人的瞬间阴沉下来。燐音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先到阿婆家去。
    他抬着头,看着天花板,听见了一些争吵声,又听见很久的沉默。低下头的时候阿婆看着他,偏开头说,是我告诉他们的。
    椎名丹希笑了,摇着头说,我也不至于找不到人怪罪就觉得是自己的错了。说完这句,他用坚定的语气说,根本没有人做错什么。过一会儿,他走到阿婆身边,说,奶奶,我可能要离开这里了,你还有亲戚在这个国家吗?
    阿婆摇摇头,告诉他,我的儿子要回来了。
    什么?
    我的儿子,给我打电话了哦。原来他是跑出去找那个女孩的,现在他已经找到了,他们结了婚,很快就会来接我一起生活了。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带着笑容,每一根皱纹都变得弯弯的。混浊的眼珠里透露出温柔的色彩。椎名丹希看着她,把擦过眼泪的手藏到身后,低着头苦笑着说,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回家的时候燐音君站在门口,看见他来了,笑着摸了摸他的头说,再见,丹希再见。他扭头看着燐音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末尾,又转过头。
    父母站在小小的屋子里,妈妈走上前伸手摸他的头,带着有些僵硬的笑容说,头发怎么长这么长了?他抬起头和妈妈对视,发现原来自己已经比妈妈高了。他的表情大概很难看吧,妈妈吓了一跳,收回手说,爸爸妈妈这次是来带丹希一起去国外生活的哦,这几天可以打包一下行李然后和朋友告别。
    说完,她似乎又想摸摸自己的头,被丹希躲开了。他走到橱柜,从里面拿出一把歪歪扭扭的勺子。然后说,走吧。
    已经没有其他需要带走的东西了。
    无论过了多久都不太喜欢这种环境啊,了。盛夏,露天舞台,人们围成一团,不停尖叫跳动。嘈杂的声音伴随着浓重的汗味,椎名丹希觉得自己的太阳穴一跳一跳。又忍受了一会儿,台上的偶像开始和粉丝互动,人群又一次躁动起来,他险些被推倒。于是趁着这个机会挤了出去,到最边缘的位置,刚想喘口气就听见台上传来熟悉的声音。
    这运气未免也太差了!下下签中的下下签啊!他连忙转身,又想往前挤,但是顶级偶像的魅力果然非同凡响,挣扎了半天他还是在最边缘徘徊。于是丹希努力踮起脚尖,看着那个红头发的男人,用最大的声音喊——
    我在这里啊!燐音君!我在这里!
    啊……不可能听到的吧。喊了几声后他又一次放弃,往后退了几步蹲在一边偷偷吃起了东西。离得实在是太远,几乎听不见天城燐音在唱什么。隐隐约约听见他说这首歌是写给“谁谁谁”的,就不满地在心里抱怨,这个“谁谁谁”真是幸运的该死。
    他一直蹲在那里,直到所有演出都进行完,观众都离开这里,工作人员上台拉走音箱。空荡荡的舞台显得无比寂寞,好像一切繁华都是想象出来的,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天也快黑了,正对着红烫滚圆的夕阳,椎名丹希盯了一会儿觉得眼前有点发昏。果然像这样要给他什么惊喜还不如直接打电话说自己回来了吧,又做了没用的事情。如果没来演唱会现在已经在家做好一大桌食物等着他回来了吧……或者,哪怕天城燐音不来,他也有很多东西能吃,不会像现在这么失落。
    回家吧。
    “喂!那边的大帅哥,抬头看看咱啊。”
    抬起头,天城燐音拿着话筒蹲在舞台边缘。不知道他是怎么跑出来的,周围的工作人员乱作一团,大喊着,天城君不要偷偷拿话筒啊。椎名丹希有些恍惚,然后飞快地跑了过去。
    他站在舞台下,双手撑着舞台外沿拼命往上跳,嘴里混乱地喊着天城燐音的名字。燐音笑了笑,在舞台上单膝跪下朝他伸出手。椎名丹希拼命踮起脚尖,像小时候那样,搂住他的脖子和他接吻。
    “丹希,好好长大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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