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幻西游手游]龙太子/剑侠客 故人三叹主要人物对照表:
祖行之-剑侠客-方寸山
秦音-龙太子-普陀山
故人有三叹。一叹归,二叹去。薰茶起烟,犹见昨日故人。风来云散,叹剩一句莫若初见。
一叹归。
秦音不爱喧哗。
世俗的一切都使他感到厌恶。对他而言,身在尘世时,一呼一吸仿佛都能感受到空气里的尘土。
倒不是说他是有沾不得脏东西的怪病,毕竟行医之时见得污秽之物只有多没有少。
可比起血污和脓包,秦音觉得他更见不得世人尔虞我诈的阴险嘴脸。
如果有可能,他希望一辈子都活在普陀山后的紫竹林里,在鸟啼和晨曦中醒来,然后鸦鸣与余晖中歇息。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就是他最想要的生活。
这样悠闲的日子,对秦音来说总觉得好像是从未有过的体验一样。就算天天如此,秦音也不觉得无聊。
与他那些急着出山,以拯救苍生为己任的同门不同,秦音觉得他不杀生就已经是最大的仁慈。
谁说拜了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就要和她一样以普度众生为己任。
每天听那成千上百的无聊请愿,实在是无聊之至。真是得亏她到现在还算耳根清净,没有生上一层茧子。
人族,魔族,甚至是其他仙族对秦音而言,都不过是凡世的一颗沙,一粒土。
那天界高高在上的神仙,怎么可能会因为这些沙土的请愿而显灵呢?
秦音迈着不徐不缓的步子路过了观世音庙。
里面的老老少少,都虔诚的跪在他师傅的雕像面前,默念着自己的情愿。
虽然他们的声音都不大,也许就如蚊虫扇翅一般微弱,但汇聚在一起也是十分恼人。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年迈的人怀着希望死去之后,又有新人如潮水般涌进祠堂。
生死轮回的缩影,大概如此。
秦音往庙里瞄了一眼,确认这都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光景之后,便收回了目光,继续迈开步子向前走去。
就当秦音准备径直的路过观世音庙的门口时,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突然在他面前踉跄了一下。
“当心。”
秦音下意识的伸手扶住了老者。
不知是不是错觉,秦音觉得老者身上有一股他十分熟悉的灵气波动。可秦音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自然不会有机会接触过他的灵气。
秦音看了一眼老者的脚下,发现附近有些细碎的木屑。
老者原来是被寺庙已经被磨掉了好几层,却依然高耸的门槛给绊了一脚。
还未来得及问他是否安好,秦音便听到连声道谢道:“哎呀哎呀,真是谢谢您了。不愧是观世音菩萨的祠堂呵……来的都是心善的人啊。”
老者抬起了头。他的发鬓如雪,脸上满是皱纹与斑驳,一看就是年事已高。这么一折腾,秦音甚至觉得就算他下一秒驾鹤西去,他也毫不意外。
老者的脸似乎没有朝着他说话。他的眼睛似乎是往秦音肩的方向看去,聚焦在一团看不见的空气上面。
觉得有些奇怪的秦音细细打量了老者的脸,竟一时噤声。
老者的眼睛十分浑浊,阴翳布满了他的眼球,灰白的瞳孔空洞得吓人。
这么看来他应该已经是完全失明了。
难怪老者会被这门槛绊倒。
长安街的一般居民家里的门槛都不会这么高。传言有云,僵尸膝不能屈;观世音庙的门槛修的这么高,是为了防止不干净的东西进来。而这老者估计是第一次来观世音庙,没习惯这祠堂里门槛的高度,眼睛看不见,估摸错了门槛的高度才摔倒了。
秦音趁老者还在缓劲儿的时候,继续打量着老者。
他发现老者身后背着一把已经锈迹斑斑的青铜剑。
加上那微弱得几乎探测不到的灵气,秦音推测他应该并不是普通的城镇居民。
也许他曾经执剑天涯,在三界活跃一时。
无奈凡人之躯,终究抵不过时之刃的消磨。
都说得道之人在临终之时都喜欢找个没人的山林安静的渡过最后的时光。他们多半是不想将自己因为衰老而变得脆弱丑陋的身体暴露于世间,毁了一世的英明。
可这名老者却反其道而行之:明明已经是一把年纪的老瞎子了,还要挣扎着来观世音的祠堂。
秦音不禁寻思起来,到底是什么样的请愿,让他执着如此。
“老人家,要我扶您进去么?”秦音问道。
虽然他估计这老者不过也就是临死之前来找点安慰的,不过既然人家都来了,还是让他拜一拜菩萨再走比较好。
“好啊好啊,您真是太好心了……”老者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秦音想他方才应该是想微笑的,只是脸部神经也老化的七七八八,这表情一做出来,倒是比哭还难看了。
老者颤颤巍巍的迈开了脚,小心翼翼的继续往门槛处伸去。
秦音扶着他慢慢的跨过了门槛。因为怕他再被绊倒,他甚至弯下身去帮老者将脚抬高。
只是两人刚进祠堂,那老者便 “碰”的一声跪下了。
秦音没想到他居然还没走到软垫上就急着下跪,一时没抓稳,就愣愣的看着老者趴到了地上。
“菩萨啊……我这辈子从来没求过人……只是大限将至,我怎么也不想就这么……就这么一个人……”
他佝偻的身躯蜷缩在一团,仿佛还未出世的婴儿。
老者身上是一袭白衣,虽说不是破旧,可那苍白的颜色看上去并不是很舒服。仿佛他是自己在给自己披麻戴孝一般。
秦音抱着手臂靠到了寺庙的柱子上,听着老者继续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啊……我这辈子从来没有求过任何人……我只希望……能够再见他一面。”
听到此处,他对老者的心愿大概也知晓了一二:估计是老伴先走一步,他一个人孤苦伶仃的苦苦挣扎着活到现在,想到下黄泉确是能见到老伴,但孟婆汤又会让他忘却一切。所以想要在活着的时候再见老伴最后一面。
这样的人,十个里面总会有那么两三个。
只是身为观音弟子的他很清楚,观世音既不能把人复活,又不能替他消了离愁之苦。
这种请愿,一开始就是无果。
秦音轻轻的叹了一口气。他看着老者此时此刻正和其他观音的信徒一样,伏低自己的姿态,卑微的诉说着自己的请愿。
“……一面即可。”
老者喃喃道。
不知为什么,秦音看着老者颤抖的身躯,竟觉得有些不忍。
生离死别,在这尘世,不过就像是风吹起沙尘那般寻常的事情。
不要说人族,只要是活物,都有寿终正寝的一天。仙族,魔族不过是有了足够长的时间认识到这个事实而已。
再有情,时间久了,也会淡了。
人族的生命,相较于情淡的过程,可能是短了一些。
“希望您能如愿。”
秦音在心里默默的替老者祝福了一下。
随后,他便转身出了观世音庙。
今日,秦音本来是打算去长安晃一圈的。
虽然在观世音庙里耽搁了一点时间,不过这并不影响他的计划。
说是计划,其实不过于是他的同门见他在紫竹仙居呆的时间太久了,赶他到长安替他们买些杂物罢了。
秦音慢慢的在大街上晃着。穿着一袭黑衣的他,在别人看起来就如同在白天出门的鬼魅一般,怎么看怎么和这晨曦下逐渐从夜的宁静里复苏的长安城不搭调。
长安城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长安城。
就算时候还早,长安城的人口密度也比普陀山要多上个几十倍。
所到之处都是吵杂的人声,比诵经还要更加让秦音觉得脑子已经开始隐隐的疼了起来。
特别是他现在准备路过的说书人。
那和铜锣一样的嗓音,简直是魔音灌耳。真不知为什么他身边还围了一堆早起的娃娃。
“想当年,那恶龙鼍洁,窝居于黑水河,把好好的一江水变成了个大染缸。它在那兴风作浪,迫害苍生百姓。这玩意自个儿作孽也就算了,还打起了我们玄奘大师的主意,想要把他抓来吃……还好大圣和摩昂太子赶到,把这厮给收服了,押回了西海老家……”
秦音驻足之后,侧耳听了听,发现那是几十年前,玄奘西行的传说的一个部分。
距离大乘佛法运回京城,也过去了这么些时日了。
他刚想继续往前走时,就听到那说书人开始用痛心疾首的腔调说道:“那鼍龙本是泾河龙王之子,西海龙王的外甥,可不知是被什么迷了心窍,竟堕落到这个地步……龙王之子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变成了个妖怪……真是太给龙族丢脸了啊。”
说书人那副样子,就像恨铁不成钢的长辈似的,就差拿拳头往自己的胸上狠狠的锤两下了,让秦音有一种莫名的不顺畅感:鼍龙丢龙族脸,关他一介长安的草民什么事情了。
“然后呢,然后呢?妖怪龙的结局是怎么样的?”有一个嘴里还塞着半个包子的小孩急急的问道。
说书人一听,立马翻了一个白眼,接口道:“刚不是说了吗,押回了西海老家啊。”
“他死了吗?被斩首示众了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
说书人话音刚落,小童们便发出了一片“嘘”声。还有人拿起路边的小石块,扔向了说书人的脚。
“你们这帮小娃娃,白听书还嫌弃了!反正我猜啊,那恶龙肯定是没有好下场的!谁叫他作恶多端……”
秦音轻哼了一声。
善恶终有报,这都是唬小孩儿的。
靠压榨良民爬上高高官位的官人们可以寿终正寝,而慷慨施舍以致家徒四壁的慈善家则会暴毙身亡。
秦音既不想出手救那些人渣败类,也不想眼睁睁的看着那些肉身菩萨深陷病沼,故他情愿把木门一阖,两耳不闻窗外事。
更何况这世上本没有纯粹的恶与善,谈何善恶终有报。
既然这一段书说完了,秦音也没什么兴趣接着停留了。
秦音刚要转身,却听到一个清冽的声音反驳道:“不是的。鼍洁,他有苦衷。”
只是那人虽然说得底气十足,却并没有引来他人赞同。
甚至,连一个继续把他的话顶回去的人也没有。
那句话就像被风吹散了一般,去无踪影。
就连说话的人,秦音回头望去,也消失得一干二净,仿佛刚才根本就没有人开口说话一般。
说书人摊前人来人往,有兴趣的就停下脚步听两句,没兴趣的便只顾低头快步走开。这些来匆匆的行人,没有一个像是方才开口说了什么话的样子。
难不成是幻听?
秦音皱了皱眉。
他快步走到药店里,对着还撑着脸在案桌上半打瞌睡着的伙计点了点头,自行到后面的药柜里抓了几把药材以后,便回了普陀山。
就当秦音把药材带到寺庙后面的药房时,他忽然听到了几位同门在细细碎碎的讲闲话的声音。
“听说了吗,今天早上,有人在观音庙里去世了。”一位将青丝挽起的女弟子抱着一堆经书,满面愁容的对她的伙伴们说道。
“真是不吉利……”旁边一位被天蚕丝绸环绕的女弟子立刻用手捂住了嘴。
“好像是个已经岁数蛮大了的老人家……哎,他一个人来的,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什么亲人……”
后面的话,因为她们刻意压低了声音,所以秦音并没怎么听清楚。
岁数蛮大的老人家……
秦音寻思了一下,想到了今天早晨在观世音庙遇到的老者。
他的生息的确是犹如风中残烛,熬不过今日,也是意料之中。
也不知道,老者在进入最后的沉睡之时,是否如愿的见到了他想要见到的人。
估计他也是预感到了什么,才在今日来到这里的吧。
秦音将药材归好类放好之后,望着门外枝上的一只叽喳的雀叹了一口气。
估计也只有这些聒噪的鸟儿不知道,何为烦恼吧。
二叹去。
祖行之就是一只聒噪的雀。
秦音不止一次想拿针把祖行之的嘴给缝起来,或者干脆一把掐死算了。
现在那只鸟儿还在一声一声的喊着。
“阿姐,阿姐!”
秦音的门仍然紧紧的闭着。
这么大个闭门羹,稍微有点脸皮的人,都会就此打住。
只是门外的人仍旧不知疲倦的在叫着,就和秦音窗前的枝上的莺雀儿一样。他们这一唱一和,久了竟让人听出了个和音。
然而秦音最讨厌的就是什么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祖行之越喊,他就越不想开门。
只可惜这普陀山后的一片深山老林里,只有秦音这么一户几乎遗世独立的人家有个烟火。
祖行之怎么喊也不会有人说他扰民。
此时秦音忽然发现了住在城镇的好处:若是祖行之敢在大街上这么喊,估计他的五邻六舍肯定就要端着簸箕出来赶他走了。
“阿姐,阿姐。行行好,开门吧阿姐……”
秦音一下用力不当,就把手上的靛青根给掰碎了。
他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这已经是秦音自祖行之站在门外开始第无数个失误了。
他叹气叹的肺都快干了。
看了那一堆被他不小心糟蹋了的药材,秦音寻思着,是不是应该从里面翻出几个安南子泡泡水喝?
对秦音来说,麻烦的不是要从一堆药材里找安南子,而是水井在外面。
他开门取水,不就合了祖行之的心意?
秦音苦着一张脸思前想后了一阵。
他最终还是扔下了手下的活,起身拍了拍浑身的药渣子,往那宣纸糊的木门处走去。
秦音也不知道他怎么就惹上了祖行之这么一号人物。
难得去一趟帮战,本想着在旁边安安静静的给队友点个灯就算了,结果他刚跟着大部队从榕树下的阴影走出来,就感到有股目光黏了上来。
秦音正纳闷,就听到有人喊了一声:“阿姐!”
他一抬头,就看见对面的一个白衣剑客正用奇怪的口音对着他喊着奇怪的称呼,还努力的朝他挥手。
姐?
这喊的肯定不是他。
秦音低头迅速的换了一个位置,继续默默的给队友点灯。
“阿姐,是我啊,祖行之啊!你不认得我了?”
那白衣剑客见他挪动了位置,立刻跳过几个小土堆跟了过来。
谁?
他从来没有和外界的人有什么深交,怎么会认识什么祖行之。
秦音左顾右盼了一下,发现他身边也没人搭理那个白衣剑客。
“你找谁?”秦音见那人再跳几步就要跳到自己跟前了,立马后退几步,用警戒的声音问道。
“你呀,就是你。”白衣剑客笑着答道,“阿姐,好久不见,别来无恙乎?”
“我不认识你。你找错人了。”秦音冷冷的说道。他看对方的神色似乎黯淡了一下,但并没有垂头丧气的走开,反而是越凑越上来。
“阿姐,你怎么能这样……我为了找你,可是下了很大功夫的!”
白衣剑客每走前一步,秦音便往后退一步。
秦音身边的同伴,都用奇怪的眼光看着他。
秦音被那些目光盯得有些恼怒,他执起手中的金枪,枪尖直指祖行之的面门,恶狠狠的说道:“你再缠着我,我就要对你不客气了。”
祖行之依旧是嬉皮笑脸的模样。他伸手点了点那枪尖,说道:“哎呀,阿姐,你现在脾气变大了?”
秦音脸色一黑,下意识的把枪给收了回来。
他讨厌别人碰自己的东西,更讨厌这个莫名其妙的人。
“最后警告。”秦音转身就要走。
他根本就不想看到这个人的脸。
“阿姐你这样我很为难的!”
见秦音完全不想搭理他的样子,祖行之为难的挠了挠后脑。
他不就是想安静的和人叙叙旧?
也许用个定身符,把人定在原地会比较好吧。
祖行之摆起了手势,嘴中念念有词道:“定身符。”
秦音刚抬脚,就看见地上两道禁锢拦住了他的去路。
“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秦音身上灵气变得具有威胁性了起来。
似乎是被这过于熟悉的灵气波动所动摇,祖行之恍惚了一下。
下一个瞬间,他看见了一柄长枪的掠影。
——破血狂攻?
虽然吃惊于秦音被定身之后还能行动,但对他来说,要躲过这下攻击并不是很难,甚至是轻而易举的。
可祖行之他就是不想动。
反正这具身体,怎么受伤也无所谓。
“秦音!你疯了,你都在干什么!”
旁边一位来自阴曹地府的女弟子惊叫了起来。
她以为这本来是一场还算友好的约战,目的只是为了切磋琢磨,以增进两帮实力和友谊,哪里会真的要杀人见血?
秦音仰起头。他额前的黑发飘起,遮住了他的眼睛。
祖行之的左腰很快就染上了一抹殷红。
见状,围在两人身边看热闹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秦音挑了挑眉。
都说了他不是正儿八经的普陀弟子,甚至不是个正儿八经的人。
哪有普陀弟子会收罗附有狂气的武器?哪有人会一言不合就让对方见血的?
只是,他也并没有想到,祖行之就真的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给他捅。
以他那身手,就算没有料到自己还能行动,要躲过这攻击也是可以的。
“你想干什么?”
以为受了伤就能博得他的同情吗?
秦音收回了枪。枪尖一划,那上面的血就在地上形成一道暗色的痕迹。
他戳的不是很深,虽然不致命,但这种程度的伤口应该也能疼的人在地上打滚。
只是祖行之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太奇怪了。
秦音想道。
方才枪戳进他身体时的手感不太对,仿佛只是戳破了一层符纸一样。
也许祖行之的脸色变得比方才苍白了些。
不过秦音总觉得,他的脸好像一直都是那么的白,仿佛没有血色一般,只有五官捏出来的表情还比较生动。
“哎哟,好疼啊。阿姐,你弄伤了我,是不是应该帮我治疗一下?”
后知后觉一般,祖行之在秦音把枪拔出来之后,才开始喊疼。
秦音冷哼了一声。
两边帮派的人都开始低声的相互耳语了起来,细细碎碎的声音让秦音的头又隐隐作痛了起来。
“别再烦我了。”
抛下这句话之后,秦音把枪收起,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了帮战的结界。
“啊……真的生气了吗?”
祖行之歪了歪头。
他正想着跟上秦音的步伐的时候,方才惊呼的阴曹地府女弟子上前拦住了他,小声的说道:“我们帮的那位……脾气有点古怪。……哎,这伤搁着也不是办法,要不我帮你治疗一下?”
祖行之一听,连忙摆手道:“谢谢姑娘好心。我没事,各位继续吃好喝好,吃好喝好。”
说完,还没等那女弟子准备好施法,祖行之就三步两作的往秦音消失的地方追去,只留下两个帮的人在原地相互大眼瞪小眼的看着对方。
祖行之追了秦音一路,直接追到了他在紫竹山里的小草屋的门口。
只是秦音把门阖着,谅他怎么喊怎么敲,里面的人就是不肯出来。
祖行之想,是不是要他死在秦音门口,秦音才会舍得出来给他收收尸体?
于是他喊道:“阿姐,你再不出来,我就要拿剑砍死我自己了。你总不会见死不救吧?你家师傅一定会很伤心的……”
祖行之刚提起剑要往脖子上抹的时候,秦音就黑着一张脸打开了门。
接着他往祖行之脸上砸了一块破布。
“伤口自己包扎一下。我没空管你。”
“呜呜,我就知道阿姐你心软……”
祖行之接住了布之后,就往秦音身上扑了过去。
秦音一个闪身,祖行之就扑空了。
只是他回头看时,那个扑空了的家伙就这么直挺挺的趴在了地上。
“喂。”
秦音道。
又在耍什么把戏?
秦音没有理睬那趴在地上不知道干什么的祖行之,绕过他之后到水井旁边打满了一桶水。
可直到他把水提到门口,准备进屋关门时,祖行之还是趴在地上没起来。
“喂。”
秦音又喊了一声。
虽然他这深山老林的,扔这么个人趴在门口也不存在什么影响城容一说。
但他就是觉得膈应。
“你不起来的话,我就再在你脑袋上几个洞。”
言毕,秦音召出了梨花枪,举着它指着祖行之的冲天辫。
然而祖行之仍然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就像真的尸体一样。
方才一直和祖行之一起一唱一和的那只莺雀不知道什么时候飞走了。
没了聒噪的叫喊声,四周寂静的只有干枯的叶落地时发出的“砸砸”声。
秦音走进了趴伏在地上的那人,蹲下身用手碰了碰那人衣领下的脖颈之后,立刻瞪大了狭长的双。
没有体温?
不可能。
秦音马上收起枪,把人翻了过来,探了探他的鼻息。
答案依旧是令人发慌的“无”。
接着秦音将手放到了祖行之平坦的胸膛上。
毫不意外的,心脏并没有在跳动。
祖行之的胸腔没有一丝一毫的起伏,他的整个身体就像是一具空壳一样。
秦音拨了拨祖行之的刘海。
苍白的脸,和紧闭的目,祖行之这张脸看上去还真和死尸没什么两样。
太诡异了。
秦音俯下身子,把祖行之抱了起来。
祖行之脑袋一耷拉,脖颈上的吊坠移了个位置。
秦音看见他锁骨之间有个奇怪的符咒。
“有趣。”
秦音不由自主的翘起了嘴角。
虽然他从来没有过治疗死人的经验,不过不知为什么,他觉得祖行之一定会再次苏醒过来。
把陷入昏迷一般的死人抱进房间之后,秦音直接把祖行之放到了自己的床上。
他用拇指抚过祖行之锁骨上的符咒,竟觉得那咒文有点发烫。
真是奇怪。人是冷的,这咒倒是热的,同时秦音觉得好像有一股力量想要冲破封印,顺着他的手指往他的脑子里冲。
秦音立刻把手指收了回来。
他刚准备要抽身去抓药,秦音就觉得自己的手被一个冰冷的东西一把抓住了。
低头一看,祖行之已经睁开了眼睛,正直直的盯着自己。
“阿姐……我方才是,晕过去了?”
“何止晕过去,”秦音冷笑道,“你根本就是死了。”
“这样……”祖行之面上的表情似乎有点尴尬。“恐怕是失血过多陷入假死状态了吧,哈哈。”
“你接着编。”秦音不动声色的把手抽了回来。他拉了一张木凳到床前,双手抱臂的坐在上面,静静的看着祖行之。
祖行之被他这么看的心里发毛,想开口说些什么,都吓的噎了回去。
他的脸本来就很苍白,被秦音这么盯着看,更是硬生生的又白了几分。
秦音叹了一口气。他把语气放软了些,说道:“找我到底什么事。”
“没……就是想见见你。”祖行之小声的应道。他把盖在身上的被子往上扯了扯,只留双蓝如湖海的眼睛在外面。
祖行之的眼睛在房间里遛了一圈。
秦音的屋子很简朴。就几件紫竹做的家具,和一堆奇怪的药材,可祖行之不知道为啥就是看的很高兴。秦音光看着他的眼睛,就能知晓他的心情。
秦音纳闷的同时也有点看不过眼。他冷冷的问道:“那你现在见到了。还有什么事吗?”
“我……就是想和你呆一会儿。”
“都死透了,还来找我。为的不光是这点事吧。说吧,你是不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还是你本来就不是人?”
“你这话说的,我可是个道士……还没沦落到要被僵尸反杀的地步。”祖行之哼哼道。
“能说实话不?”秦音有点不耐烦,他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点着自己的手臂。
“不能……已经坏了规矩了,再坏一条……那我可就连下辈子也没了。”
祖行之垂了垂眼睛。
接着还没等秦音接着问他,他就自顾自的用被子把自己整个人给罩了起来。
“阿姐,我很快就会走了。你就收留我几天吧。”
“哦。”
秦音没再多问。他起身,继续去折腾他的药材了。
伏在桌上小憩的秦音一睁眼就看见祖行之背着自己的采药篓,站在门口和他招手。
有点不太习惯有人陪同着上山采药的秦音强忍着各种不适,指挥着祖行之满山跑给他找药。
看着不一会儿就满栽的药框子,坐在一片阴影之下乘凉的秦音忽然觉得有一个健步如飞的方寸弟子给他打打下手其实还蛮不错的。
无论跑多久,祖行之也不会觉得累。
而且就算受伤了,祖行之似乎也不觉得疼。
好几次秦音见到他采药回来时,身上总有那么些个被草木划伤的痕迹。
想要帮他治时,祖行之也只是摆摆手道:“无妨。”
这个家伙一改最初见面时聒噪烦人的模样,反而有点沉默寡言了起来。
只是他虽然话少了,但是眼睛还是一直黏在秦音身上。
扒个饭,一边吃,一边瞄。
捣个药,一边摆弄药,一边望。
就连秦音出去舀个水,他也要很紧张的朝秦音的方向看过去。
在见到秦音拿起个紫竹做的竹瓢,他也要傻笑个半天。
秦音去哪儿,祖行之就跟到哪儿。
就差晚上要抱着他睡觉了。
这点秦音是拒绝的。
祖行之一开始还在和他软磨硬泡。
他说:“我这么一个外人,怎么好意思占了阿姐的床。”
秦音正往地上打着地铺。听了他头也不抬的回道:“那你睡地上。”
祖行之犹豫了一下,抱着被子说:“……也,可以。”
他刚要跑过去躺下,就被秦音赶回了床上。
“阿姐,你真好。”
祖行之就算躺在了床上,还要趴在床边看躺在他旁边地板上的秦音。
“睡觉。”
秦音一挥手,一阵风就吹灭了桌上的烛台。
只是那双在夜里依然亮晶晶的眼睛还在盯着自己看。
秦音翻了个身。
第二天早上,秦音是被冷醒的。
他仿佛做了一个噩梦,梦到自己在冰冷的海水中下沉,举目都是无尽的深蓝。
觉得自己胸口又凉又闷的他低头一看,就看到一抹散乱的红色。
“起来。”
秦音推了推祖行之。
祖行之的身体依旧是冷冰冰的,一点体温也没有。
耳畔旁也没有多余的呼吸声。
可秦音脑子里想的并不是祖行之是不是又死了,而是他是什么时候钻进来的。
接着他就在思考,要如何叫醒一具尸体。
秦音遗憾的发现,他那大慈大悲的师傅并没有教他要如何与死人打交道。
于是他只好推开了祖行之僵硬的身体,先自己起来打理内务。
等到阳光从窗户里斜斜的照进来的时候,祖行之醒了。
“早啊,阿姐……”
他迷迷糊糊的对着秦音打招呼,结果被秦音扔过来的药篓子罩住了脑袋。
“这都几点了。快点收拾收拾跟我去采药。”
秦音看了一眼祖行之,发现那人正透着竹条的缝隙看着自己。
他身上还穿着秦音临时给他翻出来的一套白色的外披,加上那竹筐脑袋和幽蓝色的眼睛,看上去就像从阴曹地府里逃出来的一个孤魂野鬼。
也许这就是他现在身份的写照?
秦音推开了门,对祖行之说道:“再不快点,我就念佛经超度你。”
祖行之轻笑了几声。
他把竹筐从头上拿了下来,脸上没有丝毫畏惧之情。
“不是我说,阿姐。几段佛经,可打发不了我。”
“给你一炷香时间。”
“啊,哎……”
看着秦音的眼睛眯了起来,浑身上下又开始散发出可怕的灵气,祖行之立马从地板上跳了起来,抓起自己的衣服就跑去换了。
祖行之没说他什么时候走,秦音也没有问。
短短几天,秦音就已经收获了不少珍贵的药材,同时家里的米缸也更快的见了底。
他好像已经习惯了祖行之每天半夜悄悄跑下床,跑进自己的地铺里抱着自己睡,也习惯了打着哆嗦在寒冷的早上醒来。
相安无事的过了四五天之后,秦音再次醒来,低头却没有发现祖行之的身影。
他心下一惊,抓起衣服胡乱的套在身上之后跑出了门外。
除了还没有完全亮敞的天空,满目青翠的树林,熟悉的庭院之外,祖行之的身影在哪里也看不见。
“走了……吗?”
秦音拿手撑在了木门的门框上。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心里空空的。
真奇怪。
不过是个来去如风的白衣剑客。
他在或不在,对自己来说,都应该没有多大的改变才是。
就如投泉之石,拂湖之风。
名为秦音的一潭死水,怎么可能会因此动摇。
薰茶起烟
秦音回到木屋内给自己煮了一壶茶。
蒸气萦绕在屋子里,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倒掉了头道茶,又倒掉了二道茶。
白菊花的香味几乎淡不可闻。
萦绕在眼前的蒸气对面,并没有那个撑着脸,忽闪忽闪眼睛,细细打量自己的白衣剑客。
秦音坐了一会儿,方才听到窗外的鸡鸣。
他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的敲在梨木桌上。
桌上摆着两副碗筷。
他对面那一双筷子是一长一短的,下面的碗也是缺了一个口子。
这没有办法:一直以来秦音就是一个人住,又因脾气古怪,鲜少和人来往,更没有人喜欢来这深山老林里探访他。
秦音一开始就不需要准备第二副碗筷。
他从来都是孑然一身,独自一人。
祖行之来之前是这样,他走了之后,也是这样。
这间屋子,和前几天相比起来,实在是太安静了。
没有因为磕碰到陶瓷器皿而手忙脚乱的惊呼,也没有毫无节奏一听就是胡来的捣药声。
秦音闭上了眼。
祖行之背着装得满满的药篓,正伸手在他的眼前左右的晃动。阳光与树荫交织形成的点点斑驳映在他单薄的身体上。
——又睡着了吗?
秦音本来期望着听到他用略带失望的语气这样说道。
接着,祖行之会轻手轻脚的踏过草地。然后把药篓放下,坐在自己身边。再随手捻一根小草含在嘴里,有一下没一下的哼着不知名的童谣。
坐久了,祖行之原本冰冷的身上会有暖阳的气息。就连他自己也会微微眯起眼睛,贪恋着这久违的温度。
只是现在,除了自己的呼吸声之外,秦音什么也听不见。
到底怎么了?
秦音揉着他的太阳穴。
晨光从窗户里斜斜的射进来,照在他紧阖的眼上。
秦音不明白这种无所适从的感觉究竟从何而来。
一切只不过是回到了最初的模样。
他之前就是这么独立自主的活了数十年。
秦音的木屋,本来就是没有温度的。
就算是祖行之在这里,他一个活死人,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也无法给这个小破屋子带来什么热量。
何况祖行之只是单纯的嘴贱,而并不是一个话唠。
每每从秦音那里得到指令之后,他都是点点头就跑走了。
又或者只是言而欲止。
他的嘴经常张了一半,又硬生生的合上了。
如今他给秦音留下的印象,倒只剩个一直悄悄盯着自己的盈蓝眸子了。
说起来,祖行之的这双眼睛,明明是属水的蓝,却有着与他整个人都不相符的灼人温度。
还有那个奇怪的称呼。
秦音不明白,祖行之明明因为乱喊他“阿姐”被他捅了一枪,怎么还是坚持不懈如是喊道。
他的木屋外面明明挂着个“秦音”的名牌。
自己和女人长的也一点都不像。
那么祖行之喊的到底是什么?
手中的茶杯已然渐渐地失去了它的温度。
秦音摩挲着光滑的杯身。
冰一样的坚硬触感,让他想起这几夜的溺水之梦。
虽然不能呼吸,但是秦音却不觉得恐慌,仿佛那深渊之蓝是他本来应有的归属一般。
只是这冰冷的,毫无温度的流水,似乎还在正无情的夺取着另一个人的体温。
那个影子近在眼前,却遥不可及。
——阿洁。
——阿洁……我走了。
上一秒还掐着自己鼻梁陷入沉思的秦音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依稀的记得第一次祖行之喊的,好像也许大概并不是“姐”,反而像是另一个字。
秦音烦躁的抓了抓头发。
他站起身来,在狭小的空间内来回的踱步。
应该去找他吗?
秦音想道。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秦音收起了那副多余的残破碗筷,套上了那一身墨黑的锦衣。
他推开了木门,迎面撞上了一缕微寒的秋风。
——真冷。
秦音缩了缩脖子,踏着嘎吱作响的落叶,向紫竹林外走去。
秦音来到了祖行之所在的帮派。
那里人来人往,看上去还挺热闹。
秦音随手拦了一个看上去还算面善的人族,询问着祖行之的下落。
那人把手里扇子一收,摇了摇头,叹气道:“你问祖行之?啊,他也就来我们这帮两天。来的时候只报了名字和门派,其他的什么也没说。”
旁边一个好事的魔族探过头来,接道:“哎?你不是上次帮战对面的普陀吗?祖行之帮战没打完不就跟了你跑了么,怎么是你反倒跑来问我们?”
“谢谢。”
秦音不想把话题继续下去。
还没等那魔族细问,秦音颌首向两人致意之后便离开了。
他转身就往方寸山前去。
秦音这次特地跑到了山上的三星庙里面,找到了如今方寸山的首席。
“祖行之?真奇怪啊……其实我是根本不知道方寸山门派里有这么一个人……”
年轻貌美的方寸山首席,就连皱眉也是那么令人赏心悦目。
同样皱起眉头的还有秦音。
这个祖行之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帮派里的人不认识他,就连他家门派的首席也不知道他。
就算秦音想寻根问底,连在祖行之身上的线索本来就不多,方寸山这藤再断了,他根本不知道下一站该往哪里去。
如沉海针,落渊石。
雁过还留鸿,可祖行之走的那叫个一干二净,就和他那一身白衣服似的,连根头发也没有留下。
一想到这里,秦音莫名的有些生气。
他好不容易习惯身边多了一个人。结果他还没等指挥祖行之把药材都分门别类的摆好,这货就翘工跑路了。
要么不来,要么来了就别走。
秦音认为,他的脾气从来就没有好到可以任由人耍弄的地步。
因此就算掘地三尺,他也要把祖行之给找出来。
就当秦音将手搁入袖内,准备向那首席弟子行礼告辞时,首席弟子依旧在喃喃自语。
她念着祖行之的名字念了一会儿,忽然顿悟一般说道:“啊呀,我有印象了。前些天有个方寸弟子仙去,元神在我们方寸山徘徊了一阵。听师傅说那人的名字,好像就叫祖行之。”
“仙去的意思……就是死了?”秦音细问道。
“应该是……吧。”
那方寸山首席愣了愣。她难道是说的太委婉了?
就算得道之人善于修生养性,往往寿命会比常人多些,可总有归于尘土的一天。
虽说修道是成仙的铺垫,但凡人肉身,凭借一己之力修仙成功的,少之又少。到他们这一届方寸弟子,大多都只是学学黄庭经上的秘法就算了,修仙什么的根本想都没想过。
说是仙去,大抵也只是对死者的一种尊重罢了。
看着方寸山首席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秦音解释道:“人死了,元神不该直接被无常带走么,为什么还能回方寸山徘徊?”
首席这才恍然大悟。
她努力的试图回想起菩提老祖和她谈话的细节,接着向秦音转述道:“我还听说,他当年好像是在研究什么秘法,耗了很多元神,所以年纪虽然不是很大,但是却显得老态龙钟的……甚至,仙去时,还未到不惑之年。”
“他可是在修炼邪术?”秦音摸着下巴问道。
“这……”方寸山首席又一次哑口无言,脸色也凝重了起来。
如果秦音说的是真的,那么这对他们方寸山的名誉可是一次沉重的打击。
秦音想起祖行之藏在吊坠下面的那个符咒,和他冰冷的,如行尸走肉的身体。
说是驭尸术吧,他本人身上又没有那么重的邪气。
但能让已经死了的人活动乱跳起来的秘法,怎么看也不是什么正规门派法术。
当然最令秦音在意的,不是祖行之到底耍了什么花样,而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只是看着方寸山首席的一脸为难,恐怕她也是不清楚她这个前辈的葫芦里到底是卖着什么药了。
“多谢首席。”
秦音最终还是挥手告别了方寸山首席。
下了山之后,他又回到了熙熙攘攘的长安城。
此时,太阳已渐渐西沉,吆喝和叫卖的声音虽是此起彼伏,却也听得出,喊的人早已是精疲力尽。
秦音漫无目的的在长安街上走着,身后的影子被斜阳拉扯得又歪又长。
就算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和疑问,秦音根本无处发泄。
越是这样,他越想找到祖行之,揪着他的领子问清楚到底是个怎么回事。
他是谁,他从哪来,他为什么要缠着自己,他为什么又不辞而别。
秦音路过了熟悉的药店铺,往前走了几步,刚好看见上次的说书人正在收起他的木板车,摇摇晃晃的准备回家歇息。
一见那说书人的脸,秦音便想起了黑水河,想起了鼍龙,以及那一句掷地有声,却无人应答的辩驳。
——不是的。鼍洁,他有苦衷。
“且慢。”
秦音快步上前,拦住了说书人。
在说书人莫名其妙的眼神之下,秦音开口问道:“老先生,几日之前,你在讲玄奘西行的大战黑水河那一段时,可有人出言为恶龙辩驳?”
“啊?还有人为那该死的畜生说话?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啊!这也太气人了,谁要敢这么说,我不得用吐沫星子淹死他……”
就在那说书人还在义愤填膺的数落鼍龙的时候,秦音不动声色的收回了拦着说书人的手,后退几步,便转身离去。
他应该是没有听错的。
当时确实有人说了这么一句话,而且,鼍龙的名字,刚好就叫鼍洁。
莫非这混小子是认错人了?
秦音暗自寻思着。
天下的龙族千千万万,怎么就找到他这里来了。
也许他现在应该去黑水河一趟。
反正除了那里,秦音也不知道该去哪儿。
于是他唤出一朵金莲,踏上便往黑水河奔去。
如今的黑水河,已经名不副实。
自从摩昂太子携鼍龙回归西海之后,这里不再常年被黑云笼罩,魔气森森。
无风的澄澈水面,安静得就像一面巨大的镜子,仿佛能映出古往今来所有的物是人非。
秦音刚落地,还没等站稳脚跟,就看见一只小蟹跌跌撞撞的向他跑来,扑通一声跪下,挥舞着肉钳子大呼小叫道:“哎哟龙王开眼啊!还好我没放弃!我们的大王终于回来了!”
大王?这是什么土掉渣的称呼。
秦音脸一黑,唤出梨花,对着小蟹面门就是一枪怼了过去。
小蟹分明是没有想到昔日的“大王”现在脾气变得比之前大了这么多,差点迎头撞上那枪。看秦音架势不对,它才吓得连滚带爬的退开三尺。
只是就算被吓了个够呛,那小蟹还是战战兢兢的絮叨道:“大、王!大王呀!是我,您还记得衡阳峪黑水河神府吗?我就是当年给你看门的那个……我老远就感知到大王您的灵气,就爬上岸来看看……结果,还真是大王啊!”
“胡说什么,我不是敖鼍洁。”秦音冷语道。
玄奘西行的传说他又不是没听过。
那说书人也形容,那鼍洁生得“方面圜睛霞彩亮,卷唇巨口血盆红。几根铁线稀髯摆,两鬓朱砂乱发蓬。”
这和秦音现在的形象简直是大相径庭。
他懒是懒的去救死扶伤,不是懒得收拾自己。
现在的秦音身着一席肃杀的黑衣,扎得正方的头冠,再配上一把雾金的梨花。眉似箭,眼似刀,面若冰霜,形若松柏。
怎么看也应该和那膀大腰圆的鼍洁差了十万八千里、
是不是在别人眼里,有角的就叫龙?
秦音真的很想把那螃蟹的头壳给撬下来,看看里面是不是全是一堆搅烂的蟹黄。
那小蟹见秦音还在矢口否认自己就是鼍洁,忙道:“大王!您怎么了!当年您被您大哥敖摩昂押走时,我们几个心都凉了,还想着大王这次一定是九死一生,在劫难逃。兄弟们死的死,逃的逃,咱这黑水河都快变清水河了。还好如今大王回来了……”
“你有完没完……”
秦音最讨厌的就是听人啰嗦。
他刚想直接出杀招把这小蟹轰飞之时,一把三棱锏从秦音身后飞过,直直的插进了小蟹腹中。
小蟹惨叫一声,仰面倒下,竟化成了一张符纸。
那符纸上似有灵气包裹,那一锏并未刺破符纸,反倒是向后被弹了一下。接着,它似有生命一般,顺从的从地上升起,回到了身后的人手中。
秦音挑起了眉。
他没有先去管到底是何人在他背后扔三棱锏,而是径直的走到那符纸面前,将其拾起。
果不出其然,上面除了“追魂”二字以及一些奇怪的鬼画符之外,右下角出现了祖行之的名字和手指印。
“当心,莫被邪物迷了心智。”
一个声音在秦音背后响起。
秦音回过身去,发现来者身穿白袍,头有龙角,面色微凝。他正背着双手,徐徐向自己走来。
“吾乃西海龙王敖闰的太子敖摩昂,自鼍龙伏法之后接管黑水河,今日见那邪物巧言令色,试图将少侠引入魔路……”
“邪物?这符上有我故友的名号。你随意出手惊扰,恐怕别有居心吧。”秦音打断道。
以秦音对方寸山法术的了解,这蟹应该不是祖行之凭空造的。他只是帮它把思念存在了符里,好让它脆弱的躯壳消失了之后,还能继续留在这里等他。
且不说祖行之为何要这么做,这自称摩昂太子的人在秦音看来也是生的挺面熟,却记不起自己曾在哪里见过他。
“故友?”
摩昂太子眉头似乎动了动,他的头微微往下低了些,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秦音松了松手中的枪,又再度握紧。
摩昂太子,不正是把鼍龙降服的那个西海龙王的大太子。
黑水河之乱平息了这么久,他竟然还一直蜗居于此。
除了防止其他龙族趁乱雀占鸠巢,也许应该还有别的原因。
就连摩昂本人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都十分可疑。
就在秦音已经将他的敌意展露无遗时,摩昂突然慨叹一般说道:“原来如此。你早就想起来了,才会在今日回到这里。故友……阿洁,你现在是这样称呼那个道士的吗?”
同样的称呼。
秦音想。
不知道为什么,从摩昂太子口里听到这个称呼时,他几乎是毫不犹疑的就相信了这个荒谬的事实。
他就是恶龙鼍洁。那个数十年前的黑水河之主,那个离经叛道的泾河龙王之子。
之前被祖行之念叨惯了,秦音如今反而不觉得有什么意外。
从头到尾,他想搞清楚的,就不是自己的身份,而是祖行之的。
摩昂太子肯定知道些什么。
同时也误会了些什么。
不过起码看他这架势,比起找自己麻烦来,更像是找身为鼍洁的他叙旧。
秦音把枪收了起来。正要开口说话,摩昂太子便伸出掩在身后的手,做了一个打住的姿势。
“故友……已故的友人,这么说,倒也是对的。”摩昂太子沉吟道。
他看着秦音的蹙紧的眉,想道他定是和以前一样,又开始不耐烦了起来。
即使秦音已经不是当年的敖鼍洁,他暴戾和孤僻的背后,依旧是鲜少有人触及的脆弱。
时光蹉跎而去,试图拔去他身上的棱角,却只是用另一种方式磨利了他的偏执。
就算无法在一方兴风作浪,却仍特立独行的活着。
这其实并不意外。
毕竟能让他安静下来的人,一个接一个的,都不在世上了。
当初鼍洁其父泾河龙王被天庭处决,母亲带着他到其兄西海龙王处过起寄人篱下的生活。
摩昂太子知道,自己的父亲,本来就只是碍着妹妹的面子,勉强养活他们二人。
鼍洁的母亲因病去世之后,鼍洁就被扫地出门,流落到黑水河,开始逆势而行。
他只是远远的看着,一直到这个敏感的后辈坠入万劫不复的魔道深渊。
说是无愧,倒也真非如此绝情。
何况鼍洁抓那圣僧的初衷,便是要孝敬自己的父皇。
他狂傲,他乖僻,却并非不懂人情冷暖,生了个铁石心肠。
否则,也不会有那么一个人,天天跑来龙宫门口,替他哭冤屈。
也不会有那附在符纸上的蟹魂,在千百时日匆匆流逝之后,还盼着他回黑水河。
最终,摩昂也没有将鼍洁送上斩龙台,只是带着他去阴曹地府晃悠了一圈。
彼岸花,断肠草,忘忧水。
摩昂曾以为,它们可以让他的兄弟有一段新的人生。
既然要从头开始,那么就应该舍去过去的一切。
这也是当时,在西海龙王要求他将此事严加保密,不能走漏任何风声时,对那个道士喋喋不休的问话缄口不言的原因。
如今,最后一个对身为鼍洁的秦音念念不舍的人也已经离开。
摩昂自然也没有什么必要在守着这片今非昔比的黑水河了。
“去看看吧,看看他给你留了什么消息。”
摩昂说道。
若自己再三推脱的话,恐怕秦音方才收起的梨花,又要顷刻之间就显形了。
秦音也没有再和他客套什么。转身就向黑水河的河面走去。
犹见昨日故人
初秋的凌晨,无风而寒。
祖行之坐在塘边,身旁散乱着一堆不知从哪搜刮来的碎石子。
他拾起一颗,向远处扔去。
一下,两下,三下。
那颗石子一蹦一跳的向前飞跃了几下之后,径直的沉入了水底。
水波向远处一圈圈的散去,不一会儿,石子曾经存在过的痕迹便消失的一干二净。
最近的河水好像变得比以前浑浊了。
不知何时,村里开始传起了黑水河的名号,说是有大妖怪在河底设了巢。
自打那妖怪来了之后,附近的妖魔鬼怪都不安分了起来。
不过也有人是传闻,是因为有圣僧要途经此地去西天取经,导致那些心怀不轨,想借吞食人肉增进修为的妖怪都聚集过来守株待兔。
空气中若隐若现的妖气,让本来就没什么人烟的河边,此时此刻,更是四周安静得连声野鸭子叫也没有。
祖行之蜷缩着瘦小的身子坐在还未透亮的天色里,显得特别形影孤单。
坐的久了,祖行之觉得脖子有点酸。
一直机械的往水里扔石子的手也是。
那一夜未阖,布满血丝的眼睛也是。
他吸了吸鼻子,打了个冷颤。
低温让他的耳朵泛红,头皮发麻。
祖行之第一次觉得活着,兴许是一件很累的事情。
只要闭上眼睛,他就仿佛回到了那片人间炼狱。
火焰踩着残破的房屋疯狂的向天空蔓延而去。
耳边依旧回响着哭泣声,哀嚎声,还有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肉体被践踏和撕裂的声音。
祖行之害怕的捂住了耳朵。
耳鸣并没有消失,反而愈演愈烈。
他下意识的想伸手到身后去摸他的佩剑,却发现他的背后什么都没有。
祖行之这才如梦初醒般的记起,他的青铜剑早就已经被捏碎了。
就在他用颤抖的剑锋指着狰狞的妖魔,念着支离破碎的咒语的时候,他手中的剑,便犹如易碎的瓷器一般,在坚硬的爪刺之下化为零星碎屑。
祖行之还未回过神来,便被他的母亲一把抱住,扑向了一旁的柴火堆。
突如其来的冲击让祖行之陷入了一瞬间的昏迷,但很快他就挣扎着从木屑中坐起,慌忙的扶起无力的趴在他身上的母亲。
她的背后赫然印着三道红痕。
鲜红的血液正缓慢的从伤口处淌出,染红了她一身素色的布衣。
那时,天上兀然下了一场黑雨。
祖行之因为见血而发热的头脑很快的冷静了下来。他屏住呼吸,对上妖魔红色的眼瞳,一边努力的在于本能的恐惧做斗争,一边在思考如何拖着因为湿透而变得沉重的身体和重伤的母亲逃离。
然而,出乎意料的,妖魔似乎不喜欢被雨水浇淋的感觉。
很快,那妖魔便转身消失在了他的视野之中。
祖行之摇了摇头。
他似乎已经听不见那些嘈杂的声音,但记忆之中,母亲背上的那片血红却犹如刻在了他的脑海深处一般,怎么抹也抹不掉。
他迷茫的看着已经归于平静的水面。
如果像能像石子一样,安静的沉到湖底,便再也不用管凡世纷扰,任它东风西去,倒也是逍遥自在的另一种境界了。
起码,他也活了那么十一二年了,算是到这人世走了一遭。
祖行之的身体不由自主的往前倾去。
像回应什么征召一般,他仿佛已经在紧阖的眼帘之后看见了极乐净土。
就在祖行之的鼻尖快要染上潮湿的味道之时,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后领被人拎住了。
“小子。睡糊涂了?”
祖行之瞪大了眼睛。
湖面上,除了面带惊异的自己之外,还有个头上生着犄角的人。
那人身上穿着墨黑的锦衣,虽是生的白净,手上的劲儿可不小。
只见他一点也不含糊的把手一甩,就把祖行之整个人抛离了湖面,让他差点一屁股坐到那一堆又硬又尖的碎石块上。
“你……”
祖行之觉得他鼻子也开始酸了。
他正要张嘴开始哭的时候,被那人一把按住了脑袋,狠狠的揉了几下。
“就知道哭。你爹呢?你娘呢?这个时辰,放你出来在河边打坐。难道他们没听说过,这黑水河,已经被妖怪占去了么。”
一口气没呼出来的祖行之只觉得心口膈应得慌。
他的眼睛都红了,眼泪却硬生生的只憋了一两滴出来,抽抽噎噎的答道:“村里被妖怪袭击,爹娘都受伤了……大夫嫌我在旁边吵闹,把我赶出来了……”
“哦。”
那人随口应了一声。
他不过是一次心血来潮。
也没什么兴趣听那小孩讲故事。
只是,他见祖行之还是低着头,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总觉得这小孩下一秒又要哭出来,不由得啧了一声,接道:“他们还活着就不错了!”
“谁……谁说的,大夫说,情况很不乐观……也许撑不过明天……”祖行之辩解道。
他不是没有想过要去帮忙,只是还未把装满清水的铜盆送去,就被人拦出去了。
——不是化生寺的弟子,在这里瞎凑什么热闹。
祖行之自嘲的笑了笑。
是啊,他不是化生弟子,不能救死扶伤;又不是大唐弟子,能上场杀敌。
还未出师的方寸山小道童,在这突如其来的灾难面前,到底能做些什么呢?
“撑不过明天?然后呢,你就要先一步去阴曹地府迎接你的爹娘?”
那人冷哼了一声。
真是单薄的寻死理由,莫名其妙的让人生气。
见祖行之还是没有要从地上爬起来的迹象,他很不耐烦的召出了他的钢鞭,稍微动了下手指,那鞭节就缠到了祖行之身上。
“可以,就让我鼍洁送你一程。”
还没等祖行之反应过来,他就一松钢鞭,把祖行之整个人带到了半空。
只听扑通一声,祖行之就随着钢鞭在空中划出的完美抛物线,一头栽进了水里。
“咳咳—”
祖行之在水里扑腾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踩着水把脑袋搁出水面,呼到了几口新鲜空气。
他这厢在拼命和河水做斗争,那边在岸上看着他狼狈不堪的鼍洁倒是好兴致的盘腿坐了下来。
“怎么,这会儿又不乐意死啦?你水性还不错,一时半会儿,恐怕死不了吧。要不,我再帮你一把?”
鼍洁撑着脸看着祖行之身边不断拍起水花,红色的小脑袋时冒时隐的,就像昭示鱼儿咬了勾的浮漂一样。
真是有趣。
鼍洁忽然觉得浑身都自在了不少。
方才听到他说,爹娘还健在,就天还没亮的跑出来跳河寻死。
真是担心这莫名其妙的尸身搅浑了他好不容易整得顺眼起来的黑水河。
这个小子,明明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不给点教训的话,他肯定不会知道,他现在的人生,到底是应该多么无忧无虑。
“救命、救……”
祖行之哪里料到这个叫鼍洁的,说风就是雨,干些什么事一点预兆都没有。上一秒还在好好的聊着天,下一秒就把他扔进了水。
恐怕此时向他求救……大概也是有求无应。
挣扎了半天之后,祖行之渐渐的觉得身体没什么力气了。
水里好像有无数的手在拖着他往下走,刚挣脱一只,第二三只又缠了上来。
脚下踩着的水越来越虚无缥缈了起来,到最后祖行之只觉得他什么也碰不着了。
比起愤怒和恐惧,祖行之更多的是不甘。
没死在妖魔的手下,也没死在一片火海,如今却要被个河水给淹死。
若就这么下了地府,估计也要被黄泉路上的同伴给笑话死吧。
更别提万一遇到了自己爹娘,祖行之都不知道该拿什么脸去见他们。
哎,没办法。
此时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他一个人去地府也就算了。希望菩萨保佑,那江湖大夫能把他娘给保回来吧。
就当祖行之已经要头一耷往水里坠的时候,鼍洁的钢鞭又缠到了他的腰上。
这回,鞭子没再把他往河底带,反而是将他从水里拉了起来。
只是,和当初把他甩进湖里的力道一样,这次祖行之又是被一鞭子甩到了地上,四周散了一片水花染出的晕色。
“……”
祖行之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尝到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了没?我不喜欢给人活路,也不乐意看人枉死。”
祖行之这好不容易接受了自己快要被淹死的事实时,又莫名其妙的被人捞了上来。
这个叫鼍洁的到底想干什么?
如果祖行之还有力气的话,一定会跳起来质问他。
可惜他现在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劲儿也没有了。
“今天就看在你爹娘的份上……救你一命。希望你自己好自为之。”
鼍洁撂下这句话之后,把钢鞭一收,就晾了祖行之一人在岸上风干。
所幸太阳没过一会儿就从河面上升起来了。
祖行之艰难的给自己翻了个面儿,差点没轧在那些碎石块上。
他第一次觉得阳光是这么的温暖,暖得他想直接就睡死在这河岸边上。
至于那个把他玩弄于鼓掌之间的,叫鼍洁的犄角怪人,祖行之想,他一定要找机会报仇。
回家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的祖行之,趁着村里的人都在忙着修复被妖魔毁损的房屋之时,悄悄的跑去了村里的铁匠家顺了一柄新的青铜剑。
只是他满怀壮志的跑回河边之后,忽然发现他除了知道那人的名字叫鼍洁之外,其他什么都不知道。
祖行之细细的打量了面前的这河水。
也不知道是不是天色暗了的缘故,他总觉得看着这比方才更加幽暗的水面,就想到那个同样一袭黑衣的怪人。
这么想想,那个鼍洁虽然穿了一身犹如墨染的袍子,头上还生了奇怪的犄角,看着他的脸,却没有给人一种违和感。
最重要的是,为什么他会在凌晨出现在河边,在自己想要轻生的时候,及时的拉了他……不,推了他一把。
难不成……那个叫鼍洁的,是这片河水的河神?
脑子里刚冒出这个想法,祖行之就立马否决了自己。
他喃喃自语道:“不对不对,哪有河神是他这幅德行的。肆意妄为,人面兽心,见死不救……哎哟!”
祖行之话还没说完,就觉得自己的后腰被狠狠的捅了一棍子,这让他立刻就重心不稳要向前倒去。
还好祖行之反应极其迅速的把剑身插进了土里,才险险的稳住了自己的身形,没有再一次掉进那靛缸里。
“臭小子,你敢骂我?”
祖行之刚要回身看看是谁猝不及防的给他来了这么一下,结果一听到鼍洁的声音,嘴里那些问候他的话马上就吞回到肚子里去了。
他战战兢兢的扶着腰扭过头,看见鼍洁手上拿着一根泛黄的竹竿,正准备把它架回在肩头。
“你怎么又在这……”祖行之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尽量装作自然的在和鼍洁打招呼。
“我还想问你怎么又在这?不是说了上次是看在你爹娘的面子上放过你吗。又回到我这黑水河来,还在河边骂我……看来你是真的不想活了。”
祖行之是真没想到他都没指名道姓的说了,还是把人给招来了。
虽然他一开始的目的就是找人,不过真见到面了,他又有点害怕了起来。
这鼍洁该不会真是哪路神仙吧!
面对鼍洁气势汹汹的问话,祖行之都不知道手脚该怎么搁了。
这个鼍洁,身上怎么就没有哪一点像个仙人。就连那种,见了面之后就被仙气包围,如沐春风的感觉都没有,浑身上下都是冲人的煞气。
祖行之到底是一个黄口小儿,功夫都没学到家,哪里有资本和对方叫板?
虽说先前的碎嘴,不过是无心之举。然而,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怎么能收的回来。
鼍洁怎么看着也不是什么心胸宽大海纳百川的主。
他手上拿的任何东西,在祖行之看来,都有可能是杀自己灭口的凶器,比如那个竹竿。
此时,鼍洁就在转着他手上的竹竿。
祖行之盯着那竹竿,看着看着,眼睛就花了。
他不由自主的问了句:“这竹竿是拿来干什么用的?”
话音刚落,鼍洁就白了他一眼,接道:“废话,当然是拿来划船的。”
“什么?”
祖行之往鼍洁身后看了一眼,发现地上摆满了被砍断的竹子。
有些竹子被麻绳随意的缠在一起,三三两两的凑在一起。只是捆在一起的竹子,长短不一,粗细也不匀,也不知道是谁把它们这样毫无章法的组在一起的。
眼下,这阴风习习的河边好像也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这么看来,能干出这事的,应该就是鼍洁本人没错了。
“你感情是在这里……扎竹筏?”
即便有些难以置信,不过祖行之此时此刻只能得出这么个结论。
“啊,怎么的。”鼍洁顺着祖行之莫名的目光看了一眼他身后的一片狼藉,装作什么也没看到一样,淡定的回道。
“……那我不打扰了。”
祖行之虽然很想嘲笑一下鼍洁这个一看就是不知哪个仙家还是魔家的公子爷分明是不知道如何造船还在这里瞎折腾浪费竹料的行为,但是他还是很有理性的克制住了。
就在他想要学螃蟹打横走,悄悄的抬脚离开的时候,被眼尖的鼍洁喊住了。
“等等。”鼍洁停下了转竹竿的动作,将竿头顶到了祖行之的脑门上,问道:“你会造船吗?”
“你不是河神吗要船干什……”祖行之还没说完,就觉得鼍洁似乎是使了点力气到竿子上,让他有点稳不住身子,连忙改口道:“哦哦哦我会我会!”
就在祖行之还在手忙脚乱的将他从小到大是怎么帮村里的渔夫打下手的事情抖落出来的时候,鼍洁已经把竿子收了回去。
可祖行之的脑门上还是多了个圆圆的红印,看起来特别滑稽。
在鼍洁凶巴巴的目光注视之下,祖行之灰溜溜的跑过去那一堆被对方已经毁得差不多的竹子处,开始左右比划了起来。
他捡起一根竹子,搁在地上敲了敲,那声音清脆悦耳。接着他又捏了捏竹节,发现这并不是普通的竹子:它很轻,但是很结实,而且隐隐的还泛着些仙气,简直让人爱不释手。
鼍洁看着祖行之眼睛发亮,知道他还算是识货,便心情很好的解释道:“这是我从普陀山偷……咳,借回来的紫竹,为了不让人发现,我做了些特殊的处理……总之你速度快一点,要是因为你造的慢,耽误了我的计划,我可是要把你扔进黑水河的。”
“什么计划?”祖行之好奇的问道。他此时正一边把竹子按粗细长短排好,一边用青铜剑修着竹子的形状,好让它们看上去整齐美观些,完全没有意识到这完全违背了他今天携剑出来的主要目的。
鼍洁本来是不想回答的,但是造船的事儿已经被他全权推给了祖行之,他坐在旁边干看着,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就顺着话题随便侃侃天。
反正祖行之不过是个没什么实在本事的小孩儿,只要自己想,随时随地都可以轻易杀掉,让他知道些什么也无妨。
“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为舅舅暖寿罢了。”鼍洁望着黑色的河水,心不在焉的说道。
“暖寿?”
意外于鼍洁的爽快,更意外于他的理由,祖行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忽然觉得那个就只知道坐在旁边围观的公子爷好像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不平易近人。
“嗯。舅舅是我家中唯一亲近些的长辈了。虽然他不久前才把我从西海龙宫赶出来,不过这次一定要……让他尽兴才是。”
“哦……”
祖行之看鼍洁好像是扯了一下嘴角,可他的表情看起来并不像是在笑。
鼍洁说唯一亲近些的长辈,祖行之知道他应该也许大概并不是和爹娘关系不好,而是他们都不在现世了。
怪不得第一次见他时,他会说,“还活着就不错了”。
祖行之有点想把话题引到别的方向,可寻思了半天,也不知道接个什么。
手上的活儿虽是没停,但少了鼍洁在旁边说些什么,祖行之总觉得实在是太安静了,让他总是忍不住想多弄点声响,好让鼍洁回过头来,别再盯着黑水河的河面发呆。
这和他当初干的事没什么区别。
说不定,鼍洁下一秒也要掉进河里呢。
想象着鼍洁在水中挣扎的样子,祖行之不禁笑出了声。
可他这一走神,剑锋就劈错了位置,把一根竹子从中劈成了两半。
听着声音觉得不太对的鼍洁回过头来,果然看见祖行之正望着那竹子发呆。
鼍洁见祖行之还在抱着那竹片翻看,有点不耐烦,便说道:“怎么停了?坏了就扔了,又不是没多的。”
“这么好的竹子,浪费了多可惜……”
“你倒是说说它还有什么利用价值。”
鼍洁啧了一声。
残破的东西,本来就是无用的。
失去了父亲和母亲的他,在西海龙王眼里,不过是个弃子。
哼,没错。他就该和这破竹子一样,被扔进黑水河里。
鼍洁刚想上前夺过那被砍坏了的竹子,却被祖行之拦了下来。
还没等他发作,祖行之拿剑对着那竹子又多砍了几下,抹去纷飞的竹屑之后,一个精巧的竹瓢就初见形状。
“阿洁,你看,这不就成啦。就当是我给你舅舅的寿礼,如何?”
鼍洁用余光瞟了一眼那竹瓢。
这竹瓢,说不上能有什么大用处,不过怎么的也不是个废品。
“有那么点意思……”鼍洁摸了摸下巴,“不过,你刚才喊我什么?”
“阿洁呀!咱们村里,小名儿都是这么起的。对了,我叫祖行之。你也可以喊我阿祖或者阿之!”祖行之笑嘻嘻的把竹瓢塞到鼍洁的手里。
那一瞬间,他好像完全忘了自己方才还是受了威胁的。
“呵。”鼍洁把竹瓢拿在手里把玩了几下。他除去了附在上面的障眼法,透亮的紫黑竹色再度显现了出来,竟让这竹瓢显得有那么几分贵气,勉强能够鱼目混珠。
即使内心已经开始对祖行之的作品啧啧称奇,鼍洁还是说道:“不过是个拙工。怎入得了我舅舅的眼。”
鼍洁说的虽是数落的话,但祖行之见鼍洁没有一把扔了他做的竹瓢,已经是收获了许多的信心。
他跑过去翻起了刚才被鼍洁糟蹋的竹子,兴致勃勃的说道:“阿洁你看,这些,再修修,做个竹凳子是没问题的。那些拾掇拾掇还能整个竹桶……”
“谁让你搞那些有的没有的了,船做好了吗?”鼍洁背着祖行之悄悄把竹瓢放进了袖口里,接着又换上了一副监工脸,嫌弃的看着祖行之在那不务正业的归整着那些废竹子。
“唔……虽是说‘天生我材必有用’,这些断竹子可以拿去做其他的东西,但是能做船的长竹子倒是没了。阿洁你还能搞到些竹子吗?”
“你这是在指挥我吗?”鼍洁瞪起了眼睛,“紫竹哪是那么容易偷……咳。”
意识到自己再一次说漏嘴的鼍洁尴尬的装作在干咳,不过祖行之的眼睛似乎并没有往他身上看,依旧是看着这些竹子为难。
他说:“但我就算再厉害也不能把从中截断的竹子接起来啊!”
“喔,你很厉害!一个方寸弟子,不好好学习黄庭经,连个低级的羊头怪也封不住,这些墨家的工巧倒是偷师了不少。”鼍洁忍不住怼了一句。
鼍洁只当是开个玩笑,可祖行之的脸一下变得红一阵,白一阵的。
看着一下蔫了下去的祖行之,鼍洁不耐烦的挑了挑眉。
那些羊头怪,是附近山林里的老妖怪了。最近它们也是得了风声,开始在为捕捉圣僧做准备,便坐不住的要去袭击人类的村庄,抓几个人吃临时增进下修为。
不过这些歪瓜裂枣,就只有欺负平民的本事。它们若是真想分一杯羹,鼍洁是怎么也是忍不了。
以他的修为,要得知这附近的妖魔鬼怪在干些什么,自然是轻而易举。
出于防患于未然的心理,他干扰了那场袭击。
日前那场黑雨就是鼍洁临时降的,那时村里发生了什么,他也是略知一二的。
他知道以祖行之的修为来说,对付那些妖魔诚然是吃力的。
毕竟是个十一二岁的小毛孩,连黄庭经上的字都认不全,能指望他做些什么?
“你不光水封,还有勇无谋,根本不知道敌我差距,还连累了你母亲。”
祖行之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可他面前的鼍洁却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看着祖行之越来越低下去的头,鼍洁其实内心有那么一点点焦虑。
他本意不过只是想嘲讽一下这个稍微有点得意忘形的小方寸,不过对方好像特别把当初害得亲人受伤一事当成是自己的责任。
这可怎么办。
鼍洁觉得他自己从来就不知道“体谅”二字该怎么写。
他有些越描越黑的接道:“怎么了?觉得难过?那就对了。我本来就不是来安慰你的。从你知道我的计划那一刻开始,我就没打算给你活路了。只不过,你现在对我来说还算有那么点用处……我的意思是,你别想不开再去跳河,起码把船给我造完……”
说到最后,他甚至有点焦急的拿手来回比划了起来,指着那堆竹子补充道:“竹子的事情我会想办法。其他的小玩意儿你要是有功夫弄几个,我也一并带回去。总之,你还是先给我好好发挥一下余热……嗯,我这是在锻炼你的手工,到时候你要是因为太水被菩提老祖赶下山,起码还能靠这混口饭吃。”
祖行之本来挺难过的,硬是被鼍洁手足无措的样子给逗笑了。
他想,估计这个人自己都没发现他现在有多紧张吧。
嘴上说的话虽然字字句句里带着刺儿,不过仔细揣摩一下,竟让他觉得有些暖心。
明明他刚才差一点就难过的要哭了,真的就差那么一点。
“阿洁,你真是个好人。”祖行之抬起头来对鼍洁笑了一下。
“什么?”鼍洁像被一口馒头噎住了一样。
活了这么些年,除了“逆子”“竖子”“不成器”之外,还从来没有人说他“好”的。
自己的名字,和这个字放在一起,都是一种天方夜谭。
他有点想向祖行之确认一下,自己刚才说的话,到底哪句让这小子能得出这么个结论。
若是发现祖行之说谎,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杀了他。
只是这有些难以启齿。
鼍洁纠结的看着祖行之抱着一堆竹子走来走去,想开口,却又怕打断了他的工作。
到最后,他只能抱着手臂盘腿坐在地上生闷气。
等祖行之忙完了回过头,看到的就是鼍洁用奇怪的眼光死死的盯着自己。
在鼍洁看来,他那是充满杀气的目光,理应把祖行之吓得赶紧撒腿就跑。
然而对方明显没有读懂他眼神的深意,还很友好的和他挥手告别,说明天同一时间会带更多的工具过来造船。
“祖行之,你应该去看看大夫。”鼍洁对着三步一回头,一直在对着他傻笑的祖行之说道。
鼍洁目送祖行之白色小身影消失在了树林之中,意外的发现自己竟然期待起了能和他再次相见的明天。
鼍洁马不停蹄的奔了一趟普陀山,第二天赶早的就来到了河边。
他本来是打算翘个二郎腿在这儿整暇以待的,结果刚一降落到水边就嗅到了一股血腥味。
鼍洁的心骤然沉了下去。
他觉得这血腥味里藏了一个种他有点熟悉又不想承认他对此感到熟悉的味道。
也许……也许是别人呢?
鼍洁挥手把藏在袖子里的紫竹全扔到了河滩上,扭头就往森林里跑去。
他越往森林里面走,心中的忧虑就越被放大。
鼍洁觉得他骗不了自己了。
蓦然停下脚步,一路细细碎碎的踏叶声也随之停止。
鼍洁面前是躺倒在血泊里的祖行之。
赤色的血华让鼍洁觉得一阵晕眩。
祖行之手里还抓着本书。
鼍洁蹲下身拾起,发现那是一本已经被染红的巧匠书。里面造船的那一页,还被折了一个角。
鼍洁一时有些梗咽。
祖行之,起的比他还早。他去向熟识的工匠讨了一本经书,满怀欣喜的往河边赶的时候,被森林里躁动的妖怪袭击了。
那妖怪兴许是知道鼍洁回来了才连忙溜走的。毕竟如果平时鼍洁坐镇在这里,那些小妖根本不敢造次。
明明他只是外出了不到一个时辰。就有妖怪按捺不住行动了。
这些土妖怪的袭击,怕是在临近圣僧经过的日子之时,会更加频繁。
前些日子的屠村,他勉强能干扰一下。就算只是降了场黑雨,回去府里时,也被小妖劝说莫要多管闲事,坏了在这儿的名声。
恶与恶争,只有极恶才能胜出。
今天,怕是他这恶的本质,害了祖行之。
鼍洁攒紧了书,然后把它放进了自己的袖口。
他检查了一下祖行之的伤口,发现他是小腹被利角给刺穿了。看样子应该是刺穿之后还未来得及下手,就闻风而逃了。祖行之受伤的位置虽然不至于立即致死,但是鼍洁如果再晚来一点,血再放多个几碗,他可能就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因为毕竟不是普陀弟子,鼍洁第一眼看见这个样子的祖行之,脑中是一片空白的。
习惯了暴躁的肆虐的鼍洁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施救。他第一次意识到人族的生命是如此的脆弱。捧着祖行之后脑的手甚至能感受到对方的体温正在逐渐的消逝。鼍洁只能慌慌张张的捂住祖行之的伤口,再往他十分虚弱的身体里输了一点内力。
等见到祖行之的呼吸平缓了下来之后,鼍洁自己已经因为输入了过多法力而满头大汗了。
他咬了咬牙,撑起身体之后把祖行之抱了起来,一步一个脚印的往他的村庄赶去。
鼍洁的脸色很不好。一半是因为他本身就喜欢黑着脸,另一半是因为在丢失了部分灵气的情况下抱着祖行之走了这么远,他自己也有些乏累,也没有管限制不限制身上的法力了。身上的灵压,强的连普通人也能感受到。
因此,祖行之村里的人在第一眼见到鼍洁的时候,是没有人敢上来和他搭话的。
一身肃杀的黑衣,再加上头上的龙角,一般人看到都已经被吓了个半死了。
还是那借书给祖行之的工匠认出了鼍洁手里抱着的人,放下手头的东西慌张的喊了一声“哎呀”就赶了过来。把祖行之从鼍洁手上接过之后就开始吆喝着村里的大夫过来看看。
鼍洁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吵闹的人群很快就推着那工匠进了不远处才搭好的一个民宅。
他在人头攒动的缝隙之中看见了祖行之苍白的脸。紧闭的双眼似乎动了动,下一秒就颤颤巍巍的睁开了,几乎是一瞬间就望向了自己的这边。
“喂。”
鼍洁忍不住出声。
他看了一眼天色,阴阴沉沉的像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预警。
“你们,能动的拉着不能动的,赶紧给我离开这个地方。”
喧嚣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一脸茫然的看着他。
鼍洁转过了身,冷冷的丢下一句。
“别让我说第三次。离开黑水河。”
“……阿,阿洁。”
好不容易醒过来的祖行之望着鼍洁渐渐被枝叶弥盖的身影虚弱的喊道。
船……还没造好啊。
鼍洁的耳朵动了动。
风把祖行之的话吹到了他的心里。
他忍不住用千里传音给祖行之也带了一句话。
“先欠着。”
什么时候还?
祖行之想问鼍洁,但是以他现在的修为,千里传音是肯定无法办到的。
他能做到些什么呢?
拼命修行,成一方寸奇才。
最后功成归来,等来的是黑水河之难,恶龙鼍洁被降,生死不明。
祖行之四处奔走,为鼍洁伸冤。
说他虽是犯下种种恶行,但初衷是好的。不能罔顾他一片孝心,就这么送他去斩龙台。
可惜他的努力,对于想改变整个三界的认知的理想来说,只不过是杯水车薪。他从来没有如此深刻的意识到,一个人的力量是多么的微小。简直是螳臂当车。
他甚至连拦下把鼍洁带走的神将也做不到,更甚者,他根本连见鼍洁一面的机会都没有。
“请回吧。”
最终摩昂能带给祖行之的话,也只剩下这一句了。
鼍洁披头散发的站在离宫门很远很远的地方,将祖行之满目的惆怅与悲痛收在眼底。
最终他还是被带走,喝下了那碗忘忧水。
再也不记得喧嚣凡尘,还有一个人在等他。
风来云散
秦音猛的从回忆中抬起头来。
他觉得眼角有些湿意,便固执的认为是因为站在河边太久,所以水汽在他深凹的眼眶里凝结了。
他风轻云淡道了句“原来如此。”,又拿袖口拂了拂酸痛的眼睛。
“你还要去……找他吗?”摩昂忍不住问了一句。
被洗去记忆之后的秦音和过去的所有事情都没有什么关系了。哪怕是犯下的错,也一并被摩昂父亲那边摆平,算是用一方龙王的特权,给了他一个重新生活的机会。
无论是鼍洁还是秦音,都有一种根植在骨子深处的执拗与高傲,让他可能并不会因为一个区区几面之缘的人族而让步。
“看心情。”
秦音又是把话留下之后,踏上金莲离去了。
这一次,他的目的地是亡魂的归属,六道轮回的重点和起点,阴曹地府。
无论什么时候来,这里都是一如既往的阴暗,闷热,潮湿,耳边尽是魑魅魍魉的低语。
秦音根本看都不看身边的风景,只顾疾步前行,过了三途河,终于在孟婆桥前被拦了下来。
“敖……不,观世音门下的普陀弟子,秦音。来这里有何贵干?”
孟婆窈窕婀娜的身姿虽然很纤细,但她就是站在着桥的入口处,让秦音找不到任何绕过她前行的方法。
“你记得的到挺清楚。既然如此,你也应该知道我为什么来。”
“呵,”孟婆嗤笑一声,“像你这样有事儿没事儿就来阴曹地方晃悠的仙族可多了去了。我怎么知道你今儿是来送地瓜的,还是来找人的?”
秦音的眼神暗了下去。
他伸手就要唤出梨花,结果被孟婆伸手拦下。
“果然,喝汤只能让人忘事,不会让人忘性。”孟婆叹了一口气,“你怎么就不能学学人齐天大圣孙悟空,孽缘忘了就忘了。何必去追。”
“他欠我东西。”
秦音轻描淡写的来了一句。
他推开了孟婆的手,闪身就往轮回六道走去。
“你……”
孟婆急的差点想把手上的汤汁淋到秦音身上,让他好好清醒一下,只是碍于对方身上慑人的灵压,不敢随意出手。
虽然秦音现在是一届普陀弟子,可是他生为纯正龙族天然的压迫感,还是让人对其敬畏三分。特别孟婆又不是什么真心实意想要搅混水的,她除了冷哼几声,倒也没真的追上去。
“仙族的人,本来就被这魔境的瘴气所克制。你进去走两圈,就知道难受,要吵着回家了。”
秦音对孟婆的风言风语充耳不闻。
他摩挲着拇指,上面残留着抚摸祖行之身上咒印的触觉。
好像当时那一股封印力量确实是留在了秦音的身体里,指引着他在地狱迷宫里穿梭着,不至于漫无目的横冲直撞。
地底的瘴气的确是令人难以忍受。秦音身体里的灵气被打压得十分厉害,每走一步就觉得身体变得更沉重一点。
仙族的人,就算老去,也不会像人族一样,需要拖着一副日渐衰老的脆弱躯壳。
就连被法宝镇压,或者耗费大半的灵力去治疗祖行之的遭遇,亦是他失去记忆之前的事情了,秦音可谓是从来没有吃过此等苦。
祖行之阳寿尽了,要归入六道轮回,重新开始一段新的人生。
秦音自己也是被洗过一次记忆的。
事情要不要就这么过去了呢?
反正,祖行之无论是在生前,还是在死后的头七,都见到了他想要见的人了。
怎么说,身为一个卑微渺小,如尘土般平凡的人来说,都不亏了。
是不是应该就在这里停下。
明明他的脚步是越走越快,秦音的呼吸却一下下的在变缓。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里有千百条蛊虫在游荡,就连抬起眼皮也需要费十二分精神。
到底还在坚持什么。
秦音花了几分力气招出了梨花,开始用它来支撑自己勉强的前行。金色的枪杆很快就被污泥所沾染,在地上戳出一道又一道的痕迹。
他不知道要走多久,也不知道到底走到迷宫的尽头是否能见到祖行之。
也许他已经进入轮回了呢?
如果祖行之是被无常带过桥的,那他肯定也喝了孟婆汤了吧。
就算见了,亦是无语凝噎。
秦音本来就是对什么事情都无所谓的人。
就算这次回头了也没关系。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想放弃。又或许他从来都没有想要放弃过什么,只是他身边的人,事,物一直在放弃他。
秦音早就知道了,他是龙族的弃子,就算生活在金碧辉煌的大殿里面,亦是一点存在感都没有。他就像影子一样被人踩踏着,过着毫无尊严的生活。
这么想想,除了因为屈服于他的力量之下对他俯首称臣的虾兵蟹将,祖行之大概是除了他母亲之外,第一个站在他身边的人。
祖行之支持秦音,或者说以前的鼍洁,用自己的方式活着,还会有幼稚的语言开导着有心结的他。
就像即将拨云见日之时第一抹照到他身上的阳光。
秦音想,如果自己那一天能早一点回来,祖行之会不会真的成为照亮他的那个人。
秦音的眼前浮现了那日登访观音庙的老人的脸。
黑水河之难才过去了多久,他就已经衰老如此。
不难想象,祖行之之前到底是受了多少苦,多少累。
要是没碰上自己这个扫把星,可能祖行之的人生会一帆风顺,直步青云。
“说到底……是我欠你的啊。”
秦音一个踉跄,差点跪在地上,但好像是被什么东西扶了一下,让他有时间让支起梨花稳住中心。
“欠什么?”
祖行之的声音响了起来。
秦音猛的抬头,看见的是祖行之的魂魄。他看上去很年轻,就像刚刚离开紫竹仙居的时候的样子。
“你……”
秦音张了张口。在这个地方,瘴气的浓度已经不是一般仙族能承受的住了。秦音被这些令人作呕的气体熏得难受,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打破僵局。
他是忘了吧。否则也不会问,欠什么。
秦音有点失望。不过他早就做好了相当的心理准备。
或许他最初的目的只是再来见一次年轻时候的祖行之。这才是“秦音”认知里的他,喜欢用别扭的口音叫自己“阿洁”,陪他上山采药,回家捣药,还喜欢在三更半夜爬到自己身边和自己一起睡觉的祖行之。
秦音单纯的觉得祖行之的不辞而别十分不礼貌,就算他是被无常强行带走,也忍不住怪到对方的头上。
“之前你倒好,什么都不说,害我多心疑虑了半天。”秦音小声的埋怨了一句。他已经做好了对方可能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的心理准备,继续口若悬河的讲着。“我不管是你欠我一条船,还是我欠你一无忧无虑的一辈子。反正,现在,我们两清了。你赶紧给我滚去六道轮回,投个好人家。”
“说什么呢,这位阿姐。”祖行之挠了挠脑袋。
秦音体内的气血都快逆行出窍了。
这下可好了,祖行之是真的眼瞎耳聋。
明知道祖行之的记忆可能就是一张白纸,就算这样,自己白白演了一出独角戏,也是让秦音气的青红交加。险些没扶稳梨花,要栽到地上去。
“我算是,自作多情了。”
秦音的额上已经浮现出了青筋。
他的手紧紧的握着梨花,那枪身渐渐泛起了金色。
他要离开这个鬼地方。离开祖行之这个傻子,永远的。
“阿洁,你要等我。”
祖行之的千里传音,幽幽的飘进了秦音的耳朵里。后面似乎还有几声十分释怀的轻笑。
秦音刚想回头,却发现自己好像被一股力量推着,直接把他推出了地狱迷宫。
直到他已经站在了阴曹地府最外面的入口,他才缓过神来。
他的手心里,显现了和祖行之颈上一样的印记。那印记亮了一下就消失了,仿佛是耗尽了所有力量之后功成身退了。
等?秦音从来不等人。
一个即将被投入轮回的孤魂野鬼的要求,他更是理都懒得理。
叹剩一句莫若初见
初春,又是聒噪的山雀颇为精神的一个季节。
秦音向往常一样,提着他的小药篮,准备外出采药。
他走到门前,就感知到了一阵熟悉的灵气波动。
“阿姐,阿姐?”
忽然有点不想开门。
但他的手已经先一步违背意志的放到了门上。
秦音打开了门,顺手把药篮子扣到了门外的人的头上。
“走了。这都几点了。”
秦音这么说着。
“嘿嘿,久等了。”
那个人水蓝色的眼睛透过竹条间的缝隙,准确的捕捉到了秦音脸上百年难得一见的微笑。
他随之也笑了起来,爽朗的,开怀的。脸红扑扑的,就像逐渐升起的朝阳一般。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