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物语睁开眼的瞬间,理奈就闻到了食材的香味,比视神经先一步苏醒的嗅觉自动处理起这股因为饥肠辘辘而格外浓郁的味道,并数秒后将结论传达意识:这是属于煎蛋的气味。
煎蛋。理奈混沌的大脑逐渐勾勒出对应的形状。
蛋类,一种无论白水煮还是热油烹都适应良好的食材,只需最简单的处理就是美味,白色的边和暖黄的芯泾渭分明,体贴着煎锅的形状而有限度地舒展或紧凑,散开的蛋清像连瓣的花,以简单的构图体谅着每个早起后头脑怠倦的灵魂,省心得好像不需要人为它思考太多。
也就如“底色”一般,蛋成为了早餐的常客。
那么现在是早上吗?
在接连不断的“滋滋”声里,理奈观察起了四周。
这是一间不大不小的客厅,此时窗外日光尚不充盈,暖色的顶灯越过理奈的脑袋,在印有三花小猫的餐布上投下了模糊的影子;中间玻璃花瓶里盛着半瓶的水,插着她不认识的金色的盛放的花,花瓣很柔软,触感细腻得像婴儿的皮肤,雪白的蕊向下垂落,饱满的雄蕊上附着着奇异的蓝色花粉。
花朵没有香气,但空气中一直隐隐徘徊着薰衣草的芬芳,源头来自没有隔挡的开放式厨房,那里有个同样金色的背影在忙碌,柔顺的金发被盘成松散的小团,围裙米白的系带紧勒着纤细的腰肢,此刻低着头,刀刃磕碰砧板的声音正随着手臂的动作有节奏地传到耳畔。理奈一直注视着,而对方显然还未察觉,略显沙哑的嗓音在轻轻哼着从未听过的歌谣。
直到他端着餐盘,突然转过身。
“……嗯?”
首先看到的,就是那张脸。纯净到不掺半分杂色的金色眉眼,明耀得仿佛无需光亮便能熠熠生辉,俊美的容貌如同精雕细琢的塑像,没有任何余地,所有人的眼球似乎都必先为这张脸那明艳到充满攻击性的美丽所击中。
然后,是那完美到让人望尘莫及的身段。围裙下纯黑的里衣紧紧裹束着这具优雅的肉体,裸露的颈项如天鹅般修长,腰肢脊背被勾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而在围裙衣摆之间,两条长腿笔直得不留一丝赘肉。哪怕为旁人考虑,他也应当穿得相当保守,胸口却唐突开了一条小窗,露出那常年不见天日的皎白胸脯的冰山一角。
毫无疑问,这是那种仅仅站在原地,就会吸引无数目光的存在。
而这样的存在,也为造访的不速之客吓了一跳,尽管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他走了过去,修长干净的手“咔哒”一声将装盘的早餐放在了桌上,然后用指尖抵着盘子,轻轻地,推到了对面。
动作是那么流畅、自然,不见丝毫犹豫和思考的痕迹。
“早上好。不介意话,请用。”
青年微垂着头,那抹了金粉似的睫羽在他白皙单薄的皮肤上投下细腻的阴影。
这是面浅黄色的釉下彩盘,里头煎蛋、番茄和培根烹制得恰到好处,被两片同样煎过的猫猫头面包厚实地夹着,再由一根闪电柄头的竹签贯穿固定,焦香的边缘露着一圈绿色的花裙似的生菜,四周点缀以薯饼、新鲜的圣女果和蓝莓,并配了一碗暖热香甜的奶油玉米味增——一顿精心制作的早餐,就这么码放美观地被送到了理奈面前。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询问。金发青年似乎并无自家住宅被陌生人闯入的自觉,就这么慷慨地向生面孔让渡了自己的食物。他又回到厨房劳作,后腰处的蝴蝶结随着他的走动轻轻颤抖着,然后又是一股沁人心脾的煎香和油脂阵阵沸腾的响声,青年单手端着第二盘稍显简单的早餐,拉开椅子,在理奈面前落座。
“我开动了。”
青年手执竹筷,坦然迎着理奈的目光进食。他吃相很矜持,像从小被训练过的、名门望族的孩子;在他的感染下,理奈亦逐渐放松,小心翼翼地叉起一块炸得两面金黄的薯饼,试探地咬了一口——无可争议的美味,成功催醒了饥饿已久的胃袋,于是她开始当着陌生人的面狼吞虎咽,直到稍有饱觉才抬起头,发现金发青年依旧坐在对面,笑意浅浅。
“因为我觉得,什么事都要在填饱肚子后再谈。”他站起来,不慌不忙地收拾盘子。理奈这才留意到他额头还有一道向两边蔓延的浅色瘢痕,形如阳炎,又像雷霆一般炸开,如同奥义深晦的神纹,凭空为这张脸增添几分神性。
“你是谁?我叫理奈。”
女孩跟着他走到厨房,大理石制的台面不高不低,但还需要踮脚才能看见水槽里的餐盘。
“我名为‘须佐之男’,是这间屋子的屋主,也是……”须佐之男温和地介绍着自己,却突然顿了一下,两只刚放进水槽的手从温水里抽出,湿漉漉地搭在边沿;同时那金色眼珠转向了女孩所在的方向,菱形的瞳孔像发现了飞虫的猫瞳,直直地盯着她:
“这不是你的本名吧?”
“……!”
还未等理奈有所反应,金发青年又笑盈盈地收回了视线。
“嗯,那也是十分好听的名字。虽然不知道你为何掩盖本名,但这是非常正确的决定。”他低下头,开始挨个清洗餐具,袖管下的手臂沾满泡沫,皮肤那样白皙单薄,能看到青色的血管在其中仿佛丝线般延展。须佐之男的话语混在水声中,理奈一时还有些分辨不清:
“就像我刚刚介绍的,也不是我的本名。”
如同池中泡泡,他的声音一字一句地飘到了耳畔,再轻轻破碎。
“因为这里是虚幻飘渺的梦中世界,暴露了真名的人会在这里迷失,所以尽管代称和假名听上去不太真诚,却是在这里保持清醒的必要手段。”
“不相信?”
须佐之男从理奈脸上看到了毫不掩饰的狐疑。那是一种混杂着怜悯和茫然的眼神,当意识到它来自一个比自己矮了足足半截的小孩子时,须佐之男忍不住发出一声无奈的轻笑。
“那你看好了。”
话音刚落,只见那水槽中的抹布开始凭空擦洗餐盘,碗碟自己完成了冲净、沥水和落架,而身后椅子亦自行摆放整齐,餐布换了新的,旧物卷成一卷去了洗衣桶,被碰歪的花束默默调整了位置——似乎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其中摆弄,让理奈亲眼目睹餐桌和厨房如何焕然一新。
而站在原地的须佐之男,他就像那个终于大展身手的神秘魔法师,此刻挺起胸脯,安静又有些小骄傲地等待着理奈的回应。
女孩哑口无言,良久才磕绊地发出声音:
“……是魔法吗?”
“都说了是梦境,梦境啦。”
“我也可以这样吗?”
须佐之男却摇了摇头。
那金色的眼瞳被睫羽隔挡了灯光,仿佛谈及到了特别的事物,他的眼神温柔得像融化的流心糖果。
“因为这里是我的梦。”
“所以,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金发青年蹲了下来,直到视线与女孩齐平,几缕金丝轻巧地垂在他肩头,光泽如波;而那同样金灿灿的眼眸此刻毫无动摇地注视着理奈,在这双眼睛面前,一切虚假与谎言仿佛都将无处遁形。
他声音轻柔,却不容回避:
“既不是梦的主人亦没有经过许可……那么,你是怎么进来的?”
-
“……是吗,那真是没办法了。”
就像偶尔也会在灌木丛中发现失足坠落的雏鸟,再完美的梦境也并非固若金汤,何况这是须佐之男的梦,梦的主人从一开始就并未设防。
理奈无法解释自己的出现,毕竟对她而言,入梦也是意料之外的发展。她只记得自己曾在一处冰冷的地方昏迷,周遭一切都寂静得仿佛沉入海底,再醒来,眼前就是须佐之男。
仿佛有什么冥冥之中牵绊着她,在她意识昏沉的时候,将自己送到了这里。
“看来在梦结束之前,只好麻烦你暂住一会儿了。”
而金灿灿的俊美青年亦轻松接受了这一事实,站起身解开围裙,里面是被一层单衣裹住的细腰。
“这样好吗?”理奈问道。
“唔?不用担心,这间屋子有很多客房。”
“不,我不是说这个,我是想问,梦多久才会结束?结束后我又会被带去哪里?”
须佐之男盯着她看了一会,然后那猫似的眼珠忽然悄悄地,开始转向没有人的角落,视线逐渐游离。
“你会像睡了一觉,在你入梦的地方醒来。至于何时结束,嗯,我会尽快……”
“?”
“……咳嗯,好吧,我想我应该再正式一点介绍自己。”须佐之男矜持地清了清嗓子,同时稍稍抬起下颌,犹如一只意气风发的猎豹。
“我名叫须佐之男,是这场幻梦的主人,同时也是一位即将卸任的‘梦使’。”
“虽然因为不便明说的原因,现在暂时无法将你送回现实,但我将竭尽全力护你周全,直到梦的终结。”
“接下来一段时间,还请多指教。”
说着,须佐之男弯下腰,率先伸出了手。
理奈很快握了上去,感受到温暖而干燥的掌心轻轻包拢了她的,指节和虎口处的茧磨着皮肤,带来丝丝痒意。
这是一双历经百战的手。
“谢谢你。”她说,“有没有我能帮忙的地方?可以的话,我也希望能做点什么。”
回应她的是须佐之男的沉默。金发青年若有所思,最后像敲定了什么打算,思虑的神情豁然开朗。
“啊……那我们不妨现在便出门一趟吧。”
要做什么?理奈这样问道,须佐之男却并未回答。这漂亮大猫似的金发美人只是取下了挂在衣帽架的外套,一件深黑的短款皮衣,拉链被他很不检点地完全敞开,露出里面劲瘦的腰肢,它被一件紧身内衬欲盖弥彰地裹着,视觉效果仍然冲击眼球。
临行前,须佐之男递给理奈一个可爱的小猫钱包,希望女孩能替他保管。
“毕竟我这身衣服不好塞东西嘛。”
但理奈万万没想到,他们的出行方式会如此炸裂。
须佐之男跨坐在一辆机车上,金发在脑后扎成一束,两条长腿轻轻点地支撑,看着毫不费力。
“需不需要帮忙?”他单臂夹着头盔抵在腰间,转眸望向女孩。
那机车看着如一头蓄势待发的钢铁巨兽,线条流畅冰冷,静静蛰伏在金发青年胯下。理奈几乎能想象这庞然大物启动时那强劲的气流和轰鸣声,尽管此刻被须佐之男以大腿卡着,反倒让人错生一种温驯的观感。
“不、不用。”
理奈扒着机车边沿,努力以一个不会太狼狈的姿态攀爬,挣扎了许久,最后还是被须佐之男托了一把,才终于落座。
须佐之男替她戴好了头盔,然后滑下护目镜,满头金丝被这同样漆黑的硬壳吞没。
“我会尽量注意限速的。害怕的话,可以抱住我。”
话音刚落,巨兽便咆哮着向前冲去,强大的推背感吓得理奈惊呼一声,下意识抱住了前面那人纤瘦的腰,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抓得太紧,手指把衣服都扯皱了一片,须佐之男白皙的肌肤随之暴露在风中。
“抱歉……”
须佐之男没有回应,似乎也并不在意。
他的衣摆在随着气流飞舞,如蝶翼翩跹,在空中不断不断地划出一道又一道弧线。强风吹拂过他,也同样吹过了后面的理奈,头盔隔绝了这微凉的气流,也本该隔绝风声和混合其中的气味,可理奈抓着那看起来只要自己再强壮点就能轻易环抱的腰肢,曾在屋中嗅到的香味便仿佛顺着指尖触感,从记忆中又被翻了出来。
不同于食物的香味,是琥珀和薰衣草的味道,在与世隔绝的头颅深处一遍又一遍地回响。纷乱驳杂的景物中,只有这一样始终在脑海里萦绕,纠缠着理奈混乱的思维,却并不让人烦恼。
“梦使”究竟是什么?
她真的身处梦中吗?
一切的触感都那么真实,难道这是所谓的清醒梦?
……
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彻底离开?
她的脑海里其实闪回了很多东西。从刚刚下肚的美味早餐,到素昧蒙面却倍感亲切的须佐之男,再到这个奇妙而陌生的世界——好像新生儿一出生便拥有了意识,面对着羊水和母体之外的事物,恐惧和不安几乎成为了她情绪的全部。
思绪就如两旁转瞬即逝的风景一般不可捉摸,可倘若这一切都如须佐之男所言,是失去逻辑和安定的幻梦,那么此刻,似乎唯有一样尚能紧紧握住——理奈收拢手指,布料下是金发青年平静而无起伏的小腹。
触感却是那么温暖,与冰凉的记忆截然不同。
“到了。”
车停的时候,后面的人还有些恍惚,直到须佐之男摘下头盔,像落水的猫咪似的甩了甩蓬松的金发,对方才如梦方醒,跟着摘下头盔。
“这里是——”
“商场。”
须佐之男拔出钥匙,黑金的车匙在他指间转了一圈后收回掌心,与挂饰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家里多了人,我们得采购一些日用品。”
“啊、我以为……”
“什么?”须佐之男十分规矩地把车停在了不会打搅任何人的位置,转过头,“以为会是‘梦使’的工作吗?”
理奈没有回答,但表情俨然是这个意思。
须佐之男笑了两声,长腿踏着短靴向她走近:“嗯,那个之后再谈吧?”
“说不定采购也会是一场硬仗哦?”
-
诚如须佐之男所言,购物一旦带上目的性,就会变成截然不同于消遣的另一种活动。
望着成小山高的购物车,理奈开始担忧他们回去路上的艰难程度。须佐之男似乎对钱财没有概念,往车篮里塞了很多华而不实的商品,无一例外都包装得非常精致,像天性爱收集亮晶晶玻璃片的鸦科,当然绝大多数都是正儿八经的日用品,但它们以超低的性价比让须佐之男的选择变得不是那么有说服力。
比如这瓶过度包装的香波,有着高昂的价格和相对而言少得可怜的容量,或许它真正的用途是作为拍马屁的礼品,但——“它试用装味道很好闻”,于是须佐之男选择为它买单。
至于剩下的,更像一种纯粹的个人爱好。
“这种东西没有必要买吧。”
“是吗?我以为小孩子都会很喜欢。”
须佐之男双手抱着一只浅金色的小猫毛绒玩具,在得到完全否定的答复后,有些惊讶又有些困惑地与玩偶对视,眼神看着甚至略有落魄。
“我还挺喜欢这个的。”他把玩偶放回了展示区,“你被抛弃了呢。”他轻轻道。
“请不要用这种语气……”理奈无奈地看着他,“如果很喜欢的话,还是买下来吧。”反正不是我付钱。
但直到离开前,须佐之男都并没有再伸手。
他们又逛了几圈,奇妙的是这梦中的商超也与现实里的别无二致,除了商品看不出牌子,常世中存在的一切商业把戏都在这里体现得淋漓尽致。
理奈望着不远处抢购打折品的人群。
“那些也是‘梦使’吗?”
“不。”须佐之男同样朝那边投去视线,和女孩的不同,他的目光看上去是那么温柔,“那些是我收留的‘梦影’。”
“一种喜欢模仿别人的小动物。”他补充道。
“当梦破碎,‘梦影’便会因为失去家园而一并消散。它们是我从其他梦境里带走的,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我想满足它们延续生命的愿望。”
“它们活着,就是为了模仿成人类的样子吗?”
须佐之男平缓地推着购物车。
“成为人类可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呀。”
理奈却轻轻皱起眉头。
“再怎么说,那也只是……”
而这一次,她的声音没有得到回应,或许就连她自己也没有决定好下文。梦影们在身后熙熙攘攘,那人声随着他们渐行渐远,变得像一串无意义的低语。
出口处的收银员热情地接待了须佐之男和理奈,按方才所说,这应当也是“梦影”的一员。于是趁着金发青年挨个将商品放上台面的空档,理奈一直观察着,直到一只手轻轻戳了戳她的额头。
“好啦,钱包给我。”
理奈这才想起须佐之男临行前交给自己的那个有点过分可爱的钱包。她递了过去,觉得这东西轻得令人不安。
“我说……就不能用手机吗?”她看着须佐之男十分笨拙地在小小的钱包口里翻找,终于忍不住提醒道,“那样会更方便一点吧。”
“……手…机?”须佐之男终于抽出一张崭新的大钞,同时却很是奇怪地重复了一遍理奈的话,仿佛听到了什么闻所未闻的新词汇。他付了钱,困惑地看着女孩:“那是什么?”
理奈顿时被他震惊得一阵失语,良久,才发出一声感慨:
“你啊,究竟是哪个时代的人啊?”
“唔……大概是会用‘很久很久之前’作为开头的故事里的人吧?”
直到两人拎着购物袋离开,须佐之男也没理解所谓“手机”的概念。
东西很重,而他们过大的身高差让理奈自告奋勇的分担变成了一纸空谈,所幸须佐之男足以独自承担如此沉重的收获,甚至有空宣布接下来还有行程。
“要去哪?”
“吃饭。”
须佐之男回答得十分坦然。
“可我们不是才吃过——”理奈的疑问在他们完全走出商场后戛然而止。
离开遮阳的伞棚,迎接视觉的,是剥离了灯光后纯粹的自然的夕阳,鲜红如焰火般的晚霞在天际静静地燃烧,将苍穹染得红紫一片,只在遥遥相望的对岸还有一抹天空的本色。街道上人影稀疏,行道树的影子被无限延长到了看不见的尽头,鸟兽虫鸣渐息,世界好像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悄悄拨快了钟表,宣告这一天即将匆匆结束。
理奈的肚子适时地发出了一串饥饿的声音,然后听见身旁传来隐忍的低笑。
须佐之男将购物袋放进了存储箱,这一次,他先把女孩放上后座,然后再长腿一迈,轻松跨坐上去。漆黑巨兽在他腿间咆哮着,机身亢奋得阵阵颤抖。
在头盔将景色都蒙上一层滤镜前,理奈才忽然嘀咕了一声:
“真是在做梦啊……”
-
须佐之男选定的餐厅在一座小山上,沿途可以俯瞰整座城市,风景十分优美。
当得知地址是在山中,理奈脑海里迅速构想出一座专用于高档宴席的饭店,但抵达后,才发现那其实是一家很小的门店,坐落在较为平坦的半山腰上,门口摆着今日菜品的宣牌和试吃,店内暖光的灯光透过了帘布,下面人影攒动,看起来生意竟还不错。
彼时天边仍挂有晚霞,仿佛熊熊烈火,不知多久才会落幕。理奈推算了下时间,暗自惊讶于这霞光的顽强。
须佐之男甫一挑开门帘,里面便传来了热情的招呼。
“哎呀须佐之男大人!”
“是须佐之男大人来了!”
“快请进!刚才就听见您车子的声音了。”
他被数人簇拥着领进店铺,一直送到了最里面的座位,沿途店员和食客无不向他问好致敬,恒续的灯光下,那些人高矮胖瘦男女不一,唯独面上的爱戴之情如出一辙。
“这位是……”
“我的朋友。”须佐之男示意理奈在他对面入座,并将菜单递给了她,“你第一次来,可以试试这里的招牌菜。小孩子……应该也能吃吧。”
非常传统的和式餐点。
理奈简单翻了一下,选择了招牌海鲜盖饭配一碗清蛤蜊汤。菜单没有再经须佐之男的手,而是直接送回了侍者手中,显然这里的厨师对他的口味喜好已经了然于胸,无需点单,自己便早早地去准备了。
在人群散开后,理奈小声问道:
“梦影吗?”
“是的。”
“它们原来也是……要这么进食的吗?”
“这样更有仪式感吧?”
须佐之男静静观察着店里每一个享用美餐的食客,眼神温和到近乎慈爱。
“毕竟是那么向往‘人类’的生物。”
也就没注意到对面脸色逐渐低迷的同伴。
“……人类也不是什么都好。”
理奈嗅着空气中浓郁的食物芬芳,生鲜、海带、炸物、渍物……她感到口腔一阵生津,腹部饥饿感开始变得有些难以忽略。但她还是趴在桌上,眼睛看着被擦拭得十分光洁铮亮的桌面,那里倒映着自己的手指,按上去就像触碰到了一个小小的平行世界。
“不然,我也不会来到这里了。”
“什么?”
理奈无言在桌上画着无形的圈,指腹在光滑的表面刻板地来回用力碾压,断断续续发出像哀鸣一般的吱吱声。
“……这里其实是死后的世界吧?虽然你一直说梦啊梦的,但这里就是黄泉吧?”
女孩眼珠转动,毫无畏惧地对上了那双金色的眼眸。这瞬间她的眼神变得那么奇怪,像在确认什么,又仿佛早已知晓答案,纯色的眼睛紧盯着须佐之男,如在审视一缕不愿归天的亡魂,在世间徒劳地徘徊辗转。
“被风刮过时的痛感,看见食物时的饥饿,从未发行过的大额纸币,没有牌子却既视感很强的商品,异常短暂的白天和异常漫长的傍晚,以及最重要的——”
理奈望着须佐之男,发现那张漂亮到近乎非人的面庞依旧温柔,只是细看之下,却有几分异样的苍白。
“——没有影子的居民和没有呼吸的你。”
“倘若这些都是梦,怎么会有如此真切的体验。”
她的声音在仅限两人之间回荡。
须佐之男没有回应。
在长久的,久到让人如坐针毡的沉默后,两碗热气腾腾的海鲜盖饭和一碗玉米浓汤、一碗清蛤蜊汤被端了上来,宣告这场对峙的结束。
在理奈的注视下,须佐之男轻轻执起筷子,矜持地戳破了覆盖顶端的鸡蛋,金黄的蛋液便迅速浸润了下面香软的米饭,如一碗饱满的金镶玉。他看着还是非常优雅,哪怕在做着搅拌的动作,哪怕在他面前,有一双年幼却执着于刨根问底的眼睛,须佐之男依旧从容地,也近乎倔犟地,不想辜负眼前这顿美餐。
傍晚像一根被无限延长的丝线,在须佐之男偶尔抬眸的瞬间,理奈透过这鎏金般的虹膜,能看到里面倒映的依旧灿烂的霞光。
可承载它的这双眼睛,神情却多少有些落寞。
一切问题,都该在饭后解决。
后知后觉自己似乎破坏了珍贵的气氛,理奈低下头,亦默默刨食属于自己的那份晚饭。
最后须佐之男又是以一张唐突的大额现钞支付了费用。
他们或许没有坐很久,出来时晚霞甚至还像刚开始那样绚烂,但这个世界对夜晚本就青睐有加,所以也可能已经蹉跎了很长时间。
理奈像失落的尾巴似的跟在须佐之男后面,没有接受对方的帮助,而是自己又挣扎着爬上机车。她自觉有所冒犯,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是在须佐之男递来头盔的时候小心问了一句:
“我现在不想戴,我们慢点开吧?”
金发青年同意了,于是机车以一种几乎是对这体格和款式的亵渎的速度,悠哉缓慢地在山道上行进。理奈不用再紧张地抓着须佐之男的衣服以防坠落,她的目光终于毫无妨碍地落到了这个陌生又奇妙的世界。
山上的风总要比都市的更加清凉。
随着时间推移,霞光最终像燃尽薪柴的烈火般褪去,在她的眼中,城市开始沉醉在逐渐明亮的人造光源里,那看起来像一片倒置的星空,灯火在其中如无数颗闪烁的星子,俯瞰时仿佛一条壮丽的银河。那么庞大、渺远,生机勃勃而又死气沉沉的世界,它的主人正驾驶着机车,在远离人间的山道上行进,衣摆上下翻飞,像奔跑的小猫。理奈看得出神,在视线又一次暂时被茂密的绿植遮挡后,她才试探着,拾起了之前落下的话头:
“那些梦影,是死者的魂灵吗?”
在短暂的沉默后,风带来了须佐之男的回答:
“是。”
金发飘扬着,琥珀和薰衣草的香气是那样馥郁。
须佐之男没有回头,那颗金灿灿的头颅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偏移,只是按部就班地回答着理奈的疑问,尽管对方还未追问得这么直白:
“如你所想,此身不过是徘徊世间的一缕亡魂,我的肉体早在一千年前就已消解。”
“一千年前,神明与我立下契约,我的魂魄得以保留,但也因此失去自由,成为了凭祂差遣的梦使。所谓梦使,即是铲除恶兽,收割死去的、失去未来的梦境的清道夫;梦是人类情与欲的结合,所谓恶兽,既是寄生在人类情感上的蛀虫。”
山道蜿蜒着,须佐之男的声音却始终不带起伏。
“魂灵是梦的支柱,亡魂消散或投入轮回,梦才算结束。但被恶兽标记的灵魂会成变成它们的食粮,渴望复生却无法转世,所以我顺应亡魂们的愿望,让它们藏匿在我的梦里避难——也就是‘梦影’。”
“毕竟,倘若就那样独自一人在绝望中面对毁灭,对生命来说太不体面了。”
似乎想到什么,须佐之男轻轻笑了两声,声音听起来却有一些干瘪,好像并不高明的圆场。
“所以,这里的确是我的梦境……不过考虑到实际情况,说是‘死者之国’……大概也算合情合理。”
“那么这里也会被收割掉吗?收割的话,这些梦影怎么办?”
理奈望着逐渐变成昏蓝色的天空,而无论他们的位置如何转移,天边一轮银月都始终挂在那里。
“我会在适当的时候让它终结。至于梦影们,它们会去应去的地方。”
理奈眼睛亮了一瞬。
“去哪里?”
“当然是在避难所以外的地方。”
像要强行终止这个话题,须佐之男随后低声喊了一句抓紧,下一秒,机车便发出巨大的轰鸣声,一骑绝尘地向山下疾驰而去。
在骤然强烈的风中,理奈慌忙抱紧了须佐之男,熟悉的琥珀香顿时扑鼻而来;她嗅着这味道在山间穿梭,直到令人舒缓的浓郁芬芳中,忽然掺杂进一股诡异的熏香。
这气味只有一瞬,短暂到近乎可以被判定为幻觉。
-
“等会我要出去一下,你就留在家里,冰箱里有做好的夜宵。”
刚进门,须佐之男就在玄关口这么说道。他甚至没脱下外套,手里还握着车钥匙,购物袋被他靠墙放在了地上,显然从一开始,他就做好了再离开的准备。
理奈闻言看了一眼窗外,外面还是一片昏蓝色。天要黑了。于是她提醒道。
“所以记得不要给陌生人开门。我去去就回。”
须佐之男将金发挽成一团用皮筋扎好,只剩几绺金灿灿的发梢丝丝缕缕地垂挂在颈后。他两手空空,除了那小小的两把钥匙,这双手里没再拿任何东西。“那么,我出门了。”他两腿迈出门槛,挺拔的身体迅速消失在合拢的门缝中。他动作是那么快,理奈甚至找不到时机询问,便从那紧闭的锁眼里听到了一声清脆的“咔哒”。
须佐之男把门给锁上了。
理奈赶忙跑到窗边,那里能看到最近的一条马路。果然,不出片刻,一辆漆黑的机车便从下面疾驰而过,那一点点金色如同转瞬即逝的雷霆流星,势不可挡地燎过了密集的树叶,眨眼间便脱离了视线的捕捉,去了完全未知的方向。
“……”
在漫长的,连时间都近乎凝固的静默后,理奈锁上了窗户,然后透过玻璃的反光,看到了自己的脸。孤身一人的房屋总是格外寂静,为情绪的滋生提供了绝好的苗床,于是一种强烈的不安瞬间击中了她,女孩还很稚嫩的面庞顿时出现了一丝动摇。
他是不是还是生气了?
自己碍于羞涩和脸面,尚不知该如何表达歉意,便生硬地试图通过搭话来试探态度,尽管当时须佐之男出于礼貌地回应了,但如今的表现,说不定还是介意呢?
可是他要去哪?
来不及思考第一个疑问,第二个问题便紧随而来。
须佐之男出门的动作很急,几乎是确定把她和东西送到家后便干脆利落地锁门离开,身上什么都没带,只带了车钥匙,甚至连家门钥匙都在离开后又从靠门的窗户扔了进来,似乎将未来开门的任务全权交付给自己,又或许对方今晚本就不打算回来。
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吗?还是发现了什么?
理奈毫无头绪,她的目光瞥向头顶,瞧见了一望无际、深不可测的漆黑星空,夜色迫不及待吞噬了灰蓝的天幕,像什么不可名状的庞然大物般盘踞在此。
世界静悄悄的,连梦影都寂然无声,倒还剩下一轮明月,光芒诡异又温柔。
须佐之男并不知道自己的无端离开给人带去了多少烦恼,他孤身一人疾驰在空荡荡的街道,机车震耳的轰鸣声此刻竟成为唯一的声响。
夜幕迅速笼罩了这座城市,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吞没着灯光,黑暗紧随须佐之男身后,像追逐浪花的鱼群,翻涌着,对那一抹金色的背影趋之若鹜。
机车又一次急拐弯,摩擦产生的电火花一瞬点亮了夜晚,驾驭它的青年压低身体,如蓄势待发的猎豹,短暂的缓冲后便再度加速,鬓发在他脸侧狂乱飞舞着,风在这一刻变成了金色。这次他没戴头盔,于是那双金眸便前所未有地明亮,好似强光照射下的宝石,冰冷而毫无生机。在庞大到堪称噩梦的黑暗面前,须佐之男渺小得宛如一粒细砂,他在井然有序的城市构图中飞速行进,像金色闪电一般,无所顾忌地朝着山的方向。
那里坐落着他和理奈今晚光顾过的小店,以及一片一望无际的深绿的森林。在离开的时候,须佐之男曾嗅到一股转瞬即逝的异香,穿透了防风镜,毫无阻拦地闯入了他的鼻腔,青面獠牙地彰显着存在感。彼时理奈还在说话,没有发现暗处蛰伏的危险,须佐之男只得用一些强硬的方式,带着她离开这里。
现在是时候清扫干净了。
机车沿着蜿蜒的山道前行,到山腰处,四周突然生起浓雾,这烟影缭绕的雾气带有摄人心魄的香味,一感知到须佐之男便形如鬼手般向他伸去。迷烟生着妖物的利爪,借着涌动的气流挠向须佐之男的头颅,却在即将刺伤这双明耀眼眸的上一秒被一道无形的霆火斩断,那只有一瞬间,快得像什么都没有发生,须佐之男从鬼手的断面下飞驰而过,俊美的脸庞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容。
他路过了那间迷雾中的小店,里面如黑洞般已看不见半点光亮,梦影不见行踪,建筑人去楼空后迅速变得破落。须佐之男卷起了一阵风,雷霆在他离开后迅速织就一面金色的网,如天降神兵,将小店与雾气相隔,完整保护了起来。
随后山道上不断传来阵阵雷鸣,电光如穿梭在雷云之中,被越发浓郁的熏香团团围住,而它的主人却势如破竹地朝着山顶奔去。没有犹豫,亦没有踌躇,因为从一开始,这场梦就是为了无数个此刻存在。
须佐之男将机车停在了路边。
眼前是一块宽敞的空地,脚下荒草丛生,山雾浓得连夜空都看不真切,只见一轮模糊的明月悬挂天际,那迷蒙的光晕像极了注视,散落在须佐之男头顶,将明媚金发染成了象牙白一般的色泽。
如身披素练的使者,须佐之男侧身肃立,空置的左手微微抬起,张开的掌心里一柄武士刀凭空出现,刀鞘如这极夜一般,其上金色纹饰形似奔雷。
在摄人心魂的毒香中,电光如同游龙,轰鸣咆哮着向四周扩张,撕咬作怪的鬼手,金鳞倒映着无尽的月芒,直将浓雾撕开了一道裂口,而位于裂口中心的须佐之男就如风暴之眼,一切纷乱都无法干扰他的目光和思绪。
随着他的迈步,雷暴也在徐徐前进着。
“现身吧。”
须佐之男在崖边站定,话音刚落,便看着周围的雾气向着同一个方向迅速汇聚,一时间连天地都仿佛为其吞噬,直到雾消云散,一道巨大、庞大,巍峨而无从窥见全貌的人像矗立在他的眼前。
其面如金佛,身披经帛,手捧香炉,垂眸闭目,在显现的数分钟内都缄默不言,直到雷光乍起,点燃天火,它才施施然睁开眼,视线游离片刻,最后傲慢地落在火光之中,如一枚熊熊燃烧的星子的须佐之男身上。
“嚯……渺小。”
“连气味都藏不住的恶兽,倒也没资格做出评价。”
须佐之男不为所动,周身却轰然雷鸣,耀眼的光芒瞬间照亮了山顶,闪电轰击着无数袭来的妖爪,如逆行的流星般向半空的人像飞去。雷光在须佐之男身边构成密不透风的护盾,恶兽绝大多数回击都被低消在这层庇护之外——直到正前方忽然迸射来一道异常强烈的光束,刺穿了雷盾的层层掩护,在行将伤到须佐之男的瞬间,却被另一道力量强行改变了路径,破坏了近在咫尺的一块巨石。
待到烟尘散尽,才看到金发青年手中刀刃已然出鞘,凛冽的寒光比月色还要冰凉,刀面冷冷地照映着恶兽的面庞,锋利的刃口正抵着它的脖颈,睹之令人生畏。
“天羽羽斩……”
“熟悉吗,这把刀已经斩下了你数个同伙的头颅。”须佐之男面无表情地将刀在手中转了一圈,“在死之前,你还可以报上自己的名字。”
“——伊邪那岐怎么就选了你这货色?”
“看来这就是你的遗言了。”
须佐之男猛一踏地,脚下石块顿时凹陷开裂,眨眼间,他便闪身出现在恶兽跟前,腾空的姿态如临岸水鸟,攻击均被他灵活躲开,叱咤雷霆裹挟着刀锋,带着震耳雷鸣直逼其项上人头。
“我可不会像它们一样蠢!”
刀光一闪,斩落的只是一抹虚影。须佐之男悬浮空中,金发肆意张扬地飞舞着,在他身后,雾气重新凝聚,恶兽面容狰狞,爪牙嘶吼着向他扑咬而来——
然而这种雾气,甚至无法穿透须佐之男最外层的防御。
“这就是你的全部实力?”
金发青年侧过脸,华光下金眸冷酷无比,不知何时他已站在足以俯瞰的高度,神情冰冷,如同神明。
雷暴在他身侧躁动着,闪烁的光芒强烈到几乎致盲,气势汹汹地朝着空有体格的恶兽,随时可夺它性命。
“再给你一次机会,告诉我你的授名。”
“告诉你我不还是死路一条!不……不一定,傲慢的梦使,你看起来已经坚信自己胜券在握了。”
恶兽忽然发出大笑,随后手中香炉极速转动,须佐之男只感到周身雾气愈发浓重,与此同时,强烈到刺鼻的香味从四面八方包围上来,却并非实质性的攻击,只是如蟒蛇困绞,隔着雷盾一层又一层地将须佐之男团团包裹,直到目光所及之处已无半点露缝,有的仅是一望无际的迷雾,迷雾,以及越发浓郁的熏香。
幻术。须佐之男当即做出判断。
随后,在他的冷眼旁观下,四周景色开始扭曲,月相变迁,世界瞬间改头换面。
-
须佐之男再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身处一座废墟,空气里弥漫着硝烟的气息,还有浓烈的,皮肤组织被火焰烧灼后碳化焦枯的味道。天空被灰烬染得昏蓝发黑,片状的碳屑乘着气流在空中飘舞,带着点点未烬的火星,触碰到皮肤时,还会有一瞬的尖锐刺痛。
这里似乎刚经历过一场异常惨烈的大火,不难想象肆虐的火焰是如何吞没了大地,让房梁断裂,让房屋倾倒,并最终夺走了栖息在此的生命,将这里化为焦土。此处断壁残垣众多,想必过去也曾一片欣欣向荣,但此时此刻,这里静得出奇,没有呼救,没有哭声,天地间一时仿佛只有突然造访的须佐之男一人。
“啊……”
而须佐之男,他呆愣地看着四周生灵涂炭,像被惨状唤醒了遥远的记忆,金色的眼瞳逐渐震颤起来,瞳仁惊疑不定地在烟尘中搜寻着。
很快,像要确认什么一般,他站起身,朝既定的某个方向跑去。
-
很久很久以前,在电与齿轮都尚未发掘,蛮荒仍是世界底色的时代,有一个少年迎来了他生命的终结。
无尽的荒草掩埋了他的身躯,泥壤饱食着他浸透的鲜血,衣衫破落,金瞳蒙尘,单薄的胸膛开着血肉模糊的黑洞,边缘残缺狰狞,像是遭遇了猛兽袭击。夏日炎炎,少年身旁聚集了数只黑鸦,这些食腐的动物却只在他身侧徘徊振翅,不知是在等待他彻底断气,还是在忌惮什么无形的事物。
今年的夏天太热,泥草的清香无法掩盖肉体正在腐坏的气味,金发少年空洞地望着天空,失焦的双眸亦无法感知骄阳的灼烧。他就这么躺在这,呼吸虚弱到随时都会毙命,直到微风轻拂,草尖随风摇摆,荡漾开一片深绿的池塘。
也直到,一道阴影落在他的身上。
那是一个非常高大的影子,没有气味,亦没有脚步声,野草因祂的到来呈伏低状,如在参拜某位尊贵的神祇。
祂悬停在风中,垂眸不带悲喜地看着濒死的金发少年,加封日月的双眸依次扫过他殷红染血的手脚、巨大恐怖的创口、失血苍白的脸庞,以及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睛。面对奄奄一息的人类,神明似在思虑什么,持权杖的手蠢蠢欲动,正在这时,耳畔却忽然传来一声极微弱的呼唤。
“……”
于是神明侧耳倾听。
“……请……救……”
哦,凡人毕竟畏惧死亡,临死之际祈祷复生,再寻常不过。神明了然于胸,却傲慢地并不准备施救。
祂的无动于衷在少年看来是糟糕的讯号,担心对方即将离去,少年不顾喉中蓄积凝结的血沫,再一次拼死呼唤道:“救……他……”同时,掀开了一直覆盖在左臂的衣物布块,吸饱鲜血的织物泛着不祥的深色,几乎与皮肉粘黏。脱离的瞬间,神明甚至听见了令人心惊的撕裂声,但即便是祂也忍不住俯首去看,想要一探究竟,被对方这般呵护的是什么宝物。
于是神明看见,在那臂弯之中的,只是一个尚在安睡的婴孩,洁白襁褓沾染斑斑血迹,如雪地里飘落的寒梅。
金发少年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纤瘦的双手颤抖地将之高高托举,向着他早已分辨不清面貌的陌生黑影,涣散的瞳仁始终望着遥不可及的太阳。风中传来他狼狈至极的喘息,这年幼的身体大概连肺都被野兽吞食得所剩无几,每一次呼吸都像最后一次般,口鼻血流如注,整张脸都面目全非;而那玉雪可爱的婴儿,却始终被他稳稳地托着,如献祭一般,如乞求一般,朝着能裁决生死的神明。
“至少……他……”
神明顿时明白了少年的用意,可祂偏要试探:
“我只能救一人,但即便伤重如你,我也能起死回生。”
少年恍若未闻,仍旧吃力地维持着动作,干枯的眼眶却一瞬间涌出了泪水,甘泉似的冲洗着被污血弄脏的脸颊,没入成绺的发根。那皴裂的唇瓣嗫嚅着,最终什么都没说,贝齿在血沫中死死咬紧了下唇。
耳畔传来一声绵长的叹息。
“你倒是个无可救药的赤子。”神明举起了权杖,“但是,你已经有了比死亡更好的归宿。”
话音刚落,风席卷着野草,漫天飞舞的草叶间,天地豁然开朗。
少年困顿的魂灵逐渐脱离肉体,和引导他的神明一样,悬浮于大地之上。他脚下是残破不堪的旧身,被野兽吃空了的胸腔如一只空洞的眼睛,遥遥与自己相望。拼死守护的婴孩则被不可名状的力量接过,奇妙地飘在草尖,如一叶小舟,在波浪起伏的绿海上漂流。
“你叫什么?”
少年回过头,轻声告知了他的真名,然后听到另一端的神明发出低笑。
“真是有缘……或许,这就是命运。我名为‘伊邪那岐’,是天地与常世的主君,现在,要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你肉身命数已尽,是要投入轮回再世为人,还是与我缔结约定,以另一种更强大的身份留存世间?”
“更强大的身份……?”
少年迷茫地望着伊邪那岐,没有肉体的支撑,他的魂灵看上去更加瘦小孱弱,唯有一双眼睛如洗净后的金池明珠,隔着无形的风,在摇曳的金丝间熠熠生辉。
“我需要一名使者,替我追猎一批流窜祸世的恶兽。作为代价,你将失去轮回的自由;作为补偿,我会传授你妄为的力量。”
而少年在短暂的思虑过后,却反问了神明一个问题:
“未来的人间,还会出现今日这样的惨状吗?是否还会有婴孩被遗弃荒原,幼子被野兽分食?”
“你可见过野草被根绝?”
“……我明白了。”于是少年抬起头,目光是前所未有的坚决,“请让我与您结下契约。”
“你会因此在未来漫长的岁月中累积无数杀业和罪孽,即便如此,也愿意吗?”
回答伊邪那岐的是一双毫无动摇的金眸。
由此,在很久很久以前,在诸神和绝大多数人类都未曾留意的世界角落,有一个濒临死亡的孩子迎来了他命运的转折点。
“‘须佐之男’——往后这就是你的新名字。”
神明手掌轻轻落上了那金灿灿的头颅,如同一个简单的受封仪式。
在随伊邪那岐离开前,少年须佐之男曾最后一次眺望这片一望无际的原野。这里是他玩耍的去处,也是埋骨之地,但庆幸的是,不会再有第二人命丧于此:在目光尚能追寻的距离,他已看到一抹模糊的身影,正循着婴孩凄楚的哭声,斩断杂草蹒跚靠近。
-
须佐之男奔跑着,穿过弥漫的烟尘,仿佛不知疲倦一般,直到在一座巨大的废墟前站定。烈火已将这栋房屋烧灼得连框架都不剩,每一条缝隙都布满令人窒息的尘埃,如同一座漆黑的坟墓,连光都无法照进。
须佐之男却毫不犹豫地走了过去,然后单膝跪地,修长干净的手指抓住一根焦黑碳化的梁柱,将其用力朝身后扔去。巨大的碰撞声带起浓烈的尘土,附着在那头金灿灿的发丝,如毒素,攀缠着这具漂亮的身体。
而须佐之男对此无动于衷,只是不断地清理倾倒堆砌的砖瓦和支柱。他盯着死气沉沉的废墟,目光灼灼,最终从里面剥离出一个奄奄一息的妇人,将她放在了平坦的空地上,用随身织物替她处理了伤口,看着她呼吸轻弱如蜉蝣。
然后,须佐之男便不再四处走动,像无计可施又不肯放弃的守护神一般,想方设法地维系眼前之人的性命。
因为除了她,此处已经不再有任何幸存者。
这里是数百年前,是须佐之男经手过的众多待收割的梦境之一。伊邪那岐的教导拘泥于温室,但须佐之男仍记得自己缔结契约的初衷,于是学有所成后,金发少年便像长大的鸟儿一般,决定离巢。
——请告诉我吧,我要讨伐的恶兽们如今藏匿何方。
神明有创世之能,却没有阻拦这只过早成熟的雏鸟,只是赐予了他天羽羽斩,和一串用风暴雷鸣凝结而成的项链。
“当你身陷囹圄,可用这个呼唤我。”
须佐之男依言戴上了,但他认为自己不会有用上它的时候。随后时空之门大开,这缕已经无法轮回的幽魂,终于再一次投入常世,穿梭在无数无尽的梦境之中,透过这些将死之人的幻梦,窥探遥不可及的人间。
少年须佐之男天赋异禀,很快便上手了“梦使”的工作。收割、结束这些梦境,渡送在其中徘徊的死者魂灵,处理循迹而来的恶兽……他已做得非常优秀,天羽羽斩是无往不利的神兵,恶兽的咆哮在其刀下眨眼间便化为泡影。须佐之男不厌其烦地四处奔行,在大相径庭的梦中重复分毫不差的流程,然后在恶兽湮灭、魂灵归天的短暂空隙里,仰头看着幻梦虚假的天空逐渐分崩离析。
苍穹如同碎裂的玻璃般自上而下地崩溃,碎片倒映在金眸中犹如晶亮的雪,却永远都不会落地。
这个梦醒了,便要去下一个梦了。
于是,在经历无法计数的穿梭后,须佐之男踏上了这片早已被恶兽提前蹂躏过的梦境,不同于其他,这里从一开始便成为了人间炼狱。
无暇再顾及流程,金发少年焦急地在遍地尸骸的废墟中疾行大呼,辨听每一道凄惨哭声的方位,瘦削的身体掰开沉重或脆弱的障碍,试图找到哪怕一丝一毫的施救的可能。在满天硝烟中,只有这一抹金色是那么清晰,星火追逐着他的背影,熄灭在他洒落的汗与泪中。
而在漫长徒劳的寻找后,须佐之男绝望地发现,自己再也听不到任何哭泣。脚下的尸山血河那样寂静,一望无际的废土之上,连自己的呼吸都不存在。
是他来晚了吗?
这个问题沉重地击打在须佐之男心口。他站在原地,从未露怯的身体头一次不可遏制地瑟瑟发抖。
所幸,在这苦闷到连圣人都会崩溃的死寂中,须佐之男终于又听见了一丝虚弱的呼救。那声音相隔很远,却无比清晰地传进他的耳中,金发少年浑浑噩噩地站起身,几乎是在祈祷着朝那个方向跑去。
然后在山一般高的屋舍残骸中,他找到了那个妇人,全身大面积烧伤,双膝以下已经被断裂的房梁砸得粉碎,零碎的伤口正不断往外渗着血,形容可怖。她被放倒在平地上,气若游丝,无需过多猜测,一眼便知其寿命所剩无几。
可须佐之男恍若不知,撕开了身上还算干净的布料,欲盖弥彰般替她包扎,直到对上了那双深棕的眼睛。多么熟悉的涣散的瞳孔,却像在渴求似的拼命地看着自己,明明整张脸都毁于大火,被烧焦的肌理却抽动着,要嘶哑地说些什么。
“……”
于是须佐之男俯首侧耳,垂目聆听。
“神明大人……”女人望着他明耀的金发和非人的金瞳,魂灵不久便要辞世的眼眸中泌出了珍贵的泪水,“神明大人……这是您的天罚吗?”
少年闻言,痛苦地攥紧了拳头。
“不是。是我来晚了,没能救下你们。”
“啊……那么年轻的神明……”
她口齿不清地呼唤着,焦枯的手忍着剧痛覆在须佐之男血色尽失的手背,带着黏稠的脓液和刺鼻的气味,如同一团烈火的余烬,一并灼烫着少年雪白的皮肤。女人看着他,像要从这俊美的脸庞上找到熟悉的影子。
“我的……我的女儿,离开她时……她也才这般大……”
“啊啊…神明大人……此身不久便要毁灭,就当一面之缘……我能、拜托您一件事吗……?”
须佐之男不言,却已然做好了接纳的准备。他轻轻握住妇人的手,身影在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甚至难有轮廓。
“能否请您……替我守望女儿的未来……以及这个我还没有探寻过的世界?”她祈求着,魂灵身形浮动如风中残烛,气息迅速衰竭,显然大限之时已到。她的手足末端开始有点点碎光脱离肢体,肉眼可见地,这缕破损的魂魄行将消散:“我多想再看几眼…但已经没有时间了……”
肉体凡胎不过百载,一朝殒命,总会有那么多遗憾不甘。
须佐之男忍不住宽慰她:“等你转世轮回,便能延续你的愿望。”
“可我已经做不到了!”而原本气若游丝的魂灵却忽然激动起来,被焚烧到只剩下眼球的残破眼眶绝望地看着金发少年,“那可怕的兽,将我标记成了它的食粮……等不到轮回,我便要被它吞噬了。”
“所以神明大人,”她急切地抓住须佐之男,顾不得疼痛,近乎凄厉地乞求道,“拜托您……”
女人的身体在以触目惊心的速度分解,手脚都化为了细密的齑粉,她形容颤抖,近乎痴癫,泪水决堤般从失落的眼眶涌出。须佐之男心中大恸,下意识伸手想捞住她的魂魄,手掌却从一片晶亮的粉末中穿过。妇人的魂灵在他的注视下迅速消解,却并非去向往生,而是被维度之外等候已久的恶兽笑纳。
最后一缕魂魄都消散,此处梦境亦迎来了尾声。须佐之男却不曾觉察,他茫然跪坐在焦土之上,直到熟悉的碎片自头顶飘飘落下,碎裂的天空外是深不可测的黑渊,而崩溃的苍穹如琉璃细雪,还未触及少年的金发,便像融化了般消失不见。
于是这处梦也醒了。
此刻,同样的故事,在须佐之男眼前再度上演。与记忆中相差无几的对话,与记忆中如出一辙的结局,金发青年看着魂魄无可挽回地朝深渊飘去,无声地握紧了手中的天羽羽斩。
但梦境却没有如记忆里那样消解。
硝烟开始变得缠绵。
“‘为什么没有救我?’”
浓烟化为鬼手,暧昧地勾过须佐之男的下颌。
“——你猜那个女人临死前心里有没有这么想?”
恶兽隐匿于香雾中,如鬼魅般纠缠着年轻的梦使,檀口獠牙,诱引其堕落。
“伊邪那岐全知全能,教导出来的使者却连一缕凡魂都拯救不了,这千百年里,借着屠戮‘我们’的理由,又有多少冤魂死于你的不成熟?”
“须佐之男……你满手鲜血,应当自裁。”
浓雾萦绕在金发青年脖颈,耳畔反复回响起征讨遣责之音。恶兽低语不断,那利爪已然抵着须佐之男的胸膛,只消这具身体的主人有半分动摇,它就能破其金身。
可蛊惑之中,须佐之男却闭上了眼睛。
“你大概不知道,在这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在梦境消散之际,金发少年取下了佩戴的勾玉项链,口中吟唱着,将其举向破裂的天空,跨越渺远的数个位面和维度,呼唤着他的师父。
目的却并非求援、并非启迪、并非抚慰,而是——
“伊邪那岐大人,您当真全知全能吗?如果是,我希望能和您打一个赌。”
循声而来的创世神俯瞰着大地和他一手培养的梦使,日月为色的双眸饶有趣味地等待下文。
“请您赐我一场梦吧,将那些被标记的魂灵都藏匿在此,让它们不要过早毁灭。”少年须佐之男仰起头颅,从未如此地斗志昂扬,金发在狂风中曼舞,眼眸璀璨如星,“作为交换和供您观赏的添头,请在我足以独当一面后开启它,并将所有恶兽都放逐在此,我会把它们一一铲除,只要最后除我以外的所有魂灵都幸免遇难,就是我的胜利。”
“届时,请赐予我们去往常世的自由。”
话音刚落,伊邪那岐戏谑的声音便自头顶传来:
“叛逆期?”
须佐之男没有回答,只是遥望着创世神,那瘦小的身影伫立在天地间,发丝飘舞着,如一面小小的金色旗帜。
“不过是蜉蝣之言,你倒上心。”
“可伊邪那岐大人,我就是为了这些才成为您的使者。”
须佐之男没有恼怒,亦没有太多辩解,他只是站在原地,目光不曾为创世神的调侃而有半点松动。一时间,仿佛又回到那个充满泥腥和血腥味的夏天,同样是面对神明居高临下的审视,这一次,金发少年握紧了武器。
从荒原到废墟,从生到死,横跨了无数个梦境,上百年乃至上千年的马不停蹄——所为的就是这些。
“倘若你失败了呢?”
“绝无可能。”
须佐之男站在风中,尘埃在他身边盘旋,那金瞳绚烂得,好像从未熄灭过。
“所以还不明白吗?你们从来到这里的那一刻起,就成为了我的猎物。即便你想杀了我,你的尸体也必将倒在我的前面。”
“与我诡辩,毫无意义。”
话音刚落,夺目的雷光仅一瞬间便驱散浓雾,撕裂了幻境,霆鸣声震耳欲聋,在重归的无边夜空响彻云霄,几乎照亮这幽深黑夜。风暴雷鸣之中,须佐之男全身被电光照耀得镀满金色,手持天羽羽斩,神情肃杀,恍若真正的神明。
那锋锐的刀尖划破空气,正对着原形毕露的恶兽·持国天。
“欢迎,这是我与你们的角斗场。”
-
理奈在睡梦中,隐隐听到了急促的风声。
在梦境里入睡会如何暂且不知,但这声音已变得越发难以忽略,像有什么正在飞速靠近,令她忍不住从沙发上撑坐起来,睡眼惺忪地看向窗户。
窗外明月高悬,月光前所未有地明亮,光华如霜,在地毯上拖曳成腻白的一片。那月亮周身笼罩着一圈迷蒙的光晕,理奈看得痴了,只感到连眼瞳都仿佛要被吸走一般,直到在满目的月白中突兀看到一枚黑点,并瞧见它在不断、不断、飞快地放大——
“——!”
理奈顿时惊恐地朝一旁躲去,下一秒,身后便传来刺耳的玻璃破碎的巨响,紧接着是一串沉重的摔打声,期间她听到了男性低哑的闷哼,和陌生的,如同野兽嘶吼般绝望又愤怒的咆哮:
“放开我!”
以及浓重的血腥味。
理奈吓了一跳,以为须佐之男受了伤,正要回头,却听见背后一声有些严厉的警告:
“别看。”
她便像被定住一般不敢动弹,直到有什么被斩断,金器瞬间切开组织和骨骼的声音令人头皮发麻,屋内迅速回归寂静,只剩下可疑的水声,和皮靴底踩上地板时的闷响。直到此时,理奈才战战兢兢地转过头,目光惊疑不定地在地面、窗户,和屋里的须佐之男身上摇摆。
“发、发生了什么……?”
视野正中,须佐之男身姿挺拔,沐浴着月色,衣衫略有不整,手中握着一柄武士刀,刀身寒光瑟瑟,不沾血迹。他似乎还未从方才的打斗中调整回状态,俊美的脸庞满是肃杀,紧抿的唇瓣和睫羽上沾着血迹,但紧接着,这血色便随风消散了。
他的神情才像跟着回到了人间。
须佐之男转头迎上理奈的目光,半晌,才像想起什么似的:
“我回来了。”
声音轻轻的,仿佛真的只是寻常出了个门。
但理奈显然不会买账。
“刚才的是什么?你把什么杀掉了?”她还有些腿软地缩下沙发,绕开地毯上的玻璃碎片,小心翼翼地往须佐之男那方靠近。然后她思索片刻,试探着给出一个答案:“恶兽?”
对方点点头。
“可我以为那是字面意义的兽类,没想到它居然还会说话。所以它其实是人吗?另外尸、尸体呢?为什么这里什么都没有……”
“所以很奇怪。”须佐之男打断了女孩的询问,神情凝重地看着空无一物,只有一片狼藉的地面。就在刚刚,他完整斩下了持国天的头颅,一时间血肉横飞,兽血几乎将整个客厅都染得鲜红,可只是眨眼间,这些痕迹便如遭蚁噬般迅速褪色,除了满地玻璃,甚至连气味都没有留下。
以至于明明触感那么真实,却如同假象。
那么真正的持国天在哪里?
身侧突然传来女孩的尖叫,紧接着,一阵强烈的、熟悉的、不祥至极的熏香扑鼻而来。须佐之男近乎本能地将人拽到背后,下一秒眼前狂风大作,刺骨的夜风从破开的窗户席卷而来,将窗帘和他一头金丝吹得翻飞凌乱。
而在窗外,数个庞然大物不知何时盘踞在此,为首的,正是本该殒命的持国天。
-
“那些……都是什么?”
“恶兽。准确来说,是曾经被我处决掉的恶兽。”
原本应当化为灰烬的敌人如今卷土重来,须佐之男紧握着天羽羽斩直到青筋暴起,无法确定这是出于愤怒还是兴奋,他毫不犹豫地向前走去,像不知恐惧一般挡在理奈身前,直面这数名蠢蠢欲动的劲敌。
恶兽躁动着,战斗一触即发,没有任何商量,雷光化为了捕网,将女孩完全笼罩,这囚笼极柔软而又极坚固,封住了一切擅作主张的可能,也隔绝了一切外来的危险。理奈双手抓着这坚实的雷网,任凭如何挣扎都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看着金发青年踏上破损的窗沿,然后眨眼间,如流星一般,冲向了敌影重重的夜空。
-
“我名为须佐之男——”
脚下是沉眠的都市,身后是脆弱的魂灵,须佐之男笔直地举起天羽羽斩,以守护者的姿态,矗立在敌人跟前,雷霆因他昂扬斗志而亢奋地在云层间翻涌,树枝般的纹理仿佛闪耀的天之柱。
“想取我性命吗?我就在这里,想要便来拿吧。”
-
这大概就是梦使真正的职责。
但那完全是单方面的屠戮。
理奈蜷跪在雷盾中,隔着一层电流涌动的薄膜,目不转睛地仰望着天上的战斗。鲜血在夜色中是浓郁的褐色,伴随每一次斩击,每一次金属砍断骨骼后令人牙酸的鸣音,喷溅在视野里的每个角落。极为血腥,极为过激,却绚烂得让人无法挪开视线。
只因为制造这朵朵血花的并非旁人,正是须佐之男。这风暴雷鸣的主人此刻仿佛真的化身不息雷霆,一遍又一遍地将将敌人斩落,金发随着他的动作旋舞,连最细微的发梢都如同最锋锐的刀刃,飞溅的血水刚一触碰,便被干脆利落地一分为二。
须佐之男踩着空中转瞬即逝的血滴,天羽羽斩在他手中无往不利,张牙舞爪的恶兽在他身边如肆意飞舞的野草。在一声声极响亮的雷哮中,金发青年仿佛回到了千年前的原野,彼时他会为了一个婴孩与野兽对峙,如今亦然。
可这恶兽也如同烧之不尽的野草,哪怕被斩下头颅、被砍断四肢、被刺穿心脏,只要稍有喘息,就会再度复原。于是,理奈看见,那金色的雷光逐渐被海浪般扑咬上来的敌人吞没,每一次突围,身上都会增添新的伤口。
而每一次受伤,都会让云层间的雷声更加震撼,让那双金眸越发耀眼。
但是,在这份不知疲倦的战意背后,理奈觉察到了惨败的隐患。
有没有,有没有什么自己能做的?
女孩焦急地看着与恶兽缠斗的身影,见证其如何英勇无畏地狩猎那些庞然大物,又目睹这些足有小山般巨硕,生有人形却行如野兽的存在如何在致命伤中复生。然后,忽然,没由来地,理奈开始计数起这些人形巨兽的数量。
一、二、三……六。六个。
为何只有六个?
她的心脏突兀地漏了一拍。
在须佐之男离家的这段时间,理奈曾在百无聊赖之下,将这里翻了个底朝天,然后在看起来像书房的地方,找到了看起来像日记的本子。
须佐之男内心深处是个害怕寂寞的人,在这里,理奈十分不道德地窥探到了他的诸多秘密。其中就有一份名单,里面绝大多数名字均已被划上横线,仅剩排在最前的几个,根据说明,这些正是徘徊梦境之中诸多恶兽的授名。
共有七位。
倘若这能与现状一一对应,那便还有一头恶兽隐匿了行踪。
——那么在哪?
理奈近乎疯狂地在交战双方之间来回寻找,却绝望地一无所获。冰冷的月光透过碎裂的窗户,照在她神色凄凉的脸庞,犹如一道无声的怜悯。
如此恒定的华光,仿佛连时间都无法左右其存在,想必在过去的千百年间,它一直悬停在那个位置俯视人间流转。
如此柔和,映照着布满鲜血的梦境,就好像一个谎言。
“……”
倘若,这就是一个谎言呢?和那些所谓死而复生的恶兽们一样,是一个巨大的、彻头彻尾的谎言呢?
理奈颤抖着,近乎要为自己这个猜想紧张到窒息,但她还是抓着眼前摇晃的雷索,隔着这庇护的盾与网,向仍在与敌人缠斗的须佐之男呼喊道:
“月亮——!”
女孩尖锐的声音因为激动,拔高到突破了阀限,尾音因此变成一段怪异而略显滑稽的音节,但依旧透过冰凉的风,传达到了被团团包围的须佐之男耳中。于是,下一秒,他又一次突围,心领神会地化作一道金色的雷矢,带着轰鸣的雷音,朝遥远的银月飞去。
近乎瞬间,猜想便得到了证实。
明月并非远在大气层外的巨大天体,而是如剧场道具一般,悬挂在幕布上的虚假标识,在须佐之男即将触及的刹那,无数触手便从不可视的黑洞中刺出,要将他击落。
那看似永远恬然、永远高高挂起的月亮,面对突如其来的雷枪,终究撕下了伪装的假面。
透明的触手折射着刺眼的光,与后面穷追不舍的恶兽们一同,将须佐之男夹在中间。可这金色雷霆却并非困兽,而是这角斗场里唯一的斗士,他挥舞着天羽羽斩,一瞬间,雷光千道,轰击扑上来的恶兽。
而在这空隙中,须佐之男再度冲向了毫无保护的月亮,迎着那庞大累赘的躯体,天羽羽斩迸发出最为耀眼的光芒,带着万钧雷霆,朝它劈斩过去。
“呜……!”
在落下的瞬间,锋刃遭到了拼死抵抗,一道无形的阻碍横挡在天羽羽斩和圆月之间,与此同时,触手和其余恶兽们正在飞快复苏。于是下一秒,须佐之男爆发了全身的力量,雷霆近乎照亮整个天空,所有人都听到了一声金器碰撞的清响。
紧接着,就是刀兵切开了晶石,那无比刺耳的声音,仿佛月亮临死前最后的哀鸣。月芒在这刹那如有实质,阴毒地刺向舍弃守备的须佐之男,贯穿了他的胸膛和咽喉,在他脊背绽开无数朵狰狞的血花。
但一切都为时已晚。
明月开始迅速分崩离析,世界如受重创,亦在激烈震颤着,失去支撑的恶兽们纷纷消解,哀嚎恸哭不止,好似人类一般。
而须佐之男,他在月芒散开后便无法自控地朝大地坠落,身体逐渐在极高空的摩擦中燃烧,从远处看,如同被天火包裹着的,从天而降的流星。
雷盾散开,理奈重获自由之余仿佛意识到什么,跌跌撞撞跑到窗台,惊慌地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一抹迅速陨落的火光。
“须佐之男?须佐之男——!”
她尖声呼唤着,徒劳地伸出手,却无法改变事实,只能眼睁睁看见那金色被烈火彻底吞没,直到消失在自己所不能目睹的地方。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声音这次有没有被传达。
而就在理奈犹豫着是否要冒险跳下窗户的时候,头顶传来了一声很轻微,但在这个寂静的夜晚格外明显的响动。
她循着声音抬起头,看到天空裂开了一条缝——为什么,因为在黑夜之中,一道白光总是那么显眼。
然后,世界就像一枚熟透的鸡蛋似的,从顶端被一点点剥开,直到白光越来越大,夜空如同碎裂的有色玻璃,纷纷洒洒地飘向大地。
就仿佛世界在迎来终结。
与此同时,理奈发现自己的手指亦在分解,星屑一般,身体变得无比轻盈。不止这里,几乎在城市的各个角落,都有这样晶亮的齑粉飘向空中,如被饵料吸引的鱼群,汇聚在一起,朝着头顶越发温暖的光亮游去。
这是什么?
下意识地,她想向身旁寻求答案,却扑了个空。就在这个空档,她的身体彻底分解,理奈化为了晶粉一样的事物,直到失去意识前,都没有再看到须佐之男。
须佐之男。
“我将赐予你新的名字。”
恍惚间,她好像来到了一片原野,瞥见了一个非常高大的人影,似乎面对着谁,手掌轻轻地落在对方头顶,语气十分惋惜。
“为守护不惜燃尽生命,其名为——「须佐之男」。”
-
理奈睁开眼,嗅觉却比视觉先一步醒来,于是首先闻到了消毒水的气味。
随后,视野开始明晰,眼前是雪白的病房,吊瓶滴着无色的药液,耳畔是机械正常运转的操作音。
还有人声。
守在床边的亲人纷纷凑上来,口中呼唤着在女孩听来稍微有些陌生的名字。
“该叫‘理奈’才对吧?”于是她提醒道,声音很沙哑,但好歹传达到了。
“你在说什么呀?你的名字是——”
……啊。
直到这时,女孩才彻底清醒过来,并找回了自己真正的名字。
至于我为什么……这样的疑问,仅仅在脑海里停留了不过片刻。因为女孩将之归类为做了一场长梦,醒来时脑袋还不太清醒。
她康复得很快,但究竟因为什么生病已经不再重要。直到在快要出院的前几天,女孩坐在病床上,忽然说床头的花瓶有些空,想要出去买花。
“一定要自己去买吗?”母亲无不担忧地看着她。
“这种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于是她穿着病号服,拿着手机,独自一人离开病栋,沐浴着珍贵的午后阳光,溜达到了医院附近的一家花店。这里大多都是些讨喜的品种,有着大朵的花瓣和鲜艳的颜色,力求给病人带来精神上的鼓励。
然后在这里,她碰见了一个有些奇怪的年轻人。金发金瞳,额头有一道特别的瘢痕,模样极为俊美,却像个落后于时代的老人,为找不开的大额钞票焦头烂额。
女孩在一旁围观了许久,插曲最后以青年放弃找零,拿着远超市价的一小束鲜花离开结束。
简直叹为观止。
她远远打量对方的背影,阳光将那头金发变得过分耀眼,但除此之外,那股琥珀似的香味却格外让人熟悉。
总感觉……是个很会做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