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问西东今晚对这位新来的酒保而言,注定是个不眠之夜——倘若指针拨回他来到这座城市的第一天,他绝对想不到就在短短一周后,自己将亲身体验一把登上社会新闻的滋味;并会果断放弃任职这份工作,哪怕老板给出的薪资对外乡人而言已是巨大的诱惑。
烟味,酒气,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下无法遮掩的狂笑,还有光凭肉眼都能“看到”的,浑浊肮脏的血腥味和煞气……年轻的酒保颔首低眉,手部摇晃的动作飞快麻利,长满雀斑的青涩脸庞在充斥耳畔的污言秽语下已逐渐趋近麻木。他在想,撑过今晚自己就要递交辞呈,然后永远离开这座城市。而这个想法的强烈程度,在瞥见角落卡座里忽然斗殴起来的人群后,终于达到了顶峰。
酒保只看了一眼,便主动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了最低,为面相不善的客人推上一杯烈酒,接着轻轻地挪到了吧台的角落,开始假装很忙地擦拭桌面。
……因为事先没有任何人告诉他,这是当地黑帮最爱光顾的一家酒吧。
这群人总是吵吵嚷嚷地扎堆进来,然后蛮横地将整个场地都包下,但不会付钱,毕竟预先就用拳头和枪支支付了酬劳;他们会一直狂欢到半夜,再一窝蜂七歪八扭地离开,留下满地狼藉与喝光了的酒瓶——老板就以这种方式上缴了自己每个月的“保护费”。
酒保仍在机械地擦拭着同一块桌面,余光一瞟,忽然发现一直紧锁的大门处,不知何时站了一个身材瘦高,相貌俊美的金发青年,穿着合身的短款皮衣,黑色长靴擦得铮亮,头上卡着一副墨镜,看上去很年轻,很耀眼,难以忽视,手里却拎着一个塞得满满当当的超市环保购物袋——在这污浊一片的空间里,这个购物袋是那样富有人情味,充满了久违的,来自文明世界的气息,以至于显得格格不入。
此前从没有人敢在黑帮集会的时候擅闯,于是这个金发青年甫一出现,周遭数十双眼睛便立刻朝他投去凶恶的目光,几个壮汉纷纷站了起来,花纹狰狞的身体堆满了肌肉,犹如小山高;而在这样危险的审视下,金发男子仍旧面不改色,甚至先将购物袋打了个结轻轻放在地上,紧接着才抬起左手,挑衅似的冲离他最近的人勾了勾食指。
酒保想,如果自己没有眼花,在那一瞬间他应该看到了闪电。
气氛顿时变得剑拔弩张。青年轻易避开了挥来的一记重拳,金色的电火花在鬓角处噼啪作响,而在偏头闪避的同时,他五指呈鹰爪状迅速扣住了对手的脑袋,修长而年轻的躯体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力量,眨眼间,便将身前蛮牛般豪横的打手按倒,拽着那额头猛击地面,只一下就令其昏了过去。
“——一个。”
青年松开手,身体缓缓立了起来,沙哑的嗓音听上去毫无波澜,仅仅是在计数。
人群霎时沸腾,被激怒的黑帮众一拥而上,他很快就消失在涌动的人影中。
酒保则慌不择路地试图翻过柜台逃走,然后绝望地看着早已被黑帮堵死的大门。这些凶神恶煞的壮汉掏出了枪,沿着那漆黑冰冷的枪管,洞口正对着与人搏斗的金发男子。见状酒保又惊恐地躲了回去,缩在吧台背后,预感到一场血腥的杀戮似乎在所难免。
枪声下一秒此起彼伏,但发出惨叫的却好像另有其人。年轻的异乡人心中一阵困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探出半个脑袋,于是看到了足以令他瞠目结舌的场面——
他看见,那金发青年如神明般在枪林弹雨中穿梭,而在这并不敞亮的室内,还能站立的打手数量正不断以秒为单位锐减。这些猖獗惯了的人脸上一片茫然,他们内心的恐惧还未来得及溢于言表,便接二连三被不可捉摸的金色雷光击溃。很快遍地狼藉中仍保持站姿的,便只剩下那个奇怪的男人。
他像一柄千锤百炼的利剑,插在无数倒伏的躯体之间,衣物在密集的弹药倾泻下完好无损,只有那头金发,被还未从酣战中平息下来的电光弄得蓬松无比,使得他远看如同一头获胜的狮子,在垂首检阅自己的战利品,以防疏漏——随后才走到门边,拎起他的环保购物袋。
约莫隔了几息,似乎觉察到吧台处太过直白的视线,对方看了过来,不等惊魂未定的酒保说点什么,便单手扶着佩戴在耳部的通讯仪缓步靠近,给不在场的第三方汇报的同时,又仿佛是在对他介绍自己,用词一板一眼,声音却舒缓平稳:
“这里是抓捕一队,今晚目标已肃清,没有额外伤亡,后续就交给你们了——”
说完他暂时切断了通话,目光随着与吧台距离的拉近而凝聚在一处。没有了火药和强光的干扰,直到这时,他的瞳色才得以本真的面目展示在唯一的目击者面前:是罕见而耀眼的金黄,琥珀般封存着中间漆黑的瞳孔,总是默不作声地盯着人看,眼球微微颤动、偏转,犹如深林里寻猎的大猫。
“你好。”
“大猫”将购物袋放在台上,然后褪下了手套,向被吓得魂惊胆落的人类伸出了手。
畏惧着那张有些冷俊的面孔和脸颊尚未擦去的深红血迹,年轻的酒保慌忙握了上去,而在触及那温热的、显然属于人类体温的瞬间,他心中甚至诡异地升起了一丝惊愕与放松。
“我是特别行动科,抓捕一队队长,须佐之男。因为是临时行动,所以事先没来得及人员疏散,让你受惊了,抱歉。”
名为须佐之男的异能刑警平和地作出了解释,他虽然年轻,谈吐腔调却意外地有些守旧。酒馆迷离的彩灯下,那双金色的眸子卸下了对敌时的冷漠,此刻如秘宝般朦胧。半晌,似乎觉得气氛调节得差不多了,他才佯装不经意地咳了一声,眼珠意有所指地看向摊开的酒水单,沙哑的嗓音,带着一丝战斗后的干渴。
“劳驾……在我的同事们到来之前,能为我调杯饮料解解渴吗?”
如果那位年轻的酒保在入城之前就对这里的治安状况有所耳闻,面对须佐之男时其实就不会那么惊讶。
毕竟这位金发金眼、身材高挑,还稍微有点不苟言笑的警官,他和他的异能,还有他心爱的黑色机车疾驰在大街小巷的轰鸣声,共同构筑了这座黑帮猖獗、罪犯云集的黑暗之都最著名的防线。
将一众不省人事的黑帮交给随后赶来的同事,又简单交代了一下鸡零狗碎的细节,结束了突发任务的须佐警官将购物袋挂在机车手柄上,然后戴好头盔,长腿一迈骑跨上去,就一骑绝尘地消失在了浓郁的夜色中。
半个小时后,须佐之男在公用车库里小心锁好了他的宝贝机车,拎着挂有亮闪闪装饰扣的家门钥匙慢悠悠地上楼。
大概出乎所有因为外貌而对须佐之男心生憧憬的少女的幻想,这位警官的住所只是位于一栋普通公寓里的一间小屋,隔音勉强还行,邻居神出鬼没,走廊冰冷的白光能将红润健康的人脸照得犹如厉鬼在世。须佐之男开门轻手轻脚地钻了进去,和门轴的吱呀声一同响起的是一串慵懒拖长的猫叫。
警官藏在生硬铁门后的家精致又温馨。室内温暖的主灯蜜糖般自上而下地包裹了他的全身,金发柔顺地随着主人换鞋的动作左右摇曳。秋意渐浓后,家里的拖鞋便顺应季节换成了更加柔软舒适的棉拖,蓬松鼓起的猫咪装饰纹样与饲养的宠物猫极为相似,只是眼神更为纯澈灵动。
“如果你的眼睛也像它一样圆就好了。抱歉,我开玩笑的。”购买之初,须佐之男曾用它这样逗弄脾气本就古怪的肥猫,果不其然收获了一道极为拟人的白眼。三花猫目光冷淡地绕过饲主和那双有暗讽嫌疑的拖鞋,扭着屁股走远了。
脱下外套,将寒气和夜风都滞留在进门处的衣架上,须佐之男将购物袋放到餐桌,开始挨个清点物资。里面有要作为明天午餐的速食便当,还有几瓶新鲜甜口的酸奶,剩下的便是未经过处理的食材。商超打折时间买来的蔬菜多少有些蔫,不过鉴于工作过于特殊,准点下班向来都是奢望,须佐之男已经熟练掌握了烹饪这种半生不鲜食物的技能。
猫前爪搭上了小桌,质检似的在口袋里嗅闻,发现没有属于它的礼物,开始叫唤。这只肥猫虽老态龙钟,嚎叫声却依旧十分孔武有力,哪怕须佐之男已经以最快的速度捂上了猫嘴,漏出来的那一声还是让人为之叹服。
“伊吹别叫,邻居会被吵醒的。冰箱里还有一点猫饭,吃了就别抱怨了。”
“今天本来有时间的,但临时又要出任务。抱歉,明天给你补上新鲜的。”
说完他又摸了摸猫头,然后打开了厨房的灯,灶台干净整洁,不见油污。尽管已经很晚了,但他还是决定给猫热饭。
须佐之男对这只名为“伊吹”的宠物猫有着超乎寻常的溺爱和包容——除开他生来对动物的热情喜爱,还因为这只猫曾他在人生突遭变故时救了他一命,作为一只有着特殊意义的宠物,自然在须佐之男心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适合老猫的食谱已趋近简单,须佐之男只好尽可能在摆盘花样上做无用功。他跪坐在地上,目光柔柔地看着大口进食的伊吹,手掌忍不住抚摸那已经不再光亮的皮毛,听着那别扭又可爱的咕噜声。
“……抱歉。”他的声音很轻,“一直没好好陪你,错过了太多时间。”
……
将时针拨回到十多年前,在一个特大爆炸案的现场,负责善后工作的警员和医护在倒塌的建筑堆里发现了还未成年的须佐之男。瘦小的少年被压在两具已经咽气的尸体下面,冰凉的人体成为碎石砖块与须佐之男之间最后的隔断,屏障般保护着昏迷过去的少年。工作人员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挪开他身上小山高的废墟,然后将他和尸体分开,一方抬上担架送去医院,另一方则蒙上白布,放进裹尸袋。
罪犯下落不明,作为现场唯一的幸存者兼目击证人,须佐之男得到了最高级别的医治和保护。他被送去了专门的看护机构,在他恢复记忆,在案犯被绳之以法之前,他必须一直呆在那里。
在临行前,一直静默不语的须佐之男忽然开口,向准备护送他的人员询问一只小三花猫的下落。失怙的少年在天崩地裂,世界即将落入黑暗之际,最后看到的便是此物。混沌的视野中,温暖毛绒绒的身体蹭了蹭他唯一露在废墟外面的手,然后就朝着有光的地方跑去。
那只猫引来了搜救人员,但没有人会关注一只猫的下落。没能得到期望的回答,须佐之男没有哭闹,只是略显沮丧地低下了头。对此随行的心理诊疗师面露担忧,她担心失去了父母,人生突遭变故的须佐之男无法承受更多打击,哪怕只是不起眼的一点挫折。然而出乎所有人的预料,这个名为“须佐之男”的孩子有着超常的韧性,他很快适应了机构的生活,曾一度苍白的脸颊不出半月便又红润起来。
多数人认为这是出于对罪犯的恨意和愤怒。毕竟怒火总会激发人的斗志。
“当我提到爆炸案的嫌犯,那个毁去你一切的凶手,你会想要复仇吗?”
而当这个问题被抛了出去,端坐在小方桌和诊疗沙盘另一端的须佐之男却只是平静地望着他的医生,漂亮的眸子动了动,温和地垂了下去。
“不是复仇,医生。我只是希望那个人得到应有的惩罚。”须佐之男青涩的嗓音在完全密闭的空间中回荡,“如果罪恶得不到惩处,就会有更多人因此受难……但是‘复仇’这个词听上去很可怕,它会衍生不必要的灾难,这不是我想要的。”
还未等医生接话,自从来到机构后,便不再主动提过要求的须佐之男忽然头一次发出问询:
“医生,我的记忆多久才能恢复?”
这当然不是一个心理医生能回答的问题。事实上在这半个月里,须佐之男的记忆就像一块磐石,没有任何松动的迹象。从对方的神情里,少年读出了这一讯息,直到这时,那张可爱又讨喜的脸蛋才像是被抽干了血液一般,迅速灰败下来。
“医生,救下我的人里不止有我的父母。”
他望着面露遗憾的女人,语气听不出究竟是在乞求,还是愧疚居多。
废墟中的幸存者,一开始并非只有须佐之男一人。在连意识都足以吞噬的黑暗中,因为身体剧痛而奄奄一息的少年听到了那些细碎颤抖的声音,远离了光和空气,这些虚弱的幽魂在弥留之际仍然不断向四周播撒着获救的可能。
于是所处位置最靠近出口,能窥见光线和外界的须佐之男,成为了他们最后安慰的对象。
“这些人与我素不相识,却努力支撑我走到了最后一刻。听着他们的声音在一分一秒中逐渐消散的感觉,实在令人心碎。”
“我十分希望能够为死去的家人和这些遇难者做些什么,但如今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恢复记忆,协助你们将嫌犯抓获——使我一直活到现在的,仅仅是这样的原因。”
“倘若你达成了这个愿望呢?”
闻言,须佐之男愣了一下,他花了几秒钟去理解这句话,肩膀隐隐有些颤抖,随后低下头,一度藏匿起来的泪珠悄悄从眼角滚落。
“那……那我希望自己能阻止这样的悲剧在未来继续上演。”
遗憾的是,直到须佐之男成年,他所梦想的那天依旧没有到来:真凶至今仍逍遥法外,而他的证道之路也并不顺坦。
在用尽各种办法都没能恢复记忆后,出于须佐之男的个人意愿和长远考虑,机构为他提供了入职国安局分部的宝贵机会,然而想要在这阴云笼罩的都市践行正义,仅凭肉体凡胎几乎寸步难行。因此没有“觉醒”出异能的须佐之男哪怕拼尽全力取得优异成绩,也只能加入普通搜查科,作为一名再寻常不过的基础警员,活跃在非异能犯罪的现场。
承蒙同事和上级颇为人性化的关怀,已经能够自保的须佐之男得以在接近工作单位的地方租下了一间小屋。在那里,他奇迹般又遇见了那只三花,小猫长大了很多,但还是很瘦,须佐之男刚一敞开怀抱,它便听话地扑了进去,被命名为“伊吹”。
于是以这间小屋为起点,须佐之男开始了他崭新的人生。然而从磋磨人意志的角度来说,普通警员极为平淡乏味的日常亦可算作一种灾难,尽管须佐之男对此并不抵触,但主动选择和被迫接受终究有所差别。因而在最开始捉猫寻狗的三个月里,须佐之男仍在无数次试图修复记忆,也曾无数次向上面递交申请,期望能够投身于更重要的前线:
“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参加更危险的行动。”
而这无一例外都遭到了温和又公式化的婉拒:
“感谢你的热情,但那些任务只能由异能警察完成。”
在又一次收到这样的回信后,望着收件箱里三十余封措辞完全一致的已读邮件,须佐之男默默关闭了电脑,抱着跳上膝盖的伊吹,将脸埋进了猫咪厚实起来的被毛,然后发出一段拖长的叹息。
当一切努力似乎都变成徒劳,所剩下的哪怕是苦果也只能吞咽。
“没关系。”他声音低闷地对自己说,“只要能帮到他们,哪怕只是绵薄之力……”
毕竟异能的“觉醒”毫无逻辑可循,它更接近于一种神迹,一种微妙的缘分,不可强求。而命运又恰好对须佐之男颇为严苛,在这条道路上对他设下了重重关卡,以测试这个大难不死的青年究竟能走到何种境地。
消沉是暂时的——于是须佐之男再一次展示出他过人的韧性。在最后一封邮件也换来意料之中的答复后,须佐之男便停止了继续申请,试图适应这粉饰太平般的枯燥生活。
他所在的片区其实相比之下已是十分安宁,从未出过大案要案,使得须佐之男有更多时间去收拾他的小屋。这间并不特别宽敞的屋子在刚来时单调得毫无生气,除了一人一猫,就只剩下最基本的陈设:一张雪白的床,深色的桌椅,还有厨房里干净得连锅碗瓢盆都没有的灶台,像极了当时几乎孑然一身的须佐之男。他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改造房子:更换天花板的吊灯,挂上色彩温馨的窗帘,并将床褥改成同样温暖的颜色,玄关口还放上一块款式可爱的地毯……审美或许并不出众,但至少通过他的努力,这个家终于拥有了可贵的“烟火气”。最近须佐之男还打算购置几盆鲜花,用来点缀他有些空落的窗台。
这样一位积极工作、模样俊美,又富有生活情调的警员,很快就在居民口中混了个眼熟,并凭借良好的口碑,迅速成为了当地的红人。他们亲切地称呼着他的名字,并给予其无条件的信任与宽待,让人不可思议,在这座罪恶之都还能看到如此纯粹的善意;然而每当须佐之男聆听这些呼唤,握住这些温热的手掌,却会不可避免地想起废墟中那萦绕的亡魂,那些没能被任何人抓住的手,在临终前或许也是这样的温度。
过去的从未过去,每当这时,须佐警员就会恍若梦醒般从无尽的琐事中分神,久违地又开始投递邮件,唤醒记忆,像搁浅的鱼一样垂死挣扎。
直到他不知第几次重蹈覆辙,缄默许久的命运才终于选择了回应。于是某日在轮班巡逻时,须佐之男无意间看到了一辆停靠在路边的奇怪的车。
那是一辆灰色的轿车,车牌老旧,轮胎上还沾着雨后郊外泥泞的土壤;虽然紧挨着人行道停放,却没有熄火,车厢中没有任何装饰,空无一人。在车马奔流的主干道上,这辆车平庸到了近乎刻意的程度,但彼时的须佐之男没有多想,只是本着违规占道需要开罚单的基本规章走了过去,直到心中异样的悸动已经强烈到无法忽视,才不得不仔细打量这辆小车。
而正是这样一个款式普通又廉价,外形平凡得几乎不值得任何人为之驻留的驾具,在须佐之男伸手触碰到它的瞬间,轻而易举地撬开了青年尘封数载的记忆。
当魔盒被开启,火光,爆炸,剧烈的噪音与扬长而去的背影……大量信息的涌入令须佐之男几乎站立不稳,他身形摇晃了几下,勉强扶着车门才没有摔倒,抬头便看见倒映在车窗上的,属于自己的轮廓扭曲的脸:唇瓣嗫嚅,目眦欲裂,那么痛苦又那么茫然,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得措手不及。
……多熟悉的一辆车,两次出现在他命运的转折点,与之有关的线索曾一度狡猾地从他手中逃脱,而如今终于又被抓在掌心。
漫长的沉默后,维持这个动作静止许久的须佐之男终于缓缓转动头颅,视线从深黑的车窗,逐渐挪移到了离这里最近、人流量最大的百货商场。金发下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如刀刃般锋利,像锁定了猎物,遥遥望着建筑的顶端,眸光似火。
自小,须佐之男便被夸赞有着猎犬一般敏锐的直觉,这份天然的优势曾辅助他做出很多重大的抉择,庇佑这个命途多舛的青年度过其漫长而又折磨的少年期。
但此刻,面对全然未知的敌人,尽管直觉敦促须佐之男应该立刻离开然后呼叫支援,这个男人依旧单枪匹马地走入了商场。临走前,他向离这里最近的同事概述了现场的情况,并拜托他们疏散人群,算是对这份直觉最后的“尊重”。
须佐之男全身上下唯一的武器是一根折叠警棍,于是趁着人群被带离时的混乱,路过厨具货架给自己顺走了一柄小刀,之后又在附近兜兜转转了几圈,这才继续前进。为防电梯被人动手脚,他选择了安全通道,借着仅有的昏暗灯光,独自一人在死寂的楼道中缓缓上行。空气中充斥着苦闷又令人倍感沉重的味道,嗅着这股气息,黑暗里的须佐之男犹如在过往废墟中穿行。皮靴落在台阶上的声音,哪怕被刻意减轻也那么清晰,每一下敲击都仿佛雨滴淋在钢筋水泥上的响动,失温便顺着记忆卷土重来,须佐之男感觉自己的手指像被冻僵一般,冰凉又麻木。
如果这是一部电影,此刻正是全剧逼近高潮的时候,会配上振奋人心的音乐,以衬托慷慨激昂的主角。然而须佐之男不确定自己是否可以成为这一幕的焦点,因为此刻他感觉不到心中有任何的起伏,脏器平稳地跳动着,犹如早已预知自己的命运后,决心赴死前的宁静。
毕竟是一无所知的对手。
抵达顶楼,须佐之男隔着一扇铁门站定。用来封锁的铁链被人故意破坏后丢在一旁,残缺的断面边缘还遗留着焰火烧灼的痕迹——很少有人会采取这么麻烦的方式,须佐之男猜测,这可能是一名能控制火焰的异能罪犯。这片区域此前从未有异能犯罪记录,所以特别行动科并没有在这里部署太多警力,想要更加稳妥地处理方法,就只有等待其他片区的支援……但那就太迟了,不是吗?
金发而年轻的警员最后检查了一遍身上携带的武器:一根警棍,一柄小刀,余下的就只有这具肉体凡胎。他将锐器藏在腿侧,手持警棍小心推开了门,而在这瞬间,余光似乎瞥见了什么,身体比意识更快作出反应,迅速翻滚到远处,而方才所站的位置下一秒便传来爆炸巨响。
待到浓烟散去,须佐之男定睛一看,才发现水箱上站着一个相貌陌生的中年男子,厚重的深色风衣几乎包裹了他全身,从外表根本发现不出任何异常,平庸得就像郊外的一滴泥浆,就像他的那辆车。此人双手空空如也,但显然刚才的埋伏就是他的杰作。那对藏在镜片后的眼睛上下扫了须佐之男几遍,最后冷幽幽地嗤笑一声。
“消失多年的重犯重出江湖,怎么只来了一只普通的小虫?”男子丝毫不掩语气中的轻蔑与鄙夷之意,“你看起来在瑟瑟发抖啊,怎么只有你一个?”
而他所嘲弄的须佐之男,此刻却默不作声,只是远远凝视着他,金色的眼珠轻轻转动着,不放过丝毫的细节,唇瓣却越抿越紧。
竟然就只是这样的人。
须佐之男将男人猖狂大笑的丑陋姿态尽收眼底,他仿佛被激怒了一般,目光逐渐阴沉,空着的那只手攥握成拳,骨骼被捏得咔咔作响。
就是这样一个无论从相貌、声音,还是其他任何方面都毫无特点、毫无可取之处的人,和他的炸药一起成为了自己整个青春期的梦魇。而噩梦沉寂龟缩多年,如今突然苏醒,现在却叫嚣着要制造出第二个吞噬无数人的废墟。
不可原谅。
“终于,找到你了。”
他缓缓弓下脊背,短暂地蓄力后,便如金色流星般向犯人冲去。而水箱上的男人只是高举双手,空荡荡的十指如同抓握住什么似的猛然收紧,顿时须佐之男身旁两侧便出现红点不断明灭闪烁,用以隐蔽的砖瓦缝隙间传出短促尖锐的警报,下一秒,巨大的爆炸声便掩盖了周围一切自然的声音。
炸药的威力并不强大,但气流足以掀起地面破损的碎石砖块,它们连同危险的弹片一起纷乱地四处飞舞,将警员那精致的脸庞划出道道血痕,却没有造成任何致命的创口——须佐之男在朦胧一片的尘埃中,流畅地将已经略有凹陷的警棍在手里转了一圈,然后支在地上;以他双脚为中心,四周密密麻麻地插着被击飞的弹片残渣,而那双金眸冷冽如夜间狩猎的猛兽,幽森得仿佛在隐隐发光。
假如案犯曾经有留意本地非异能警员的选拔结果,那么他一定不会再选择轻视这个金发青年:这是有史以来第一位各项体能成绩均达到异能者水平的普通人,甚至在训练有素的特殊教官手下切磋数十招仍然不落下风,因而他的名字曾一度活跃在诸多同僚口中——须佐之男——这个因为缺失异能而被迫“平庸”的基础警员,此刻终于找到了他追猎已久的目标。
“还记得你制造的上一起惨案吗?”
“啊……原来是你,那个金头发的小鬼。”短暂的沉吟后,男人如获启发,随即发出狰狞的大笑,“你还活着!”
面对昔日的受害者,他顿时肉眼可见地亢奋起来,然后再度抬起了胳膊,火药在须佐之男脚边蓄势待发,很快爆炸声便又一次响起,浓烟遮蔽了现场,而下一秒那具瘦削的身影就如箭矢般刺了出来,金眸沐浴着鲜血,未减半分锋芒。
须佐之男没有再给对方继续引爆任何炸药的机会,掷出的警棍精准无误地砸中了他的手腕,并趁他在疼痛中分心的机会,踩着完全垂直的柱体几步便跃上了水箱顶端,接着抽出腿侧的小刀,寒光一闪,迅速狠辣地割断了男人的两条手筋。鲜血瞬间喷出,一小部分诡异地悬挂在半空,坠成一颗颗饱满的血珠,而才不过半息,这些血珠便因为承载它们的事物消散,纷纷滴落地面。
“还以为可以操纵火焰……原来不过如此。”金发飘摇下,须佐之男的声音冷硬似铁。他已然摸透了对方的底细:“那些看不见的‘线’,才是你的真实能力吧。”
“毫无自知之明的跳梁小丑,哪怕伪装成强者,也改变不了你卑劣的本质。”
说着他拽住了即将落下去的嫌犯,正准备给予其最后一击,却见那人残破镜片后的眼瞳已是陷入了迷狂,深褐色的瞳仁混乱地颤抖、放大,眼白布满血丝,面目可怖得如同来自地狱的恶鬼。男人唇瓣不断颤动,似乎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惨败,抑或是不甘接受现实,拼尽全力也要在对手心中留下一颗不安的种子。于是他在风中猖狂大笑:
“不错、不错……!真是棵好苗子,这副洋洋自得的模样,它会为你未来的讣告增添多少光彩?遗像会是你现在的表情吗?要知道死在罪犯手下的好警察可是不计其数啊!”
须佐之男忽然停了动作,冷着脸,默不作声地听他继续说下去。
“你每年被送上天堂的同事有多少个,警官?你看上去什么都没有,脆弱得像只鸡仔,一捏就碎。”男人衰败的身体如同风中麦穗,上半身脱力地仰倒下去,整个人却还在不停地抽搐,像陷入癔症般跺脚叫嚣着,“你很快就会死,你们都会死光,而不论你们是否活着,混乱都在这里,永远存在!”
这个疯子似乎洞穿了须佐之男的心,他大喊道:
“百年后谁还管得住这里!”
没有更多的话了,须佐之男用刀柄击中了这人的后脑,他便像被剔掉了骨头似的软下去,眼镜落在地上,被皮靴踩得粉碎。
泄愤似的做完这一切,须佐之男才像重新掌握了呼吸,两眼发直,胸膛快要窒息般激烈地起伏耸动。
同伴还未到来,须佐之男缓了一会,便像丢弃垃圾般将昏迷的嫌犯扔在脚边,站在水箱顶部,默默眺望远方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此刻它们看上去是如此颓丧,如同数十个紧挨在一起的灰色幽魂。都市的白昼时常层云笼罩,只有像这样站在最高处,才能发现一两束渗透下来的日光,吝啬地落在一小块砖面上,从未抵达过幽深的小巷,也未曾穿进冰冷的废墟。
须佐之男在风中沉思,忽然感到胸口一阵钝痛,他难受地弓起身子不断喘息,双手交叠抚住了在痛苦中抽动的心口。半晌,他发觉掌心变得格外炽热,似有所感地低下头,只见一道耀眼的金色光芒正随着心跳的频率,透过指缝向外迸发。
“啊、啊啊……”
他摊开手,发现那是一道珍贵的雷光,此刻正如火苗般在自己颤抖的掌心跃动,那么明媚又那么绚烂,却强大到连须佐之男都为之震撼。时隔数年,这是命运迟来的奖赏,但现在,一切都仿佛恰到好处。
楼下传来逐渐明晰的警笛声。
嫌犯落网,搁置近十年的爆炸悬案终于破获。须佐之男在立身扬名之余,也被即刻送到了国安局分部接受调查,如果一切顺利,很快他就会被调任到特别行动科,作为一名异能警察参与行动。
消息不胫而走,一时间大量媒体涌到了分部门前,另一小撮人则剑走偏锋,搞到了须佐之男的住址,乌泱乌泱地堆在了破旧公寓外面,将本就狭窄的走廊堵得水泄不通。沉甸甸的长枪短炮对准了布满小广告胶痕的铁门和无辜路过的邻居,咔咔的快门声一度将屋内安度晚年的伊吹吓得频频炸毛,恼怒地不停叫唤。
“能请您描述一下对须佐之男的印象吗?他私底下是一位怎样的人?”
就像闻到了血腥的鲨鱼,几十个话筒瞬间步骤一致地对准了住在须佐之男隔壁,正准备开门回家的路人。对方在阴森森的镜头前支吾了几声,最后只憋出一句话:
“他人挺好,做饭也好吃,就是家里的猫有点吵。”
媒体之后又在这蹲守了几天,期间只等到了从分部来的,负责照顾猫的工作人员;然而面对记者别有用心的提问,对方熟练地保持三缄其口,任务完成就冷冰冰地走了——如是过去半个月,破获悬案又被神秘带走的须佐之男的行踪,很快便淹没在更加劲爆的新闻下面,这小小的公寓才终于回到门可罗雀的状态。
而曾经霸占了报纸头条的主角,显然对此一无所知。他还待在国安局分部,住在一个宽敞但陈设过于简约的观察室里,每天都需要定时接受不同的考察和训练。
“恭喜你。”一开始,曾负责过须佐之男的心理疏导,如今仍与其保持联系的医师就对他的经历和成果表达了衷心赞叹,“你创造了奇迹,现在可以开始践行你的理想了。”
然而在玻璃的另一端,还在接受初步考察的须佐之男却并未表现出欣喜。他长久地望着这位已经不再年轻的医生,看到岁月在对方脸上留下的痕迹,这才有了白驹过隙的实感。于是,这个正值盛年的警官,突兀地向他的医生提了一个问题:
“请问,行动科的成员平均寿命有多少呢?”
显然没有料到这个展开,女人沉吟了一会,才审慎地做出回答:
“嗯……依照五年前的数据,大概在四十多岁左右。”这是个不太乐观的情况。医生不免有些担忧地找补道:“五年时间已经足够医疗和科技领域又进步一个层面,我的话其实只能作为参考。”
“谢谢你。”
须佐之男的表情没有任何起伏,平静得令人不安。
值得庆幸的是,在得到答案后,须佐之男并没有做任何出人预料的举措,在之后的几十天里他安静又顺从,对所有考察内容都高度配合;而不幸的是,就在最终考核结束的当天,在所有人都以为事情要告一段落的时候,须佐之男突然发作了:
“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在最后一次例行公事的交流中,这个金发青年提出了一个请求。
……
须佐之男的想法其实特别简单:他要践行自己年少时的夙愿,去往最危险的战场,与这座都市最残虐的黑帮作战,面对数不尽的枪支火药,还有诡谲阴损的异能。
然而城市间的地下网四通八达,国安局几代人花费数十年心血都无法铲除的毒瘤,其根系已然跨越了区域的界线,它的触手甚至远渡重洋,在各方势力的暗中支持下,仍在黑暗中肆意扩张版图。这不是一两个人可以撼动的存在,于是几乎不出任何人的预料,须佐之男的申请迅速遭到了否决;但这否决不是来自国安局,而是他的医生:
“恕我直言。”一向温和的诊疗师,头一次以如此冷硬的语气警告须佐之男,“尽管雷电异能对你身体的消耗程度还没有得出具体数据,但滥用绝对会让你的寿命远低平均水平。”
“极为强大的异能从来都是双刃剑,在莽撞前你最好想清楚这点。”
隔着一层连子弹都能防御的玻璃,医师已渐苍老的嗓音通过头顶的播音设备,准确无误地转入须佐之男耳中。年轻的预备役睫毛颤了颤,炽灯下被阴影覆盖的眼眸无动于衷,仿佛铜心铁胆一般,在老友苦口婆心的劝说里挑挑拣拣,顽固地只选择自己认可的部分:
“既然是特别强大的力量,就更应该被用到最需要它的地方。长官——”他忽然偏过头,看向站在医生背后的,一直沉默不语的中年男人,那是他调任后的新上级,一个严肃、古板,却足够正派的军官。须佐之男向他求证:“在此之前,已经有多少位同僚牺牲在了前线?而如今招募合格的新人,又能否填补这个缺口?”
得到的回应是令人窒息的沉默。望着那张神情严峻的脸庞,须佐之男没有任何犹豫地说出了自己的决定:
“请让我试一试。”他说,“请把我派上去,让我来打破这个局面。”
“只要给我十年——不,五年,我就可以改变现状。”
“我会把力量发挥到极致,在这五年里,将所有棘手的黑帮全部处理干净,一丝一毫都不会错漏。到那时——”
“天真。”而他的长官却突然冰冷地评价道,“那些东西就是害虫,从来都除不尽。当你因为过度消耗死掉的那天,就是它们死灰复燃的时候。”
然而仿佛预见了这一刻,须佐之男并没有面露沮丧,甚至连无话可说的干哽都没有,反倒站了起来,十指按住了玻璃,从他口鼻中吐出的热气将冰凉的表面蒙上一层薄雾。他捡起了自己被打断的话头,目光诚恳:
“……到那时,那些被保存下来的力量,就能在我之上,铺就新的道路。”
“他们会继承我的遗志,步入正轨,成为更加稳固的防线。我相信您对自己的部下怀揣着同样的期望,而他们也的确有这样的可能——能够为这样的未来献身,我深感荣幸。”
——百年后谁还管得住这里?
会有人的。须佐之男想,永远都会有人的,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和将来。昔日亡魂们在废墟下托起的小小身影,如今已然成为了叱咤雷霆;惊雷跃动闪烁只有一瞬,但只要让他撕开了一道口子,日光和雨露落下的地方,自然会蔓生出无尽的青绿。
“请下指令吧,长官。”
须佐之男的嗓音隔着冰冷的传音器械,带着一丝失真的温柔。
半年后,曾一度被外界认为已经远调的新星须佐之男,奇迹般活跃在了本市打击异能犯罪的前线,那强大又耀眼灼目的雷光伴随他踏平了无数血腥残虐的战场,其高挑瘦削的身影取代了枪支、刀剑和炸药,成为了罪犯眼中审判和死亡的新的象征。
与公开的情报相比,这位警官看起来是那样年轻,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行事作风比他年长的同僚还要成熟干练,却又带着一股无畏无惧的拼劲——这抹金色的陨星总是率先落入战场,不知疲倦地狩猎着目标,每次都全然无视身体的极限,哪怕力竭透支都要咬穿最后一人的喉咙。
但也正是由于他的这份执着,所有须佐之男参与的行动,队伍从未有过人员伤亡。
又是一个恍若白昼的黑夜,雷声爆裂如骤雨倾盆,盘踞地下多年,一朝被抄了底的黑帮无路可走,被迫在狭小的巷道里掏出了武器,准备殊死一战。
而他们所要面对的,仅仅一人。
“我的名字是须佐之男。”
明耀的电光在蓬松炸起的金发间噼啪作响,一双如火的眼眸冷冷扫视着身前并不宽敞的战场,以及中间抖如筛糠的猎物。须佐之男抬起左手,掌心上翻四指并拢,慢悠悠地朝自己这侧勾了勾,嘴角毫不掩饰挑衅的微笑,声音沙哑而危险:
“想逃走?那先来取我的性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