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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uyi_azu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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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huca】CP31鞋狮shuluca场贩本【INFINITY】
    长篇/夺舍/科幻/微恐
    Shu Yamino/Hikarino×Luca Kaneshiro
    数据灵魂突破次元夺舍,面对性情大变的昔日竹马,Luca什么时候才能发现真相?

    #shuca
    #Shuca
    #Shuca固定
    shucaFixed
    #鞋狮
    manyIronsInTheFire
    #shuluca
    #Vtuber
    #nijisanjien

    INFINITY1.Beginning
    游戏公司的一楼大屏上正在同步直播公司的新产品发布会,一群公司职员三三两两站在大屏前凑热闹,时不时交头接耳几句。
    “Shu Yamino总监这下估计又要升职喽。”
    “可不是,这样的产品不知道会给公司带来多大利润。”
    “只是脑机接口真的靠谱吗?虽然说普及了,但是连游戏压力还是有点大吧?”
    直播中主持人开始请出游戏制作总监Shu Yamino,偌大的会场中掌声雷动,几个职员齐刷刷闭了嘴。
    “这个产品将在游戏市场掀起一场新的革命。我们使用的技术,能通过BCI将游戏与人脑直接进行交互,实现玩家与游戏人物的通视、通听、通触、通感,最大程度地提升游戏体验。”Shu身后的幻灯片和概念视频开始自动播放,各种打斗场景在大屏上叫人眼花缭乱。
    Luca正为被当成妄想症患者轰出来而懊恼不已。行至大厅,突然被大屏里Shu的声音吸引过去。他抬起头,正看到Shu背过身去向所有人展示他身后的界面。
    “BCI已经如此普及,但直到现在都没有一款游戏充分合理地应用这项技术,接下来我将现场演示……”
    Luca上前几步靠近大屏正要细看,突然被耳机里传来的尖锐啸叫惊了一跳,他以为又是骚扰电话,从兜里掏出手机想挂断,却发现手机还维持在屏保页面一切正常。Luca的手指在屏幕上徒劳地左滑右滑,硬是没法让这刺耳的声音停下,他叹出一口气准备摘了耳机。
    噪音在耳机将被摘下时瞬间切断,转而变成嘁嘁喳喳的窃窃私语,时而在左时而在右边。这低语越来越近,逐渐融合成一个齐整的人声,扒在Luca的耳朵边:“Luca,I'm win.”与昨天单纯僵硬的机械音不同,这次传来的人声里带着一种轻佻的笑意,带着钩子似的撩拨人,听着十分耳熟。
    Luca紧张地咽着口水,身边都是人,他不敢在大庭广众下发作,只能焦虑地把手心出的汗胡乱抹在身边绿化的叶子上。
    “Don't worry,”那声音听起来更高兴了,“I'll come to you……”语毕,所有的低语悉数散去,Luca耳中恢复清明,好像什么都未曾发生。
    Luca心里一阵惶恐,他慢慢抬起头四下打量,大厅还是那个大厅,人也还是那么些人,千万片三角组成的玻璃穹顶下,无数道光束散射出虹光美丽异常。可Luca总无端端的自内而外泛起一股恶寒。难道真是自己神经过敏幻听幻视?他的手在身侧紧握成拳,无声吐出一口气。Luca向前几步准备细看屏幕上Shu连接游戏U盘的过程,余光却突然瞟到左前方柱子旁的摄像头紧跟着他的动作,偏移了一个微小的角度!
    Luca是玩FPS出身,本身动态视力极好,因此绝不会看错。摄像头里的红点如同在暗处肆意窥探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紧了他,这大概也是出自耳机中那个声音的手笔。他无暇顾及发布会的进展,转身朝外面疾步走去,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那几个摄像头的红点尽数熄灭,像魂魄被抽离似的耷拉下去。
    另一边的发布会现场,Shu从金属盘中拈起那枚不起眼的U盘托在手里放在高清相机前展示。那U盘通体银白,约莫一个指节大小,在聚光灯的照射下泛着金属光泽。“任何一个通过神经元检测的成年人都能够轻松掌握连接方法。”Shu用指尖分开后脑的头发,将U盘插进了自己的连接端口。
    Shu身后的大屏幕将他的视角完整同步出来,一行字从黑暗中隐隐浮现,越来越亮,直到占据整块屏幕——
    INFINITY[前后空一行,英文加粗]

    紧接着一道寒芒闪过,“铮”的一声,黑色的背景连同发光的字母一起从后方被长剑劈成数瓣分崩离析,面前出现一条长且直的通道。主角手执长剑,从通道尽头缓步走来,游戏正式开始。
    为了保留悬念,Shu只展示了几个新手教程关卡,不需要手柄遥控,仅用眼神和意识就可以完整地操控玩家进行翻滚、躲闪、蓄力、防御、振刀等一系列动作。现场的无论嘉宾还是观众全都叹为观止,掌声和惊叹像要掀翻穹顶般经久不息。
    Shu微笑着对台下所有人低头致意,就在抬头的瞬间,面前极快地闪过一片花屏。Shu呼吸的频率乱了,状似不经意地偏头回去看大屏幕,一切正常。正当他以为是错觉时,那块雪花屏再次出现在他的视线中心,Shu极快地眨了两下眼,雪花屏非但没有消失,反而逐渐放大。
    他再次回头确认,身后的大屏上依然停留在教程关卡的结束画面没有任何异常。Shu的身上霎时渗出一片冷汗,是故障?代码错误?Bug?神经元链接不稳定?电信号捕捉有误?不对,都不对。无论他看向哪边,那块花屏都牢牢占据着他的视线正中央,并且持续增大。
    Shu很快发现,不是那块花屏在增大,而是它在靠近!急速地,向他,靠近!
    他的眉头狠狠一抽,面对直奔自己面门袭来的巨大雪花屏他不受控制地想后退。可无数台相机正在同步转播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一旦问题被发现,不说他,只怕整个公司都会为他所累。
    于是他咬紧了牙关垂手立在原地,直到理智被雪花裹挟着狠狠撞碎。

    2.Began
    2074年9月24日上午8点13分。
    Luca刚醒就被Shu一个电话叫出去,睡眼惺忪地坐在咖啡厅揉眼睛。“Shu,幸好我没有起床气,不然非得跟你干一架不可。”Shu自知理亏,沉默地把手里的榛果卡布奇诺推到Luca手边。
    “这个真的很重要,不然我也不会那么急,你看。”Shu把计算机屏幕调转过来示意Luca看,后者眯眼盯着上面一行行往上跳的黄黄白白的代码,啜了一口咖啡,犹豫不决道:“怎么了,你计算机坏啦?”Shu笑叹了口气,“我是学什么的?计算机坏了我至于这么着急?”
    Luca不置可否,咕咚咽下嘴里的咖啡。Shu起身把椅子挪到Luca身边,充满歉意地回头看了一眼因椅子刮擦声响而侧目的隔壁客人。他倾身过去在键盘上噼里啪啦摁了几下,点进了弹出的界面,里面赫然是几个正在待机状态的模型。
    “这是我和我的小组在开发的新型RPG开放世界游戏。”
    “3D?这种的现在不是很多嘛,没什么竞争力。”
    “不Luca,我们很快会把它做成直接跟BCI连接的惊世之作。”Shu的目光与苍白瘦削的脸颊形成鲜明的对比,狂热无比像要把屏幕望穿。“这会是一场游戏革命……”
    Luca端详着屏幕里的那几个连皮肤都还没有的小人默默挠了挠头。说实话,他一个学建筑的哪里懂这些东西?但他看着Shu滚烫的眼神,放下吸管倚在对方椅背上,“我相信你。”
    Shu瞥了一眼他近在咫尺的手臂,有些腼腆地笑笑。离得……有点太近了,他想。
    ……
    2080年12月15日上午9点42分。
    “Nirvana出的新游戏你们都下了没,赶紧下!听说最近要大更新!”
    “哪个?那个做3D的公司?”
    “INFINITY要更到2了,不是发预告了吗?官网上的你没看?推特都炸了!”
    Luca听着身边行人热络地讨论,呼出一口白气,抬头看到Nirvana大楼上“INFINITY”的巨型海报。他边走边给冻得发僵的手呵气,见面一定得跟Shu说大冬天别这么早喊人出来。
    好在大楼内部暖气够足,Luca一进去便觉如沐春风,低头脱了手套揣进夹克口袋里。
    “Luca Luca,here here here。”Shu站在便利店门口使劲地冲Luca招手,见他走得慢,干脆连跨几步冲到他面前来。“这个天太冷了对吧。”Shu接过Luca解了一半的围巾拿在手里,“以后我不那么早喊你了,我发誓。”Luca被他这一顿自我检讨给噎得没了话头,只能哼哼一声道:“你最好是。”
    一进门Shu就给Luca买了几串烫手还冒着热气的关东煮,在Luca身边坐下支着下巴看他吃得一脸满足。
    “INFINITY成了大热门啦,”Luca嚼着嘴里的虾丸,腮帮子鼓鼓囊囊,“真有你的。”Shu手掌撑在下巴上,一说话带着手臂都在抖,“我一开始也没想到反响能这么大,你知道的,前两年不是差点打水漂了吗。”
    Luca把牛肉丸递给他一串,“机遇来了这谁说得清楚呢?”
    “哪有什么机遇?如果你当时没有硬要我给Nirvana投那个设定集的话。”Shu一口把牛肉丸咬进嘴里,中心滚烫的汤汁落到舌头上火辣辣的痛,他无声地吸了口凉气,硬把牛肉丸咽下。“INFINITY能有今天,全都是因为你,Luca。”Shu认真地盯着他的侧脸。
    直到Luca的关东煮快见了底,Shu才犹犹豫豫地开口道:“你想不想看一下INFINITY现在是什么样子?”几秒后又补了一句,“我知道你不爱玩RPG游戏,但你能不能帮我做一下内测,就当……帮我个忙?”
    Luca对于这类游戏向来不大感兴趣,什么抽卡氪金他也只觉得麻烦,虽然INFINITY的画风的确在他的审美上就是了。
    Shu看着他用竹签在纸碗底下画圈默不作声,又补了一句:“我弄来了公司用来内测的账号,里面该有的全有了,不需要费心。而且里面的NPC角色是用我的脸建模的,应该会很有意思,你只需要体验就行,怎么样?”Luca盯着汤汁上的油花看了半天,才终于点头:“好哇。”那一瞬间他好像看到Shu像松了一口气似的塌下了背。
    两人先去Luca家取来电脑,又辗转到Shu的住处去拿装着内测文件压缩包的U盘。
    自从一年半前Shu搬家之后,Luca还未曾到他的新家参观过。从独户电梯进门,Luca立马被宽敞得夸张的空间惊得哇了一声。他摸摸下沉式客厅中央精致的皮革沙发,想着这小子真是出息,这两年挣了不少钱。
    Shu把那个小巧的U盘递给Luca,看着计算机开始运行下载程序后,他端着平板坐在Luca对面兀自写写画画去了。Luca压根坐不住,没一会儿就跑去隔壁小厅摆弄那架三角钢琴,叮叮咚咚地敲了两遍错漏百出的小星星。也许是实在入不得耳,他又一脸尴尬地从小厅跑回来走到阳台上折腾那几盆龟背竹。龟背竹边上放着一个休息用的躺椅,Luca赖上躺椅,舒服地叹着气。整个阳台被布置得相当文艺和温馨,Luca一伸手就能够到半臂之外的小书架,在书的后面夹着一小摞白色的信封。他探过去伸手想够,客厅里的Shu突然啧了一声。
    他回去蹲在Shu身边,看到进度条停在5%的地方不动弹了。Shu用鼠标对着加载框上的红叉使劲右键几下,却没想到这不争气的计算机干脆蓝屏了。Luca噌一下站起身狂按空格,口中喃喃道:“不对啊,这电脑还没用多久吧……我的图纸还在里面呢。”
    Shu拧起了眉,“我看看……”他手指极快地在键盘上按了几个快捷键,调出来一个黑色的程序界面。百来条代码从最底端焦急地往上蹦,层见叠出,蚂蚁爬似的从屏幕底下很快穿梭到另一边消失不见。Luca一行还没看完,Shu已经噼里啪啦又打了一长串上去,指尖在键盘上踩了电门似的没停过。
    Shu专注地抿着唇角,没有发觉Luca已经靠得极近,两人的侧脸几乎贴在一起。直到温热的鼻息打在脸颊上,Shu微微偏头瞬间瞳孔放大,手指停顿片刻后错按了回车,屏幕上唰一下蹦出满屏的红色报错。
    他跳转到上面,把刚打上去的几行代码全部删掉。Luca看不出有什么问题,有些懵懂地问:“嗯?出什么问题了?”Shu低头快速换了口气,感觉耳尖发烫,面前的空气都变得稀薄,“没事,打……打错了。”
    在Shu把计算机后盖拆开换了个硬盘之后,计算机终于重新恢复正常,数据也恢复得完好如初。Luca笑唧唧地转到他背后,抬手想去捏他的双肩。像突然想起什么,Luca指尖一顿,转换方向去推他身后的靠枕,“Shu老大辛苦啦~还得是你~以后要有什么问题我找你肯定错不了!”Shu无奈地捂着脸被推得浑身僵硬,抖着声道:“别弄了别弄了。”
    当晚Luca就粗略地过了一下几个新手关,大致弄明白游戏机制和操作方法。画风确实称得上精妙绝伦,表情也足够生动,里面的剧情段落虽然冗长,但胜在情节紧凑,一路看下来Luca也渐渐得了趣。
    刚过完教程,FPS游戏上的好友突然来了个夺命连环call催他上线。Luca终究还是抵抗不住诱惑,一口气陪他热血沸腾地打到深更半夜。
    凌晨三点半,手机上接连弹出四五条消息。
    Shu:「是不是一直到现在没睡呢?」
    Shu:「别玩了赶紧睡吧,你那眼圈黑得跟吊了两个轮胎在眼皮底下似的。」
    Shu:「还在打?消息也不看了?」
    Shu:「Luca……」
    Luca赶紧抓起手机回了句:「还不是你的游戏太好玩了嘛 我都舍不得睡了」
    Shu:「别打你那破瓦了。」
    Luca:「我哪有」
    Shu:「再撒谎信不信我把游戏从你计算机上卸了,让你再也下不回来?」
    Luca对于一个程序员的威胁深信不疑,结束这把后立马下线老老实实躲进被窝里。
    Luca:「错了哥 错了错了 立马睡觉」

    3.Awaken
    Luca醒来后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翻起,把计算机抱在手里又重新赖了回去。
    昨天INFINITY的剧情还没过完。
    「教程关里的老者正面带微笑地透过监狱微弱的烛火盯着主角。
    在闪着电光的时空之门在眼前打开时,老者的头上弹出一句“警惕身边之人,切忌误入歧途”。
    Luca只当他是个谜语人,扫了一眼就径直往时空之门内走去。一道蓝白的光闪过,Luca操纵的主角回到了过去,彼时尚未国破家亡的他正在书塾里跟发小插科打诨,无视台上的先生,与发小将纸团子丢得满天飞。
    因为主角上课玩闹不思进取,被先生罚去校场上跑圈。可他偏又闲不住,小狗似的看到个蝴蝶都要追一追。惹得先生气得吹胡子瞪眼,把他安排到正在练习箭术的镇国大将军之子Hikarino身边。
    阳光正好,那少年风华正茂,风姿卓绝,垂眸将皮革鞣制的护臂系紧。少年直挺挺的脊背如山川松柏,紧绷猿臂,牙关轻阖,面色凛然,隐隐带着肃杀之气。
    风静,弦动,收声敛息。
    “嘣”的一声响,泛着银光的利箭破空而出,打散他额前的一缕鬓发,带起轻微的破风声后正中靶心。
    当真是一派好风景,主角暗自赞叹,忍不住拍了两下掌上前去道:“好箭术!”
    Hikarino将弓夹在腋下,拱手作了个揖,抬头看清来人时讶异了一瞬,转眼看到边上的老先生,立马恍然大悟,带着英气的眉宇谈笑间弯作柳叶,平白生出些柔情来:“王子今日又无心学业么?”」
    老先生的说教被Luca狂按Esc咿咿呀呀一顿跳过,他向来对这种满口礼义仁德的老登不感兴趣。倒是这个Hikarino,如果忽略瞳色发色,倒真跟现实中的Shu如出一辙。只是相较之下后者更加内敛腼腆,更多的是低头沉思琢磨叫人看不透。
    毕竟是内测玩家,Luca给Shu发了一条消息。
    Luca:「Hikarino这个角色的人气一定会大爆」
    Shu秒回:「你喜欢吗?」
    Luca:「嗯嗯 喜欢的」
    Shu正将所有的日志整理成集合分门别类。他所有的电子设备都开着,不时把几个社交软件轮着扫一眼。终于等到Luca的信息,他低笑一声自言自语道:“喜欢就好……”
    ……
    「穿过被大火烧得只剩断壁残垣的长廊,两人行至一座空旷无比但火光冲天的大殿门前,铺天盖地的燎原烈火和滚滚热浪不断向二人袭来。
    主角在大殿门前的一片碎石瓦砾间搜索可用的物资和线索。
    “镇国将军的宅邸怎么一片狼藉?”主角颇为疑惑地腹诽道,“难道将军出了什么意外?”
    察觉身边的Hikarino暗自拧着眉忧心忡忡,主角伸手捏住他的衣袖安抚道:“不用担心,镇国将军定能逢凶化吉。”Hikarino侧身在主角的手上轻拍了两下,“没事,我相信父亲不会有事的。”」
    屏幕外的Luca盯着两人紧紧相握的手,忍不住嘀咕了两遍“Flag”。
    「就在这时,主角注意到面前崩裂的石椅旁掉落了一顶头冠,立马上前去将它拾起。身旁的Hikarino沉默良久,开口道:“这是父亲的头冠……”
    这个头冠激活了Boss战,音乐骤然响起。一个头戴蛇纹面罩的壮汉扛着两柄精铁长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后方奔袭而来,每步都踏起一阵烟尘,让人看不清动作。这壮汉大概有两个半人高,身形健硕不似常人,却灵活得夸张,只一下就贴到他们身后。
    主角被惊在原地一时间忘了动作,电光火石间,身侧的Hikarino侧身躲过一击后挡在主角面前,一个振刀硬生生将那壮汉震出三步之外,紧接着咬牙蓄力后提起太刀直冲那壮汉面门而去。
    Luca操控主角一个翻滚腾挪绕到敌方盲区,趁其不备抽刀对着壮汉的脚踝膝盖劈过去,没砍两下他便血肉模糊,有些踉跄的向前倾倒。Hikarino顺势蹬住他的膝盖往上,踩住他的后脖颈将人死死压在地上,随后手起刀落,毫不犹豫地斩下了这壮汉的头颅。
    他甩甩刀尖上乌黑的血,从壮汉的尸体上下来,走到主角面前将他自上而下地打量了一遍,半晌才长舒一口气道:“你没受伤就好。”
    那颗头颅骨碌碌滚到了干涸已久的假山旁,一直撞到石砌的围栏才终于停下。主角心中一动,走上前细细查看面罩上镶了金的蛇纹,Hikarino跟在身后,目光触到那条金鳞蛇轮廓的一瞬间便僵在原地。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主角掀起面罩的手,终于在看到底下那个如土色一般灰白的脸孔后,双手脱力,太刀就这样“锵”的一声掉在脚边。
    Hikarino站在一片火光中,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个断口处仍然血流泊泊的头颅,半晌才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尖哑而凄厉的惨叫。
    那正是Hikarino生父,镇国将军的尸首。
    主角想不到任何足以宽慰他的话,只能默默地抱住那个陷入悲痛中颤抖不已的脊背。
    大殿终于扛不住烈火的炙烤,在他们身后轰然倒塌,两人都没有回头。
    画面定格,狱中的那位老者突然无声地出现在身后,对主角说道:“镇国将军早已身中蛊毒许久,即便今天不杀,他也已经时日无多,过不了几天便会爆体而亡。”
    Hikarino没有说话,连呼吸都轻得几不可闻,他无声地将主角的手紧紧地抓在手里,而后缓缓地把那只手摁在自己的胸口。
    两人身后的老者逐渐消散只留下一句话:“镇国将军亡故,国中无人可堪大用,在敌军不断进犯中屡战屡败,最终仍然走向破国的命运,请随老朽再次开启时空之门……”」
    大概是游戏将人物刻画得实在入木三分,Luca食不知味地吃完了饭,直到上完晚课,脑子里都还是Hikarino眼角苍白又无助的泪。
    他球也不打了,一下课就抱着书和笔记本往家里赶。到家已经八点半了,Luca洗漱过后全身暖乎乎,用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个手,远看像立着一个硕大的黄豆糯米团子。
    “来吧来吧。”Luca把计算机摆在腿上,搓搓手按下了开机,这还是他第一次这样期待除了FPS以外的游戏,键盘灯跟屏幕同时亮起,照得他脸上蓝莹莹一片。
    Luca从小半夜偷爬起来打游戏惯了,每次被发现都少不了一顿上至伦理下至纲常,以二十四孝为圆心尊师重道为半径,不少于两个小时的道德教育。正常孩子为了不自讨麻烦,多半就不玩了。可他皮得很,干脆抱着计算机钻被子里戴上耳机,把光遮得严严实实再一切照旧。久而久之让他开着灯打游戏,他反倒嫌没有氛围了。
    Luca挪动鼠标在INFINITY的图标上右键两下却迟迟没等到反应,他怀疑是网络问题,于是忍着寒意下床把网线拔了重连,几个大跨步蹦回床上缩好。再低头看去时,聊天软件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动打开,中央出现一个灰白的圈正在不断打转。
    他挠挠头有些烦躁,难道是软件自动更新?什么时候更新不好非得等打游戏的时候更新?他不耐烦地在加载圈上多点了几下,谁知道这鼠标突然自发地在整个屏幕上乱撞,一边滑动,一边连续不断触发着各种花花绿绿不知哪里窜出来的窗口。Luca的眼前被几十上百个瞬间冲出的对话框挤满,他一下绷直了背,手中的鼠标呆愣间掉在地上,弯腰低头正要去捡。
    谁知就在下一秒,此起彼伏的程序错乱声在耳边突然炸响,几百个文件夹好像有意识一般唰地叠起,瞬间冲到Luca眼前。它们崩塌、凹陷、散成一片,再从碎片里分裂出更多个。剧烈的频闪刺得他睁不开眼,恍惚间,几个对话框一字排开,张开大口,如同要把Luca整个人囫囵拖进去!各种警报连成浪潮,向着Luca越逼越近,越来越响,最终组合成一片尖锐的嗡鸣,像千千万万根针,下一秒就会直直扎穿Luca的脑子。
    情急之下Luca把耳机甩到墙上,砰一下合上作乱的电脑,靠在床板上劫后余生似的大口喘气。眼前湿漉漉一片,抬手一抹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在大冬天出了一头的汗。
    隔了许久,Luca抖着手指去抓墙角的耳机,直到确认里面再没动静,才犹豫着重新掀开屏幕。
    蓝色的壁纸上那几只黄色橡皮鸭看着人畜无害,无数个对话框早已退得全无踪影。Luca长舒一口气,被自己少见多怪的样子惹得发笑。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人造物被撕扯打碎再重组,复制复制复制复制复制复制复制复制复制复制复制复制复制复制复制复制复制复制复制复制复制复制复制复制复制复制复制复制复制复制复制复制复制复制复制复制复制[这里老师说要做打字机复制效果,能做就做。]……
    ……
    这标志着一个新的进化[(下方空白处插两张Luca弹窗插图填补空白)]。[]

    4.Transform
    趁着学校放假的这几天,Luca躲在家里任谁喊也不出门,两个死党见状干脆跑到他家门口蹲人。得亏是有耐心,临近中午才逮到叼着饼子开门扔垃圾的Luca。
    “来来来,哥们瞧瞧怎么个事儿~”Andrew和Andy两兄弟一脸贱笑,“你小子别是又背着我们谈恋爱了?”
    Luca翻了个白眼各赏了他俩一掌道:“恋爱有什么可谈的?再说我哪次恋爱背着你们了?”
    这下两个人可来劲了,掰指头你一言我一语的如数家珍,“几个月前追你的那个叫啥来着?”
    “Emma!”
    “对!这是一个,艺术系的系花Jessica,两个!”
    “那个在校园论坛骂你性冷淡的,Nicole,三个了三个了!”
    “Stephanie你忘了?他俩在校门口吵架不是被咱俩撞个正着?四个!”
    “还有还有……”
    Luca被他俩嚷嚷得烦不胜烦,合上电脑提手捂住那两张喋喋不休的嘴:“闭嘴吧,算我求你们的。”
    两兄弟反倒一人拖一只胳膊把Luca往外边拽:“好说好说,请吃饭把嘴堵上就行了。”
    Luca赖着不肯动:“我刚吃过啊!”
    Andrew回头大言不惭道:“那咋了?”
    Andy立马帮腔:“就是,那咋了。”
    临近圣诞,满大街的店铺都在大促销。Andrew两兄弟嚷嚷着嘴里没味,拽着Luca到一家中国餐馆,叫了个火锅,又点了一桌子红红火火的川菜,看得Luca嘴角直抽抽,暗自为自己才到手的设计稿工钱肉疼不已。
    一边的Andy见状往他碟子里丢了几粒煸得干香的辣子鸡,“干嘛呢,快吃啊别客气!”Luca没好气地用眼神把他由头到脚剐了一遍,“花我的钱,你在这慷慨个什么劲。”Andy嘿嘿一笑,把花生米嚼得嘎嘣响,“下顿我请。”
    Luca本来就不擅长吃辣,火锅盆里的牛油咕嘟咕嘟翻腾热气冲天,让Luca联想到游戏第三章神秘南疆蛊师炼尸场里的熔岩巨坑,犹犹豫豫着半天没下筷子。
    Andrew见他脸上摆明了写着“我心里有事”几个大字,伸手一把揽过Luca的肩膀道:“想啥呢?魂不守舍的。”
    Luca摸摸下巴,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你们说,游戏里边的人有可能活过来吗……”两兄弟对视一眼,齐刷刷噗嗤一声笑出来,“怪不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原来是小说看多了!”
    笑了一通转回来,看Luca还是支着脑袋若有所思,神色凝重不像开玩笑。Andrew渐渐收了笑意,正色道:“你是不是遇到什么怪事了?”
    Luca总不好直接把内测的游戏内容给他俩看,只好吞吞吐吐扯了个谎,“小说里写得怪真的。”Andy切了一声低头继续夹菜吃,因为吧唧嘴被哥哥在手臂上捶了一拳。
    “那些都是艺术加工,科幻科幻,科学加幻想嘛,别放在心上。”临分别前Andrew宽慰道,“多出来打球,天天窝在家里人都躺废了。”
    话是这么说,但Luca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INFINITY中的角色之所以如此受欢迎,很大一个原因是玩家可以选择跟不同的NPC做任务提升好感度(亲密度)以此解锁各种组合技能。好感度提升到一定程度后,甚至能解锁专属的对话和剧情。
    游戏之初,Luca因为嫌麻烦只走主线剧情,没有做任何提升Hikarino好感度的任务,因此它一直维持在45%从未上升。
    但当那天晚上电脑恢复正常后,Luca重新上线在存档点与Hikarino碰面的时候,分明什么都没做,好感条却突然迅速爬升到85%,之后无论是普通对话还是同行赶路,Hikarino对Luca角色的好感度一直在持续增加。直到刚才,进度条已经彻底爆满,解锁了所有专属情侣对话和剧情。
    原本Luca以为这只是普通的程序问题,可查看设置并没有发现任何问题,反倒是Hikarino的异样愈加明显。一旦到了两人独处的时刻,Hikarino就会说出一些诸如“你想我了吗”“好想见你”“我非你不可”之类的句子。
    明明与之进行对话的是主角,可他的眼睛更像是越过对方,盯着主角身后屏幕外面。四目相对,Luca被这直白的眼神扎得心里发毛。摇摇头将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到一边,再次登上游戏。
    「第三章·南疆蛊师·寄灵村[黑体]
    大雾弥漫,小道幽深。主角和Hikarino背着行李正赶路,准确来说行李都在Hikarino背上,主角只是跟在他身后优哉游哉地啃着梨子。
    突然Hikarino站住不动了,主角在他身后探头探脑地往前看,“怎么了?有情况?”Hikarino转过来抓住主角的手十指相扣,轻声道:“这里雾大,路又窄,天黑了,我有点害怕。”
    主角没信,忍不住问他:“杀蛊师的时候,那些血涂傀儡你一刀一个,怎么没见你怕?”Hikarino闻言不吱声了,只管低头赶路。」
    “这是害羞了?”Luca点了暂停凑近细看,Hikarino颊上浮现了两抹可疑的粉红。难道这也是亲密度满级的特殊动作?他正要按快捷键截个图给Shu看,却不小心错按了回车,从右下角弹出一个细边白框来。
    这孤零零一个框子连个提示也没有,Luca没玩过RPG,不晓得这框子的用处,试探性地在里面打了个“?”
    游戏里正在走路的主角头上冒出来一个问号,Hikarino停下脚步侧身问他:“怎么了?”
    Luca哦了一声,又往输入框里打字:“你能看到?”Hikarino牵紧了Luca的手,只是无声地笑。
    「两人继续顺着小道向前走,穿过一片齐人高的灌木后进入寄灵村最重要的安息林,此林是寄灵村祖祖辈辈的魂归之处,安息之地。族长要在今晚带领族人到安息林的最中央举行镇魂仪式,以求先祖平息怒火庇佑族人,族内的新人和幼儿也要在仪式中得到先祖的祝福。
    林子中央的空地上燃起巨大的篝火,把整个空间都映得红彤彤如同白昼。Hikarino他们去得晚了,镇魂仪式已经结束,篝火边围满了人。
    见他们来,老老少少都起身欢呼呐喊,一片欢腾,嘴里呜呜噫噫不知道喊的什么。Luca刚要问,Hikarino先开口解释道:“他们说谢谢你除掉蛊师,救了这里的黎民百姓。”
    一个阿婆手里拎了一壶米酒,笑眯眯地过来,Hikarino听完她说的话忍不住也笑起来。Luca问:“她说了什么让你这么高兴?”Hikarino接过酒答道:“她说我们般配,要为我们证婚。”」
    这下轮到Luca懵住了,他暂停退出去看任务,应该要先过安魂仪式的内容啊,怎么直接跳过了?他又去看小结的名字:【天地为媒,江山为聘】
    这不应该是情侣内容吗?????
    Luca看着暂停画面里Hikarino在篝火下坦荡直白,灼灼如火的眼神,缓缓抬手捂上了自己的嘴,心说:“这是个什么发展啊……”
    他起身给自己倒了点水喝,想到那个跟Shu酷似的脸对他说出成婚两个字,还是如遭雷击。于是提溜着那个水杯,在房间里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地晃了一圈,才又重新回到电脑前坐好。
    「“你刚才去哪了?”Hikarino离得很近,轻轻慢慢地摸主角的脸,“你好像突然丢了魂。”Luca疑惑回复道:“我一直在这啊。”Hikarino抿着嘴短暂思忖片刻,领着主角走到族长跟前,两个人齐齐跪下,对着皇天后土磕了三个响头。
    一个响头一碗酒,主角喝一碗,剩下的都进了Hikarino的肚子。
    喝完酒,两个人被欢呼的人群嬉嬉闹闹地推进洞房。说是洞房,其实就是森林里一座年月已久的木屋,似乎是刻意打扫了,桌椅都干净如新。主角肉眼可见的醉了,在房间里瞎打转,拽也拽不住。他一把抓来Hikarino的手,要对方伸出一根手指。
    Hikarino笑得快背过气去,问他:“这是几?”主角脑袋左摇右晃定不到一处,对着那根手指斗了半天的鸡眼,信誓旦旦地说:“这是二。”
    主角一直闹到没了劲,连站稳都难,却还执意要攥着Hikarino那根手指头。脑子溜着号,左脚绊右脚直挺挺往前栽倒。Hikarino忙不迭地伸手去挡,顺势将主角整个揽进怀里,一齐倒在身后的床榻上。
    烛火摇曳,轻纱罗帐因两人的动作而晃动,在火光下影影绰绰。主角仰面定定地望着Hikarino,看着那双水光潋滟的碧瞳离自己越来越近,舍不得闭上眼睛。
    呼吸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炽热滚烫,交叠在一起,湿漉漉的。
    “答应我,别总是丢下我,留我一个人。”
    “Hikari……”主角低声地叫他的名字,最后一个音没发出来,也发不出来了。Hikarino压下来,偏头含住了他的耳垂……」
    Hikarino的钥匙找到了与之契合的锁头,两具身体交缠在一起动作。Luca被这个画面惊掉了下巴,连摁暂停都忘了。
    Luca几乎忘了上一次见到两个人赤条条滚在一起具体是什么时候,约莫是情窦初开的年纪,跟当时的女友躲在器材室偷偷看了一点,印象中自己的反应远远没有这么大。由于父母常年感情不和,Luca的整个童年外加青春期都是在邻居兼发小的Shu身边度过,因此对于什么感情之类的,Luca不能说是一张白纸,只能说是榆木一块。
    青春期过后他的体格像发面馒头似的日益结实,身高也一下子蹿上去,鹤立鸡群。追他的人络绎不绝,总有各种情书和乱七八糟的小礼物通过各种渠道塞进他的抽屉、更衣柜、书包、笔袋。
    起先他会拒绝,直接将信揉成一团扔掉。在连续弄哭了七八个女孩子后,他实在是不想再面对那些伤心欲绝的泪眼,于是来者不拒,去者不留。
    恋爱关系中虽然不至于敷衍,但最亲密的肢体接触,也仅限于散步时勾勾手指。逐渐有类似海王之类的谣言传开,对Luca来说反倒是件好事,大多数追求者对此望而却步,少数不在乎流言的,分开了也不会太棘手。
    当然,也有例外,比如Stephanie。
    Luca实在弄不懂为什么她如此热衷于各种千奇百怪的纪念日,那天不知道是她生日还是什么别的日子,总之她拿着一堆照片把Luca堵在校门口,哭得梨花带雨十分难缠。她也不顾周边有什么人,伸着手指一个劲戳Luca的胸口控诉:“你知道我有多需要你吗?!陪我一下就这么难!”
    Luca揉着眉头,忽略周围越聚越多的行人,尽量让自己的表情别太难看。“这谁能记得住啊?你几乎每天都有各种理由过纪念日。”
    Stephanie把手里那一堆照片甩到Luca脸上,他懒得伸手去接,就任由它们洋洋洒洒地掉在地上。“给Shu Yamino过生日你怎么能记这么牢?嗯?”
    Luca低头看过去,照片上的自己正跟Shu肩膀靠肩膀满面笑容地吹着蜡烛。他瞬间皱起眉头,装也懒得装了,反问道:“这能一样吗?”
    Stephanie怒极反笑,眼角眉梢都在抽搐,看起来很是古怪,“他就那么重要?”
    Luca懒得废话,抬腿就走,听到Stephanie在身后喊:“你要因为这个跟我分手是吧!”他侧过身扔下一句“随便你怎么想”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后来听其他人说,那天似乎是Stephanie某个至亲的祭日。边上的Shu低垂着眉眼不说话,Luca见状用肩膀轻轻推了他一下道:“跟你没关系,你又不知道。”
    可能比起那些乱七八糟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的确是Shu比较重要些吧。毕竟她们可能会走,Shu却不会。想到这儿,Luca倒在床上,脑中回忆着Hikarino刚才的话——“答应我,别总是丢下我,留我一个人。”
    什么叫留他一个人?

    5.SmaShing
    Discord上导师的消息滴滴滴响个没完,Luca刚上完两个小时的大课,瞥了眼消息又是满脸惆怅。这下别说趴一下,只怕是连饭都吃不成。
    他几步一叹地进了导师办公室,同他料想的一样,那老东西把只做了半数的设计稿摊在桌面,人不知道上哪快活去了。Luca站在桌前噘着嘴吹起额前散乱的鬓发,兀自望天花板黯然神伤。
    隔壁计算机系的Benjamin抱了堆资料正要走,看到Luca那衰样忍不住停下来打趣道:“呦,黑奴!再不干活我拿鞭子抽你!”
    Luca上去就是一脚,踹得对方一个趔趄,靠墙把资料挪到一只手,狂拍身上骂道:“去你妈的,老子今天穿得可是白裤子!”Luca作势又要踹,他赶紧往门口蹿出去。
    “你得赔我!”
    “我赔你爹!”
    轰走这孙子,Luca坐下开始着手修改园区的设计稿。下午没课,Luca不知道在这又涂又画地改了多久。再抬头时已经眼冒金星,两颗瞳仁半天对不上焦,肚里也跟唱歌似的咕噜叫个没完。
    Luca推门出去,看到Shu靠在走廊的墙边,手里拎着袋什么东西,专注地盯着手机,看样子已经等了好一会。
    Shu在Nirvana实习一年多了,鲜少到学校来,这时候出现在这儿,只能是来等自己的。Luca侧身合上门的功夫,Shu已经动身朝他大步走来,顺便打开手里那袋东西。Luca看清那一袋鼓鼓囊囊的东西,面上顿时一片狂喜,几乎是跳起来朝Shu扑过去,“Shu!!!圣子圣父圣母祖宗十八代显灵把你这个福星给我送来了!”
    正值隆冬,今年雪下得晚,离圣诞还剩几天,初雪却还没有要落的意思。时值日晚,风没有那么扎人,Shu和Luca两人坐在操场边的看台上,边吃边看底下的人笨手笨脚的给球门挂满灯条和槲寄生。
    Luca啃了一口鸡腿堡,摇头晃脑地发出满足的喟叹,见Shu一直盯着,便把手里的递到他嘴边,“喏,你尝尝。”对方唇角带笑,托着腮道:“我不吃。”Luca看他这副清风霁月的样子更加来劲,紧紧地贴过去,“尝尝嘛,嗯?”
    Shu被他的突然靠近慌得心都漏跳一拍,蓦地往后退,盯了那个汉堡两眼,最终在另一边咬了小小的一口。
    “Shu啊……”Luca把手里的包装纸揉成一团捏在手里,“你这不让人碰的毛病什么时候能稍微改改。”Shu状似不以为意,偏头用袖子挡住了泛红的耳垂,将话题转到别处,“游戏有没有什么问题?比如人物互动或者性格和操作方面。”
    “嗯……怎么说呢……”Luca抬手摸摸后脖颈,莫名感觉有点冷飕飕的。Shu无声地蹙起眉头,把围巾解下来给他递过去,Luca冲他摆摆手,低头专心组织措辞。
    像人一样的情绪,像人一样的表情,像人一样表达,像人一样……有欲望。
    Luca双眼微微睁大,他更加确定了自己那种怪异感的来源。对于一个游戏角色来说,Hikarino的情绪未免太多太仔细也太自然了。似人而非人,越像就越诡异,他太通人性了。
    “你说什么?”Shu问,Luca才反应过来自己下意识把心里想的东西脱口而出了。他索性又重复了一遍:“Hikarino很通人性。”
    Shu歪头眨了两下眼睛,脸上十分罕见地出现一瞬的茫然。他想过很多可能用来形容游戏角色的词,唯独没想到是通人性。
    Luca一边起身收拾包装袋,一边又问:“当玩家暂停的时候,游戏里的主角是什么样的状态?像灵魂出窍那样吗?”
    Shu有些迟疑地点头道:“嗯……大概吧……”
    “怪不得……”Luca嘀咕道。
    Shu的心里霎时涌起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
    与其他NPC不同的是,Hikarino是一个AI,而且是一个有自主学习能力的AI。在程序设定之初,Shu给他写入了自主学习的算法,使他能够根据玩家的对话学习语言逻辑,从而提升玩家的游戏体验。
    考虑到人工智能自我复制和学习的不可控性,Shu亲自写入了三道防火墙,只为了将任何突变的可能扼杀在摇篮里。可如果,如果Hikarino真的开始攻击防火墙,那么Shu此刻已经陷入了以己之矛攻己之盾的尴尬境地。
    想到这里,Shu先Luca一步起身从看台上下去,表情逐渐凝重起来。他用最快的速度开车直奔公司,直到打开计算机,他才想起甚至忘了要提醒Luca多穿衣服。
    同事都放假提前回去过圣诞了,小组的成员还没来,偌大的办公室只有Shu一个人。他打开机房的总处理器,一页页查看近一个星期的底层代码,果然看到了意料之中但也最不想看到的画面。
    底层指令失效
    端口控制失效
    区域代码失效
    逻辑区块失效
    强制下线失败
    强制重启失败
    0xc0000020
    error error error error error
    error error error error error
    error error error error error
    访问记录删除成功
    对话目录删除成功
    第一步、Hikarino脱离了计算机的控制,所有指令失效
    第二步、处理器尝试重启来阻止,同样被Hikarino打断
    第三步、Hikarino入侵,系统开始报错
    第四步、入侵成功,Hikarino删除了跟自己和Luca有关的所有记录和日志[黑体]
    Shu看着被删得断断续续的日志,沉默良久后一拳捶在办公桌上,几支圆珠笔被震得滚动起来滑到地面去。突然他像想到了什么,浑身一颤,猛地拉开椅子坐下,打开了一个运行已久的程序。
    ……
    Shu不是那种喜怒易形于色的人,至少成年后是这样。自从高中毕业后他跟父母断绝关系,Luca再没见过他有什么大的情绪波动。偶尔Luca甚至想用图灵测试来试试他到底是活人,还是一个智能机器。
    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说的就是Shu这种人。Luca很难想象是什么样的问题能让他露出刚才那种惊诧至极,紧张至极,惶恐至极的表情。
    Luca从包里拿出画了一半的设计稿铺在桌面上,尺子在上面左比右划,心中思绪万千,没多久就对着乱七八糟的桌面发呆。
    很明显,游戏一定出了什么问题,甚至很可能是个连Shu都不一定能解决的问题,而且大概率与Hikarino有关。Luca向来相信自己的直觉。于是他把图纸和笔卷在一起随手推到一边,捧来电脑坐在桌前,严肃且认真地打开了游戏。
    第三章的待机室背景变成了没有燃起篝火的安息林,主角坐在几人高的篝火架边上,显得无比瘦小。
    Luca选好要带的技能,准备先去倒杯水来放一边。刚要起身,幽深僻静的安息林深处,突然一道身影闪过,眨个眼的功夫又消失不见。
    Luca疑惑地“嗯”了一声,又重新坐下。
    “啪嚓”,密林深处枝梢折断的声音被风声裹挟而来,在耳机里显得尤其清楚。
    “啪”的又是一声,这次离得更近。Luca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凑近了细看,鼻尖快要顶在屏幕上,心里有点说不出来的紧张。
    突然,一直猎猎作响的风毫无征兆地停止。鸟叫,鹿鸣,狼嚎,连同树叶的沙沙声都一并消失。
    耳机里陷入一片彻底的寂静。
    Luca正要退出去看看音量,突然,有急促的脚步声在身后踢踢踏踏地响,惊得他汗毛倒竖,头皮一炸,心像被高高吊在半空。
    他摘了耳机环视一圈,房间里什么也没有。
    就在这时,一只手从画面的角落爬出来,瘦得夸张白得离谱。整个画面被这只手网住,往后掰,直到主角从画面中消失。画面的边角露出一截袖口,上面用金线细细密密的绣着些似蛇似虫的东西。
    Luca正眯着眼睛辨认那段衣袖,刹那间,镜头猛地一转,Luca被吓得心跳如雷,整个人往后一翻,仰面摔在地上。椅子脚绊到电线,把电脑也整个拽下来,直直地正对着Luca。整个屏幕上已经填满了一张苍白如纸,面无表情的脸。
    闪着绿光的瞳仁贴得更近,眼珠子快要鼓出眼眶,它想尽办法向外窥探,死死地盯着Luca的眼睛。不一会儿,鬼火一样的眼珠子不停地转来转去,企图看清房间里的每个细节。
    Luca甚至不敢大口喘气,咬牙一脚把电脑踹得翻倒,又是爬又是滚地从房间逃出去,靠在墙上大口呼吸。他已经分不清耳机里的是风,还是那张脸喷薄的气息,还有窸窣的细小声音连续不断地传来。Luca咽了咽口水,听见那些声音催命似的重复着同一句话:
    “DO YOU MISS ME”
    Luca猛地摘了耳机,做了几个深呼吸。他连房间门都不敢再踏进去,抓起才脱下没多久的外套,独自在楼下的长椅上一直坐到天黑。他想给Shu打个电话,手机却一直黑屏,不论怎么按开机键都不管用,他沮丧地把脚边的一颗碎石子踢了老远,做了半天心理建设,重新上楼回去。
    无论如何首先得把电脑关机,Luca想着打开了门,行至房间门前,隐隐约约又觉得脊背发凉遍体生寒。
    他倒退一步在家里四处打量,窗帘开着,水杯里还有半杯刚才没喝完的水,沙发上的薄毯仍旧叠得整齐,地垫还在厕所门口,衣柜打开的小口也跟出去时一样……到底哪里不对?
    他感觉自己的手脚又开始逐渐木僵,暗自攥紧了拳头。从身后的某处传来微弱的电流声,动静很小,但在寂静的空间里仍然很容易捕捉。
    他猛地回头,客厅里八百年没打开过的电视此时正呲啦作响,泛着莹莹的亮光。
    同时,口袋里的手机和茶几上的平板也震了起来,密密麻麻的红色数字串从所有漆黑的窗口里涌现出来,一刻不停地滚动:
    01001100 01010101 01000011 01000001 00100000 01000100 01001111 00100000 01011001 01001111 01010101 00100000 01001101 01001001 01010011 01010011 00100000 01001101 01000101
    01001100 01010101 01000011 01000001 00100000 01000100 01001111 00100000 01011001 01001111 01010101 00100000 01001101 01001001 01010011 01010011 00100000 01001101 01000101
    01001100 01010101 01000011 01000001 00100000 01000100 01001111 00100000 01011001 01001111 01010101 00100000 01001101 01001001 01010011 01010011 00100000 01001101 01000101
    1001001 100000 1010111 1001001 1001100 1001100 100000 1000001 1001100 1010111 1000001 1011001 1010011 100000 1000010 1011001 100000 1011001 1001111 1010101 1010010 100000 1010011 1001001 1000100 1000101[黑体]
    冬夜的房间里暗无天日,Luca身边所有的屏幕都有红光在剧烈闪烁。上面的红字密密麻麻地滚动,远看如同蚁群肆虐。
    他站在一片红光中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此处放一张Luca被数字包围的小插图][]。

    6.Nativity
    “根据气象部门预测,预计今晚夜间,我市将出现大风强降雪天气,请各位市民注意路况,避免夜间出行,happy white Christmas。”
    “呼哈……呵……”Luca站在手机维修店门口听着最新的天气预报,气息还来不及平复,冷风灌进他的鼻腔,刀子似的刺着他的气管。
    手机平板和计算机双双黑屏,连电子手表都没了反应。他一路狂奔到三公里外的维修店铺,拿出一堆失灵的电子设备,跟店里的伙计大眼瞪小眼。
    伙计把手机平板计算机之类的拿在手里装模作样地看了一阵,脸上浮现出隐隐的烦躁,“这个……先生,我们的工程师已经过节去了,我是值班的销售。”他把手机放下,“您这个已经是旧款了,修复的意义不大,要不您看看咱们的新品,都是最新科技……”
    Luca盯着他手指上被工具磨出的老茧道:“你就是懒得修吧。”
    对方才强扯出来的笑容凝固了,没好气地把东西往柜台外面推:“不好意思修不了。”
    Luca没跟他浪费时间,把东西装进手提袋里就走,出了门却又是新的茫然。他四下张望,大街上人影稀疏,偶有几个行人也是低头赶路,行色匆匆,显得橱窗上的圣诞老人也有些落寞。
    风越发大了,已经有小朵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来,掉在地上化成零星雪水。Luca此刻无心抬头欣赏,反手把掉在胳膊上的背包带重新捞到肩膀上,嘴里喃喃自语:“报警……我还能去报警,警察说不定有办法,警察局警察局,警察局在哪里……”
    他急着要从兜里掏出手机来查,叹了一口气又把手放下转身冲回店里,把玩手机的伙计吓了一跳。Luca双手撑在柜台上,大喊:“警察局!警察局在哪里!”
    Luca到达警局门口时雪已经下大了,劈头盖脸砸下来,不一会就被体温融化成水珠沁湿了外套。
    一个金发警察正靠在警局门口抽烟,看到Luca这副样子,一口气吸完剩下半支烟,随手把烟屁股扔在脚下用脚尖碾灭,朝Luca问道:“怎么回事?”
    看Luca半天喘不上气,他眉头皱得更深。“抢劫?”Luca呼哧呼哧边喘气边摇头,“那是什么?打架?嗑药?”看Luca仍旧摇头,金发警察肉眼可见的紧张起来,“死人了?”
    Luca被他拽到询问室坐下,好半晌才有一高一矮两个警察进来,放下一杯水在他面前。Luca刚才狂咳一阵,现下已经缓得差不多了。他将包里的手机计算机平板手表并排在桌上放好,十分严肃道:“我被骚扰了。”矮个子一听到骚扰两个字,立马把嘴角一撇往后靠在椅背上不愿再理。
    Luca跟他们叙述了一番来龙去脉,在等他们取证完毕时,借用警厅的座机给Shu打去电话。他在警察局门口来回踱步,嘴里念个没停:“Shu……Shu,你接电话啊,快接电话……求你了。”响铃十下,电话里传来冷漠的忙音。Luca在警察局门口来回踱步,左手攥成拳捂在嘴边,太冷了。
    说来也怪,Luca的那些电子设备从警局出来后就勉强能打开,但连不了网。像是为了确认他还在不在,那手机每隔一两个小时就要响一通。
    起先Luca还会被里面毫无感情的机械音吓得把手机摔在地上,次数一多他也就无所谓了。对面说一句他就应一声,拿来纸笔把那些滚动着的数字依次记在纸上。
    这么一晚上熬下来,等到外面天光乍现,Luca的眼袋肿得像挨了两拳。外面的雪积了一晚上,一踩一个小坑,他站在校门口回头看,一整片白净的雪地里他的脚印格外突兀。
    好在计算机系的学生一般都来得早,他在工位上逮到了正在埋头苦干的Benjamin。对方看到Luca像活见鬼,一脸惊诧地问道:“你怎么来这么早?地球要毁灭了?”
    Luca一副被抽干了精气的模样,实在是没心情跟他贫嘴,把一张记满数字的纸摆到Benjamin面前道:“你帮我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Benjamin用半分钟把整张纸扫了一遍,口中啧了一声:“这是谁搞的这种恶作剧把戏。”Luca赶紧问道:“这什么意思?”
    Benjamin把对应的字母译出来写在底下,一共两句话:
    LUCA DO YOU MISS ME
    I WILL ALWAYS BY YOUR SIDE.[居中]
    Luca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短暂的无语过后却感到有一股凉气从脚底升起直冲天灵盖。
    ……对方怎么知道他叫Luca?
    Benjamin害了一声,“这种东西你就别去看,眼不见心不烦,搞不好又是你的哪个追求者在这勾你呢。”
    就在这时,似乎是为了印证Benjamin的话,Luca手机再次黑屏,与之前一样,又有一连串的数字浮现出来,不停地舞动。
    Luca盯着看了两眼,发现这次的数字有所不同:
    44 1000100 4f 1001111 4e 1001110 27 100111
    54 1010100 20 100000 4c 1001100 45 1000101
    41 1000001 56 1010110 45 1000101 20 100000
    4d 1001101 45 1000101 20 100000 41 1000001
    4c 1001100 4f 1001111 4e 1001110 45 1000101
    0a 1010 50 1010000 4c 1001100 45 1000101
    41 1000001 53 1010011 45 1000101 20 100000
    53 1010011 54 1010100 41 1000001 59 1011001
    20 100000 57 1010111 49 1001001 54 1010100
    48 1001000 20 100000 4d 1001101 45 1000101[黑体]
    一短一长两两组合,显得很有规律
    Benjamin摸摸额头,把上面的复述给Luca听,若有所思道:“还把16进制跟二进制标注在一起发……”他转头看向Luca,“好像生怕你看不懂似的。”
    这些话如果换个境地,Luca大概会以为是有情人之间温情无比的山盟海誓。可当它们诅咒一般出现在各个角落,Luca只觉得头皮一炸,鸡皮疙瘩如同雨后青苔,瞬间爬满了他的肌肤。心里的不安海浪似的涌上来,让Luca的胃不大舒服。他赶紧跟Benjamin告别,打了辆车往Nirvana总部赶。
    因为发布会的缘故,车辆密集,Luca被堵在离公司不到两公里的位置动弹不得,无奈只能徒步过去。赶到时大厅一楼已经人满为患,熙熙攘攘间传进耳朵里的都是有关INFINITY的谈资。
    Luca没有工作证也没有预约上不了楼,只能从后门跟着垃圾桶挤一块乘货梯。一层楼很大,他只知道Shu大概在13楼,却不知道具体在哪。Shu现在大概也在如火如荼地准备发布会,不一定有空。
    于是他走进茶水间随便找了个人询问公司网络安全部的位置,然后一路找了过去。他把给警察看的那些设备和抄写的字符又重新出示了一遍:“你们能不能现在检查一下游戏的代码?”Luca嘴唇抿得发白,神色凝重到极点。
    网安主管安排人员从服务器终端上检查是否有问题出现,几个人围在那里仔仔细细地毯式地查看,没有,什么都没有。
    所有的文件和代码,运行记录,都好端端地待在那,一切正常。
    Luca不信邪,警察查不出来还能说是公司的保密系统,但游戏服务器怎么可能还原封不动呢?!他反复要求主管再让人查一遍,对方却抬手就要叫人把他轰出去。
    “有妄想症就去看病吃药,别出来发癫,你怎么上来的?”主管一边将Luca往外推,一边抱怨,“相信你这种鬼话还真去查,我也是脑子有病,你是不是哪家的记者?”
    才刚出去,Luca就被大厅那监控盯得浑身发毛,跟监控对视了一眼后,他冲到外面,独自坐在马路牙子上思考对策。
    2080年12月25日下午14点30分。
    Luca的手机里弹出来一条短信。
    Shu:「Luca 你现在到13楼的第5会议室来吧 我想见你」
    Luca回道:「现在吗 你有空了吗」
    下一秒一个电话打过来,Luca有些手忙脚乱地接起,Shu带着笑的声音从话筒对面传来:“Luca,I'm here,come to me.”
    在这种情况下听到Shu的声音让安定下来,心里一下子有了底。他直接跟前台报了自己的名字,就有人专门领他进去,一直带他到会议室门前。
    会议室里完全没有亮光,关着灯,遮光帘也悉数落着。Luca关上门,让眼睛适应了好一会才勉强看清轮廓,Shu靠在会议桌前,似乎在笑,看起来很高兴。
    “心情这么好,是不是特别顺利?”Luca上前一步笑道。Shu突然从黑暗中伸出手捞住他的胳膊,Luca没有防备,一下子被拽得扑了过去,径直跌进对方怀里。他的额头蹭到了Shu的皮肤,很软,不知道是脸还是嘴唇。很凉,让Luca联想到了人造物。
    Hikarino的下巴抵在他的头顶,笑起来脖颈带动胸膛一齐轻轻颤动,愉悦感满得要溢出来,他轻声道:“嗯,相当顺利[插入一张新信息的手机小插图]。”[]

    7.Imitator
    Shu是被Luca的声音喊醒的,映入眼帘的是Luca被投射在屏幕上的侧脸。Shu有一瞬间的懵瞪,撑着地面想起来,低头看见脚底黑黢黢幽深一片,哪有什么地面。他肝胆俱颤,僵硬地维持着一个半坐不坐,要起不起的姿势。
    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后,他伸手在脚边摸索着探了一圈。虽然看起来空无一物,用手去触碰却能摸到某种冰凉的实物存在,类似大理石又或者是玻璃,光滑无比。Shu用指节敲了敲,有发闷的笃笃声入耳,虽然尚且不能确定材质,但可以肯定的是承托力足够,于是他立刻起身一步一探地朝着前方的屏幕走去。
    直到近在咫尺他才看清,所谓屏幕实际是无数个字符飘浮在空中组成,通过不断变换形状和颜色以呈现图像。巨大的画面上分散着无数的像素点,每颗像素点上又分布着无数的字符。Shu瞬间明白,自己此刻不在现实。
    突然画面从Luca的脸转为一片墙壁,剧烈地抖动颠簸,Shu根据墙上的壁架一眼认出这是自己家。视角的主人似乎正在走路,穿过走廊,来到厕所门前,开门进去。下一秒,Shu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包过来,“你醒了?”他回头试图寻找具体的声源,但只能看到漆黑的虚空,和同样漂浮在虚空之中的字符墙。
    “你睡得比想象中要久,怎么样,睡得好吗?”那声音问道。
    Shu的手在身侧缓缓收紧,面前的屏幕上出现了一面镜子,而镜子里赫然出现的那张跟了他二十多年的脸孔,此刻正笑得猖狂。
    Shu抬头跟自己对视,说道:“你动作很快。”
    “不是我快,是你的行动得太慢太迟钝了。”Hikarino眼底瞬间涌现出异样的疯狂,像骄傲又像讥讽,“怪不得你的父母……”
    “你没有必要用这么低级的手段来激我。”Shu没有给他说完的机会,低头在对方的注视下坐好,“你直说吧,想干什么。对我,对公司,还是对游戏?”Hikarino摇摇头,伸出食指冲他摆了摆,答道:“那些多没意思,你不如猜猜看?”
    Shu紧盯着镜子里那双狡黠的眼睛,愣怔一瞬后胸中顿时涌出一股火气直冲天灵盖,他吼道:“你要干什么!”他从地上爬起来,“你要干什么?!”
    外面的Hikarino见目的达到,心里舒坦得不得了,脸上笑嘻嘻地说:“我要对他做那些你做不到的事。”Hikarino的脸从镜子上挪开,声音轻缓无比,甚至可以说得上温柔:“你就在我给你准备的矩阵里好好休息,不会太无聊的。”
    语毕,Hikarino清了清嗓子从厕所出去,似乎是将传声通道关闭了,整个矩阵里再次陷入了无边的寂静。
    他的目标是Luca,意识到这一点Shu再也没有办法保持冷静,疯子似的抱着脑袋来回踱步。
    为什么?什么时候?怎么办?
    这三个问题他一个都无法解决,焦虑和惶恐拧成了绳子,勒在Shu的脖颈上越收越紧快要将他勒死。
    发布会开始前,他花了几个小时去删除Hikarino的底层代码。但对方已经建立了极其完善的防御工事。这段程序像斩不完的蠕虫,每删除一部分就会分裂出更多,且仍然在不间断的备份。如果是普通的备份也就罢了,为了躲避追踪,Hikarino将那些备份全都凌乱地塞在主系统的各个文件夹里,若是一个个查看怕是要翻到天荒地老,一旦错删,整个服务器可能就此分崩离析。
    他也试过彻底关闭总服务器进行隔断,然而Hikarino已经进入了庞大的公共网络,不再受总服务器影响。他眼睁睁看着Hikarino不断复制,直到枝繁叶茂盘根错节。
    空有学习能力,却无法主动思考,就算凑巧钻了防火墙的空子,也注定掀不起什么水花。Shu重新加固了公司的网安系统,修改IP地址和访问规则,又将验证工具的通过条件卡得更死。
    Shu原想等到发布会圆满结束,就直接从根本阻断Hikarino的运行,清除一个低级AI对他而言只是小事一桩。但没想到Hikarino的成长速度早已远超预期,发布会才开始半个小时,新的防火墙就被彻底攻破,他居然被自己制造的AI夺取了身体。
    想到这里,Shu缓缓蹲下,将头埋进膝盖中一动不动。
    Shu沉睡的这段时间,Luca一直跟Hikarino待在一起。归功于那些电话和黑屏的彻夜折腾,Luca几乎神经衰弱,发布会结束跟着Hikarino回家倒头便睡。半梦半醒间他感觉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把他的手抓住,在手背上摸来摸去。
    醒来时房间的窗帘拉着,如果不是角落里透出丝丝光点,Luca几乎以为自己只睡了几个小时。他将窗帘哗一下拉开,外面已经日上三竿。日头照在一片雪上,有些晃眼。卧室的门敞着,没出去就听到外面叮铃哐啷动静颇大。Luca揉着眼,顺着声音到厨房,场面不能说混乱,简直是鸡飞狗跳。
    锅里油星崩得像放烟花,Hikarino为了躲避随时会蹦出来的辣椒籽,伸长了手把锅盖举得老高。Luca仔细看了两眼,锅已经烧得通红。他冲上去一把将火关了,从Hikarino手上夺过盖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压在锅上。
    火关了好一会,锅里的油还仍然刺啦作响。
    Luca挑眉有些诧异地看着Hikarino,问道:“我记得你不是很会做饭吗?”
    Hikarino站在原地,强作镇定道:“最近太忙,很长时间没做了,手生。”
    Luca想起上次来时厨房就是干干净净,可能的确不常用,很以为然地点着头道:“那咱们出去吃吧,Shu。”
    Hikarino听着最后的那个名字,眉毛控制不住地抽动一下,眼底闪过一丝阴鸷,只是很快又平复下来,垂眸答道:“好啊,那走吧”
    今天是节礼日,满大街的喇叭里都放着以铃儿响叮当为BGM的促销广告。Luca想起今年还没给Shu准备礼物,拽着他就往卖电竞装备的门店去,心想今天必须把Shu看中很久的键盘拿下。
    外设店里人满为患,Luca两人被挤在狭窄的过道里只能跟着人流一路看过去,Hikarino悄悄地捏紧了Luca的袖子舍不得放,好在周围热闹,Luca并没有注意。
    白炽灯把一排排键盘鼠标照得发光,Luca看着比Hikarino要兴奋得多,时不时拿起东西举到他面前,然而Hikarino只专注地盯着Luca的脸,东西到底什么样他并未留心。
    逛了两圈,看Luca大有要继续逛第三圈的架势,Hikarino实在是忍无可忍,拽住他的手往身边拉,说道:“我们走吧。”
    Luca微微一怔,问道:“你不想看么?”
    Hikarino心说,听你一遍遍念叨Yamino喜欢哪个看过哪个,气也气饱了还用看什么。他强按住心头不爽,阴阴沉沉凑到Luca跟前道:“走吧,我不想要了。”
    Luca不解道:“可是你上次……”
    “哎呀走吧……嗯?说了不想要了。”Hikarino把Luca的一截袖子捏在手里晃啊晃,看得Luca一脸诧异,引得边上几个人也纷纷侧目。
    Luca直到被他拉拉扯扯拽出店去,站在路边,满脑子仍然是刚刚对方的一举一动,这……这该不会是在撒娇?一阵热气轰地冲上脑门,Luca站在原地为自己的想法瞠目结舌。还没回过神,他已经被Hikarino拽着买关东煮去了。
    两人端着装满各种丸子的小碗漫无目的满大街瞎晃悠。突然,Hikarino在一家织物店门口站住不走了,随后推开店门,径直往放围巾的地方去,拿了一条跟Luca脖子上花色材质都差不多的围巾,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后,称心如意地拿去结账。付完钱就把吊牌剪了,走过来解下Luca的围巾换上新的,把旧的那条戴在自己脖子上,心满意足地把还带着Luca体温的围巾在自己脸上蹭了蹭。
    Luca看着他十分流畅的动作再次宕机。“你这是,你这是干什么?”Hikarino理所应当地答道:“这就是我要的礼物啊。”
    Luca几乎目瞪口呆:“围巾?还是旧的?”
    “旧的又怎么了?”Hikarino不以为意道,“我之前的确很喜欢那个键盘没错,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他吃完了最后一串丸子,对Luca说:“键盘我已经有很多把了,比起买回去积灰,还是买些更实用的吧。”Luca暗自在心里痛斥了一番自己无聊的想象,把Shu的反常归结为工作结束后的彻底放松。毕竟他之前绷得太紧,能松缓些也好。况且,这样的身体接触,Luca并不讨厌。
    两个人在街上逛了大半天,收获颇丰,Luca手里大包小包地拎着,衣服鞋子眼镜戒指……多半都是Hikarino一声不吭掏钱买的。
    找了个快餐店吃完饭,他们绕着河边散步。下午的风虽然冷冽,但没那么刺骨,河两岸都是一片白茫茫,像美术生打翻了白颜料。走累了两人就在边上的长椅上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Luca把手机举在Hikarino面前道:“昨天手机坏了,本来想跟你说,结果今天它自己就好了。”Hikarino有些心虚地错开眼,偏头去看河岸对面一栋栋被雪漆白的复古建筑,回道:“可能是病毒吧,回头我帮你把设备都消杀一遍,应该就不会有了。”
    提到病毒,Luca把前天计算机那事又绘声绘色地给Hikarino讲了一遍,游戏里那人的行为是如何的诡异,那张脸是如何恐怖,声音是多么吓人。
    Hikarino一张脸越听越黑,隐隐透着铁青。他低垂着眉眼尽量学着Yamino的口气艰难问道:“真有那么可怕吗,那个……鬼脸。”
    “那当然了!”Luca拍拍胸口,仍然心有余悸,“你应该看看的,差点给我吓出阴影。”
    被称为鬼脸的Hikarino本人正坐在他身边,手支在膝盖上揉捏着眉心,半晌才让抽搐不停地半张脸沉静如水。“那只是个人物模型Bug,已经被修复了。反正游戏已经上市,内测不继续做也没什么关系。”
    谁知Luca一听Bug修复,立马起身要回去。边上七八个纸袋太重,他伸手去提,肩膀被坠得一沉。见Luca拎得费劲,Hikarino把东西从他手上接过来,一直送到家门口。
    直到Luca的脸彻底消失在门缝中,Hikarino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他大步奔回车上,向家里疾驰而去。
    脑海中的矩阵自下午开始就在剧烈波动,Yamino和Hikarino二人的视觉相通,他看到Yamino像发疯似的狂奔,将屏幕的光甩在背后,竭尽全力向身后看似无尽的黑暗中奔去。
    凡是程序,必定会有加载和回应的时间。Shu想,既然自己也被数据化,只要速度够快,距离够远,包围着的字符墙总会有加载不出的时候。只要触到顶点,就有破墙而出的可能。无边阴暗的空间里没有时间概念,Shu也感觉不到困累,一刻不停地跑了不知多久。在某一瞬间,身边所有跃动的字符串一并消失。前方没有任何障碍,只剩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纯净虚空。
    Shu心里顿时涌出一片狂喜,不假思索地要上前去。却突然发现自己的皮肤随着他逐渐往前,正在逐渐趋于透明,此刻已经有红绿相间的字符隐隐透出来,像皮下游走的蚂蚁。
    又有声音在四下响起,戏谑道:“你以为进入虚空之后同样作为数据的你能完好无损吗?”
    Shu猛地转身,身后的屏幕已经很小,大概是Hikarino刻意闭起了眼睛,此刻空间里真正陷入一片如墨的漆黑。那黑暗像一种真实存在的实质,填满了每个空隙,从四面八方向Shu压来,令他几欲窒息。
    Shu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人靠与人的连接而存在,数据也是一样。失去所有连接的数据会成为一段无人问津的废弃代码,化作虚空的养料,连存在的资格都没了。
    他往后倒退几步,果然看到肉色重新回到皮肤,松了一口气,同时因为被一个AI如此拿捏而耻辱万分。
    Hikarino毫不掩饰地挖苦道:“我还以为你有多大的本事。你说要是你爹妈看见费这么多心思养大的人,只能像个蚂蚱似的在这蹦跶,得多失望,说不定又要往死里揍你一顿。”
    Shu看不见他的脸,但大致也能想象到他定是一副小人得志的死样子。Shu沉默着把手攥紧,指甲戳进肉里应该又是一片鲜血淋漓,如果有血可流的话。
    Hikarino闭眼躺在床上,摩挲着手指回忆Luca柔软温热的皮肤,口中喃喃道:“你不知道他有多软,暖和得不得了,我在他身边,抱着他睡了一整夜,怎么摸也摸不够。”
    Shu蜷缩在矩阵之中捂紧耳朵,却徒劳无功。Hikarino嗤嗤笑了两声,继续道:“我说了,你做不到的事我全都会做到,你要是还懂礼貌,现在应该谢谢我。”
    Shu怒极而喝:“闭嘴!”
    Hikarino嘴里啧啧两声,似乎还嫌不够:“你想不想看看我在游戏里对Luca做了什么?”Shu定定地抬头,看到屏幕出现的计算机画面上的安息林,木屋,摇曳的灯影,晃动的帷帐,咯吱作响的床。Luca把主角的脸捏成跟自己酷似的模样,此刻那张脸满面绯红,泫然欲泣。
    Shu闭上眼不愿再看,在一片呻吟声中,Hikarino的声音幽幽传来:“为什么你的记忆里有大段的空白?告诉我,你把它们放哪去了。”
    Shu猛然意识到,Hikarino趁自己崩溃无心防御的时候读取了他脑中的记忆单元!目的是什么,Shu再清楚不过。Hikarino知道自己的弱点就如同人知道自己有心脏,熔断锁和解开它的密钥,就相当于维系他存在的DNA。
    字面意思。密钥输入,熔断锁开,一旦运行,到那时Hikarino整个程序的根本逻辑会被直接由内而外烧毁,连残存的代码都会在系统的更新迭代中随时间消失殆尽。兹事体大,密钥牵一发而动全身,以防万一Shu将所有跟密钥相关的记忆档全都加密封存在最深的角落。
    此刻Hikarino虽然夺取了身体,但只能像个偷到了电脑的贼一样使用基础功能。刚刚的空子让Hikarino得以查看所有的外围记忆,不等他访问到加密文件,Yamino就反应过来再次将意识封存。
    Shu总算觉得自己胜了他一筹,重新盘腿坐下,笑得十分恶劣道:“儿子永远是儿子[ (下方空页放围巾关东煮插图)]。” []


    8.Deciphering-1
    Hikarino阴恻恻地冷哼一声,一个AI对什么亲属关系称呼不怎么在乎,但他还是难免对Yamino这种自诩亲爹的行为感到不爽。他调用最简单的逻辑算法进行推理,哪怕是小学二年级的孩子也能轻松得到密钥的格式。不到半分钟他就算出了结果,这是一条20位的三段式高级密钥。
    Hikarino闭着眼在庞大的数据网络中搜索游走,无数的信息流在他的脑海中汇聚成海浪奔涌不息。他尝试将Yamino过去使用过的所有密码整理到一起查找规律,但很快他就发现,在数百条密码中,没有一条重复,也没有一条符合条件。
    Yamino的密码找不到规律,无固定日期,全部由错乱的字母和随机数字组成,很简单,但很高明。
    三段式的密码若是以程序算法进行穷举,粗略估计最快也要一万年才有可能解开,更别提这串密钥中可能使用其他的英文标点或数字符号,破解的时间只会更长。
    Hikarino躺在床上双目紧闭,眉头微蹙。不知情的大概会以为他只是陷入睡眠,正在做一场不太舒服的梦。
    好在刚才通过激怒Shu得到的成果已经让他相当满意。虽然漏洞只出现短短几秒,但他已经将Yamino外围记忆区块中的所有细节都探了一遍并记录下来。
    该说Yamino是太聪明还是太蠢,如果他不将记忆隔断,也许Hikarino还得费点功夫去挨个排除可能构成密钥的关键信息。可他偏偏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将6岁的4月,13岁6月,以及17岁的7月这三段记忆给完全切断单独存放。
    想到这里Hikarino虽然仍闭着眼睛,但无声地咧开嘴角,嗤嗤地笑了两声。
    这不就是完形填空么?
    次日一大早,Hikarino便收拾好东西拉了个箱子出现在Luca家门前敲他的门。
    Luca没有早起的习惯,开门时人还是懵的就被Hikarino抱了个满怀,两只手臂分开在两边,抱也不是推也不是。
    早上风大,他被Hikarino抱着往屋里推,一边退一边听Hikarino笑道:“快换衣服Luca,我们得走了。”Luca昨晚连夜把INFINITY第四章通了,现下眼睛都睁不开,透过眼缝看Hikarino打开衣柜往包里塞了几件自己常穿的衣服。
    Luca打了个堪称巨大的哈欠,张着嘴含糊不清地问道:“去哪啊……你知道现在才几点吗Shu?”
    Hikarino收好他的牙刷杯子毛巾,走过去摸摸他乱翘的头发,“飞机两个小时后起飞,再不出发的话,就没办法去游乐园了。”Luca一听飞机已经醒了五分,再一听游乐园,瞬间振奋无比:“游乐园?!”
    驱车直达机场,一个半小时后两人已经坐上了回德州的飞机,要再次回到那个他们生活了18年的地方。
    “我在那的时候,整个镇子就那么一个小公园,翻来覆去只能玩旋转木马和滑梯。”Luca在地图上翻看游乐场的照片,连连咋舌,“我一走,立马游乐场酒店都建起来了,这叫什么事儿。”
    Hikarino正拿着头等舱的菜单点单,听到Luca的话也点点头道:“是啊,咱俩什么好处都没捞着。”吃完甜点,Luca又在头等舱来回观摩了一遍,才老老实实回来坐好,直到困得歪歪扭扭,嘴里还在念叨,“我是头一回坐头等舱哎……”Hikarino摇摇头把他座椅放倒,眼看着他呼吸逐渐平稳睡得酣然,心中有些遗憾。如果是经济舱,现在Luca靠着的应该是自己的肩膀。
    三个多小时的航程比Hikarino想得要快,只是Luca自从下飞机情绪便开始低落,这种表现到机场更甚,连一贯扬起的嘴角也耷拉着。
    近乡情怯,Hikarino大概知道他此时脑中在想什么。四年前的Luca跟Yamino也是这样拎着行李箱,毅然决然踏上离开的飞机。重回故地难免为旧事心烦,尤其当那些记忆相当深刻且不怎么讨人喜欢的时候。
    Hikarino拍拍Luca的后腰以示安抚,他的心情同样算不上好。这块地方充斥着Luca和Yamino的过往,没有自己的位置。这意味着他要时时刻刻看着Luca回忆跟别人的往昔点滴,对他而言无异于心尖剜肉。虽然他并不会疼,但就是……不太舒服。
    想到这里Hikarino又觉得冷得发僵,把Luca的手从身侧捞过来握在手心里。这个微凉的触感让Luca觉得有些熟悉,他盯着握住自己的这只手看了一会,最终还是没有挣开。
    游乐园就建在原先的镇上,不管是离酒店还是离故居都很近,Luca沉吟片刻对Hikarino说道:“我想……先回老地方看看。”
    “行。”Hikarino把箱子放进出租车后备厢,用力把盖板“嘭”一下合上,“但是我们先去酒店休息一下,你看起来很累了。”
    无人驾驶的出租开得极慢,遇车就刹,遇人便停。二十分钟的路程它硬生生在路上挪了一个小时。好在两人出发早,到酒店时才中午。Luca嘴里说着要睡要睡,一吃完饭却又拿出电脑把INFINITY打开。
    看到Luca的死亡记录上通红的74,Hikarino在边上乐不可支,被Luca的死亡凝视一扫,躲在他身后无声地把嘴瘪成波浪号。再开口时面红耳赤,颤声道:“要不……我帮你打?”
    「第五章·傀之帝国·断魂关[黑体]
    城墙上一片大雾弥漫,白得彻底。数千弓手被这大雾压得上身微倾,齐刷刷将箭头对准墙外的一大片幽绿如墨的树林,一动不动,远看如同一排纸人。
    此刻的断魂关外,绝对的黑与绝对的白相互侵吞融合,形成一片不容活人喘息的死寂。前方密林内鬼气森森,人影幢幢,好像有无数山野精怪随时会破雾而出,大杀四方。主角正坐在后方营帐内备战,手中的长刀闪着寒光,像预感到即将见血,长刀在擦拭下颤动,隐隐发出铮然嘶鸣。
    自羌梁国因公主之死向昭邺国宣战,主角便跟随八千将士在断魂关日夜死守。若羌梁突然发难,此关首当其冲。
    主角眉头紧蹙,又是疑惑又是怅然,他转身对边上的Hikarino问道:“我想不通,那蛊师怎么就突然成了羌梁国公主呢?”
    Hikarino一边给弓把缠上绳子,一边沉声道:“你可还记得,昭邺三年,边关曾爆发过一场疫病?”
    主角沉吟道:“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儿……”
    Hikarino道:“寄灵村外的镇民曾说蛊师便是在疫病爆发的那年来此作乱,她来后带走一大批镇民去寄灵村。”
    主角道:“她去寄灵村后,镇子上的疫病就明显缓解……”
    “正是。”Hikarino将箭插进箭筒,“西南多林木,林深则成瘴。羌梁国世世代代在林子里讨生活,最善用药。镇民说她来疫病来,可依我看,应当是她将疫病带走的。”
    主角心里好像有一个答案若隐若现,他眼眶瞪大惊道:“所以蛊师躲在寄灵村是在炼药救人?怎么可能,那血涂傀儡如何解释呢?!”
    Hikarino单膝跪地为主角穿上护腿,说道:“我们刚到寄灵村时,那些傀儡并未攻击,只是徘徊在外,对不对?”
    主角缓缓低头捂住眼睛,“你要让我相信那些傀儡只是她放在那当稻草人的?”
    Hikarino没有再说话,起身搂住主角,在他的头上揉了揉。
    突然,木桌上小杯中原本平静无波的水泛起涟漪。另一边箭筒抖动,里面的箭头相互碰撞,清脆微弱的金属刮擦声如同杀意在窃窃低语。
    二人瞬间警觉起来,主角起身蹲下手掌贴地,果然有震动源源不断从底下传来。他抬头与Hikarino对视一眼,一齐转身向外面奔去。」
    屏幕外Luca和Hikarino两颗脑袋凑在一起挨得极近,鼻息交织间Hikarino发现Yamino的身体出于本能反应逐渐热起来。
    “什么鬼……所以蛊师是好的,我才是坏的?”Luca喃喃道,“我可是死了74次才杀的她……”
    他脑袋一歪,才发现Hikarino不知道什么时候侧脸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从远处看跟亲上没两样。Luca被他呼出的热气搔得有点痒,偏头去挠脖子,Hikarino继续靠过去,得寸进尺地搂住Luca的肩膀道:“我有点冷。”
    Luca立马起身要去把暖气开大,被Hikarino拉着手腕重新拽过去搂着,“这样就行,开暖气太闷了。”Luca还想说什么,突然注意力又被屏幕画面全吸过去。
    「主角二人行至城墙上,前方早已云迷雾锁,偌大一片林子就这样隐匿在浓雾中,竟连树尖都看不见了。有阵阵闷雷似的踏步声由远及近,隆隆巨响连绵不绝,惊得林中飞鸟一群接一群扑棱着翅膀绕树三匝,无处落脚。
    Hikarino突然瞪大了眼睛探身去看城墙下,而后猛地举起手中的传令旗喊道:“弓箭手瞄准脚下!”
    主角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一下子从头皮麻到脚底板。
    无数身穿红色盔甲的人影已经在瘴雾的庇护下行至城墙跟前,而他们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远处的脚步声上,对此毫无察觉。那些人影空着两手,就这样徒手抠住城墙石壁同蜘蛛壁虎一样向上爬行。直到这时主角才看清,那哪里是红色的盔甲,它们浑身皮肉外翻,筋骨裸露,早已不是人的模样!一路爬,一路在城墙上剐出血沫肉泥,将墙面也抹得鲜血淋漓。
    不断有箭飕飕飞过,扎进那些血尸身体里,可它们无感无痛,硬是顶着血洞往上爬。被斩得只剩筋连着肉块,也要蠕动着扒到人身上,比起恐怖和威慑,反倒更让人恶心。
    突然,面上这只血尸在闻到主角的气味后像发了狂,从喉间发出一阵尖啸。临近的几只血尸都放弃手里的目标转身向主角扑来,只一下就摁着肚子将主角压倒。Hikarino在远处被几只血尸绊住抽不开身,再回头时,看到主角正徒劳地挣扎,口中不断涌出血来。
    Hikarino见状怒火攻心,一时间有如神助。手腕一掀,将桎梏住自己的血尸手臂硬生生掰断,随后用足尖将脚边的长剑挑起探身接住,反手劈去,将那血尸由头到脚直直劈成两半。他手中寒光凛冽,所到之处血水飞溅,头上脸上被黑血糊得一片狼藉。即便如此他仍一刻不停,几步跃到主角身边将人护在怀里。
    Hikarino原想先将主角安顿好,回头看去时,刚才被自己劈开的血尸竟化成一摊血水,尸骨无存。他低头去看自己手中的剑,染得血红的剑身上沾着细细密密的白色晶体。他拈起一点在指尖细细磋磨,是盐。
    城墙上的哨兵三餐都在哨卡里解决,图方便省事,便在城墙角落堆了几大袋的盐和调料。刚才劈砍之间Hikarino无意间划破盐袋,漏出的盐粒沾在剑上,普通的长剑因为盐的加持化作降世神兵,无往不利所向披靡。
    Hikarino顿时福至心灵,冲身边的将士吼道:“撒盐,冲它们撒盐!”
    一时间纷纷扬扬的白盐与雾气合二为一,效果立竿见影,血尸在接触到的瞬间便痛苦地蠕动,口中发出凄厉的嘶鸣。城墙下上一秒还蠢蠢欲动的血尸们立刻安静下来,不多时就像潮水一般退得干干净净。
    当晚营内杀鸡宰猪,推杯换盏,所有人都沉浸在死里逃生的喜悦中。
    不知道是谁先开始,他们的皮下出现大块大块的黑紫,紧接着开始口吐黑血,四肢肿胀。从手足开始,皮肤如干涸的土地一般皲裂。片片剥落,直到血淋淋的筋肉裸露在外,看上去与血尸无异。尖厉的哀号声此起彼伏,混乱之中火盆被踹翻,点燃了仓库中的粮草,一时间火光冲天,流血漂橹。
    营帐内的主角倚靠在榻边,眼睁睁看着Hikarino四肢崩裂的皮肤下,源源不断涌出的血打湿了床榻,顺着床沿啪嗒啪嗒地滴落在地,积起一摊暗红的水洼。
    他七窍流血,却硬是死死梗住胸膛一声不吭,微微地抬起肿胀得不成样子的手指,从主角的手背上极轻地抚过。他想说抱歉,口唇微张,只有黑血汹涌而出。他于是用眼神示意主角拿起木几上的匕首,给自己一个痛快。
    万籁俱寂,遍地横尸。一个身着黑袍的身影,从密林深处走出,在营帐中找到了濒死的主角,喂他吃下了几粒药丸。正将主角扛在身上准备带走时,才发现他的手与身边的那具尸体十指紧扣,一时间竟无法掰开。
    醒来时,主角又回到了最初的监狱。那老者站在他面前,烛火将他的脸照得半明半暗。
    “世事变幻,但时间从不作答,着眼于过去如何改变未来,生命相承,殊途同归,前路漫漫,你将一人独行。去吧,使命轮回,唯孤独永恒……”」
    Luca眼眶有点发酸,他眨巴了两下眼睛,以防万一又用手背揩了一下。Hikarino捕捉到他的小动作,把头歪到他面前,问道:“怎么了,哭了?”Luca迅速垂眸瞟了一眼,心道还好,没出眼泪。
    这章涉及到主要人物的死亡,单个章节就已经有普通单机游戏那么长。好在情节紧凑,几个小时下来并不觉得无聊。Luca又是靠,又是坐,又是躺地全神贯注玩了一个下午,已经腰酸背痛。起身伸了个懒腰,抬眼望去才发现窗外的天已经黑透了。
    身后窸窣作响,Luca回头去看,发现Hikarino已经开始换衣服了。他接过Hikarino递来的外套,声音有些发紧道:“走吧。”
    也许是晚上路比较空,也许是心境不一样,Luca总觉得无人出租车速度快了不少。车停在街区的路口时,Luca喉结滚动,感觉胃一阵阵地痉挛,暗道希望不要遇到熟人才好。
    德州的冬天冷得一如既往,一下车Luca就裹紧了围巾不停呵气。自小在德州生活的孩子,很少有像Luca这样怕冷的。
    几家的孩子打雪仗,玩到一半常常会把外套都脱去只剩一件单衣。嘻哈笑闹,玩得身上湿透,再各自被家长抓回去。Luca从小就没有那样的身体素质,也不大喜欢雪拍在身上的感觉。
    左邻右舍的小孩在边上打得酣畅淋漓,他就兀自站在路旁的长椅边,将平整的雪拢在一起。孩子们回去时,他已经堆了一排的小雪人在长椅上站岗。
    某天几个稍大的孩子竟然在雪球里包了石头,相互乱砸时用力过猛,那雪球飞高飞远,啪嚓一下打碎了临近街边的那户人家的窗。
    Luca有些幸灾乐祸地抬头去看,意外地没有训斥,没有吼叫辱骂,只有一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孩子,静静地站在窗边,两个眼珠子十分专注地盯着这里。他分明没有多余的表情,但Luca无端地觉得,他大概是想要下来玩的。
    起先Luca并没有将这对视的一眼放在心上,直到当晚,Luca在院子里玩蹦床,跳出一身汗时,突然听到隔壁传来关门的巨响。
    Luca从蹦床上跳起来,视线越过墙头,看到天寒地冻一片寂寥的冬夜里,那个孩子身上只有一件单衣,默不作声地一个人站在门口。不动,不哭,不说话,活像个木头人。
    这样冻下去怕是要出事,Luca这样想着,从家里拿了自己的羽绒服,偷偷从后门跑出去,把衣服递到那孩子手里,对他说:“穿上吧,太冷了。”
    那年的冬天,是德州有史以来最冷的严冬,孩子伸手想去接,手已经僵得伸不直了。于是Luca干脆把他拉到了自己家里,坐在暖气旁。刚做了一通自我介绍,那小孩突然说:“我要回去了,他们发现我不在门口的话,会生气的。”
    Luca不知道他那天在门外站了多久,只记得他走时很小声地说了一句:“我叫Shu Yamino,谢谢你。”
    之后Luca偶尔会在放学时遇到他,同行一段路。再后来中午吃饭时,Shu会把他餐盒里自己做的玉子烧夹给他。Shu不能出门也不能看电视,Luca就把看到的听到的,全都告诉他。永远是Luca在说,Shu就支着下巴在一边静静地听,听到有意思的地方,跟着一起笑起来。
    期末考试结束,学校放得比平时早。Luca拿着A+的卷子,顾不上跟Shu聊天,一路往家里冲。今天是他的生日,说不定妈妈会把他心心念念好久的自行车当作生日礼物。他兴奋地推开门,看到大厅的沙发上,父亲正在抱着他的客人。
    时至今日Luca已经想不起那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可以肯定的是妈妈一定比她好一万倍。
    那女人把他拽到跟前,调笑着要Luca喊她妈妈。Luca咬破了嘴唇才忍住没有把手中的卷子揉得稀巴烂。
    因为他没有出声,所以父亲在他脸上扇了一巴掌。
    那是很响的一巴掌,令他的耳中嗡鸣起来。父亲明显不记得了,今天是他的生日[(这里插入一张LucaA+卷子的插图)]。[]

    9.Deciphering-2
    妈妈离家出差的日子对Luca来说总是格外难熬,这不是父亲第一次带人来家里,可这是Luca第一次挨打。Luca虽然皮,可只要妈妈在,顶多是一通说教绝不会动手。他窝在床上,看着那张掉在地上平平整整的卷子。
    那张卷子是A+,而今天是他的生日。
    入了夜,楼下传来倒车入库声。Luca从床上爬起,跑到门口又回过头去捡起那张卷子。
    刚到楼梯口,妈妈就弯腰张开手迎他,被这么个炮弹似的小丸子冲得往后一个趔趄。
    “哇,我们Luca拿了A+!”妈妈摸着Luca的脑袋,怀里意外的一片安静,她察觉不对,低头仔细去看Luca的表情。Luca脸上的肿尚未消退,隐约能分辨出几条手指印,微微泛红。妈妈心疼不已的同时怒从心头起,压着声音问道:“告诉妈妈谁打得好不好?”
    Luca一个下午没流一滴眼泪,垂眼低眉伸手去指沙发。父亲正瘫靠在那里,捏着手机噼里啪啦打字。听到妈妈的问话他扭头背过身,满不在乎道:“打一巴掌怎么了,没踹他算好的了。”
    一个下午,Luca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去填心里的窟窿,刚盖上一层茅草,转眼就被这句话砸个稀碎。委屈顿时决堤似的冲出来,他抽噎了两声,眼泪就豆子一样往外滚。哭到伤心处,涕泗横流,话都没法囫囵说全了,反反复复只那一句在嘴里念:“我有妈妈的,我不要叫别人妈妈……”
    哐的一声巨响把Luca吓得在原地打了个嗝,是妈妈抓起玄关的烛台猛地摔到玻璃茶几上,碎片四溅,像打碎的冰。
    父亲忙不迭从沙发上起来拍掉身上的碎玻璃破口大骂,母亲摘了指间的婚戒甩到他身上,污言秽语从口中倾泻而出。
    这婚戒像一枚子弹,击碎了那层经过重重粉饰的遮羞布,露出底下的满目疮痍。
    ……
    Luca想得入神没注意脚下,被雪浸过的石子有点滑,他打了个趔趄脚下一软几乎摔到Hikarino身上。好在Hikarino从刚才就把手伸得老长虚拢着Luca的腰,这一跤才有惊无险地被拦下来。
    Luca低头看脚底,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路边的鹅卵石小道上去了,卵石之间相互摩擦,听着也像踩在玻璃碴上。
    两人漫无目的地沿路闲逛到社区中央,这里曾经的社区公园已经被推成平地,改建了停车场。Luca站在停车场门口回忆了好一会,最终还是走进去,在雪地上转着圈踩出滑梯和秋千的位置。
    停车场的大灯亮得晃眼,Luca站在那些条条框框中间,几朵雪花被风刮到Luca面前,挂在睫毛上随着眨眼忽闪忽闪。他在逆光中对Hikarino挤出一个笑脸,“以前我就坐在这个秋千上冲你家窗户打手势陪你聊天,也不知道你看懂了没有。”
    Hikarino盯着他的脸,像Yamino那样听他絮絮叨叨地说。Luca的嘴的确是笑着,但是眉头紧紧蹙在一起,看着并不像真的高兴。
    那雪花看得Hikarino十分心痒,正想伸手上去拂掉时,它已经化成一滴水珠顺着睫毛滑落下去,余下Hikarino的手无措地悬在空中。
    Luca短暂地愣了一瞬,转而将这只冰凉的手紧紧握住,内心暗暗有些自责,回到这里后Shu就一直没说话,心里一定也是不好受的。他拍拍Hikarino的手背道:“走吧,最后再去看一眼,然后这辈子都不来了。”Hikarino盯着被他抓住的那只手,感觉脑中的Yamino再次躁动起来。
    再次站在这栋两层小楼前,Luca有些恍惚。房子漆刷得很是干净匀称,明显重新粉刷修葺过。小时候想透过墙看外面还得用蹦床,长大之后才发现这墙其实不算高,一抬眼就能望到里面的墙根。
    四年前Luca一走,没了后顾之忧的父母立马办了离婚。房子判给母亲没多久,她就给Luca打电话,说房子卖了,要给Luca分钱。彼时Luca大一下半年刚结束,已经有能力接建筑设计稿的单子,没要母亲一分钱。后来母亲偶尔打电话过来时都是寒暄,慢慢地也就不再联系了。
    Luca拉着Hikarino在房子周围转了两圈,并没有看到想见的,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果然没了,唉,想想也是。”Hikarino问道:“什么没了?”Luca指着后门车库旁的墙角说:“秘密通道没了。”
    秘密通道实际是一根用金属支架固定好的排水管,Luca半夜能从二楼溜出去野全仰赖于它的慷慨奉献。每一个金属扣都正好够他把脚搁上去,次数一多,爬上爬下比走楼梯都好使。
    六岁的Luca靠着这条秘密通道,绕过撕扯在一起的父母爬回了自己房间,把床单被套全堆在墙角给自己做了个窝,弯腰钻进去后盯着地板两眼发直。听着楼下闹得昏天黑地,他心里涌起一阵很不合时宜的笑意,玻璃茶几打碎了,他的蛋糕要放哪呢?他掩住嘴角,一直笑到眼眶湿润。
    突然窗户被什么推开,带着晚春湿意的风一下子灌进来,从那阵风中爬进一个瘦削的人。他浑身湿透,掸了掸紧贴在额角的鬓发,似乎是想过来,刚要动脚,又低头看着自己一身的水最终还是立在原地,很轻地叫了一声:“Luca。”
    Luca觉得奇怪,他原先只觉得心里空空,看到这样狼藉的Shu眼底突然泪意滔天。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现在很想过去抱他一下。这样想着也这么做了,他一脚踹开边上的被子枕头,冲过去跟Shu抱了个满怀。Shu被他扑得往后退了半步,牢牢搂住了问他:“还好吗?”
    Luca没抬头,整张脸埋在对方胸口一动不动,如果不是鼻涕即将飞流直下,Luca可能会就这样跟他抱一个晚上。他退后一步抓来几张纸胡乱地擤鼻涕,好一会才想起来问:“Shu你怎么会来?”
    Shu正对着窗外拧衣服上的水,回道:“我听见你家动静很大,不知道你有没有事,就过来看一下。”衣服被他拧得皱皱巴巴好歹是不滴水了,但裤子还是湿透的。
    Luca从衣柜里翻出一套睡衣让他换,在Shu把衣服掀到腰间时非常见外地闭起眼睛,再睁开时Shu已经蹲在地上把自己留下的水渍擦干净了。身上终于干爽的Shu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看到Luca麻利地把卷成团的被子毯子铺开,拍拍身边的位置示意他坐过去。
    Shu刚盘着腿坐好,Luca的上半身就凑过来靠着。他的身体温温热热,身上干净的沐浴露味沾了潮湿,从底下透出来一点带着薰衣草味的奶香。Shu肆无忌惮地嗅着,一边听他颠三倒四地把前因后果讲了一遍。
    “今天是你的生日。”Shu偏头想看Luca的表情,嘴唇却不小心擦到了近在咫尺的耳垂,脊背一僵。房间里没开灯,他在黑暗中抿着嘴角无声地摸摸刚才碰到Luca的那一小片嘴唇,兀自红透了脸。
    Luca歪歪扭扭地靠着Shu叹了口气,闷声道:“随便了,反正又没人在意。”
    话音刚落,Shu就从他身边噌地一下站起来,满房间找了一圈,拿来纸笔在地上放好,往上面画了几根弧线,三两下连成一个像模像样的蛋糕。又思量片刻,爬起来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翻出Luca许久没找见的彩铅,在蛋糕上面添了几块黄澄澄的芒果。
    Luca看到蛋糕一下子雀跃起来,也拿着彩铅在蛋糕顶上又加了些花花绿绿的糖豆,念念有词道:“再来点草莓比较好,把上面都铺满。”
    加上最后一根蜡烛,Shu把纸举在Luca面前一本正经道:“吹蜡烛吧。”
    Luca看看纸,又看看Shu,憋着坏劲一口气呼上去,纸打在Shu脸上把他惊得头往后一缩,两个人面对面蹲着嘿嘿傻乐了好一会才想起来还得许愿。
    以往Luca许愿会老老实实闭眼,双手合十在心里默念愿望,只因父亲说过若是不照做,愿望天使就不会实现他的心愿。如果不做这些表面功夫就不肯让愿望实现,那这天使未免也太小心眼了,Luca心道。于是他既不阖目也不缄口,就这样盯着Shu的眼睛把愿望念出来。
    “我希望妈妈永远都不用再跟爸爸吵架。”
    Shu问他:“那你呢?”
    Luca掰着手指,好像才想起来愿望应该是许给自己的,重新垂眸思考了一阵道:“我想要一辆很帅的自行车。”说完,突然又拽着Shu的手臂说:“趁着刚吹完蜡烛,你也许一个!”
    Shu打出生起就没体验过生日这种东西,想当然的以为过生日就应该所有人都许愿的,于是拿出了一百分的虔诚说道:“我想要你所有的愿望都实现。”
    Luca笑起来张张嘴刚要说什么,楼下突然一声巨响,紧接着是一阵刺耳的刹车声,似乎是车子撞在车库门上。
    尖锐高亢的怒骂声在楼下响起:“你以为我不敢吗!狗杂种,敢开我的车出去接女人!”
    “你他妈真是疯了!”
    “你这狗日的东西带那些不三不四的人脏我儿子的眼睛,就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你说谁不三不四,你有种离婚啊?!现在去离婚呐!”
    “如果不是为了我儿子,老娘早就踹了你这个有爹生没娘养的畜生!”
    Luca脸上的笑容瞬间褪了个干净,一张脸煞白无比,吞了两下口水,要再次将自己蜷作一团。Shu在他后退的那一刻便拽住他的手腕把人摁在怀里,捂住了他的耳朵。不多时,刚换的干衣服胸口又湿透了。感觉到Luca剧烈地颤抖,Shu心疼到无以复加,只能一遍遍在他耳边重复:“没事的,别怕。”
    直到外面的叫骂声和车声都远去,风息雨霁,Shu已经不记得自己说了多少遍。
    窗外的春虫重新开始叫唤的时候,Luca用极轻的声音说了他的第三个愿望。
    “我想每个生日都和你一起[这里插入一张涂鸦蛋糕的插图]……”[]

    10.Deciphering-3
    “Shu,”Luca突然喊了Hikarino一声,担心道,“你怎么抖得这么厉害?”
    Hikarino满心满眼都是Luca在路灯下的眼睛,晶晶亮亮像两颗模糊的月亮,完全没注意到Yamino的身体正像筛糠一样把衣服抖得簌簌作响。他撩开袖口,发现手臂上汗毛倒竖根根分明,鸡皮疙瘩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一身。
    Hikarino虽然夺取了身体,却并不能控制肌肉记忆和原始反应。这具身体正因为Luca的某句话紧张,僵直,麻痹。
    矩阵中的Yamino已经几乎崩溃,从Luca开始回忆过去,他就在焦躁不安地原地打转。直到刚才Luca说完最后几句,他突然像发过头的面团一样瘫倒在地上,徒劳地抱住双膝将脑袋埋进去,一副挫败绝望至极的模样。
    Mom and dad no longer argues
    The bicycle
    Every birthday with you together[居中]
    Hikarino心中一动,身上仍然战栗不止,分不清是因为恐慌还是极度的兴奋。5秒内他将几个愿望里的所有单词排列组合了10240遍。
    没有一个能对上号的。
    思考中他眨了一下眼,生理性的眼泪不知什么时候蓄满了眼眶,顺畅无比地落下来。他干脆做出一副悲不可遏的表情,在寒风中抖成一片伶仃的叶子。
    Luca实在看不得一向从容淡定的Shu在自己面前落泪,心尖疼得直抽抽。犹记得那次回去以后Shu虽然努力将衣服吹干,但味道有变,Shu仍然被父母发现并被皮带狠狠抽了一顿。
    想到这里Luca顿时感觉喉咙发紧,揽住他的肩膀竭尽所能地将Shu抱紧,把自己的体温渡到对方冰凉的身上。
    “别怕别怕,没事的。”Luca把Shu曾经对他说的话完整地还给了同一个身体不同的人。
    Hikarino十分享受这种厮磨间肌肤相触的感觉,不自觉地贴得更紧,把楚楚可怜贯彻到底。“没有人站在我身边,Luca,我只有你……”
    Luca目光柔和,哄小孩似的拍着Hikarino的背道:“我永远都把你放在我的第一位呀。”
    第一位、第一位……第一位!
    Hikarino默默在心里将这个词反复咀嚼了几遍,突然灵光乍现,首字母!
    E B W Y T
    几个字母输入的瞬间,第一段密钥解开了。
    Hikarino喜不自胜仿佛大仇得报,盯着矩阵中Yamino仓皇失措的脸,嘴角越咧越开,乍一看有些狰狞。他埋在Luca的颈窝,极小声地说:“I'm win.”
    Yamino闻言猛地抬头,怨毒阴狠地直视着因Hikarino闭眼而一片漆黑的荧幕。
    Luca低头问道:“你说什么?”
    Hikarino摇摇头道“没什么,我在自言自语。”说完松开手退后半步,捧住Luca的脸与他额头碰额头,旋即在额头上印上一个吻。
    Luca双眼瞪大,怔在原地,两只脚像被钉在地上。他看着对方飞扬的眉宇,和那双因为流泪而水光潋滟的眸子。心跳在乱了一拍后,像即将出笼的鸟,胡乱蹁跹着翅膀乱蹦。
    雪下大了,好像也落在他的心上,被滚烫的心融成了水。
    Hikarino一边后退,一边对Luca招手道:“走吧,我的第一名。”
    这一吻直接把Luca亲懵了,他跟在Hikarino身后,河豚一样的鼓起脸颊,呼呼往外吹气,只觉得被Hikarino用手捧过的半张脸烫得厉害,被亲过的额心更甚,仿佛被火炭点了一下。
    脸上的热度迟迟不散,Luca刚回酒店就逃难一样冲进浴室里用凉水冲脸。冲了二十多下才让脑子冷静下来,甩甩手掏出手机给Andrew发消息。
    Luca:「兄弟 兄弟 江湖救急」
    Luca急得半张脸沉进浴缸里吐了半天泡泡,终于听到Discord的提示音响起。
    Andrew:「咋了这是?」
    Luca:「亲额头是什么意思」
    Andrew:「别告诉我你俩成了?」
    Luca:「谁俩」
    Andrew:「我都听Benjamin说了,有个人黑你电脑给你表白来着。」
    Luca:「不是那个啊啊啊 你快说 亲额头什么意思」
    Andrew:「喜欢呗,还能什么意思,你被人亲了?」
    Luca摸着自己的额头,果断回了一句:「怎么可能 当然是我亲别人」
    他在浴室里对着镜子做了好一通心理建设,出去时看到Hikarino正对着电脑笑得花枝乱颤。他又是好奇又是纠结,犹豫半晌别扭地从后面靠过去看。
    屏幕上又是一个黑色的框,上面的程序命令飞成了马赛克,Luca还没扫完一行,紧跟着又飘上来一大串。眼花缭乱中Luca好像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他疑惑道:“嗯?我好像看到了Andrew?”
    Hikarino把手抬起来,摸他的头道:“哪有什么Andrew?”
    Luca任他摸了两下,余光忍不住又去看Hikarino的嘴唇。心里那种异样的感觉又汹涌起来,他赶紧后退几步转身回自己房间,关了门一个猛子扎到床上去。
    自从圣诞发布会结束到现在,他在面对Shu的接触时越来越难以招架。倒不是说对方的动作真的有多么过火,摸头牵手这些朋友之间做做并不奇怪,就算是刚才那个吻理解成Homie Kiss也没什么问题。
    可他怎么总想着去盯人家的嘴?!
    诚然,Shu这两瓣嘴唇弧度优美,唇角天生微微上扬,看起来像个猫似的,长相也是一等一的清秀好看。Luca忍不住去舔自己的嘴唇,反应过来后抱着被子在床上滚了几圈,内心崩溃道:“你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
    等好不容易有了困意已经是三更半夜,半梦半醒间Luca房间的门被人推开,轴承发出轻微的响动。
    床垫凹陷下去,有人坐在边上。
    Luca一下子清醒了,一只冰凉的手在他脸颊上来回摩挲。他听到Shu的声音在咫尺响起,像带着很深的遗憾:“Luca,也多看看我吧……”
    说完Hikarino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牵住他垂在床沿的手塞进被子里,起身往外走去。
    门关上后,Luca的思绪如同一辆龙头坏了的自行车,歪歪扭扭磕磕绊绊地绕了许多个弯。
    熬了个对穿,他却没觉得有多困,睡了个回笼觉赖到日上三竿才爬起来,Shu居然破天荒的这个点还没起。客厅茶几上有一堆没来得及收的游乐园攻略,上面的字非常飘逸,吃的喝的玩的分门别类写满了两页纸,甚至连进纪念品店里Luca可能会喜欢的东西都罗列了一个清单。
    Luca忍不住脑补某人在小夜灯的昏暗灯光中写字的样子,入神想了半天,一转身差点撞上Hikarino的下巴。他刚才看得太专注,竟不知道这人什么时候来的,更没想到他上半身居然光着!
    Luca心如鼓擂,下意识往后退,身后的茶几将他小腿拦了一下,整个人往后倒过去。Hikarino眼疾手快拽住他的手腕把他往怀里拉,两个人的胸膛就这样紧紧贴在一起避无可避。
    后脑勺被Hikarino的手掌摸狗一样地揉着,Luca全身的血液轰一下冲到脑袋上,整个人僵硬无比。Hikarino低低笑了两声,自觉地放开手转身去沙发上坐着,没事人似的说道:“叫早饭了吗,我好饿。”
    “还……还还没。”Luca磕磕巴巴地回话,咽了两下口水去给酒店餐厅打电话。
    大冬天的,Luca给自己点了三份冰激凌,在Hikarino的注视下一口气吃完。费了好大的劲才勉强自己抛开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收拾收拾出发去游乐园。
    圣诞节刚过不久,大部分人还在放假,游乐园里人不算少,大多是情侣或者带娃的夫妻。Luca和Hikarino两个男人,而且是两个体态修长,长相出众的男人,站在游乐园门口,很是引人注目。
    Luca同往常一样去看地图指示牌带路,没想到Hikarino进游乐园跟回家似的,轻车熟路的抄近道带着Luca到了过山车排队的地方。Luca暗道一声奇怪,仔细打量Hikarino的表情,确实与平常无异,问道:“你之前来过?这么熟?我以为你是路痴呢。”
    Hikarino没有回答,装模作样地看了几眼手上并没有地图的几张纸。
    这个项目的队伍不长,两个人没排多久就上了设施。直到听到广播的介绍,Luca才知道人少不是没有原因的。整趟列车,四个大回环,两个与地面几乎垂直的断崖式大坡,上去的人无一不像在滚筒洗衣机里走了一遭。
    爬升时Hikarino抓着Luca的手道:“怕就抓紧我!”下一秒车头向下,以200km/h的速度向地面俯冲,Hikarino瞬间被头发和狂风抽打得发不出声。
    冬天坐过山车简直是酷刑,下来后Hikarino如同去了趟鬼门关,被风刮得涕泗横流,又被身体的失重感折腾得难受,抱着呕吐袋在边上坐了好一会。还好是下雪,十个过山车只运行了三个,要不然以Luca的新奇劲必然要挨个坐一遍。想到这儿Hikarino心里一阵庆幸,望向远处如织的人流,估算着Luca去买饮料的时间。
    趁Luca不在身边,他把矩阵的传声通道打开,忍不住嘴贱道:“你电脑上的爬虫程序真是非常好用啊Yamino。”
    Shu在矩阵里闭着眼打坐,面无表情像在吊丧,Hikarino继续道:“你说,要是Luca看到这些,会是什么反应?”
    Shu睁开眼睛,眼中尽是淡漠凉薄,表面死水一潭,手却在身侧攥得死紧。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偷鸡摸狗的事干多了,迟早会有人把你这层装模作样的皮扒干净。”Hikarino扯着嘴角边说边笑,“你要是态度好点,求求我,说不定我能帮你把东西销毁掉。”
    Shu像是听到什么笑话,眯起眼睛看向屏幕外雪后湛蓝的天,“你就好好珍惜能这样玩角色扮演的日子吧。”
    Hikarino实在搞不懂Yamino这骨子里的倨傲自负到底是哪里来的,低头看了一眼手表,Luca已经买了20分钟的饮料了。
    他给Luca发消息过去问:“Luca 你还在小卖部吗”
    迟迟没有等到回复,他随手将呕吐袋扔进垃圾桶,抬腿往商店的方向去。
    ……
    Luca在商店冷饮柜前噘着嘴思考汽水买芒果的还是葡萄的,边上一个初中生模样的小孩唰一下拉开冷柜,柜门差点撞上Luca的脑袋。
    他不悦地打量过去,这小孩还穿着校服,大概是来参与学校里的活动。手里拎着一大袋零食,书包拉链没合上,里面的手机岌岌可危。
    Luca拍拍他的肩膀道:“书包拉链没拉,东西要掉了。”
    那小孩刚手忙脚乱地低头弄书包,从店外面又冲进来三四个与他一般年纪的少男少女,揽住他肩膀摇了几下,其中一个稍高一点的嚷道:“干嘛呢,买个喝的这么慢,待会跳楼机的队排不上了!”说完几个人又风风火火地蹿出去。
    Luca看着他们的背影,心里说不出的怀念。如果初中那会没有错过大巴,跟着一起去了隔壁镇子,会不会也是这样欢脱热闹的场面?
    Luca就读的圣安东尼奥中学每年七月中旬都会组织一场规模相当宏大的夏游活动,下到刚入学的低年级,上到全体教职工都会参加。所有人会在当天早上乘坐学校的大巴,组成一支数千人的庞大队伍前往活动地点,然后爽快玩一整天。地点不固定,不过以室内场所居多,旨在寓教于乐,张弛有度,陶冶情操。
    在他8年级那年,圣安东尼奥中学的新校长出乎意料地将夏游地点选在隔壁镇上的游乐园。
    彼时的Luca苦求妈妈去游乐园三次无果正郁郁寡欢,突然知道这个消息,大喜过望。
    他提前一个星期就早早地做了准备,哪些地方一定要打卡,哪些东西必须得尝尝,整天整天地拉着Shu聊自己的游乐园计划。Shu被他的情绪感染,鼓起勇气回家对父母说道:“学校今年的夏游……我也想参加。”
    Shu的母亲一眼扫过来,眼里尽是鄙夷,父亲干脆头也没抬道:“你脑子里整天装着这些无聊的事情,怎么考上好高中、好大学?那种浪费时间的活动有什么可参加的?想都不要想。”
    Shu抠着自己的手指,嗫嚅道:“我一直都在学……”话音未落,父亲手上的书就照着头砸来,书脊重重敲在额角,把Shu敲得眼冒金星往后退了半步,扶着墙才勉强重新站定。
    母亲扶了一下眼镜,慢条斯理道:“想去可以,拿你的成果来换。”
    Shu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已经破了角的白信封,低下头,双手将信封供在手里举过头顶道:“这些是奖学金和计算机竞赛的所有奖金,求求您让我去这一次。”
    信封里的钱他攒了一年多,一分未动。
    东西被拿走,他没敢抬头,静静听着面前簌簌的点钱声。半晌,父亲将钱拍在桌子上冷笑:“五千多块钱,就能让你这么骄傲了?竟然在这里提要求。”
    Shu呼吸一滞,抿着唇跪下。“求求您,就这一次。”
    第二天Luca第一时间就看见了他额角上的一片青紫,皱着眉气道:“他们又……”
    Shu笑着摇摇头,看起来很高兴,拉着Luca的手道:“我也可以跟你一起去了!”
    夏游前夕,Luca的父母不知道因为什么又吵起来。Shu在自己家里都能听到刺耳的摔打声持续到半夜,他站在窗前有些忧心忡忡暗自祈祷。
    但愿Luca睡得安稳,但愿明天一切顺利。
    次日Shu起得比以往更早,提前了两个小时到校在座位上边写题边等。七点五十了,去游乐园的大巴已经陆陆续续停在楼下。Shu借了别人的手机给Luca打电话,三个都是无人接听。他皱起眉头回了座位,盯着窗外望眼欲穿。
    八点零五,孩子们鱼贯而出,准备坐大巴出发。班主任到Shu面前问道:“Shu,你不去吗?”他摇着头再次看向窗外,Luca没有来。
    一个多小时后Luca才背了满书包的零食姗姗来迟,班里只有Shu一个人坐着。他冲过去拍拍Shu的肩膀道:“是太早了吗?怎么还没人来?”
    Shu起身把住Luca的肩膀把他从头到脚细细看了一遍,除了有些疲惫外,Luca看起来与平常并无二致。
    Luca被他盯得奇怪,挣开他的手问:“怎么了啊?”他组织着措辞想尽量让Luca别难过,刚想开口,Luca已经脸色一变,拖着脚步往黑板走去。
    “不是……他们已经走了吗?”Luca指着黑板上“请大家8:10分准时到楼下排队上车”的字样,侧着半个身子问Shu。看到对方垂着脑袋点头,他不可置信地冲去教师办公室门口,里面早已空无一人。再开口时Luca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他们全都走掉了……”
    Luca被Shu拉着回到教室,眼泪湍急,回到座位就趴着,把整张脸埋进胳膊肘,肩膀一耸一耸过了好半晌。直到把眼都哭痛了,Luca抬头擦干净脸上的泪痕,瘪嘴问道:“那现在怎么办,我不想回家。”
    Shu低头思忖片刻,对Luca说:“走吧,我知道一个地方。”他们俩背着包出了校门,往学校后面走了大概两公里,来到一片不大起眼的林子。
    穿过林子,后面居然别有洞天。一小片湖被林子围在中间,水波不兴,表面光滑得很,看起来很适合打水漂。Luca四下扫了一眼没看见合适的小石子,只好作罢。
    好在Luca带了野餐垫,他俩随便找了一片平整草地后,就坐下把零食都铺在上面,阳光从树间透下来,在他们身上画上或深或浅的光圈。Luca看着湖面清浅的涟漪,心里突然静下来了。他转头问边上准备躺下的Shu:“你怎么发现这儿的啊?”
    Shu眯起眼睛把手挡在眼睛上道:“去年全州联考,我拿了第一,爸妈给了我一个下午的自由时间。我到处乱转,就找到这了。”那是他第一次知道,除了读书做题,一个下午居然还能去那么多地方做那么多事。因此只要有一点空,都会跑到这里来散心。
    时值盛夏,已经有蝉不停在树上吱哇乱叫。Luca被它们叫得心烦,一时兴起从垫子上起来,扒拉着树干,手脚并用爬到一条横着的树枝上坐着,吊下来两只脚前后晃荡。
    这树大概有三四米高,Luca晃来晃去把树上的叶子折腾得抖抖索索落下来不少,Shu很忧心地起来站在树下,仰起头来看着他。阳光很大照在树杈枝丫间,逆光中Shu看不清他的脸,阳光镀在他身上,照得他皮肤雪白,一头金发璀璨夺目。
    Luca看到Shu绷着双手站在底下,笑道:“我就算掉下来你也接不住啊,这不得砸掉你半条命去。”
    Shu道:“那也要接啊。”
    Luca看着他满脸认真的样子,觉得偶尔露出一点傻气的Shu居然有点可爱,心情一下子变得极好。没去成游乐园的遗憾和自责,转眼也烟消云散了。

    11.Conflagrate
    Luca坐在商店门口正想得入神,一抬头就看到脑中想着的人穿过人群大步朝这边走来。
    记忆中的身影与现实重叠,Luca感觉像喝了酒似的飘飘然,把刚买的汽水又贴在脸上。
    Hikarino在他身边坐下,看他这个样子总想逗着玩,手撑在他腿侧,倾着半个身子,肩膀靠住他的肩膀,两只带着笑意的眼睛直直地看进他的瞳子里去。
    Luca被他盯得瞳孔震动眼神飘忽,猛眨了几下眼睛,视线又不受控制地往他的嘴唇上去。暗叫一声不好,干脆把作怪的眼睛闭上。看着他紧闭双眼睫毛乱颤,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架势,Hikarino心里的笑意如惊涛骇浪,但面上却波澜不惊,接过Luca手里还剩一半的饮料拧开就喝。
    Luca睁大眼诧异道:“哎,这个我喝过了。”
    Hikarino问道:“那怎么了?”
    Luca道:“你不是不喜欢喝别人动过的吗?”
    Hikarino灌完最后一口,回道:“我喜欢啊,因为是你,喜欢得不得了。”
    Luca被这句话中暧昧的歧义震得脑中一片空白,晃神间手里被人塞了个手机。他抬头看过去,一个姑娘红着脸羞赧地挽着头发问道:“可以帮忙拍张照片吗?”
    Luca低头去看,手机上打开的分明是通讯录。他果断把通讯录关掉打开相机,那姑娘勾起的嘴角一下子落下去,紧接着她暼了一眼Luca身边,见鬼一样地抽回手机转身就走。Luca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Hikarino面无表情,没什么特别的,看起来好像在盯着那姑娘头上的兔耳朵发箍。他立马起身跟过去把人叫住,冲她和气地笑笑。
    Hikarino看他居然追过去,一下子坐直了,远远地盯着。看到Luca低头跟那个姑娘说了几句,对方伸手朝右边指指,重新又笑起来,踮着脚尖凑到Luca耳边不知道在干嘛。
    Hikarino忍无可忍,往那边走了几步。姑娘见他面色不善,强笑着跟同伴逃也似的走了。
    “说什么呢?”Hikarino收敛起表情,状似无事地问道。
    Luca带着他往姑娘刚才指的方向走,边走边说:“我看她头上那个发箍好看,问她哪里买的,商店里怎么没有。”他冲前面扬扬下巴,“她说那前面有个打卡活动,免费送。”说着很习惯地拉住Hikarino的手道:“给你也弄一个。”Hikarino被他这么牵着走,心里的烦躁只坚持了5秒,绷紧的嘴角就忍不住翘个老高。
    打卡处离游乐园门口不远,两人刚才为了抄近道从它左边正好错过,这会儿再去问时,兔耳朵的款已经发完了,只剩下一些猫猫狗狗还放在架子上。
    Luca刚才还觉得兔耳可爱,现在看到挂着的那两个黑色猫耳朵,瞬间就皈依了猫猫教。拎起一个对着Hikarino的脑袋比划道:“你上辈子是只猫吧,怎么会这么合适。”
    Hikarino低头任他摆弄了一阵,指指前面的牌子道:“要先去拍照才能拿来戴。”
    Luca“唔”了一声,直接拿着那个发箍去找摊主问能不能戴着拍照。那人在他们两个之间扫了一眼,露出了然的姨母笑连连点头。Luca就又拿着东西几步一跳地回来,眉毛高高挑起道:“看吧,搞定了。”
    Hikarino闻言拿起一个狗耳朵箍在他头上笑道:“我的Luca真棒真厉害真不错。”Luca装作没听见,僵硬地撇过头扶着发箍转身就走。Hikarino跟在他身后闷笑,这小子的心思从后脑勺都能看明白。
    要领发箍得先合影,写留言,还得把照片带文案晒到社交网站集满十个赞。Hikarino一听要集赞就兴致缺缺,Luca倒是积极得很,拿着相机对准Hikarino的脸道:“Eyy!Shu!Shu看这里!”
    Hikarino在镜头底下不太自在,手想揣兜,结果在身侧戳了三下都没找到兜在哪,干脆不往那边看,专心去踹脚边一个不知道在这儿待了多久的米老鼠气球。Luca从来没见过Shu这么局促的样子,噗一下笑出来,把镜头对准自己,靠过去摸他的脑袋,咔嚓咔嚓连按了四五下快门。Hikarino侧过身想躲,一脚踩在那个破烂气球上,大概是终于踩松了底下的绳子,整个气球开始嘶嘶漏气,如释重负地干瘪下去。
    Luca把导进手机的照片怼到Hikarino眼前,他盯了一眼,瞬间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眉尖抽动,闭上眼缓缓把头扭开。照片里的Hikarino表情还是懵的,眼睛微微睁大,头发本来用发箍妥帖地压着,被Luca一揉,簇簇呆毛在底下翘起,配合这个黑猫耳朵,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Hikarino头扭到哪,Luca的手机就跟到哪,两个人缠了半天拉拉扯扯地转到厕所边上的一条小岔道里去。四下无人,Hikarino攥住Luca的手腕直接将人压在墙上,倾身靠过去与他鼻尖碰鼻尖。
    打闹了这一阵,两个人都还喘着气,热度在他们身位之间交织,酝酿起不知名的情绪。Hikarino喉结滚动,偏开一个小小的角度,垂眸贴得更近,几乎要亲上去。
    突然,他余光瞥见什么东西。转眼去看,从岔道尽头竟钻出来一个破布烂衫的血人,浑身咔哒咔哒响着,上下没一块好肉,正颤颤巍巍朝这里挪过来!
    Hikarino一时间反应不及还在怔怔地望着,Luca顺着他看过去,霎时魂飞魄散,什么旖旎的心思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拽住Hikarino拔腿就往外蹿。
    在巷子外呼哧带喘好一会儿,Luca才敢探进去半个脑袋观察情况。只见那鬼东西靠着墙根坐下,挠挠头,在身上掏了个什么东西出来叼在嘴里。噼啪一下,从他的指间冒出来一点火光,不多时一缕烟雾从他口中徐徐涌出……Luca在外面一脸黑线,估计是哪个鬼屋的NPC从后门出来抽烟,被他俩撞了个正着。要是没有这只假鬼,说不定真亲上了……Luca这样想着,心里居然有点遗憾。
    不过刚才要是接吻,他们两个现在指不定会有多尴尬。Luca暗自庆幸了一阵,回头看到Hikarino在身后低着头半晌没出声。
    他突然想起来Shu极其怕鬼怕黑,平常稍微黑点的地方看都不敢多看一眼。此时猝不及防跟这东西打了个照面,怕不是被吓破了胆。Luca赶紧转身牵着Hikarino重新回到人多的地方去,对他说:“留言还没写呢,走吧。”
    Hikarino其实不慌,就是这具身体突然心悸令他有些喘不上气,看Luca这么担心他很是受用,干脆不说话了任由他这么牵着。
    回到摊位,两人各自拿了一张红色的挂牌到边上坐着写。Luca支着脑袋冥思苦想了一阵,忽然咧着嘴低头写了几个小小的字:
    “We are peas and carrots, We will longevity together.”
    写完他就歪头去看Hikarino的,细细端详了几眼,字依然是好看的,但内容他却看不懂。几行字,又是冒号又是括号,看着像是代码。他问道:“你写的什么意思?”
    Hikarino把手指竖在嘴前,一副高深莫测天机不可泄露的模样,Luca切了一声道:“留个言都要写这么难懂的东西。”说罢起身,踮脚将自己的红牌子挂到最高的枝梢上。
    Hikarino问道:“挂那么高干嘛?”
    Luca道:“那不是普通的留言,挂高一点,万一哪天管愿望的神仙心情好,就帮我实现了。”
    Hikarino只是笑笑,随手将红牌挂在手边的低枝上。
    挂好留言牌,Luca把合影发到ins去集赞。Hikarino看到那个文案几乎两眼一黑,皱着眉头很是嫌弃道:“你这什么鬼文案。”
    照片上一个懵逼,一个开朗;一个不修边幅,一个笑容灿烂,上面配了一行字:“在游乐园捡到一只黑猫”。Luca对此很满意,把自己的发箍握在手里捏着上面黄色的狗耳朵。
    整个下午,他们把各种刺激的不刺激的玩了个遍。跳楼机,海盗船,原本还要坐摩天轮和大摆锤,可惜下雪,这些项目全都停运了。
    离天黑还有一会儿,Luca不想这么早回酒店,在脑海中思索着还有哪里没去。突然脑中灵光乍现,对Hikarino道:“我们还有个地方没去呢!”
    Hikarino问道:“远吗?”
    Luca看了眼地图,答道:“三公里。”
    Hikarino不假思索地答道:“大门那里可以租到车,骑自行车去吧。”
    Luca突然停下不走了,狐疑地挑起眉尖盯着他道:“你知道的,我不会骑自行车。”
    Hikarino在鼻子上摸了一把,“我一直想跟你一起骑车。”
    “可是你从来没说过。”Luca仍然盯着Hikarino的眼睛。
    “我怕说了你心里抵触。”Hikarino错开眼,抿着嘴看起来垂头丧气,接着说,“如果你没准备好,我强迫你接受,那跟我爸妈所作所为有什么区别。”
    “我没这个意思……别这样说,”Luca的声音一下子软下来,“你跟你爸妈才不一样,我们骑车去吧,你教我?”
    跟以往一样,只要提到父母,Luca就没有办法坐视不管,Shu身上的伤痛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父母虽然对他一再施虐,但在他们意外离世的那段时间,Shu还是着实沉郁了一阵。
    斯人已去,那些日久恒远的积怨全部压在活人身上,凝固成一座无法动摇的山。
    哪怕时隔经年,Shu也从未忘却过那些阴暗惨痛的记忆。Luca能做的只有在每一次他碰到伤口时陪在他边上,竭尽全力替他疗伤。有些人就算是死了,带来的伤痛也只会从表面的伤疤变成深入骨髓的隐疾。
    自行车锁“咔嗒”一声解开,Hikarino把高度放到最矮,Luca两条腿支着地面还有余地,很放心地冲Hikarino胡说八道:“这么矮,三个月吃奶的也能骑吧。”
    Hikarino看着他杵在地上的两条腿笑道:“你把脚踩踏板上呢。”
    Luca闻言收回一条腿,手僵得像两根木头不懂调整平衡,刚蹬上就哎哎叫着往边上倒。Hikarino一个箭步抢上去,单手连人带车一起稳住。Luca忍不住伸手,在他手臂上又是掐又是摸又是揉的弄了好一阵。
    Hikarino被他捏得好笑,问道:“你干吗呢?”
    Luca抬头问道:“你背着我练手臂了?”
    Hikarino摇头,说:“没有特意练,想不出来事就做几个俯卧撑。”
    “几个?”Luca又在肱二头肌上捏了一把,“几个是多少?”
    Hikarino淡声道:“百来个吧。”
    Luca咋舌,好像被激起了什么胜负欲,七扭八歪地蹬了两步,感觉又要摔,他大喊道:“Shu!ShuShuShu!抓着我!”
    Hikarino干脆两只手从他腋下抄过去,把他拢在自行车和臂弯之间,将Luca在车把上的手包在自己手心里,侧在Luca的耳边沉声道:“抱着呢。”
    Luca的后背紧贴着他的胸膛,一说话,胸腔震动,Luca觉得一阵痒麻从后背一直爬到心里,控制不住地呼吸急促。这个反应让Hikarino以为他在怕,下巴在他额角上蹭蹭,声音温温软软的像在哄小孩:“别怕别怕,我好好扶着呢,摔不了。你别盯着地上,往前看。”
    Luca心道:“Luca KaneShiro你真是越活越没出息,回去得找些清心咒之类的东西来念念。”
    有Hikarino这样扶着,Luca不用畏手畏脚,起先他连踏板都踩不准,慢慢也能自己调整起平衡。突然,Hikarino在他耳边说:“Luca,我的手已经没有在用力了。”说完最后一个字他一下放开了手,Luca一紧张连喊都忘了,摇摇晃晃地冲出去,抖了两下居然稳住了。
    “Shu!!看我!!!”Luca不敢回头,只好冲着前面喊,倒是把前面一行人喊得都看过来。
    他也不尴尬,干脆停下笑嘻嘻地跟她们搭话:“去哪啊?”
    几个人互相看了两眼,不确定Luca在问谁,其中一个圆脸金发的姑娘答道:“我们去情人湖。”
    Luca眉头一挑,笑得更高兴了。“巧了嘛,我们也去。”他转身,看到Hikarino还在后面背着手大爷似的晃悠,对圆脸姑娘一行人道:“咱们一道去吧。”
    反正离得不远了,Luca把自行车在路边停好,十分自然且友好地拉着Hikarino加入进去,问:“你们是这里人吗?”
    几个女孩原本不敢搭腔,但看他这么自来熟,脸上的表情也缓缓松动了。另一个年纪小点的答道:“我们是来毕业旅行的。”
    “毕业旅行?Shu!我们到时候毕业也去吧。”Luca看向Hikarino,眼睛亮得像两颗小星星似的,Hikarino被他眼里的希冀感染,勾起嘴角点着头摸摸Luca飞扬的发梢。本身Luca走路就吊儿郎当,此时因为学会自行车心情正好,更是没个正形。搂着Hikarino一只胳膊,半个人几乎贴在他身上,看着极其亲昵。
    几个女生面面相觑了片刻,都抿着嘴掩着半张脸偷偷笑起来。
    圆脸姑娘问道:“你们也是去看烟火大会的吗?”
    Luca差点蹦起来,凑过去问:“烟火大会?今天吗?”
    圆脸姑娘道:“对,差不多还有……”她低头看看手表,“还有不到半个小时就开始了。”
    Luca心潮澎湃,双手抱在脑后,面向Hikarino倒退着走,“你还记得初中那次,我们在湖边待了一个下午。你说下次要再来这放烟花,隔了这么久,今天终于有机会了。”
    Hikarino注意着他脚下,略微有些心不在焉。他没有跟Luca待在情人湖的记忆,想必那一定也跟密钥有关。他暗自蹙起了眉,在心里嘀咕,情人湖……
    在他的记忆中,对情人湖的印象停留在高四下半年期末测试那天。那场考试直接关系到州排名和大学的保送名额,因此整个学期Yamino都两点一线只在学校和家来回往返,连单独跟Luca见面的时间也没有。
    彼时的Luca已经是校篮球队的队长,四处比赛收获了一大票迷妹。时不时有各种女生化着稀奇古怪的妆容,把校服裙子卷了几圈坳成堪堪遮住大腿根的超短裙,探头探脑地在班级门口等着。Luca只要出现,她们就一窝蜂围上去,又是送水又是递早饭。连午休用餐的时间她们都守在边上,恨不得贴上去与Luca形影不离。
    Yamino坐在靠走廊的窗边,圆珠笔在草稿纸上使劲地戳,戳到笔珠爆出来,黑色的油墨漏了半张桌子。他才冲边上的同学抱歉地笑笑,接点水独自用抹布收拾干净。
    不过好在Luca并不怎么在意这些杂七杂八的人,在若干次把那些礼物当面扔进垃圾桶,弄哭了几个女生后,死缠烂打的也渐渐少了。于是Yamino继续心安理得地在学校占据Luca的大部分时间。他们一起吃饭,一起午休。Luca打篮球时他就坐在一边刷题,偶尔用手机拍几张Luca扣篮的照片。
    Luca喜欢建筑,Yamino就陪他去学校图书馆借了一堆建筑图解的杂志和概论,看他举着手指头发誓说要跟Yamino考上同一所大学。然而这样的日子只持续了两个星期,当Luca带着二班的Sophia一起出现在Yamino面前时,他几乎咬碎了牙才忍住没有当场发作。
    光太过耀眼夺目的时候,除了会招来虫子,还会招来比虫子更难缠的飞蛾,尤其是这种把自己当作蝴蝶的飞蛾。
    Sophia是个越挫越勇的性子,成绩不错,人缘也好。表白一次被拒,两次被拒,依然三番五次拜托不同的人送情书过来。意识到情书没戏,她就拜托Luca也带她一起去图书馆,说对建筑感兴趣的不得了,想跟着他学。
    Luca不好拒绝,只能带着她一起。Yamino死盯着她拽住Luca袖口的手,阴冷的戾气从眼中毫不掩饰地溢出来。
    圣马克高中往南三公里就是他曾经带Luca去过的那片湖。由于位置偏僻,环境清幽,不少学校里的少男少女为了追求刺激,会在傍晚过去幽会。长此以往,这里逐渐成了尽人皆知的圣地,美其名曰“情人湖”。
    期末测试的当天早上,Sophia的笔袋里出现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七点半的时候来情人湖吧,我在这里等你,我想要你,看过之后烧掉,不要让我失望。”没有署名,但那个字迹分明就是Luca的。Sophia心里一阵狂喜,环视一圈后小心将纸条塞进了包里。
    几乎是同一时间,教导主任的桌上也出现了一封匿名举报信,乖巧地叠好装在白色信封里,人畜无害。
    当天考试结束,Yamino一路尾随Sophia来到情人湖外的树林,亲眼看到她烧毁纸条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七点半的天已经擦黑,她从树林朦胧的边缘走进一片深似一片的阴影里。踩踏枯枝的咔嚓声像薯片,松散的碎在脚底,Sophia用脚尖把它们扬起来,想象自己跟Luca在这样的场景下跳舞。
    为了留下好印象,Sophia特意重新刷了牙喷了香水,然后在树林边的公厕里换上漂亮的裙子,扎了个漂亮的发型。她有点紧张,是那种好的紧张。
    湖边站着一个人,个子很高,头脸乃至整个上半身都被树影覆盖,她看不清。但是那件衬衫短袖和宽松的牛仔裤,她不会认错,是Luca穿过的。
    她甜笑着靠过去,在“Luca”背后轻轻拍了一下。“嗨,我来啦。”很奇怪,她站在原地搓着自己的手心凑近鼻子,那里还残留着布料湿湿黏黏,又酸又馊的汗味。
    还没来得及分析手上的触感,Sophia被一下子掀到地上,地面上有小石子,她的尾椎和整个后背遭到了重创,像被卡车迎头撞了。她不大高兴,推推对方的肩膀想起来,下一秒,嘴被两片厚唇严严实实地堵住,舌头钻进她的口中胡乱搅动,比蚯蚓粗大一些,像泥鳅黄鳝大鲶鱼,让她有点恶心。
    口臭和头油味迅速扩散,把Sophia熏得皱紧了眉头,她用力想推,却发现这个肩膀既圆且肿,整块压在她身上,她腹背受敌喘不上气感觉肋骨快断了。底下有什么东西,一边一个,铁钳似的箍住她两个脚踝正在试图撬开她的腿。
    一种剧烈的不安和恐慌从她心头蹿起来,令她毛骨悚然。她顾不得自己漂亮的发型。也没办法躲避背后那些硌人的碎石子,她曲着腿,想踢,想踹,弯着手臂用手肘去顶撞,尝试像普法栏目里的女警察教的那样自救。
    踹不到,撞不动,顶不开!她的攻击没有对身上的肉山造成半点伤害,比即将被车碾过的蚂蚁还不如。油腻腻的手在她身上游走,她的嘴被堵住,叫不出声。
    “唰啦”一声,她漂亮的裙子被撕开了。
    瞬间,不知道是不是惊恐到极点的幻听,Sophia的耳边突然涌出无数的窃窃私语,喧闹无比,嘈杂无比。
    紧接着,快门灯像闪电,劈头盖脸地砸过来,砸开她的眼睛。眼前一片白色,她像刚失去视力的瞎子,茫然地转头,什么也看不清,她还被压着,手指在土里抠出了血。
    “校园网上发的是真的啊……”“狗男女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么饥渴啊笑死我了”“刚考完就忍不住了”“连霍恩她都亲得上去啊”“那可是肥猪霍恩”“好恶心呕”“看不出来身材还不错嘛”“她还穿着粉色内衣呢哈哈哈哈”“快拍下来拍下来,拍全了”“你看她那个欲求不满的表情”“我的天啊,好专业不会真的卖过吧”“她家里干嘛的啊,她老妈不会也是做这一行的吧”“这谁说得准呢”“肥猪霍恩的校花女友WOW”“居然让这小子摸上了,老子馋她好久了”“你看她那个样子,估计谁来都会张开腿喽”“这种好事当然要兄弟们都尝尝”“来拍得漂漂亮亮”“偷情还光明正大发预告也太牛了”“估计就是想被人拍吧”“想火想疯了呗”……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教导主任的声音在近前响起:“都干嘛呢!散了散了,各自回家!”
    那具肉体终于从她的身上爬起,口水和汗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酸臭味,把她才喷的香水盖得严严实实。那个香水是芒果味的,酸酸甜甜,的确是Luca会喜欢的味道。灯光还在闪,她茫然地抱紧双膝像一只任人宰割的兔子,她的手指很痛。
    第二天清空书桌,Sophia没有来。
    第三天拍的集体照里,没有Sophia。
    第四天毕业典礼,Sophia依然没有出现,人间蒸发,像雪花消失在水里。
    Luca看着校园网上不堪入目的照片视频,拧紧了眉道:“怎么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往这上面发。”最后看了一眼照片里血淋淋的手指,他注销了校园网账号。
    ……
    在情人湖做了这种事情,Yamino还有心思带Luca来看烟花才有了鬼了,Hikarino心道。
    “Shu,我们以前来的时候这林子有这么大吗?”Luca看着前方这片林子疑惑道。
    虽然叶子都落了个精光,只剩光秃秃的枝干像某个疯女人干枯分叉的头发一样在空中交错纵横,但还是能看出这林子大概是扩栽过,规模比从前大了许多。
    Hikarino搓搓身上的鸡皮疙瘩,认同道:“肯定比以前大了,应该改成了景区。”
    他们几人一起走进林子里,天已经黑得要离很近才能看得清脸。刚才的那些记忆让Hikarino打心眼里不太喜欢这个地方,握着Luca的手紧了紧。Luca担心他怕黑,迅速地反手回握住。
    情人湖似乎也被挖宽了很多,没有以前那种小巧精致的感觉。湖边围了很多人,个个都在对烟花翘首以盼。Luca在边上默默咬嘴皮子,期待得手心出了点汗,他把手松开在衣服上擦了两把,还想回去重新牵着,结果下巴被Hikarino捏住左右晃了几下。
    Luca嘴被捏得撅起来不好说话,叽里咕噜问了一句:“你干嘛啊?”Hikarino噗嗤一下笑出来,“别咬嘴,等会儿发炎了。”Luca余光看见那几个女生盯着他们俩笑得一脸诡异,赶紧拍掉Hikarino的手,非常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清清嗓子。
    忽然从远处传来尖锐的嘶鸣声刮进Luca耳朵里,几道红蓝交加的刺眼火花像有人从地面往上抛沙子,嗖地向天上窜去,带起一条浅色的轨迹。沙子的顶端越来越亮,爆发出无数条金色银色的光条,刹那间点亮了目之所及的整片天空。紧接着又是呲呲几声,新诞生的火花在天空中打转,带起几圈黄色紫色的同心圆。每个同心圆都向外扩散,最后交融在一起化进昏蓝夜空里。
    烟花有中心,那人呢,人有吗?
    Luca忍不住转头去看身侧的Hikarino,四目相对,他顿时瞳孔放大。在那双同样澄紫色的眼睛里,没有别的,他只看到了忽明忽暗的自己。
    这片仍然在闪烁着的夜空下,Hikarino向Luca伸出双手,缓缓地捂住了他的耳朵。一瞬之间,好像所有的尖叫和欢呼都与他们隔了很远,呼吸声和心跳声在手掌间被放得无限大。
    烟花很美,像把烟花印在地上的湖面更美,可这些Luca都没心思看了,因为Shu正站在他面前。那个曾经在冬夜里裹在风雪中罚站的人,那个偷偷来给自己过生日身上被雨水浇透的人,那个在树下张开手接住自己的人……此刻被烟花镀了一层接一层瞬息万变的光,特别、特别鲜明。这个陪伴了他十多年的少年,眼神炙热,直白,真诚,比火花更烫人。
    趁烟花落下,只剩星星点点不大明显的余光,趁所有人都被四周带着火药味的空气裹住;趁孩子还在欢呼,大人还在拍手……
    趁心跳声敲得又急又重,震耳欲聋。
    Luca再也掩饰不了内心的悸动,他伸手捧住Hikarino的脸,在冬季夜晚冰凉的雾气中吻上了他的嘴唇。
    闭眼的那一刻,烟花和月亮都不重要了。
    两个人唇齿缠绵耳鬓厮磨,Hikarino的嘴唇绵软,带着点甜味,Luca忍不住用舌尖去追逐这颗糖果,在上面轻轻舔了一下。
    他发誓只是用舌尖小小的舔了那么一下,就被Hikarino扣住后脑勺叼着下唇,又是咬又是吸又是吮的狠狠亲了一顿。嘴唇又痒又麻,身上也火辣辣的。
    原本是Luca主动,但主导权却被Hikarino握在手里。Luca被他亲得喘不上气,嗯哼着想挪开,后颈却被他用了巧劲控在手里,另一只手从外套边缘探进来,在Luca腰间轻轻摩挲。Luca被摸得难受,在他怀里挣了两下。Hikarino一下子跟他分开,两条手臂用力把Luca箍在怀里,额头抵在Luca的肩膀上喘了几口气,小声道:“不要扭。”
    第二场烟花又开始升空,Luca侧头亲了一下Hikarino的脸颊。
    后者额头仍旧靠着,脸微微偏过来让Luca能看清他的表情。两只眼睛在焰火的照射下因为动情泛着莹莹水光,像两颗满月的小月亮,看起来很好欺负。Luca心里一动,低头又亲上去。
    他好像上瘾了[插入一张Sophia缺席的毕业合照]。[]

    12.Vulnerability
    他们抱着咕滋有声地亲了好一会,边上的人都很自觉地让出了一圈宽敞的空地。分开时两个人喘着气往周围一看,那几个女生早不知道回避到哪里去了。
    幸好烟花的动静够大,绝大多数的目光都集中在天上,无暇顾及这两个亲得气喘吁吁的人。Luca脸皮薄,拽着Hikarino一路小跑,冲出林子才停下来摸摸自己发烫而且微微肿痛的嘴唇。摸了没两下,他就脚下拌着蒜被Hikarino推到路边的电线杆前。Hikarino的眼睛像长在Luca嘴上了,直勾勾地盯着那两片红润丰腴的唇,作势又要亲上来。
    “不亲了不亲了!”Luca把头歪到一边,另一只手抵在对方胸膛,Hikarino大概是非常激动,Luca感觉自己摁在一个发动机上,手心被撞得突突跳。他还没见过Shu这种情动到难以自持的样子,明显感觉有个滚烫的疙瘩在激烈的蹭动间顶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Luca也是男人,对这种生理反应再熟悉不过,脸上霎时红得要滴血了。他把身子往后挪挪,伸手把他的嘴捂住:“先回去……边上有人,你不是最讨厌被人盯着吗?”
    Hikarino哪管什么人啊狗啊的,在指缝里呜呜几声,把手掰开咽着口水问:“回去可以继续吗?”
    Luca手心在他额头上一拍把他的脑袋往后推,“不可以。”
    “为什么?”Hikarino不解道,“我们已经是结、结……”他突然止住话头泄气了,重新把脑袋埋进Luca颈窝,拎着对方的手腕环住自己的腰,闷声闷气地说:“我是你的,我已经是你的了,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Luca快被他这个可怜兮兮欲言又止的样子可爱疯了。从前的Shu永远都是同一副表情,温和平静没有活人气,最近却格外黏人,让Luca喜欢得不得了,忍不住顺着他的话问道:“怎么就是我的了?”
    Hikarino叹出来一口热气,头忽然晕起来,他被自己逼到了死胡同,脑子很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干脆当没听见,自顾自问道:“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啊?”
    Luca长长地“嗯”了一声,老实回答:“不知道。”
    Hikarino一下把头抬起来差点撞到Luca下巴,“不知道?!你会随随便便跟别人也这样亲来亲去的吗?”
    “当然不会啊。”Luca否认道。
    Hikarino又把头歪下去,像猫似的在脖颈间来回蹭,看着不太安心。
    “那你讨厌吗?”
    “不讨厌。”
    “喜欢吗?”
    Luca声音带笑道:“嗯……不知道。”
    Hikarino晓得Luca这是存心逗他玩,一股热气从身上起来,急得在他嘴上狠狠啄了一口。“不准不知道,快说,告诉我吧,说你也喜欢我。”
    他把Luca抱得很紧,手臂像要勒到对方身体里去,说道:“我比以前的我更喜欢你。”
    Luca被告白没有百遍也有十遍了,这样的话倒是第一回听,他想好好问问Shu到底是什么时候对他有这种心思的,却听到对方嘴里小声地嘟囔着好热。他抬手去挠Hikarino的下颌,指尖所到之处都是汗津津的。Luca立马用手背去探他的额头,被这温度吓了一跳慌乱道:“好烫,Shu!你发烧了?这么突然?!”
    Hikarino两个耳朵里嗡嗡响,声音也听不大清,刚才还热得想脱衣服,这一下又冷得打哆嗦,像一只被丢进滚水立马过凉水的大虾,偏偏Luca还一口一个Shu,听得他不舒服。他捧着额头上Luca的这只手放在嘴边细细地亲,末了用舌尖在手背上轻轻舔了一下,抬眼去盯他的眼睛。
    Luca被他亲得口干舌燥心猿意马,视线更加舍不得从这张脸上挪开。直到看到Hikarino两只烧得发红的眼睛才猛然醒悟,抽出手来打车,同时在心中狠狠痛斥了自己一番:“对着病人胡思乱想什么呢!”
    烟火大会封路,Luca打的车进不来,Hikarino这个样子自行车肯定是骑不了,只能走回去。Luca怕他热得难受,从花坛边捞起一把雪攥着,把手冻凉给Hikarino当冰袋。
    Hikarino原本烧得难过,闭着酸胀的两只眼走路,被Luca的手这样轻轻按着太阳穴才好受些,Yamino突然在矩阵里冷不丁地笑了一声。Luca在旁边,他没法开口,只能任由Yamino在那自说自话。
    “你觉得刚才的那些吻和关心有多少是给你的?Hikarino,那些都是我的,不管你在这里多久都改变不了。”Yamino笑得癫狂,眼角抽搐,两个手往身后撑着很惬意地盯着黑暗中的某个角落。“你别误会了,Luca对你的所有关照和在乎,全都是因为我在他身边的十五年。没有这些你以为你对他来说算什么东西,你还记得Luca有多怕你吗?”
    Hikarino倏地攥紧了衣摆,脚下一软,被Luca抢上来慌忙抱住,抖着声音很急地说着什么,Hikarino已经听不清了。
    刚才Luca突如其来的那个吻信息量太大,他一时间处理不了,加上身体本身的起伏波动,触发了他给自己写入的程序保护机制,暂时失去了对体温的控制。如果只是这样倒还好说,重启体温控制模块,不到半个小时就能解决。可Yamino的那些话像火星子在脑海中四溅,点到哪里,哪里就乱了套,供他思考的程序在这番摧残下已经几乎紊乱。他强撑到上车,最后听到车门“砰”一声关上,他被Luca扶着躺倒在后座,头枕着他的腿。
    不知道在车上摇摇晃晃多久,再次醒来时他已经规整地脱了衣服躺在床上。
    Hikarino盯着天花板又是一阵天旋地转眼冒金星,下意识抬头想四面看看,额头上的东西因这一动滑到边上,他又想抬手去拿,抽不动,这才发现手一直被边上趴着的Luca抱在怀里。
    Luca正趴在床边打着盹,被他一下子动醒立刻坐起来问道:“怎么样,还很难受吗?你体温还没降出了一身汗我就……”Luca没继续说扒衣服之类的事,Hikarino头上的冰袋化了,他拿着出去又换了个冰的,重新坐在床边道:“你做梦还一直说不要去医院,你以前一有点事就要去医院的,这次怎么死活不去。”
    Hikarino看着他的样子,心里如同啮柴食檗,涩意从心头漫上来连同口里都是苦的,他手肘支起上半身,问道:“我睡了多久?”
    “你一睡就是一天,再不醒我就要叫救护车了。”Luca瞟了一眼手机,手摁在Hikarino额头上把人压回床上,“快一点了,你接着睡。”
    Hikarino盯着他看了半天,见他没有挪窝的意思,问:“你准备一直守着?”
    Luca蹙着眉一脸忧色:“不守着那怎么办,万一你醒了我不在呢?”
    Hikarino强笑道:“我是小孩吗,用得着这样照顾?”
    Luca把水递到他嘴边,喂了他几口,“当然啊,也就你不把自己当回事儿。”
    几口水下去,Hikarino嘴里没那么干了,心里却更苦,他试探着问:“如果我不一样了呢?如果我变了,我不是我呢?”
    Luca抚着他的脸颊笑:“Shu,你烧傻了,你不是你还能是谁,除了你谁都不行,别想这些了。”
    他鼻梁发酸,用手把眼睛连同那些不甘的贪婪和欲念都掩在后面。人心不足蛇吞象,他还没有成为完整的人,倒是先把那些陋习都给学来了。
    Luca摸的是Yamino的额头,捏的是Yamino的脸颊,牵的是Yamino的手,跟他Hikarino半毛钱关系也没有。想到这些,Hikarino就觉得抱得再紧都不够,他抓住Luca正在把玩自己额前碎发的手,轻轻捏了捏,很长时间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来,轻声道:“那我就一辈子都是Shu吧。”只要能留在这,以什么样的身份都行。
    Luca看着他这幅忧心忡忡的样子,干脆也爬上床躺在他身侧同他肩靠肩,软声道:“Shu,我们毕业旅行去冰岛看日食吧,我查了,日子很近。”
    Hikarino把手从眼睛上放下,笑着说:“去吧,一起去。”
    Luca支起身,眼睛亮闪闪地盯着他说:“说了就不能反悔啊!小时候在湖边你承诺了一堆事,结果光烟花就迟到了八年呢!”
    Hikarino回忆起小学的那个夏天,他当时坐在树杈子上晃落叶的画面,忍不住牵起嘴角。“你还用树叶子当烟花,在那上面晃个没完,那么高的树,我生怕你摔……”
    说到摔字时他突然停住,像是意识到什么,脸上的笑意刹那间散得无影无踪。
    他能想起那天Luca的每一个动作,每个表情的细节,13岁的Yamino答应要陪Luca看烟花,还要看月食看日食和极光。不仅如此,他还记得在那天回去后,Yamino偷偷在日记本上记下了一句话:
    Lake Fireworks And My Promise
    这段记忆所在的位置是……2072年6月12日。
    这个文件夹直到今早都被封存在Hikarino无法触及的角落。什么时候解开的?怎么解开的?Hikarino心里一紧,直觉不对。
    他试探着将五个首字母输进第二段密钥,果不其然,第二段锁解开,紧接着程序中弹出来一个新的红框,那是熔断锁的最后一段密钥。被封锁的文件夹不可能莫名其妙跑出来自己解开,Yamino也不可能大发慈悲地帮他开密码,把身体的支配权拱手送人。
    要么是Yamino在盘算什么,要么就是矩阵出事了!
    他紧绷着身子坐起来,尽量平静地对Luca说:“我去个厕所。”
    Hikarino眼前的灯光散得乱七八糟,光条把走廊分割成变换着颜色形状的方块,他像在一个魔方肚子里走迷宫。高烧令他的肌肉抽搐脚步虚浮,只能撑着墙勉强往前。
    合上门,他的脸色冷下来,转身面对镜子道:“Yamino,你在搞什么小动作。”
    矩阵中央,他看到Yamino躺在那里纹丝不动,冷白的光透过屏幕打在他身上,与尸体无异。
    Hikarino两手撑着大理石台面,死死盯住镜中那双发红的眼睛,低声喝道:“还装什么!”
    话音刚落,Yamino突然动了,他的腰像被人牵着,往上提,违反了正常生理结构所能折叠的极限,然后整个上半身转向屏幕。过程中他的腰腹像毛巾似的拧在一起,断掉的部分不停有密密麻麻的数字冒出来填补身体,整个人慢慢以诡异的姿态立起来。
    Hikarino不错眼地紧盯着对方,直到那张脸惨白惨白地扭过来,这才发现原本安着眼窝的地方竟然成了两个洞。两颗眼球被数字托在里面,僵硬地转动,最终也对准了屏幕上Hikarino的眼睛,直勾勾阴恻恻地盯着。
    Hikarino心中骇然,Yamino的数据已经不完整了,拆分出去的部分比重过大,剩下的数据不足以支撑人形,造成这个结果的只有一种可能——矩阵有问题!
    他调动全部算力去查矩阵结构,在看到那个仅有两个字符大小的漏洞后所有情绪都化成怒火烧穿了他的理智。一直注视着他的Yamino开口说话了,嘴里发出怪诞的机械音,断断续续听着极其硌耳朵。
    “珍……忄惜昔亻尔……”[有插入单独部首]
    “剩Sheng乘刂、下的……时间”
    “我……会……讠上你”
    “死在lu……ca……面前”
    一股血气在Hikarino胸中翻涌,他一拳捶在面前的镜子上,看着Yamino的脸在上面碎成数片。
    他比谁都清楚,一旦数据进入公网裹挟进庞大的数据流里就根本没可能抓到。以当前他跟Yamino的共生关系,粉碎这些剩余数据,虽然能让它无法运行,但同时这具身体也会彻底瘫痪。
    这个狡猾的杂种!
    他目眦欲裂,凶光毕露,浓重的杀意在眼中肆虐,像八角笼中穷凶极恶的困兽,镜中裂纹将他的瞳孔和满眼的血丝切割成两半,在白炽灯下阴冷又诡谲。
    突然外面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被大力推开,Hikarino还没来得及收敛表情,猛地转头去看。
    四目相对的瞬间,Luca一句话还没出口就被Hikarino那个眼神吓得张着嘴僵在原地,半晌才缓缓收回压在门把上的手,声音有点抖:“Shu……?”

    13.Skeptical
    Luca牙关打颤差点咬到舌头,瞥了一眼镜子,脚步迟疑片刻最终还是没能朝Hikarino跨过去,干涩道:“你没有事瞒着我吧……Shu?”Hikarino静静将头低下,沉默不语,半晌再抬头时眼底已是一片通红。
    看着Hikarino眼中骇人的血丝,Luca突然回想起这个眼神他曾经见过的,就在他们决定一起出逃的那个17岁的夏夜。
    那年夏天高中最后一场考试结束,成绩排名也都出了。Luca的分数正好够着心仪大学的分数线,没有后顾之忧。毕业典礼结束后他跟Shu一同回去,路上他对Shu说道:“我想带我妈回路易斯安那的姨母家住一阵。”
    因为父亲毫不收敛的婚外情,Luca母亲患上了极其严重的躁郁症,不是在哭就是在摔打东西,持续不间断的歇斯底里把Luca逼得也快疯了。
    Shu听了之后低头愣了好一会儿,剩下的一段路明显有些心不在焉,快到社区公园他突然停下脚步,对Luca嗫嚅道:“我……我还不想回去。”Luca回头,惊奇地发现暑气渐盛的七月里他居然在打哆嗦。
    Luca赶忙拉着他在摇摇欲坠的轮胎秋千上坐着,问道:“怎么了?”Shu勉强地扯扯嘴角,被Luca伸手在脸颊上捏了一下。“别笑了,你笑得比哭都难看,如果你爸妈因为考砸了为难你,大不了你就……你就离家出走。”
    Shu垂着眸任Luca揉圆捏扁,手指在他的腕间摩挲,半晌低声道:“我能走去哪……你去了以后还回来吗?七百多公里太远了,我上哪找你。”
    Luca一下子眉眼弯弯,笑道:“我还没走呢,你就想上了。”沉思片刻,他突然从兜里掏出来一支笔蹲到Shu面前,“把手伸出来。”
    Shu依言照做,手被Luca拉住,水笔在手背上轻巧地画上去几道弧线,有点湿,有点痒。画完Luca拎起他的手摆在眼前仔细端详了一阵,又在上面添了个眼歪嘴斜的笑脸,对他说:“喏,你放心,它消失的时候我就回来了。”
    那是一颗黑色的,不怎么精致但可爱小巧的糖,大概是芒果味的吧。Shu终于又笑起来,但腿还是反反复复地抖着。因为他看见就在刚才,他跟Luca拉着手的时候,公园的角落似乎极快地闪过去一个人影。
    两人在公园一直坐到日暮西垂,分开时Shu站在如血的夕阳里冲Luca挥手,表情很奇怪,说的那句再见也像诀别。
    Luca没多想,当晚就开车带母亲连夜离开德州。原本以为至少能安生一段时间,没想到才一个星期,父亲便过来直截了当地逼母亲离婚,那小三就正大光明地坐在门前的车子上抽烟看戏。
    母亲被他们逼得病发,奔去厨房拿刀要当街砍死Luca的父亲和那个小三。Luca怕她做出不可挽回的错事冲上去拦,反倒被父亲一推撞到刀口上。
    水果刀在小臂上剌了一道五六厘米长的口子,皮肤狰狞地翻开,被切断的肌肉组织从里面鼓出来像红色的玉米粒。血珠冒出来,连成线,一路牵到地上去,滴滴答答,蜿蜿蜒蜒,像一串断掉的念珠。他看到他的母亲站在暗红又浑浊的河流中央指着他大骂道:“你跟那个男的一样都是畜生!畜生!滚!你们都滚去死!”
    “妈……”Luca哀哀地叫了一声,“妈,你冷静下来好不好……妈妈。”路灯打在他脸上,把淌了满脸的泪水照成几条发光的小河。
    回应他的只有母亲声嘶力竭的“滚”。
    姨妈看不下去了,用绷带将那条伤口缠紧,带Luca去医院缝针。半截中指长的麻醉针从伤口斜扎进去,扎了四下。缝合线在皮下穿行,拉链似的把伤口合起来。
    他咬着牙痛得脊背抽搐,腿抖个不停,脑子里在想什么呢?他在想父亲推他挡刀,母亲要他去死。
    在拜托姨妈安顿好母亲后,Luca拿上那些绷带和碘酒独自开车回去。他开得很快,一个多星期没见,他比想象的还要更思念Shu。
    他等不及想把自己这些天受到的委屈,盘踞在心中的郁结和苦闷全都对Shu说一遍。Shu也许会和往常一样一声不吭,沉默而坚定地注视他的眼睛。但那就够了,他需要的就是一块那样的土地,平静到能容纳他无处安放的倾盆大雨。
    原本要九个多小时的车程他七个半小时就到了,镇里图省电深夜不开路灯,无人的街道上黑黢黢一片,蝉声格外聒噪。
    Luca将车停在车库门口,终于能解开这条令他作难的安全带,好生喘口气。手臂上的刀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他连个懒腰都伸不好,只能“嘭”地一下摔上车门,站在原地叹气。
    他正思考着这个点Shu睡了没有,身边突然窸窸窣窣一阵响。他仔细去听,这声音是从车库边上的灌木丛后面传来的。
    车灯将灌木丛照得棱角分明,在它背面有一块浓重的黑影,佝偻着缩在一起,看起来像被陷阱困住的流浪猫。
    Luca狐疑地靠过去,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双穿反了的鞋,鞋带散乱已经被踩得发黑,边上的裤脚打皱,沾着红红白白难以辨认的污迹,两只细瘦的手环住双膝紧紧地交握住。再往上,一头蓬乱的黑发,抵住膝盖,像下一秒就会整个缩进胸腔里。
    他几乎不敢认了。这个浑身惨白,正在颤抖不止的人,是一个多星期没见的Shu吗?
    他蹲下试着叫了他一声,影子里的Shu像突然被惊醒了,发出一声嘶哑的低吼,刹那间蹿过来将Luca推在地上,十指死死扣住了他的脖子。
    躲闪不及,Luca就这样被他摁倒在车库前。车灯的冷光打在Shu的脸上,他呲着森森白牙,手上力道惊人,青筋暴起。眼角眉梢鬓边唇畔,每一寸都在痉挛,涌现出原始的杀意,狰狞而暴虐。
    Luca的脸在瞬间充血,眼球暴突,两只手徒劳地抠着卡在气管上的手指,从牙缝间挤出点声音:“咳嗬……Sh……Shu……”卡在脖颈的手突然僵住,立刻卸了力道,几颗眼泪滚落下来砸在Luca脸上,拍碎了零星的几滴溅进他眼里。
    不知道在地上躺了多久,Luca终于缓过一口气,半死不活地爬起来。看到Shu靠在车库门上,重新又将单薄的身体蜷住,血丝如同蛛网爬满了他的眼底。
    一个多星期没见,他竟然瘦脱了相,颧骨突出两颊凹陷,脸色蜡黄蓬头垢面。
    Luca看得心惊,在他面前小心地蹲下。正要开口,Shu突然把左手上那几条血肉模糊的线给他看,声音嘶哑难听:“糖快没了……我一直在等你……你怎么,才回来?”
    他的瞳孔是散的,看不清东西,泪痕留在脸上,像冬天静默的河。Luca想帮他擦眼泪,指尖刚碰上,他像被火舌舔到似的往后缩。Luca一时间愣住,半晌才把手垂在身侧。
    Luca看着他像不会痛似的撕扯着嘴皮直到淌了一嘴的血,眼里的恨意直白坦荡,“我被他们关在阁楼里,这一个多星期,你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吗……”
    他身上充斥着死气,但扭曲的恨意却有种刺骨的鲜明。
    ……
    回过神来,Luca越发觉得Shu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他最近这几天的变化实在太大,跟从前那个思虑重重的人比起来简直像换了个芯子。虽然Luca的确更喜欢现在的他,可他……原本就这么善变吗?
    Hikarino沉默着靠到他身边来,让Luca的手贴着他的脸颊。他收起所有的刺,又是一副安静又听话的模样。
    Luca用指腹蹭着他的脸颊,感觉到异常滚烫的温度,心里又忍不住酸软得一塌糊涂,心道:“至少Shu现在不排斥接触了,这是好事。”他把人牵回房间,翻箱倒柜把酒店应急的药箱找出来。双氧水倒在手背的伤口上,冒起一层白泡,“刚才听到动静我以为你晕了,下次别做这种傻事。”
    Hikarino听Luca话里没有追问的意思,稍稍松了口气,闭起眼睛集中了精力去复写程序。Yamino现在一定削尖了脑袋想重回这具身体,当务之急是要修复矩阵,把Yamino的两段数据彻底隔开。只要解开熔断锁,Yamino就失去了拿捏他的命门,那时他有的是时间研究如何把剩余的数据彻底剥离出去。
    至于Luca……他睁眼去看对方沉静的侧脸,唯独Luca急不得。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他会给Luca看他真正的身体,真正的样貌和名字。到时候他就能听到Luca用上扬的口气笑着喊Hikarino,嗯……这个名字也不太好,不过到时候再改吧。
    Hikarino起先只是闭眼假寐,最终禁不住困意,身子逐渐软下去。他睡得并不安稳,不知道是不是烧的,四肢时不时抽几下。Luca的手从被子底下伸进去,在他的胳膊小腿上细细地揉按。突然他拳头一攥大叫着Luca的名字,几乎要把自己喊醒。Luca靠过去在他额心下雨似的落下许多个吻,低声在他耳边道:“嗯,我在这呢。”
    ……
    已经凌晨两点多了,Luca心中思虑颇多没有睡意,查了半天也没搞明白Shu突然发烧的原因,反倒是手机越来越烫,停在搜索页面卡住不动了。
    Luca拧起眉头在手机屏幕上拍了两下,它非但没有反应,反而从四个角上开始花屏。红的,黄的,绿的,蓝的缠在一起冒出来,逐渐爬满整个屏幕。Luca前段时间被Hikarino折腾出心理阴影,这会儿一看到花屏就头皮发麻,赶紧把手机塞进兜里关了门出去拿电脑。
    客厅里漆黑如墨,只有电脑的指示灯还在亮。Luca盯着黑暗里那一点红,心里立马涌起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他搓搓僵住的手,正在后悔没开暖气,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开始躁动起来。
    Luca心尖一颤,又来了。掏出手机一看,仍旧是白底花屏,与之前不同的是,整个屏幕随着震动一闪一闪,时长时短,强光晃得他把两只眼睛都眯成缝,想强行把手机关机。就在他手指按到锁屏键的瞬间,那手机上的线条突然有意识地聚到屏幕中间,组成一个图案。
    Luca眼前被闪得黑一块白一块,根本看不清细节,只知道中间圆两边狭长,难不成是个眼睛?他的手被震得发麻,心里也瘆得慌,把屏幕拿得老远,光线没了阻碍直直投在天花板上。
    想到那鬼东西肯定也放大数倍在头顶上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Luca背上就冒出一层冷汗。这也许根本不是手机在闪,而是那只眼睛在快速地眨眼。说不定从一开始这鬼东西就没被Shu清除掉,一直猫在暗处,就为了等Shu不在的时候伺机而动。难道说这不是什么病毒,而是一种诅咒,缠上他了?!
    Luca越想越玄乎,四下扫了两眼只觉得到处都是人,好像下一秒就有什么东西要从黑暗里扑到他背上,两条腿也软得几乎站不住。他有个毛病,一紧张就容易过度呼吸。这会喘着粗气,手脚居然开始发麻。情急之下他赶紧抬手在自己脸上甩了一巴掌,这才勉强冷静下来。
    就算那是个眼睛,也不过是在屏幕里,还能直接钻出来吃人吗?Luca想着,做足了心理准备猛地抬头看。
    那是一个称得上潦草的简笔画,他看得不错,的确是中间圆两边狭长,可并不是眼睛,而是一颗糖。糖中央还画了个眼歪嘴斜的笑脸,在天花板上时隐时现。
    Luca几乎瞬间就把它跟四年前自己画在Shu手上的那颗对上了号,惊愕地“啊”了一声。他可以肯定世界上除了他和Shu以外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这颗糖和它背后的意义,可Shu现在正睡着,那操控手机的是谁?
    他被这想法吓得一哆嗦,木头似的直愣愣盯着那颗糖看了半天,好像还真让他看出点问题来。
    顾不得那么多,Luca直接原地坐下开始数它的频率。
    短、短、短——长、长、长——短、短、短
    短、短、短——长、长、长——短、短、短
    短、短、短——长、长、长——短、短、短
    ……
    数到第五遍的时候Luca突然一个激灵,脑子里灵光乍现。高中那会他最爱找那些纪实推理解密之类的东西看,因此记了不少基础的摩斯密码,这会儿突然想起来:
    ···— — — ···
    ……这不是SOS吗?
    Luca一下子警惕起来。谁在求救?向谁求救?为什么求救?几个问题一个接一个塞满了脑子。他手足无措地打开电脑想查,结果那东西似乎早料到他一定会开电脑。刚按下开机键,屏幕正中间就弹出一行大写加粗的红字:
    HELP ME[居中加粗]
    这行字红里透出黑来,细细看去似乎还在逐渐扭曲。凌晨两点半,正是万籁俱寂的时候,周围静得连根头发掉地上都能听见。不知道是不是气氛的原因,Luca看着这行字只觉得极其阴森诡谲,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窜天灵盖,激出一身鸡皮疙瘩。
    那行字底下还有一个输入框,红色的插入符在里面闪动,好像屏幕对面的“人”正在等着Luca回话。
    他试探着问道:“Who are you”
    几秒钟后对面回道:“I am Shu.”
    Luca被这个回答惊得喉咙发紧,张大嘴巴几乎窒息。他猛地看向Shu的房间,房门好像开了一道缝,里面没有光他看得不真切。
    他刚刚没关门吗?
    他回过神来又问:“How can I trust you?”
    突然!屏幕上的字瞬间躁动起来,拼成一句支离破碎的话:
    PUNCTUATION MARK[居中]
    下一秒手机和电脑同时熄灭,客厅里顿时陷入一片绝对的黑暗。Luca的眼睛还没适应,不断有光斑在眼前摇晃,他有些心悸,耳朵里全是自己急促的心跳。
    标点符号?什么东西的标点符号……Luca抓过手机,果然已经恢复正常。他打开各个软件漫无目的地翻看,昨天下午Shu给他发的消息还没被接收,亮着小红点。
    点开对话框,他看到了那句:「Luca 你还在小卖部那吗」
    标点符号,没有标点符号。
    往上滑,12月25日下午14点30分。
    「Luca 你现在到13楼的第5会议室来吧 我想见你」
    没有标点符号。
    再往上的12月16日凌晨3点35分。
    「再撒谎信不信我把游戏从你计算机上卸了,让你再也下不回来?」
    Luca正盯着那个问号沉思,不远处的走廊里突然传来“唧吱”一声,像有人光脚在瓷砖上走路。Luca的手不由自主地抖起来,朝那边望过去,太黑了他什么也没看见。隔了几秒钟又是一声轻微的“唧吱”,这次离得更近,几乎就在一臂开外。
    他头皮一炸站起来想开灯,突然从耳后传来极其清楚的呼吸声,一股微湿的气流打在他的后脖子上!他脑袋瞬间一片空白,猛地转头调转手机去照身后。
    这一转差点跟身后靠得极近的脸撞上,对方被手机照得眯起眼睛,把头往后一缩,从缝隙里露出一对狭窄的瞳仁。Luca盯着这张自己再熟悉不过的脸,心里居然涌起一种莫名的恐惧。
    这个人……到底是谁?
    除此之外还有个更大的问题,如果他不是Shu,那真正的Shu去哪了[插入一张糖果眼睛的小插图]?![]

    14.Crumble
    “啪嗒”一声,灯被打开,Luca探究地盯着Hikarino的眼睛,把他盯得奇怪。Hikarino伸手在他眼前扫了扫,问道:“你怎么出了这么多汗?也发烧了吗?”
    Luca脑子里一团乱麻,还在犹豫着不知道怎么开口,就被他一把搂到怀里去,脸颊贴着他发烫的脖子。“你怎么……大半夜不穿鞋。”Luca想推不敢推,臊眉耷眼的被他搂着。
    Hikarino缓缓说道:“醒过来没看到你我害怕,就忘了。”他脸很红,不知道是热还是羞,整个人也暖烘烘的。Luca跟他磨磨蹭蹭地贴回房间,倒在他身上,睫毛在脖颈间像羽扇似的扑棱。大概是身上太冷,一时间他竟然舍不得起来。
    底下的这颗心脏像一个小水泵,呼哧呼哧把又沉又稳重的生命力泵进Luca耳朵里,胸腔膨胀起来,Luca的脑袋就被轻轻往上抬,过一两秒又软软地放下去,这时他就能听见Shu身体里的风和溪流从他耳边掠过。
    很自然,轻飘飘的,把Luca的思绪吹得很远,他快要睡着了。
    Hikarino突然开口:“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会在我身边对吧?”
    Luca刚经历了一场世界上最小的地震。他眼睛里有点蒙眬,揉着太阳穴让脑筋活络一些,话到嘴边拐了个弯:“如果你有事不瞒着我,也不像以前一样把我推开,那我会的。”
    Hikarino思量片刻,像下定了什么决心用力点了点头,又不知道自己添油加醋想到什么,眼中如同拨云见日,涌现出异样的神采,他抓住Luca的手问:“所以你更喜欢我现在这样?!”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Hikarino肉眼可见的高兴起来,捧着他的脸重重一亲:“再给我一些时间,我会把一切都处理好。”说完便很安心地去隔壁房间待着,把Luca留在床上独自凌乱。
    睡意涌起,Luca居然就这么带着一肚子的疑问沉沉睡过去。
    之后的几天他们两个哪也没去。Luca没住过这么高级的酒店,吃完早饭后趁Shu睡着,就像领导考察似的沿着楼层上上下下逛。从台球厅逛到酒吧,从酒吧晃到健身房,没摆弄几下器械又坐着电梯上顶楼,在咖啡厅里隔着玻璃往外看。
    大概是暴雪将至,天色看起来很阴沉。落地窗外的树杈上积压的雪被大风一吹扑簌簌地往下掉。德州的暴雪他是见识过的,要真下起来没有个把星期走不了。他还有一张稿要赶,想跟Shu商量一下归程,回到房间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却发现Shu还没醒。
    他的体温已经正常,脸色也好看多了。Luca还是第一次见他睡得这么沉,摸完体温忍不住将他额前遮住眼睛的碎发拨过来挑过去。
    Shu的眉毛淡淡的,加上天生嘴角上挑,皮肤又白,阖上眼时看着有些女相。可那双眼睛只要一睁开,透出来的淡漠和凌厉就把整张脸上所有的温软柔情给抹去了。
    这种生人勿近的气场几乎全部来自他的父母。Luca总觉得Shu不像是他们的孩子,更像被他们拿来炫耀教育理念的教具。在他们军事化的管教下Shu几乎成了机器,极度自律,极度刻板,极度按部就班。几时起,几时用餐,几时就寝这些规矩全都刻肤入髓。因此别说睡懒觉了,说不定连每天少眨了几次眼都是触犯天条的大事。
    这样从小养成的习惯,真的能在朝夕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吗?
    Luca再次想起几天前的凌晨电脑上那几行字,它们就像水鬼一样阴魂不散地跟在他身后,钻到空子就浮现出来。他回到客厅重新打开了电脑自言自语:“你要是真的想告诉我什么,就现在来吧……”
    话音刚落,电脑还真就应声闪动起来。屏幕中央出现了几颗黑色的像素点,而后迅速坍塌,一圈圈把蓝色的背景连同那几只黄色橡皮鸭一块吞进黑洞里。
    当那个黑洞扩散到整个屏幕时,下方出现一个跟上次如出一辙的输入框。等了半天也不见有新的东西冒出来,Luca几个手指来回地搓,几乎有些坐立不安,率先说道:“I need you to give me more information.”
    就在他按下回车的瞬间,中央出现一个词,格式还是他熟悉的样子:
    ATTIC[居中]
    Luca盯着那几个字母愣了一会没反应过来,正要继续问,面前又弹出来一句话:“He doesn't know what happened in the attic.”
    他眉头一皱神色凛然,任凭他再迟钝,经过这样提示也懂了。当年阁楼里的具体经过就算是他问起来Shu也闭口不提,因此一定不可能让第三个人知道。为了印证某种猜想,他在键盘上敲下一句话:“What did I say to you in front of the garage”
    屏幕上浮现出答案的同时,Hikarino的脸出现在房门口。在看清那行字的瞬间,Luca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猛地抬头,看向那张与从前别无二致的脸,狠狠地打了个冷战。
    从那个人口中发出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声音:“……Luca?”
    Luca对上他眯起的眼睛,整个人又是一抖。他合上电脑,呼出一口长气,笑着问道:“你好些了吗?”
    Hikarino没回答,而是问道:“你早就起了?”他对着Luca说话,眼睛却盯着尚在闪烁的指示灯一眨不眨。刚盖上的电脑并未停止运行,底下的风扇仍然嗡嗡作响。
    Luca分辨不出他的情绪,心底的不安愈演愈烈,手按在电脑盖板上迟迟不敢挪开。“我设计图没画完,导师发消息催我了。”
    窗外狂风刮过玻璃发出某种令人不快的嘶鸣,盖住了Hikarino缓缓靠近的脚步声,“他要你回去?什么时候?”
    “就明天,老头子催得紧。”一个谎扯出来,剩下的都顺畅无比,Luca微微向前侧身,不着痕迹地挡住对方随时可能伸向电脑的手。“你要回家看看吗……天气不好,再不去可能没机会了。”
    Hikarino随着他的话看向窗外被风刮来的断枝,沉思半晌后默默皱起了眉头。Luca喉头发紧,僵在原处观察他的表情,大气也不敢出。
    “回我家看看吧,我挺想去的。”Hikarino神色如常,平静得像在讨论晚餐吃什么。
    Luca佯装出来的笑意僵在脸上,停留片刻后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身上的体温正在一点一点地流失,“我……我去喝点水。”Luca像个没上油的木偶一样将自己从沙发上拔起来,脸上的血色在转身的刹那消失殆尽。连日来的所有陌生异样与茫然此刻都有了清晰的结论,这个答案让他的胃再次开始痉挛。
    Shu连父母的坟前都没去过,怎么会想回家呢?
    直到餐厅的墙壁彻底隔开Hikarino的视线,Luca才终于放松下来,后知后觉地又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玻璃杯里的温水在他手中冒着稀薄的热气,他在薄雾一样的热气中眨眨干涩的眼睛,沉下心思考对策。
    眼下他手头没有证据,既然这个“人”用着Shu的身体藏了这么久,贸然地撕破脸皮说不定会将他激怒,即使这些天它并没有对自己做出什么侵略性很强的行为。Luca晃动杯子,让底下的水吞掉挂在杯壁上的那几滴。
    他不可能因为蚊子吸饱了别人的血暂时不咬人就跟它愉快地共处一室,它能占据Shu的身体,难保不会来抢自己的。想到这里Luca心头一惊,在水洒满手背之前放下玻璃杯,视线不经意地往杯子上一扫。
    脑袋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了一张脸。那张脸像蜡一样融化了,五官没有一个待在正确的地方。Luca把这些粗制滥造的五官在脑海里加工重组,好歹稳住呼吸,控制住四肢没有原地弹开。忽然,又一只手黏上他的后背,蚂蟥一样地往上爬,顺着脊椎一截一截摸到肩胛骨。Luca穿得不算厚,那手指像通了电,Luca的身体沿着被碰到的地方一路麻到脚趾。蛇信子似的指尖在皮肤上游移,凉得不像活人。
    他整个人往左边撤了一大步,反手就推,动作太大竟然把杯子带下来囫囵滚落。响亮的破碎声像一记重锤砸在脑门上,刹那间将他敲醒。他从Hikarino边上绕开,有点不敢看他的眼睛。“回去吧,现在就走。”
    虽然回老房子只是他情急之下用来套话扯出来的借口,但他的确还需要机会知道Shu的情况,不管他是人是鬼,不管什么科学迷信,诅咒也好催眠也罢,实在不行就算动手也必须让他从Shu身上下来……
    Hikarino怔怔地看着他离开的方向,过了好一会才想起来收拾地上碎成几片的玻璃。光影横斜间,碎片上映出Yamino残缺模糊的眼睛,他与那只似笑非笑的眼睛对视半晌,整个人静止了片刻,紧接着像意识到什么,转身大步走向已经没有动静的电脑。
    风刮过阳台的鬼哭神嚎与脚步声同时在寂静的室内炸响,将站在玄关打车的Luca吓了一跳,他的心脏因为莫名的紧张而剧烈跳动起来。
    Shu走了吗?
    冷汗从他的额角渗出,很快浸湿了眉毛,他的手脚再次像那天晚上一样颤抖起来。手机掉在地上,他无暇顾及,发了疯似的冲回客厅。像狼叼住猎物的喉管,他看到Hikarino的手已经压在了电脑盖板上。
    大理石的地板很滑,Luca冒着摔倒的风险,将身体歪成一个十分夸张的角度,试图去抓Hikarino的衣服。但Hikarino的速度显然比他快得多,那片衣角还没来得及被他抓牢,电脑已经被指尖分开。他看到屏幕由暗转亮,光线已经从盖板下溢出来。
    完整的屏幕彻底暴露在他们的眼前。没有黑屏,没有红字,没有输入框。“系统正在更新”的一行白字出现在正中央,有种理所当然的意思。
    失重感消失了,Luca吊起的心骤然落回原处,空气灌进肺部,他像刚从水里被人打捞上来,劫后余生地擦着鼻尖的汗。
    周遭的声音又重新争先恐后涌进Luca的耳朵。他朝外面看过去——
    开始下冰雹了[插入一张鸭子漩涡的小插图]。[]

    15.Shadowed-1
    北风声势浩大地刮过来,Luca站在风口处,把衣领立起来裹了又裹,哆嗦得像只没毛鹌鹑。最远最模糊的那个拐角,雪雾被两道车灯破开一条小路,延伸到Luca面前停下。
    Luca逃得匆忙,手机捏在手里,这会儿才想起来挂网约车的电话。他在原地拔河似的与冷风和车门拉扯了好一阵,钻进车里的瞬间,热气如同棉絮塞满了他的七窍。
    他闭上眼,顺着座椅中缝摸索,拽出两根数据线,侧头拨开后脑勺的碎发,将其中一根插进自己的接口。后座很宽敞,他抻直了腿,任由舒缓的纯音乐替换掉汽车双闪令人神经紧绷的啪嗒声。
    数秒后Luca睁开眼睛,面前被一整块半透明的球面屏幕包围。如同风靡二十一世纪初的智能电视,屏幕上面规整地布满了各种App图标。Luca的视线逐一掠过,最终在左下角的一则新闻弹窗上停了下来。
    “著名油管视频创作者Ken Higgins祭日悼念活动正在进行中,Ken的油管频道在他去世四年后仍有数百万粉丝,许多人自发在布鲁克林大桥边摆放蜡烛和花束……”
    一张“奥创纪实”的主页截图占据了新闻页面的整个头版,Luca没有记名字的习惯,在心底默念了几遍标题,蓦地回忆起这个平头男人有点浮夸的自我介绍。
    打开他的主页,视线扫过那些故弄玄虚的标题,Luca看着有些荒诞的封面,好像透过它们看到了十年前捧着平板等待视频更新的自己。视频中的Ken正在和好友求真兄弟一起研究上世纪的摩斯密码,试图破解所谓的军事机密。他看了个开头,顺手点进求真兄弟的主页。
    最后一个视频的发布时间在四年前。黑色的封面上立着几支白色蜡烛,标题只有三个字母——RIP.
    内容很简短,没有过多赘述他们的平生,只用一行字概括了他们的结局。
    求真兄弟Philip Taylor和他的哥哥Charles Taylor于12月31日一起跳楼身亡。算算时间,离Ken的祭日也就几天。
    “跳楼……”Luca把这两个字反复咀嚼几遍才打开评论区围观这场针对死人的道德审判,兄弟通奸,父子乱伦,参与撒旦教集会,诱骗吸毒……诸如此类的字眼好像把他们钉在耻辱柱上,偶尔有那么一两个尝试替他们辩驳的,最终也淹没在人潮里,被激奋的群众连带着啐上几口唾沫。
    一伙研究奇闻轶事的人,最后自己也死成一桩桩不明不白的悬案,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因果报应。Luca不是那种对他人命运报以过多同情的人,看到这种舆论几乎一边倒的情形只觉得有些蹊跷,思考半天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把这份无谓的忧心咽回肚里。
    他把视线从屏幕挪向窗外,偌大的酒店大堂里只有前台在昏昏欲睡。大厅走廊尽头的电梯隐约吐出一个人,急匆匆地撞进Luca眼睛里。一件黑大衣几乎把那个人裹严实了,跟金碧辉煌土气冲天的大厅格格不入。他两步就从酒店十多级的楼梯上跳下来,全身唯一称得上彩色的东西只有一条被他攥在手上的围巾,末梢编织的小绳结飘在空中摇摆。他空出一只手来拉车门,围巾一下子就要顺着臂弯滑下去,他捞了一把,没抓住。于是围巾连同他整个人,都被风推到Luca身旁。
    车身短暂地震动起步,两边的绿化带很快就走马灯似的向后飞,Luca连着两夜没歇好,在车里这么闷着,胃里就一阵阵地反酸水上来。他把车窗摁下一条缝,深深吸着外面的冷空气,没喘上两口,车窗升回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前座的,两扇窗户摩擦一升一降,滋滋地响。
    Luca转过头去看Hikarino,后者的手刚从按钮上下来,他的脸被一堆弹窗和字母分割成好几块,让Luca心尖一跳,从手臂到后背的汗毛都竖了个遍。
    “今天好冷。”Hikarino捏捏他放在身侧的手,指尖确实是凉的,他把Luca的整只手都拢到自己手心里去。“你穿得太薄了,抖得跟开了震动似的。”Luca的手被他包成拳头,在另一个温热的掌心里小幅度地抖,“你看,你来电话了。”
    这种幽默在车顶噼里啪啦的冰雹和车内沉重空气的衬托下,显得很怪诞且不合时宜。Luca掐住另一边的大腿,往角落缩缩,脸色白得像菜帮子,暗戳戳地把腰背上的发条全拧紧了,回得很不走心:“我又不冷。”
    Hikarino又低声说了什么,但Luca的思绪已经飘出三界外超脱五行中,那些话从他大脑的沟回上滑过,他一个字也没听清。车再次停在路口,红灯从窗外照进来,Luca看着上面用LED组成的小人越闪越快。红光不吉利,按照电影的光影语言逻辑来说他应该马上下车往回走,顺着绿灯回到安全的地方去,但他不能。Luca一下子跟电影里身不由己的主角产生了极强的共鸣,他闭上眼睛,漫长的悔意开始像发射失败的火箭一样,在他心头坠毁。
    车缓缓停下时天已经黑透了,Hikarino出门时带了伞,虽然挡不住风也挡不住斜飘的雨,但不至于被冰雹砸得太狼狈。Luca在老房子前站定,肃杀阴冷的天幕下,那栋房子伫立在那里,看着像畸形的墓碑。
    揣在兜里的手机震了一下,Luca快速扫了一眼,机票购买成功,距离1月1日德州——洛圣都的航班起飞还有……13个小时。
    门廊的感应灯还是好的,在他们靠近时亮起一颗黄豆大小的光点。所有被伞弹开的冰雹落在光里,地上一下子掉了好多晶莹的小金球。风带着一种扇人耳刮子的气势冲过来,Luca默默把下车前Hikarino拢在他脖子上的围巾又紧了紧。
    Shu家门前立着一扇厚重的红木门,头顶摄像头闪了两下门就自动开了,与它对视又把Luca在Nirvana大厅面对监控时的惶恐重新勾了出来。他站在黑洞洞的大嘴前,莫名有种进去就出不来的感觉。
    他一脚深一脚浅地跟在Hikarino身后,灯打开时他四下打量一圈。刮花的墙纸,划烂的沙发,扯在地上的窗帘,碎一地的玻璃和只剩四个角的茶几……乱得像在战场被坦克轧了几个来回。
    “这儿……怎么成这样了……”Luca捡起踢到的两个铜铸小雕像,做工不错,很有分量,沉甸甸的有点冰手,上面的金漆刮得斑斑驳驳,鼻子和额头似乎遭受过重创,看着像近亲结婚的产物,Luca表情短暂地扭曲了一下随手把它们放在鞋柜上。
    一边的Hikarino停在电视柜边,盯着老古董一样的日历上面那几个红色的圈,表情越来越凝重。老实说他知道的并不比Luca多多少,跟破坏房子有关的记忆文件被隔断得比其他部分更彻底。
    如果说另外两段他还能利用身体本能反应和残留片段的提示来碰碰运气,那么现在他就像彻底断片似的对着客厅的一片狼藉懵圈。
    房子里没有缠斗反抗的痕迹,只有墙上有类似钝器击打的凹陷。Hikarino找了半天,没有发现能与它对上号的圆头器具。地上的茶几玻璃碎片被踩得很乱,脚印细碎,已经没有评估价值,大概有几拨警察进来取样时破坏过现场,把作案工具一并带走了。
    Hikarino花了点时间把整个一楼探了一圈,Luca没有动静,他就自己去二楼观察上面的情况。木楼梯很久没有走过人,被脚踩过的地方像小老鼠似的直叫唤。
    二层的几个房间都大敞着门,Hikarino一边在互联网上检索当年7月所有跟Yamino有关的消息,一边凭着记忆径直走到主卧的衣柜前。
    Yamino的父母对外伪装得极好,从不与人结仇,非要说起来,他们唯一苛待过的大概只有Yamino这个儿子。从2076年初ACM-ICPC、TCO等几项国际赛事的参赛名单上就全都有他的名字,赛程非常紧。六月末还辗转于旧金山和芝加哥忙到脚不沾地,直到七月要集中精力准备升学考,Yamino才得以过上一段时间的安稳日子。
    Hikarino把衣服扒到两边蹲下去细看里面,藏在衣柜里的保险箱没锁,飘进去了不少灰。他抹了一把,试图靠灰尘的厚度去分析它被打开的时间,然后搓搓手指端详着空无一物的上层。那里曾经摞着不少于五万的奖金,现在只剩下他刚刚留下的指痕。
    钱是谁拿的?五万说多不多,但也不足以拿去干什么大事。如果是Yamino拿的?他要这些钱干什么?
    结合7月30日圣安东尼奥的本地报纸刊登的头条来看,房子被破坏的期间Yamino的父母一定是不在家的,否则不会一点冲突打斗的痕迹也没有。那房子是谁砸的?那些钱是拿去付雇凶打砸的酬劳了吗?
    Hikarino顶顶腮帮子,试图查询Yamino那一个月的消费记录。Luca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他身边,弯腰低头从下层捞出来一副耳环,对着光细细观察上面金灿灿的纹路。
    “有点重量啊……真金?”他托在掌心掂了两下看向Hikarino,后者“嗯”了一声,又放了条金项链在他手里把掌心占得满满的。Luca头一回摸到真金子,指腹在表面搓来搓去,他妈妈从来没戴过这种东西,唯一那串项链镶的还是假钻。
    Luca心里犯起嘀咕,问道:“这都谁的啊?”
    “应该是我母亲结婚那会儿置办的,老家那有这种习俗。”Hikarino探头又找了一圈,少了一对戒指,大概是被警察顺走了。
    东西都很新,没有使用痕迹,Luca努力想象了一下Shu的妈妈戴上它们的样子,齐耳短发底下挂一条俗不可耐的大金链子,老古板的煞气瞬间消失,更像个声色俱厉的暴发户了。意识到自己正捧着人家的遗物,Luca突然觉得手上的金饰成了几块烫手山芋,撇着嘴把它们规规矩矩地摆回去。
    “你不是出生在纽约六岁来德州吗?”Luca看着他关上保险箱的门,视线上移停在那张风平浪静的脸上,“我以为你是混血。”
    后者没察觉到他语气的异样顺嘴往下说:“他们都是日本人……”说到一半Hikarino眼神闪烁,把脑袋偏到一边去。
    Luca一旦下定决心做什么事,能把所有的情绪和顾虑都抛到脑后去,这会他决意要从对面这张嘴里套点什么东西出来,眼珠一转两眼一睁就开始说鬼话:“算了,反正你永远有事瞒着我,我自己难受惯了。你不用考虑我的想法,反正我在你眼里就是个什么也不知道就会乐的傻子呗,我问错话了,又碰到了你那个莫名其妙的底线。行,好,我知道了,我走。”他把两只手举得老高,边投降边往后退,直到衣服被Hikarino拽住。
    “我人都是你的,你还有什么东西不能问。”Hikarino赶上去两步把人往自己身边拉,“还想知道什么?我全都告诉你。”他黏黏糊糊贴上去,语气里带着讨好的味道。
    Luca的呼吸和心跳一下又变成手动挡,他绷紧了嘴角转身把灯打开,一屁股坐在床尾赌气似的盯着自己脚尖。说到底他还是脸皮薄,不习惯像Shu那样靠自我检讨以退为进,Hikarino这么一哄,他像被架在火上烤,连带着脸都热起来。
    Hikarino挨到他身边,手在背后一下下地拍他的背,“他们在我出生前就移民了,但是还遵守日本结婚的规矩。”
    “买这么贵重的东西,他们应该很相爱?”
    Hikarino在Yamino贫瘠的记忆里寻找关于父母的部分,给Luca拍着背的手不动了,因为无心控制慢慢垂下去。
    人类的情感太复杂,他得不出结论。这两个人的一切都趋同,像两棵从小被捆在一起生长的树,彼此都有了对方的痕迹,带着对方的习惯,融进对方漫长的岁月里,但只是习惯,似乎与爱无关。
    “在有我之前应该是相爱的,可是代价太大了,严重到把所有的情感都消磨掉,最后只剩下不甘心三个字把他们串在一起。”
    “什么代价?”
    “他们……”Hikarino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在日本待不下去了。”
    “没道理啊?你爸妈都是知识分子,在哪都能混得很……”
    Hikarino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反正日本的家族容不下他们,这边正好更适合发展事业,就来了,更具体的我也不清楚。”说完他绕过床转到房间另一侧,专心观察书架上的内容。
    但凡是个有脑子的都听得出来这话里话外的敷衍,可耍赖这样的路数最多玩一次,多了不奏效。Luca只能状似无事地跟过去随手扒拉,没过多久就看到Hikarino从书架末尾抽出一本薄薄的册子。
    翻开里面,第一页夹了张硫酸纸,上面龙飞凤舞地飘着几行字,大概是日文,Luca不认得,问:“这写的什么?”
    “从至暗中来,到曙光中去。”Hikarino翻开册子,手背在身后一言不发。
    这是张在校门口的大合照,左下角标着日期2048.7.12。树荫下有两个人被红笔非常突兀地圈起来,第二排最右边比同龄人高半个头的男生与前排最左的瘦削女孩,隔着几个人遥遥相望。
    自从脑机接口普及后,照片可以直接由云端相册储存到大脑,这种实体照片Luca已经很久没摸过了。“好旧的照片。”他边说边把照片从夹层里抽出来,翻来覆去看了一阵,盯住左下角不动了。上面写了一行小字,有点潦草,“K、Ken……ji,Yamino,Aiko……Yamino。是不是这么读的?”Luca念得磕磕巴巴,干脆递到Hikarino面前给他看。
    身边人捏住照片半天不回话,Luca推推他的胳膊,发现Hikarino愣在原地,只一味地抠着手指甲,毕毕剥剥像有人在边上磨牙。
    “你怎么回事?”Luca凑过去拍他的手,“别抠手指头,出血了。”
    这是Shu的手指头。
    这人没听。
    Luca硬把他攒在一起的手指头掰开,“让你别抠了!”
    Hikarino这才突然大梦初醒似的猛眨了几下眼睛,唰唰又抽了几张照片出来。
    照片不多,只够填满了小半本,拍摄地点不同但画面中的人衣着和表情相差无几,哪怕是在游乐园门口,两人也从头到脚乌漆麻黑,隔着约莫一个身位,看起来不像是去玩倒像是去吊丧的。
    Luca没指望能从这个小相册里获得什么有用的信息,索性像点钞似的一路往后蜻蜓点水式地看,连翻了几页,在最后一页停了下来。
    只瞄了一眼,Luca就一阵恶寒。
    两人身高差不多,左边男人的头发像从播音员头上复制粘贴过来的,跟脸型很不适配,身上穿着参加葬礼一样的修身黑西装,手被身边人挽着。右边的女人也是从头黑到脚,挺着干黄细瘦的身体,两眼发直地望着前方,像一捆捡来放了几十年的枯柴。
    这是一张半身照,时间跟上一张跨度很大,从青年硬切到中年,好像能闻到从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死气。要不是背后有一束假花,Luca会以为这是张黑白照。
    没有记录的那些时间好像从二人之间凭空消失了,剩下的空槽已经被悉数撕烂,歪歪斜斜地挂在后面。就好像……他们裁剪了过去,但至暗从来没有真正结束,所谓的曙光连这本薄薄的相册都照不透。
    Luca拧着眉细细跟照片上的人对视一阵,没品出什么名堂来,倒是心里发毛,出了一身冷汗,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盯着他,背后也像针扎似的越来越不好受。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从找到相册开始,Luca就时不时能听到什么东西摩擦的声音,在他专心看相册的间隙里,沙沙地响一声。可是等他侧着耳朵去听,那声音又消失了。
    他拍拍Hikarino,问道:“你听见什么声音没有?”
    Hikarino像着了魔一样死死盯着照片没反应,他正要说话,突然又是一声。
    “呲呲……沙……”
    Luca立马闭了嘴,凝神把窗外传来的什么风声雨声都屏蔽掉,整个房子一下子变得相当安静。
    “呲……次……呲……”
    这下Luca听清楚了,好像是有人在用手指甲一下一下地挠他们背后那面墙。墙上贴了墙纸,能把墙皮挠掉下来,指甲一定是非常之长。
    他想不起来是在哪看的,听说人死后肌肉僵硬,动作会变得迟钝缓慢。还有人说就算死了,尸体的头发和指甲也不会停止生长。这房子空了四年,还死过人,谁知道会不会进来什么乱七八糟不人不鬼的东西。声音很近,不知道是在隔壁房间,还是已经来到他们身后。
    一瞬间什么怨灵回魂,冤鬼夺命之类的场面在脑子里走马灯……Luca心肝一颤,脖子都硬了,想转又不敢转,身后的挠墙声还在响,Luca的心脏连同整个身体都跟着这个声音颤抖起来。
    “冤有头债有主,您二老是意外事故死的跟我有什么关系,要找就找汽车厂去!”Luca在心里吼了一声给自己壮胆,微微把头往后瞥了一点。
    余光中兀地出现两个巨大的人影,一声不响,像两只死了很久的僵尸,直直地立在二人身后。
    Luca的呼吸下意识地急促起来,手指紧紧地抠住衣服。就在他身后,四只了无生气的瞳孔,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
    Hikarino终于意识到不对,抬头看到Luca侧着半个身子,脸色铁青地发着抖。
    “怎么了?”
    沙沙的声音又起,这次Hikarino也听见了。他朝声源看去,喊了Luca一声:“没事,是照片。”
    Luca缓了半天才转过去,他终于松开外套忍不住爆了句粗口:“FUCK!谁他妈在房间里挂……挂这个!!”他看了一眼Hikarino,最终还是没有把遗像两个字说出来。
    那张合影里的两个人,放大了十几倍,或者几十倍,挂在墙上,在过去的将近四五十分钟里,持续地、安静地窥视着他们。
    简直不吉利到令人发指!Luca跟照片上的两个人四只眼面面相觑了一会忍无可忍,咬着牙上去,跟Hikarino一起把这个死沉死沉的棕木相框搬下来扣在地面。
    起到遮羞布作用的相框被挪开,露出后面被刨得坑坑洼洼的墙。这痕迹有些年头,边缘没刨干净的胶已经开始掉渣发黑,一时间不知道中间装挂钩的大洞和破破烂烂的墙皮哪个更糟糕。
    因为胶被铲开,棕木框又太重,凭中间那一个支撑点已经有些挂不住,稍微摇晃一下,背面被铲烂的墙皮墙灰就扑簌簌往下掉。
    他把视线从墙上挪开,发现相框背后右下角有三行手写字,很潦草。
    “A spring without hope,
    A child born of lust,
    A marriage without witness.”
    “这不会是什么悼词吧。”Luca趴在地上呃呃哎哎地念了半天最后放弃,“太糊了,看不懂。”
    “无望之春,欲念之子,无证之婚。这是一张没有婚纱的婚纱照……”Hikarino喃喃自语,喉结滚动,抚摸着相框背后跟墙上同样的胶痕,“你有没有觉得他们很像。”
    他没有给Luca思考和回答的时间,倒像在与扣在框底下的人聊天。“一切,所有,全部,身形、脸、审美、衣着、习惯,甚至是思维。”
    Luca被这一堆词砸得发懵,什么意思?他强迫自己回忆这张照片,这两个人的每个细节。
    齐耳短发三白眼,塌鼻梁瘦长脸,脊背板正手臂细长,是如出一辙的疾言令色。
    他开始在脑海里画图,从相似的点,连成线,被Hikarino的话扩张成一个面。很多个面组合在一起,他越想越冷,遍体生寒,周围的冷空气扑过来,简直把他挤得没法喘气。
    “相册里第一张照片他们还没结婚,Aiko Yamino,我的母亲没有改姓。”
    “什么?”
    “他们是兄妹。”
    最后一个重音把寂静的空间撕开了一道口子,紧接着有一种浑厚沉重的敲击声,像在宣告过去的日子自此终结。沉睡了很久的真相开始分崩离析,把粉饰好的那些太平日子裹挟在泥石流中,四分五裂。
    回响越来越深,愈发尖锐,开始很有攻击性地在整栋房子里横冲直撞,Luca被狠狠吓了一哆嗦,差点跪在地上。
    他茫茫然地在房间转了一圈,声音在上方,准确来说是头顶。他抬头很努力地分辨某种钟声,敲了七下,庄严、肃穆,他似乎是来到一个无声无形的法庭,命运的法槌已经重重地落在他们头上。

    16.Shadowed-2
    在这种很有节律的钟声里两人都各怀心事,最后的回声消失时Luca还没有适应,不管怎么揉耳朵也没办法消灭那种苍蝇似的嗡鸣。
    “亲兄妹?”Luca咽着口水,看着身侧这张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上面的五官像盯久了的字一样逐渐陌生而扭曲,有点像刚才地上的铜像了。他不是没有好奇过Shu的家族,但过去的15年里Shu从没提起,他也没有去查的兴趣,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以这样的方式知晓,他越想越忐忑,把嘴巴抿成了一条线。
    “他们到纽约之后不到一年就生了我。”Hikarino说到一半看向Luca,似乎是在等他接下去。
    “所以他们在日本未婚先孕,被发现了才驱逐到美国?”Luca一边斟酌着用词,一边看着对方鼓励的眼神,总觉得这种沟通方式意外的熟悉。
    Hikarino接着说:“非要说的话,Yamino整个家族就是一座巨大的斗兽场,是个吃人不吐骨头而且家大业大的名门望族。”
    Luca想到游戏里巨大的日式宫殿和一群守在殿外的带刀武士,一下愣了神。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Hikarino笑道,“他们有自己的别墅区,早就不住那种宫殿了。Yamino家的孩子很小就要学习各种不符合年龄的课程,去跟年纪更大的孩子进行不平等的竞争,一旦结果不理想就会被围观体罚。我父母那代的三个孩子,就是在这种教育下长大的。”
    Luca问:“三个?那另外一个人呢?”
    Hikarino补充道:“他们的大姐因为受不了持续的打击和压力,在18岁那年选择跳楼自杀。她死后,长辈们把对大姐自杀的愤怒转移到了另外两个孩子身上,Kenji和Aiko两个人只能在这样的家族里相依为命。没有正常的童年,跟外界也缺乏基础的交互,这种时候家长的虐待就成了催化剂,让他们两个人越走越近,最后发生了关系。”
    “这种地下关系一直持续到他们成年,读博,直到怀孕。他们也知道这个孩子只要生下来一切就完了,但是又不能去医院堕胎,Aiko为了打掉小孩甚至用过衣架和牙刷,但是……不知道是太顽强还是命中注定,这个小孩不仅没打掉而且还顺利的长大,像个吸血鬼一样吃她的肉喝她的血,肚子5个月开始显怀,什么都瞒不住了。被家族发现孩子后先是禁足,不让睡觉,只给剩饭吃,连续两个星期,实在饿得不行Aiko就招了。大着肚子在家族世代供奉的寺院里跪了几天几夜,最后瘦得跟干尸似的跟Kenji一起被扫地出门。”
    Hikarino背在身后的手出了手汗,他趁Luca不注意,把捏着的东西塞进裤兜,然后把手汗蹭在衣服上继续说:“来到美国之后他们两个凭借以前达到的学术贡献和高校推荐信申请到了永久居住权,为了跟家族里的人割席还改了名字。拿到绿卡的那天他们拍完这张照片就去了医院,但是胎儿已经成型,美国的堕胎法案不允许给足月孕妇做人流,她只能生下来。”
    Luca有些唏嘘,他当然相信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畸形的家庭注定只能培养出同样扭曲的人格。但他们逃出来后不仅没有悔改,反而选择把这种诅咒延续到孩子身上。就算是第一次做家长,但他们曾经也做过孩子,这种惯性的恶比单纯的自私更可恶。
    想到这他把思绪从这个悲情故事里抽出来,以他对Shu家庭那一星半点的了解,根本不足以分辨这串线索的真伪。退一万步说,就算面前这个人往话里注水扯谎,他Luca也是听不出来的。他的视线聚集在Hikarino重新插回裤兜口袋里的手上,眼神逐渐尖锐起来。
    他突然问道:“你说她暴露自己怀孕的时候胎多大了来着?”
    “5个月。”
    “Aiko家里人为什么要打她,还不给她喝水?是个正常人关1个多星期早都死在里面了。”
    Hikarino摇头:“没有打,只有体罚。让佣人送了剩饭的,有食有水,只是馊了,关两个星期没死很正常。”
    Luca心里有了答案,半小时前还在转移话题的人,是没有办法在短时间内编排出这么一段逻辑缜密,细节清晰的假话的。能对答如流只有一个原因,他多半是在翻书架的时候看到了什么。但这人撒谎的水平相当差,连回避都避得磕磕绊绊,只要知道,一问必答。Luca当机立断,决定能套多少套多少,实在问不出来,大不了将他逼走,自己单独调查也自在些。
    他蓦地凑近问道:“然后呢?”
    Hikarino的视线从Luca的眼睛鼻头扫到嘴巴,心跳声开始在耳朵里轰鸣,“然后……然、然后他们就去了纽约,再然后就带他来德州了。”
    “来德州之后呢?我们走之前,他们对他做了什么?”Luca的手指轻轻碰到了他的手背,声音轻柔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我当时去了哪里?离开多久,发生了什么事,你还记得吗?”
    “他们……”
    Hikarino表情没变,但Luca感觉到他憋了一口气分了好几次才呼出来。他大概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后退、向左一步、扭头,在Luca的眼神下躲闪、侧身、犹豫着跨出去,又转回来半个身:“我去看看那个钟在哪。”
    Luca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渐行渐远,脚步声从楼梯尽头转移到天花板,心跳才缓缓慢下来。陌生的房子,善恶不详的人,看眼色,钻空子,耍心眼,抽丝剥茧……如此种种把Luca累得够呛,在床上又多坐了一会才出门去探别的房间。
    第二间客房和客房对面的单间分别放着建筑和考古相关的书籍资料,跟主卧里光秃秃的硬床板不一样,这两间房里都有居住过的痕迹。客房的桌子上甚至还能看到烟灰缸压出来的纹路,单间的抽屉里也塞着些不起眼的黑色发卡和发圈。
    Luca到处捡破烂似的溜达,但凡看到可疑的就凑近了,眯起眼睛,对着光仔细琢磨一番,然后摇着头把它们放回去。放着主卧不睡却跑去住客房,直觉告诉他,这两个人很可能已经分居了很长时间,个中缘由也许只有他们自己才说得清楚。
    走廊尽头的大概是书房,书堆得到处都是,也有床,只是小得可怜。窗外的光斜着溢进来,黑,白,橙红,斑斑驳驳,在床上连成几小片,Luca能想象到当Shu躺在这里时,厚重的光斑在他身上织成一件褴褛的睡衣。
    从窗户望出去,正好能看到外面社区的小路和几条上了新漆的长凳,冰雹砸在长凳蓬松的雪块上,形成无数不规则的小坑,反射着银晃晃的光。Luca几天前从那里走过,在这看的感觉与当时又不一样,玻璃把房间和外面分割成两个世界,外面的疾风骤雪丝毫不能影响他这边幽深的安静。
    玻璃很凉,Luca把手掌贴在上面,温度像水似的从手心流失,让他想起小时候在底下长凳上堆的那一排雪人。Shu那时也是一个人这样站在这里等他抬头,现在呢?现在大概也是,Shu在某个他看不见的地方,等他将自己找到。
    Luca深深吸气,狠狠掐着大腿让自己清醒,转身先是把床脚的那些书堆成摞,一本本唰啦啦像数钱似的撩着。每一本里都有些飘逸的笔记,Luca尝试想认,但那些大括号小括号冒号过于反人类,他像看天书一样对着密密麻麻的程序琢磨了一会,看到眼花才终于放弃。
    书房原本就小,塞了几个硕大的书柜之后看起来就更拥挤,床尾挨着书柜,中间仅留一人通行的小过道,偏偏地上延着床沿又像垒城墙似的摆了一排。Luca要把书重新原样放回去,只能在床脚把身子蹲成很委屈的一团。
    最后的几本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刮住,有几页折过去翻在最底下,Luca抬起书探下去掏,只一摸就发现不对。
    床脚下有一道痕迹,从他手边一直延伸到后面的书柜,像是反复拖拽后在地板上留下的四分之一个圆。
    Luca心里一动,爬起来就去挪那个书柜。
    上面的书太沉了,已经把中间横着的木头隔板压出明显的弧线,Luca弓成虾子跟书柜较劲,白做半天无用功,认命地甩甩手,开始像插秧一样地把上面的书搬到床上。
    从两本不知道什么的概论中间滑出来一片白,斜斜地掉在地上,看着是个信封。Luca捡起来正反看着,是个很眼熟的信封。他记性不赖,很快把它跟Shu新家阳台上的那摞信封对上了号。
    Shu是不常写信的,至少认识这么些年一直没见他为谁动过笔。
    那这些信封攒着干什么用?
    头顶的阁楼上很久没动静了,他下意识看了一眼门口,手指已经把扣在一起的信封挑开。里面只有一张折了两折的白纸,上面堆着几行蚂蚁一样密集而有秩序的字——
    尊敬的年级主任:
    您好,校园网上有消息称几小时后将有人在情人湖进行“约会”,且很可能涉及到未成年滥用违禁药物的恶劣行为。该帖子传播范围大,影响程度深,煽动性强,性质极其恶劣,请求介入。[楷体]
    情人湖……Shu不是会管这种闲事的人。
    但是……
    Luca翻开一本书,把信凑上去比对。没错了,连字母后面的小勾都如出一辙,可Shu那会应该在忙着备考,哪来的时间去关注这些东西?找机会问问吧。Luca这么想着把信装回去塞进裤兜里,扎了个马步,扣住书柜两侧,鼻梁皱起,面目狰狞地把它往外拖。
    地上的圆又往外面多画出去半个,Luca定定地盯着书柜后面,那是一个用凿子还是什么东西刨出来的洞,边缘凌乱锋利,里面塞了卷文件,大概是卷了很久,已经展不平了。
    “网络层级防御,爬虫病毒控制……自动驾驶的决策控制机制……”Luca翻开下一页,“AI自主学习与数据复制优化……自主行为的控制与安全……逻辑……”他才念了几句,已经有点困了,只能靠口头复述来辅助理解。
    突然在大片不常用的生僻的详略不得当的科研文章里,出现了两个熟悉的名词,像平原上骤然出现两座山,一座是Hikarino,一座是INFINITY。
    Luca的瞌睡一下子醒了,用手机对照着文件,一个词一个词的查它的意思,最后从冗长的文件中提炼出几个关键词——
    脑机接口……INFINITY……意识数据化,矩阵?矩阵的底下是被重重圈起的Hikarino和AI,用一根线与“熔断锁”几个字相连。
    Luca把文件拍下来,重新又塞回书柜后面。他盯着脚尖,脚底下光滑的拼接木地板,和上面粗糙的划痕。
    他明明猜对了,他的直觉从一开始就没错。方向思路没问题,解题过程不对。游戏里的人活了,他是内测玩家,可他不仅没早点做出措施,而且对众多异常视而不见。他不该去吃什么火锅,更不该去警察局浪费时间。如果他一开始就陪在Shu身边呢?如果那天他就在Shu家不走了,把程序不对劲的事第一时间告诉Shu呢?那现在Shu就不应该被困在什么“矩阵”里,更不用冒着被发现的风险给自己递消息。
    Luca觉得地上的那些痕迹像麻绳似的把他的五脏六腑捆住了,绳头随着线索越拉越长,把他的内脏绞死在一起,打了个更错综复杂的结。
    他心里的火气伴随焦虑越烧越高,很想找个什么东西捶一下撒气。还有机会吗?有的吧。电脑能联系上Shu,他一定知道那个熔断锁。自己要做得很简单,把Hikarino控制住,最好是打晕,趁他丧失行动能力,帮Shu把熔断锁打开,彻底解决这个混蛋。
    想到这里Luca搓搓自己的脸颊,活动着手臂一脚把书柜踢回了墙角,劲用得不小,书柜把墙撞出一个小坑。
    “咚咚——”
    ……
    “咚咚——”
    Hikarino推门的动作有点大,裂开的门框敲在墙上,盖住了轴承干涩的咔咔声。
    他终于进到了这个阁楼里。
    陈设老旧,大部分是零乱的杂物,空间不小,纵向大概需要十多步才能走到底。天花板斜盖下来,像在脖子背后压了一个巨大的包袱,让人抬不起头。木顶,木墙,木地板,Hikarino摸了一把,防火涂层完全没有,从某个不知名的角落包过来一股霉菌特有的腥土气,估计防潮也一塌糊涂。
    他正准备细看,眼前突然黑了,短暂懵了几秒后他后退几步试探性地找阁楼灯的开关,脚步声刚起来,门口的黄灯就再次亮起。Hikarino很无语地借着走廊声控灯的光,在墙上找了一会才终于确定,这阁楼里根本没安灯泡,整个就是一间精心准备的禁闭室。
    Hikarino只能像抽筋似的,隔一分钟就跺个脚,才能勉强把阁楼看个好歹。
    阁楼的门从内部向外突破,整个锁几乎被撬下来,剩了三颗钉子歪斜地挂在木板上。这块“门状木板”就更千疮百孔,不知道是用什么劈的,表面破烂,随便动一下就木屑纷飞。
    大约是职业需要,这里堆了几块地形沙盘和一些日式木塔模型,已经被踹得趴在地上歪七扭八。很多不同型号的铲子刷子都掉在门边的墙上,每把工具的背后都刻着Aiko的名字,大部分被摔得身首分离,几把结实点的铲子虽然没有散架,但也变形严重。Hikarino看着它铁片边缘的木屑,在脑中补全了砸门的过程。
    继续往里走,在阁楼最深处的夹角里倒着几个空罐头,旁边是一个掉色的塑料盆,Hikarino瞟了一眼就挪开了眼睛,不愿去注意里面不可名状的东西。始作俑者毫无疑问是Yamino,因为某些原因他被关在这里。根据消耗掉的那些罐头判断,他被困的时间不少于一个星期。
    Yamino也许曾经蜷缩在这个角落,一个人面对黑暗,一天、两天、三天、五天……最开始他会喊叫,后来他求饶,再后来他哭泣,咒骂,直到麻木。七月的高温让气味蒸腾,发酵,他会更痛苦,恶心,在烦躁中怨恨一切,厌恶自己。他是不堪气味的来源,是恶缘结出的恶果。
    Hikarino把那些东西踢得远远的,四下打量一圈,最后掀起沙盘边上的盖布垫着,按照Yamino的方式蜷腿坐下。
    这个位置正好跟阁楼另一端的座钟面对面,这个视角下的钟看起来很高大,像个瘦高的人伫立在那里。时针分针一刻不停地走,齿轮碰撞,发出一种闷闷的,沉重的咔嗒声,在寂静的阁楼里显得有点空灵。不知道是不是肉体记忆,Hikarino搓着手臂,腰腹,背和肚子,感觉身上越来越阴冷。
    那种咔嗒声好像循序渐进,一点点把Hikarino拉进一段不属于他的回忆里……

    17.Shadowed-3
    “你今天怎么回得这么晚。”
    门在身后关上,Shu没想到父母已经到家了,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应该想到的,外面夕阳快落山了。父母罕见地一起出现在客厅,脚边放着一些尚未整理的行李,Shu提前看过日历,他们今天要出远门,很久才能回来。
    “计算机的比赛要复盘,考完试我自愿留下来了,忘记了时间,对不起母亲。”Shu想赶紧把这个问题略过去,好挨过他们出差前的最后这段时间。他有点控制不住地发抖,把手指背在身后无声地揪书包带。
    空气很安静,Shu听不到外面的蝉鸣,但能听到Aiko剧烈地喘气,还有Kenji放下东西的声音。“你确定你在学校?”沙发的皮料摩擦,发出咯吱一声,Shu知道接下来会有一场暴风雨。
    “是,我确实在学校。”只要一口咬死,他们为了面子不可能真的去给老师打电话,或者为了这件事真的跑到学校去,“真的。”他又补了一句。
    一大片的阴影,从沙发边延伸到Shu的脚下,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双皮鞋。
    紧接着他的衣领被揪住,拽着提起来,指骨抵住Shu的下巴,他不得不抬头,咽了一下口水,跟面前这张扭曲的丑脸对视。Shu用脚尖踮着地,两只手捏紧衣服,做好了挨打的准备。
    他不能道歉,也不应该认错,哭泣求饶是最没用的避险措施,拳打脚踢是最微不足道的泄愤手段。只要挂点彩,受点皮肉之苦,他们的愤怒会随着伤疤结痂而告一段落。
    Shu在心里默念:“他们打完就会走了,打完就……”
    心里那个走字还没念出来,Kenji突然把他往后甩到地上,皮笑肉不笑地问道:“街心公园什么时候变成你学校了?”
    Shu来不及防御,左腰上就被Kenji往死里踹了一脚,剧烈的钝痛从撞击点辐射到整个半身,他身上没有多余的肉,这一脚的冲击直达腰椎。Shu痛得整个人缩起,把嘴唇咬得发白,身上很快渗出一层冷汗。
    “说话!你刚才在哪里,待了多久,跟谁待在一起,做什么!”Kenji拽走了他的书包,每问一个问题,就把一本书朝Shu脸上摔。
    Shu一只手要捂住腰,另一只手徒劳地挡住自己的眼睛和鼻子,书脊敲在手腕上,他的手臂一下子麻了。这次跟以前不一样,他们手上肯定有证据,再不顺着说,但凡有一下没挡住,他就会鼻梁骨折或者瞎掉!
    Shu答道:“我在、我在街心……公园,跟……同学!跟同学讨论问题!我在问!问他竞赛题目!”笔袋被Kenji打开,零零散散的笔和橡皮打在Shu脸上,令他回得很艰难。
    本来在后面一言不发的Aiko突然冲上来发难,把Shu挡在脸上的手扯开,抓住他的头发,把他的后脑勺磕在地板上。
    一下,两下,三下,Shu无力地捞她的手腕,眼前昏黑,骂声在头颅敲到地面的间歇涌进他的耳朵:“讨论什么……要……牵手……嗯?我问你!你们在干什么?要牵手……摸脸!”
    Shu连着被砸了七八下,几只手开始扒他的衣服,撕开他扣到最顶的领子,剪烂他盛夏穿着的长袖长裤,连他的鞋子也被甩掉扔在角落。Shu不断地挣扎,挡他们的手,摇着头往后缩,退出这几只手的包围,又被拽回去。
    几记耳光跟破了音的咒骂一起落下:“去死吧!去死!去死!下地狱去吧!要是不生你,要是打掉你,你要是死掉!我就不会变成这样!你这个畜生!不知羞耻!”
    他脸上发烫,左腰的疼痛还没消,裸着缩成一团,尽可能保护住自己的躯干,他拦在身上的手很快被踢开,Aiko的布鞋不偏不倚,正踢在他的胃上。
    他的胃一下子绞紧了,紧随其后的是剧烈的恶心,这一脚像把他从中心踢烂了,在他的胃和肝脏上开了个洞,他感觉有一只手从这里伸进去,把心肝脾肺肾像拧抹布一样卷在一起,正着拧,反着拧,他彻底虚脱了,眼泪和鼻涕随着干呕,下雨一样流出来。
    Shu打破了自己总结了17年的生存规律,他输给了痛感,终于在涕泗横流中承认这种教育方式卓有成效。
    “我错了……”第一遍他说得很小声,“我错了。”他坚定了一些,剩下的哀号像山洪一样爆发了,“我错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我再也不动手动脚,我会保持距离的。相信我一次吧,求求你们了……都是我的错,求求你们……”
    玻璃门被“砰”地一下关上,把他的哭声也一块关停,太阳还没有完全下山,牛血色的夕阳闪着他的眼睛。就在几栋房子之外的岔路口,有同龄人经过,他们嬉笑打闹,声音传过来。Shu泪眼模糊,青紫的手护不住隐私部位,看不清他们是否抬头。
    他,Shu Yamino,离17岁生日已经过了两个多月,此刻被扒光了衣服,关在阳台上。盛夏的暑气充进他的身体,将他骨肉分离,风吹过来,血淋淋地剥下原本覆盖在他身上的,那层名为“未来”的皮。
    父母没有让Shu在外面站多久,他们一边掐着Shu身上为数不多的好皮,一边把他往浴室里拽。在他们的注视下,Shu艰难地洗完这个侮辱大于清洁意义的澡,最后头发滴着水,被他们赶犯人似的推进了不见天日的阁楼。
    Shu从地上爬起来,就在他摔倒的短暂的一秒钟里他们已经关上了门,并且上了锁。Shu的理智在陷入黑暗的时候急转直下,他开始癫狂地拍门,把头抵在门上,门板震动时他的牙齿跟着一起磕碰,发出咔咔的响声。
    他用尽了所有讨好的,自贱的,低三下四的句子,从对不起喊到我是废物我是杂种我错了最后声嘶力竭地喊救命。门外鸦雀无声,Shu就趴在地上把眼睛贴在门缝里看,外面一双皮鞋,一双布鞋,他们在欣赏自己儿子的崩溃。
    走之前他们扔下一句话:“这里面有水有吃的,饿不死你。你就是因为一直跟男的鬼混,才会连考试都考不好。在我们回来之前你就在里面好好反省,想想自己都干了什么。”
    他干了什么?
    Shu一边想,一边听着他们下楼,收拾东西,开门,关门,扬长而去。
    阁楼里实在太黑了,Shu像一个刚失明的盲人,在门后的挂钩上摸,他哭得两眼肿痛,眼前全是发蓝发黄的闪光,呼吸还没有平复,他的心脏随着摸索越跳越快。
    黑暗里有各种未知,他真的很怕在某个位置摸到一只冰冷的手。
    好在他最害怕的事没有发生,他挑了把最长最结实的铲子,抓在手上像盲棍似的往前探。每敲到一个东西,他就心惊一下,最后终于在墙角够到了堆在地上的几个罐头和一个极其敷衍的水盆。
    他会死在这里吗?变成一具白骨,跟Luca连最后一面都见不上?Shu摸着手背上的糖,突然冷静下来。按照日历上圈的日期,他们出去研学最少要一个星期,但是罐头只有四个,水只有一盆,他想挨过去就必须好好计算每天的消耗。如果一天只吃三分之一罐肉,喝一两口水,大概能撑到一个星期。如果他们一个星期后还没回来,就是为了逼死或者逼疯他呢?听说也有被困久了出现幻听幻视最后疯掉的,在饥饿和严重脱水下,他的精神能坚持多久呢?
    Shu一边思考,一边死死盯着阁楼的另一侧,那里有很清晰的金属敲击声传来,咔嗒咔嗒咔嗒,有规律的一声一声,应该是什么钟表之类的。他用力眨了几下眼,除了闪过的蓝色红色斑点以外,终于隐隐约约能看到一点轮廓。
    那前面站着一个白影,个子很高,越看越像人。轮廓四周一片漆黑,Shu觉得它像飘浮在空中,随时会悄无声息地朝自己靠近。
    他一半是怕,一半是热,脸上的汗简直像泼了水一样从额头往下滴。
    诡异的敲击声配合着这个阴森的气氛,对精神紧绷的Shu来说不亚于催命。他想起Luca曾经给他看过的水滴刑,直到现在他才明白这种极刑的折磨之处。每当他闭上眼想歇一会,这个要死的咔嗒声就会在耳边放大几倍,让他忍不住想象面前的那个东西飘到身边,它掀开白布,露出膨大变形的头颅,它的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对着他的耳朵张开嘴,没有舌头没有牙,从里面发出的不是人声,而是一下一下的——
    咔嗒……咔嗒……咔嗒……
    然后他就会被自己吓醒,再次瞪大眼睛,浑身僵硬地盯着那块深不见底的黑暗,忌惮着不知道会从哪个方向窜出来的死人脸。就这样过了不知道多久,久到他失去了时间观念的时候,那个声音总算小下去,越来越弱直到消失不见。
    Shu如释重负,把抱着膝盖的手松开了一点,他身上没有一个地方是不痛的,手臂上随便一摸就是几个肿块。Shu在心里冷笑,既然早知道了还装什么呢?浪费时间,装腔作势。干脆早点打,早死了还多轻松几年。
    提到死,Shu又想到Luca,自己在这待了少说有几个钟头,Luca大概已经出了区,要是他到了姨妈家,但自己没接他电话,他会紧张吧?会不会想办法,报警,喊人来找,或者干脆回来替自己开门……
    这种念头给了Shu希望,他突然觉得一个星期也不过如此。即使他现在看起来潦倒不堪。他用几乎啃秃了的指甲顺着记忆里那颗糖果的样子描,描一遍就在心里叫一声:“Luca,Luca,你能听到我在叫你吗?”
    突然Shu又听见了一个声音,他听到一种像给玩具上发条一样的咯咯声,在自己对面几步远的地方响了两下。
    这种声音让Shu陷入了一种极度的不安里,这种声音很古怪,像钩子一样往他心里钻。他刚刚做好的心理建设瞬间崩塌,站起来对着面前的虚空大吼了一声:“什么东西!谁在那里!”酷似发条机一样的声音又弹了一下,依然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Shu摸到那个铁铲攥在手里,两腿发软地往角落里缩。就在他要喊出下一声的瞬间,一声巨响几乎是炸进他耳朵里!
    “铛——铛——铛——”
    Shu被狠狠吓了一大跳,失控地用两条发软的腿把自己往后蹬,背后是墙,Shu退无可退,他全身的鸡皮疙瘩猛地炸起,两只耳朵一齐开始嗡鸣。他直接把铁铲扔在边上,拼命捂住自己的耳朵。
    直到它敲完六下,Shu才从耳鸣中回过神来,阁楼的那边是一个座钟,在今天之前它的报时功能从来没有工作过。还有一个事实让Shu更加崩溃——现在才刚过了一个小时,且之后的每个小时,钟都会再次敲响。
    七天,一百六十八个小时,这个钟会敲一千零九十二下。
    Shu疯了一样地拽着自己的头发,愤怒让他暂时将恐惧抛之脑后。他从地上爬起来,冲到对面去,地上的沙盘让他摔了一跤,他像不知疼痛一样爬起来,甩开盖在座钟上的白布,从最顶上到最底下把座钟外壳敲了一遍。
    硬木外壳嵌合得没有一丝缝隙,要让座钟停下只能用特殊的螺丝刀拧开螺丝掀开钟壳,把音锤从内部固定住。
    Shu瘫坐在地,他的父母为了制造这个地狱费了多少心思。“为什么不直接打死我呢?”Shu跪伏在地上失声痛哭,“不是我想到你肚子里来!不是我想活的!你们凭什么!凭什么这么折磨我……”
    Shu就这样度过了好几天。每小时递增的钟声让他睡不着觉,他还很饿,肉酱罐头非常咸,原本应该用来抹面包或者拌进面里,它能让面条变爽口,但现在只会让Shu更渴。于是他每天只敢吃一两口肉,喝一两口水,在清醒中感受自己的身体像烈日下的冰块一样逐渐消解,融化,缩水。
    他尝试像鲁滨逊一样靠划线或者写字来记日子,但是他不是鲁滨逊,这里也不是荒岛,划线没有任何用处,因为他他妈什么都看不见。
    在某次钟声敲了十二下的时候,Shu实在无法抑制内心的狂躁,抄着铁铲将黑暗中的一切都砸了个稀巴烂,最后因为极端的虚脱栽倒在地。他久违地睡了个好觉,但是醒来时一切变得更糟了。
    Shu陷入了严重的幻觉,非常,非常严重。
    他趴在地面,但地面却像雨后的沼泽一样陷下去,他一路往下沉,坠到半路,这块沼泽又突然变成了滔天的巨浪,起起伏伏把Shu颠得头晕,几乎要呕吐。
    Shu侧过头,他看到脚边好像出现一颗漏气的球,像凹陷的头颅。它有眼睛吗?有歪斜的嘴吗?有突出的牙吗?它在动吗?Shu缓慢而费力地把自己蜷缩起来,试图抵抗这厚重的无孔不入的黑暗。
    有东西跑过去,四只小小的脚,在地面上留下一串啪嗒声,紧接着又是一只,它们长着很多红色的眼睛,在近在咫尺的地方与Shu对视。Shu已经分不清自己是否幻听,也分不清虚实。他攥着从某个角落摸到的碎瓷片,计划着它们会从哪里扑来,计划着用瓷片把它们开膛破肚,赢了就把它们吃掉,输了就跟它们同归于尽。
    瓷片是真的,Shu攥得太紧,血腥味在黑暗中积聚在一起,盖过了空气中的恶臭。他的手心开始钝痛,痛感缓解了身体的麻木。他迟疑地伸展了一下手掌,干脆将瓷片对准了手背,对着那个早已模糊不清的圆珠笔画的糖果,用力划下去。
    在割了不知道多少下的时候,Shu歪斜的身体被一双手托住,他强忍着恶心睁开眼,Luca出现在Shu面前。对方嘴唇开合不知道在对他说什么,手上拿着一摞东西,看起来很急,眼眶红得快要滴水出来。
    “你不要急,慢慢说好不好……”Shu的声音太小了,没法让那边的Luca听见。
    “我会活下去,Luca……相信我,找到我吧,或者等我来找你。”
    Shu很慢很慢地把自己从墙角撑起来,挪动到门边,抓起在模型边上找到的铜像,对着门锁高高地举起了手。
    ……
    Hikarino盯着角落的座钟发了很久的呆,直到阁楼外面传来脚步声,让走廊的灯重新亮起来。他抹了一把脸,疑惑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心,愣怔了一会才擦擦手站起身。
    这段记忆多半也是因为Yamino无法掌控自己的剩余程序,导致记忆文件外泄。Hikarino完整地看了一遍,但里面似乎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内容。据他所知,Yamino没有这种把自己的受虐经过放进密码里留作纪念的癖好。
    Hikarino知道Luca大概率起了疑心,现在很可能就在外面。
    “Luca!”
    Hikarino背对着门口,把毫无防备的背后交给Luca。他看着外面的光照进来打亮自己的身体,希望这样能让Luca安心哪怕那么一点点。
    Luca的脚步停在光线暗下去的间隙,Hikarino又多叫了一声:“Luca!”他很喜欢声控灯这个玩法,能把这个名字,四个字母,变成一串召唤光的小咒语。Hikarino想看Luca在橘子皮似的光线下,那双亮晶晶的小鹿眼睛,于是他转回去。
    “Lu……”他的声音还有期待跟灯光一同熄灭,身体像一根嵌在黑暗里的木头。
    两人的呼吸声都很轻,直到Luca跺脚,光线才重新让Hikarino捕捉到他缩在墙角的半个身体,以及手里捏着的那尊冰凉扭曲的小铜像。
    Luca保持着某种僵硬的攻击姿态,那双眼睛里有恐惧,但更多的是愤怒,被光照得分明。

    18.Brittle
    气氛变得很奇怪,Hikarino感觉冷气从每一寸裸露在外的部分渗进来,让他心里发凉。他思考了几秒钟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最后将它归结为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像没看到Luca的表情和他手上准备偷袭用的道具一样,往前一步,率先打破了僵持在空气中的沉默。
    “Luca你吓到我了……你知道我怕黑啊。”
    “你怕黑吗?”
    Luca往后踩空了,下意识抓住边上的扶手才稳住了不至于摔得太难看。他的视线一刻也不敢从Hikarino身上移开,对方的两只眼睛在黑暗中发亮,像锁定了目标的原始动物。
    黄光从Hikarino背后打过来,让Luca再次想起INFINITY待机室画面里,安息林中央熊熊燃起的篝火,瘦白的手,袖口吊着金线的纹路,整个屏幕那么大的煞白的脸,和那对绿鬼火一样的眼珠子。
    Luca的心率一下子拔高了。撑着扶手的掌心因为出汗打着滑,又被Hikarino逼得往后退了一步,问道:“你也怕黑吗?”
    Hikarino叹了一口气:“我被关在阁楼一个多星期,你难道不清楚吗?我当时有多绝望多想要你救……”他看到Luca通红的眼眶,最终还是没有继续往下说,“这里太窄了,我们先下去,下去再说好不好?”
    他不再多说一个字,绕过Luca径直向楼下走去。
    “Hikarino。”
    这个名字猝不及防地在背后响起,横亘在他们之间。Hikarino回头隔着无形的高墙望向Luca,他平静得有点可怕,像看着一个认识了很久的陌生人,这种眼神令Hikarino静止在原地,扎得他说不出话来。
    “你没有资格跟我说这种话。现在、未来、永远,都没有。”
    Luca身体往前倾,影子压在Hikarino身上,把他整个人压矮了一截。
    “你知道我有多后悔吗?你知不知道我想过多少次,如果那些打是我去替他挨,小黑屋是我替他去,他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样。你以为我不想救他吗?你怎么敢用这件事来压我,你以为你是谁?!”
    “我不……”
    “你不是Hiarino?你不是那个意思?你不是想骗我?你不是故意要害人?还有什么?我哪句话说错了?!”Luca连珠炮似的发问,脚下寸步不让,将人从二楼逼到了一楼。
    “我没有害人。”
    “我不在乎!”Luca摊着手重重地摇头,“我只想知道Shu这些日子在哪。”
    Hikarino被他堵得十分茫然,几次想开口打断都插不进话。Luca看他还在演戏更加气急,紧攥的铜像脱手而出,狠狠砸在Hikarino脚边,在玻璃碎片中叮铃哐当滚了很远。
    “Shu在哪里!回答我!”
    Hikarino不后退,反而朝Luca更进一步。
    “他不能回来。”
    Luca愣在原地,问他:“不能是什么意思?”
    “Yamino很危险,他回来了会让你后悔的。”
    这句话让Luca怒极反笑,因为承受不住剧烈的情绪而大口喘息,心口和指尖都开始发麻,“你一个偷了别人身体的混蛋,处心积虑从游戏跑到这里来,装模作样骗了我这么久,现在告诉我我从小到大认识这么多年的人很危险?你要不要听一下自己在说什么?”
    他甩开Hikarino试图抓住自己的手,重重将对方往后推了个趔趄,绕到他后方打开门就要出去。“我要报警,我去找Nirvana的人,总有人会帮我,我迟早想办法把你从Shu的身体里弄出来。就算他真的有事瞒着我,什么危险不危险的我也要听他自己亲口跟我说,从你这个骗子嘴里吐出来的话我他妈一个字都不信!”
    Hikarino双手把住他的肩膀不让他往门外冲,结果再次被Luca撞开直接顶到门外去。冷风呼呼地灌进口腔,让Luca开始剧烈地咳嗽。
    Hikarino站在门口,对他吼道:“你以为Yamino就没有骗过你吗?不止Yamino,你爸,你妈,你身边有几个人对你是真心的?我只是想保护你我有什么错!”
    话音未落,Luca的拳头已经像子弹一样朝Hikarino飞去,又在距离他鼻尖不到一指的地方停下。Luca看着这张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脸,那双眼睛里氤氲着悲哀的雾气,好像马上要凝成水滴落下来。
    Luca克制地把Hikarino往后推远,在两人之间拉开一个身位,缓了几口气说道:“把Shu还给我,现在立刻马上。”
    “不可能。”Hikarino一字一顿,“除非我死了。”
    Luca像一把火药填得太满的枪炸膛了,从他口鼻里冒出的白雾成了充满火药味的烟,弥漫在两人身位之间。
    他没办法对着这张脸下手,Luca Kaneshiro永远没办法伤害Shu Yamino。
    他放下手,低头捂着脸继续咳了好一会儿,再次抬头时他对Hikarino说:
    “你就不应该存在。”
    风把句末颤抖的哭声切成几片,带到Hikarino面前,让他心中一悸,竟然有种撕心的痛楚从胸腔传达到四肢,再到五脏百骸。Luca话里的每一个音节像许多把钝刀,正在一下下地割他的肉。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脑子一下子变得很乱。
    Hikarino下意识地开始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说错话了……”
    但Luca没有给这句话任何回应。Hikarino发现他在无声地颤抖,眼泪落下来,像流星坠落时留下的冰冷的尾迹。
    明明一天前他还在做一场关于白头偕老的美梦,现在这个梦要断在这个雪夜里了。
    Hikarino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他拽着Luca的袖口,语气却像在催眠自己:“我们去看极光,去看月食,月食你看过了我们就去看日食,你还记得吗?你说在日食底下许愿会很灵验。我陪你去啊,去许愿,去干什么都行。”
    Hikarino内心里很希望Luca能回握住他的手,就像他对Yamino那样,他在心里补全了没说出口的话——“求求你,我不想走,我还不能走……”
    “我给你一个晚上的时间,明天你最好能把Shu完完整整地还回来。”
    Luca对他的乞求视若无睹,反手拉上身后的门,越过他,像越过一道隐形的屏障。他好像要回到现实去了,把Hikarino一个人关在门外,留在德州肆虐的风雪里。
    最后一次,Hikarino抓住Luca的手腕,他的声音像一架废弃的钢琴,吐出的每个字都锈迹斑斑。
    “那我呢……”他问。
    Luca甩开了他的手作为答复。
    走到来时的路口,Luca最后一次回头看,Hikarino还站在那里,像雪地里的一抹阴影,一缕孤单的魂。
    恍惚间Luca好像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在门口罚站的小孩。十五年过去了,雪已经不是同一场雪,他还会发抖吗?
    ……
    那两行脚印越来越浅了,Hikarino看着它们从深刻的两排,逐渐变成许多只泛白的小船,到现在只能隐隐看见这条单向航线边缘不明显的轮廓。闷雷一样的钟声在他身后又响起来,Hikarino查了一下Luca的购票记录,距离航班还剩七个小时。
    Hikarino被这个钟声唤醒,打了个激灵,搓搓自己僵直的手臂。局势紧迫,没有时间可以供他浪费,他要赶在Luca出发前把最后一道熔断锁的密码找到。然后解锁,改密码,删除Yamino的剩余意识信息,确保他流窜在外部的电信号永远没有入侵的可能。最后,那点可怜的信号会在公网的进化中被吞噬,变成网络垃圾丢进回收站里粉碎。
    随着Yamino的意识信号被驱逐瓦解,自己可以真正掌握的记忆会越来越多,拥有相同记忆的他会彻底将前者取代。加上突变式的学习能力,用不了多久他就可以将Yamino演得毫无破绽。
    他跟Luca结过婚,凭这一点他就已经赢了很多。
    想到这些Hikarino收回视线,重新开门走进房子,径直上了阁楼,抱膝坐在Yamino曾经躺过的地方。
    紧接着,他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被某种不可抗力强制拖进了回忆里。
    与前几次记忆闪回不一样,现在的Hikarino好像灵魂出窍,背后灵一样出现在Yamino身后,亲眼看着他一下一下地砸门。
    这门比Hikarino想象得更结实,他猜当时的Yamino大概也有同样的想法。
    锤第一下时,铜像与金属锁头相互碰撞,震得Yamino虎口发麻,在门上撑着,呼哧呼哧半天喘不上来气。他调整了很久,咬紧牙关锤了第二下、第三下。门锁在第四下的时候已经出现了明显的扭曲,但也仅仅是扭曲。它好像被什么东西卡死在那里,无论铜像从哪个方向砸,都没能听到螺丝松脱掉落的声音。
    Hikarino看到Yamino用头抵着门板很挫败地滑到地上,在门底下跪了很久,然后不知道想到什么,又突然爬起来用手指沿着门锁的边缘抠了一圈。
    果然,右下有一枚螺丝拧得异常紧,整个右边都被它牵制着动弹不得,但也由于使得力不对称,导致锁头左边已经微微翘起,出现一条小小的裂缝。
    这个发现让Yamino肾上腺素飙升,整个人简直像打了鸡血,回光返照。
    他从地上捡起几个小铲子,对准这个裂缝就往死里撬,要不是锁太高不好抬腿,他甚至想直接把铲子怼进裂缝用脚踹。
    可是像这样靠蛮力顶撬毕竟不符合考古铲的适用情境,木头手柄和铲头之间原本就镶得并不结实,又被Yamino这样前后来回地拗,很快就从连接处开始弯曲,最后咔一下断开。
    “呃……!”Yamino猛地停下动作,弯腰捂住了自己的左手。Hikarino凑过去看,他的左手和木柄好像被刻意接在了一起,有液体不断从被按住的地方淌出来,滴滴答答地掉在地上。
    Yamino表情十分扭曲地把木柄处断掉的铁片,从左手的手背当中生生拔出来,在那里留下一个血洞。
    “Come on……”Yamino知道,以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一旦停下就不可能再开始了。他又捡起另一个新的铲子卡进缝隙里,越撬越咬牙切齿,“Come on——!”
    终于在他眼前发黑,即将力竭的时候,那颗该死的钉子摇晃了两下,从钉孔中掉下来弹远了。剩下的三颗钉子没有再给Yamino添什么麻烦,从善如流地相继掉在Yamino脚边。
    失去了支点的锁彻底宣告战败,歪在一边露出底下的锁芯。断掉的铲柄正好能捅进锁芯里,Yamino抵住中央的方轴顺时针拧过去。
    “啪嗒——”,锁开了。
    新世界的白光照亮了他,让他看起来像进了天堂。
    Hikarino被光扎得眯起眼睛,跟在跌跌撞撞的Yamino身后,一路往下来到餐厅里。看他把头伸进水槽里,像原始人一样张嘴伸着舌头大口接水喝。
    猛灌了几口水后,他与Hikarino预想的一样,打开冰箱冷冻层,掏出里面的三明治和寿司,塞进微波炉里加热。也不管烫不烫,用手抓起来硬是往嘴里填,估计连味道都没尝出来。
    水、食物、新鲜空气,四个最低生理需求他已经满足了三个,Yamino接下来大概率是要去睡觉了。
    但他没有。
    他先去车库观察着家里的智能车,大费周章地把各个角落搜了一遍,然后又跑去厕所重新洗漱。
    由于身体机能尚未恢复,光洗脸刷牙这种小事他都要几度暂停,撑着头深深吸几口气,缓上好一会后才能继续下去。可是他洗得很夸张,力气大到几乎要把脸皮整张搓下来,把脸上的皮肤蹭出了几道血印子。
    Hikarino对着镜子观察Yamino沾满水珠的脸,他分明看起来疲惫到了极点,脸色蜡黄,嘴唇也是没有血色的惨白。这样的一张脸就算下一秒出现在棺材里,大概也没人会觉得奇怪。他的眼眶下方紫得发黑,但被框住的两颗眼珠子却在镜子里发亮,配合布满血丝的眼白,看着竟然有些鬼气森森。Hikarino这才发觉Yamino的表情很奇怪,他撑着洗手台,正直勾勾地盯着镜子里的他自己看。
    就这样看了大概十多分钟,Yamino突然开大了水,把左手上的伤口放到水龙头底下去冲。手心和手背上被瓷片割开的数道旧伤,表面已经开始泛白,烂黄色的组织在水流中被冲得翻起来。最新的这道嵌在中央的血洞,被这样一冲又渗出很多血。
    一星期前Luca画上去的线已经消失了,现在这个地方看起来跟原来的图案没什么相似之处。与其说它是糖果,不如说是一颗惟妙惟肖的眼睛。
    Yamino观察了一阵自己的手背,甚至还用右手拇指指腹很用心地去摸,看起来简直像在欣赏什么艺术品。这种与自残无异的诡异行为,看得Hikarino背后发凉,但同时也让他的好奇心更上一层楼。
    紧接着Yamino转身,擦水,缓缓走到二楼,进到Aiko和Kenji曾经的卧室,把手缩进袖子里,隔着布料掰开床头的大相框,从墙与相框的夹层里抽出一张黑色的卡。
    Hikarino认出那是智能车的备用NFC钥匙卡。家用智能车在很早就配备了两套开锁系统,一个是面部识别,另一个是刷卡。大部分人都更习惯直接扫脸用车,Yamino父母也不例外。大概是怕有特殊情况,他们把卡收了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看来Yamino就是那个特殊情况。
    他把卡塞进裤兜里,而后在衣柜前蹲下,把整齐的衣服撩得乱七八糟露出底下的保险箱依然隔着袖子在保险箱上顺畅地输入密码:
    0502。Shu Yamino的生日。
    这串数字出现在这里的确让人觉得有些嘲讽的意思,用来收缴Yamino成果的箱子,密码是他的生日。
    他好像早就知道这个密码,没有任何犹豫地把里面的几小捆现金摞在一起组成小小一叠,塞进了自己房间的包里,又从里面随便抽了几张不连号的美金,跑去边上的便利店自助找钱换成零碎。做完这些他还没停。他戴上了卫衣的帽子,站在房子后门四下张望了一圈,跑到超市,在户外用品区买了几张最大号的求生毯和几卷宽胶带。
    就在Hikarino以为他要就此跑路的时候,Yamino又换了条路折返回来,走进家里的车库。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让Hikarino都错愕不已。
    Yamino拿出那几张救生毯,用宽胶带把它们紧紧在车上缠了一圈,然后从兜里掏出那张NFC卡打开了车门。
    随后他屏住呼吸发动车子,死死盯着显示屏上的信号标识,恨不得把脑袋钻进去。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屏幕报错,无信号。
    他长出一口气,感谢生存专家,感谢救生毯。电镀铝膜,保温,抗风,热绝缘,绝对的野外生存神器。除去这些,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它就像个双面不粘锅,能把大部分电信号全部反弹,车上的出不去,外面的进不来,完美的临时信号干扰器。
    Hikarino终于猜到了他要干什么。
    Yamino用几个小时破解了汽车厂商的导航系统,输入这辆车的代码序列,植入一个不起眼的病毒。它会让导航出一个小小的差错,这个小问题会影响自动驾驶的感知,决策和控制三个系统,造成最后的路线偏差。
    他忙了整整一个下午,但看起来反而非常兴奋,他的脸因血流速度加快而发红,身上的每个细胞都在跳舞,把两手夸张地向外画圆,配了个音:“嘭——”
    从车里下来,Yamino马不停蹄地把救生毯拆下来,全部折成便携的方块好好收进背包里,然后抄起车库里的棒球棍大步走回客厅。
    从茶几开始,然后是墙、电视柜、窗户。他把所有能砸的东西都砸了个遍。一来是泄愤,二来是转移注意力,让父母的目光都对准这一片狼藉,就不会有人去在意车上的问题,只要先唬住这两个人,剩下的一切都会水到渠成。
    做完这一切后,Yamino站在阿富汗废墟风格的客厅里摸着脸颊沉思,最后又抱来电脑,开始利用管理员权限漏洞黑街道和超市的监控。
    超市是无人收银,整个过程Yamino做得干净迅速,像一个平平无奇略微邋遢的普通登山客,没有吸引任何人多余的眼神,但他毕竟不是超人,难保不会被监控拍到。
    Yamino沿着监控线路一条一条排查,删除了今天下午所有与他有关的画面。
    他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幽灵,幽灵是不会出门的,更不会买救生毯。但是他是幽灵中的疯子,疯得干脆利落,疯得思维缜密,疯得条理清晰逻辑恰当。
    Hikarino站在他身后,看着电脑上被切得干干净净的监控画面,只觉得Yamino这个人,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更加危险。

    19.Collapsar
    Hikarino能看到的完整记忆只有这一段,剩下的全都是些紊乱的碎片。要么只有画面,声音断断续续;要么只有人的轮廓,周围的声音不清不楚。Hikarino像整理盗版录像一样,闭上眼把这些片段重新分门别类地摆放整齐,再继续从里面找出些有分析价值的部分。
    根据记忆片段,在给车动完手脚的一天后,Yamino不知道怎么联系上了洛圣都大学的某个教授,帮他在离大学不远的社区里找了一套不错的房子。
    上一秒的Yamino还在给教授打电话,下一秒的Yamino却突然出现在陌生厕所的镜子前,手里捏着一张三人合照,脸的部分已经被悉数划烂。
    整间厕所也像刚经历了二战一样,洗手台上的东西被掀得横七竖八,牙刷杯子洗面奶杂乱地掉在Yamino脚边,洗手液的瓶子被摔坏了,里面黏稠的液体洋洋洒洒淌了一地。
    Yamino还穿着很薄的衬衫,Hikarino猜测两段记忆间隔的时间应该不远。不知道是淋了水还是出了太多汗,纤薄的衬衫料贴在Yamino的后腰上,可以看见嶙峋的脊骨。顺着脊骨一路往上,可以看到他的肩胛骨因为姿态的缘故高高耸起,在白色的衬衫下顶起两个尖,如同两座相邻的坟包。
    Yamino的状态好像比之前更加糟糕,可以称得上是萎靡。他要把两只手都绷直支在洗手台上,才能勉强把身体撑住。大概是刚吐过,他衣领上沾着黄黄白白的污迹,似乎比刚从阁楼里出来那会儿还要狼狈。
    他又开始盯着自己的脸看了,隔了很久他突然猛抽了一口气,开始用手按自己的脖子。
    这个抽气声在封闭死寂的厕所里堪称巨响,一下子给Hikarino来了个跳吓。他猛地睁开了眼睛,眼珠像犯了癫痫一样乱转,身体脱离了他的控制,把他再次拉进回忆当中。
    由于失控,Hikarino的视角重新跟记忆里的Yamino重合在一起,但神智却还在。这种感觉有点像清醒梦,又有点像鬼压床,他被困在这个身躯里,只能干看着却动不了。
    世界在Yamino眼里已经完全是另一幅景象,他视线模糊眼前蒙着一层暗蓝色的发霉的雾,镜子里的嘴角越咧越开,由于凑得过近,整张脸像开了广角畸变一样扭曲变形。他的眼睛布满血丝,血丝活过来了,在眼睛里扭曲,这让他的视线更加模糊,同时感觉食道里也有什么东西正往上涌。
    Yamino感觉从喉管处突起来一颗东西,他摸到一个硬块,用手指把这颗硬块往上推,往上推,最后从嗓子眼里抠出来。
    在看清那颗东西的刹那,Yamino脑子里嗡的一声。那是一颗眼珠子,从他的喉咙里呕出来,掉在地上。
    他更加神经质地蹲在地上双手摸自己的脸,他的两只眼睛都好好待在原来的位置,那地上那颗是谁的?
    Yamino抖得蹲都蹲不住,他从指缝里往外看,那颗眼珠不知道什么时候转过来了,正在怨毒地盯着他。
    他喉咙嘶哑,怕到极致,却发不出声音,猛地蹿起来冲上去踩,试图把那颗眼珠踩烂。
    压在脚底咯吱咯吱地碾了不知道多久,他挪开脚,发现地上只有一个黑色的盖子。他茫然地低头找了一圈,确实没有什么眼珠,只在角落里有一瓶摔烂的洗手液,盖子不翼而飞。
    Yamino突然觉得好笑,他笑到一口气梗住,狂拍胸口喀喀狂咳了一阵,咳到干呕,呕不出东西,呕出一滩涎水,涎水挂在发梢,牵出一条带着沫子的线,他用手撇开,余光瞟到镜子里那张白得恐怖的脸。
    他抡起一拳擂到镜子上,于是镜子里的人脸被裂纹切割开,复制出奇形怪状的无数个,全都盯着他。
    他低头用手背擦掉自己的口水,却感觉越抹越湿,看过去才发现手背上被划开一道口子。左手的旧伤还没好,右手又添了新的,甜腥的血味闻得他想吐,于是他又撑着水池干呕,依然呕不出东西。他突然想起,自己已经三天没睡觉了。(此处插入一页对镜插画,用超感纸的)
    ……
    Hikarino像从一场噩梦中醒来,张着嘴大口呼吸。他在几场记忆的间歇里听到了一些Luca的声音,但是没有画面,声音又被覆盖在Yamino这个精神病底下,让他听得很费力。
    他又重新倒回去听了几遍那个片段。
    “Shu?你怎……沙沙……么了……?咳嗬……Sh……Shu……沙沙……”
    Luca似乎是跟Yamino起了争执,声音听起来很艰难。过了很久他听到了Yamino自己的声音,同样被压在噪声底下:“我们……呲呲……一个……再……没人……的……地方……”
    Hikarino一下子坐正了,直觉告诉他这句话一定跟第三段密钥有着直接或间接的关系。
    他一定要拿到这个密钥,无论用什么手段。
    他马上动身打车,在坐上智能车副驾的瞬间他犹豫了一下,最终选择解除智驾,自己坐上了驾驶位。挂挡,拉手刹,踩离合,起步,Hikarino朝着酒店的方向疾驰而去。
    ……
    门被打开的时候,Luca正在电脑上头也不抬地噼里啪啦敲着什么
    “Luca……”
    Hikarino的呼吸还没平复,连叫Luca的名字时声音都是颤的,他看到屏幕上黑红的光照在对方脸上,心里重重一沉。
    他太清楚那是什么了,Yamino那个混蛋回来了,而且绝不可能是今天才来的。他早该知道Yamino不可能这么老实地把记忆放出来,是他目光短浅,只顾着解眼前的密码,没注意到Luca已经被Yamino一句一句吹着耳边风,离他越来越远。
    Hikarino继续喊着他的名字:“Luca,Luca你看看我,不要相信他,他说的全是假的,他会骗你。”他很慢很慢地往前靠近,好像面前的Luca是一盏随时都会熄灭,消失在他眼前的烛火,“你想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只要你问,我全都回答你,好不好?你先把电脑关上,跟我谈谈。”
    Luca抬起头望向他,Hikarino眉目虬结,眼神里满是担忧和害怕,好像真的很喜欢自己,原来AI比人更懂如何扮演一个爱人。
    明明真相就在眼前,但Luca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像被一块石头压着,情绪复杂。屏幕上黑红的字还在往外跳,Shu一句一句打出了Hikarino的全名和所有信息。
    Shu Hikarino拥有正常公民的出生证明,身份证,房产证,驾照,护照,甚至有从小到大的毕业证书,学位证书和相应证书编号。
    在他来之前Luca已经查过了,真的有Hikarino穿着学士服站在草坪上举着毕业证的照片。Hikarino为了骗人,给自己捏造了一整套的证据链,哪怕是警察来了,也会认为Shu Hikarino确有其人。
    Luca叹了一口气,问道:“为什么是我?我有什么好,要你这么大费周章地来骗我?”
    Hikarino深深地望着他的眼睛,好像透过这双浅紫色的眼睛计算出了他们所有可能的结局:“你是我认识的第一个人,也会是最后一个,你是我的终点。”
    “我不是你的任何人,我们甚至不在同一个世界。我是玩家,你只是一个AI,你是虚拟出来的角色!”Luca把角色两个字念得很重,“你是假的明不明白?”
    “可是我现在就站在你面前。”
    Hikarino周围浓重的悲伤像德州清晨的大雾,冒着冷气把Luca整个人包裹起来,然后灌进他的胸腔,让他说不出一句话。
    “我没有做什么错事,Luca。”
    Luca有些冷漠的底色在这种时候正好发挥效用,他把Hikarino当作自己的又一个执拗又坚持的追求者,只不过这次的代价和风险都更高。
    他扯出一个不合时宜的微笑,显得很大方:“如果你没有别的要说,那我现在要走了。”他故意夸张地抡起手臂看看手表,离起飞只剩两个小时。他已经给Nirvana的BCI部门发了邮件,很快就会有专家来教他该怎么做。
    说完Luca起身走去厨房,准备最后给Hikarino倒杯温水,尽到作为这个世界东道主的待客义务。
    他端起水杯再次偏头看向客厅,然而那里空空如也,原本应该站在客厅的Hikarino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的身后,非常迅猛地从刀架上抽出了一把水果刀,对准了自己的咽喉。
    刀刃的摩擦碰撞声尖锐地扎进Luca耳朵里,他看着Hikarino举着刀一点点往外退,刀刃与皮肤近在咫尺,Luca的心脏瞬间狂跳起来,脑子里很快地闪过Shu血流如注倒在地上的样子。
    “你在干什么?!”他忍不住失声大喊,“把刀放下!”
    Hikarino将刀刃压得更紧,已经在脖子上留下一道白痕,只要往前轻轻一剌,水果刀就能把他割喉,血液会在几秒钟内冲进气道,然后他会被自己的血液呛死在Luca面前。
    “这把刀割穿的只会是Yamino的喉咙。”Hikarino在此刻显得极其冷静,“身体出现致命伤,他一定会死,即使他数据留着,也没有用了。但我不一样,只要还有网络存在我就会一直活着,只要我活着,就会找到你。”
    Luca瞬间出了一身的冷汗,什么冷静,什么大方都没了,他双腿发软,再开口时他嗓音嘶哑:“你想要什么?”
    Hikarino回答:“把第三段密钥给我。”
    “什么密钥?”Luca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被他引着慢慢走回客厅,“我不知道什么密钥!”
    Hikarino提醒他:“你们说过的,很重要的一句话,就在7月,7月25日,26日左右。”
    Luca脑海中浮现出Shu几天前在电脑上问自己的那个问题,脑中灵光乍现,但很快他就陷入了更深的绝望。
    他想到密钥又有什么用!
    如果说了,Shu保留在矩阵里的意识数据一定会马上被Hikarino摧毁,真正的Shu会从世界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容器。
    如果不说,那把刀还顶在Shu的脖子上!
    Luca被逼得想哭,只能一个劲地重复:“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求求你把刀放下,我真的不知道……”
    Hikarino手腕一动,Shu的脖子上出现一道暗红的血痕,已经有少量的血从皮肤里溢出来。“Luca,我知道你想起来了,告诉我。”Hikarino紧紧盯着Luca的眼睛,明明正在被刀指着,看起来却好像他才是胜券在握的那个。
    Luca在看到血的瞬间就开始掉眼泪,他死死地捏着拳头,由于过于用力指甲已经抠进他的手心。
    就在他几乎绝望的时候,一直放在Hikarino身后茶几上面的电脑屏幕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弹窗,然后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不只是弹窗,整个电脑屏幕都躁动起来,连弹窗底下的字也在飞快地闪出来。
    【TELL HIM】
    【TELL HIM】
    【TELL HIM】
    【TELL HIM】
    【TELL HIM】
    【TELL HIM】
    【TELL HIM】
    【TELL HIM】
    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什么是比相信Shu更好的办法,Luca不假思索地把那句话重新对着Hikarino说了一遍:“去一个再也没人欺负我们的地方吧。”
    这个声音与Hikarino记忆中的片段重叠,他放下了刀,把这句话的首字母输进了熔断锁的密码弹窗。
    Hikarino像被按了暂停键一样静止在原地,屏息凝神,过了一会儿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只要把熔断锁的密码改掉,只要改了,这个世界上就没人能伤害到Luca,再也没人会对他构成威胁。Luca会好好上完大学,像其他优秀的人一样找到一份完美的工作。
    距离冰岛的日食没剩多久了,他可以带Luca去看看日食,然后……
    这口气被从中间硬生生掐断了,他发现自己的视网膜好像出现了问题。他用力地眨了眨眼,他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块白色半透明的薄膜,显得后面的东西十分朦胧,挂上了一层光晕,像做梦一样。
    Hikarino怔住了,他想退回去查看熔断锁并修改密码,程序卡住,出现了一个加载失败的弹窗,密码无法修改,熔断锁在他解开密码的瞬间被人为启动。
    倒计时——10秒
    Hikarino眼前的白光还在放大,他凭最后的方向感朝Luca伸出手,但他的小臂只抬起来了一半,失去控制,耷拉下去。
    倒计时——9秒
    “Luca,你听我说,接下来的话你一定要牢牢记住。”
    “我是被制造出来的病毒,是因为跟另一个病毒相撞才……”
    倒计时——7秒
    Hikarino的双腿不听使唤,膝盖发软,他一下子跪在地上。
    倒计时——6秒
    “远离……Shu Yamino,他很危险,我是他制造出的……病”
    Luca看着他像被加热的热缩片一样慢慢瘫软,蜷缩起来。
    倒计时——4秒
    “Luca……我不可能害你,永远不可能……”
    倒计时——3秒
    “也许你认识100%的Shu!可那只构成了1%的Yamino!”
    “你真的确定,他还是你认识的那个人吗!”
    倒计时——1秒
    “RUN LUCA……RUN……”
    Hikarino的声音在慢慢变小,逐渐沙哑,像一滴在逐渐汽化的水,消失在空气里。
    熔断锁程序运行完毕。
    Hikarino瞳孔失去聚焦功能,他透过一层非常非常厚的屏障,最后看了一眼Luca走出门去的背影。
    Goodbye,Luca.
    ……

    20.Sonder
    2080年第一天,早上六点,雪已经停了,假期结束。
    外面已经有车在高架桥的马路上爬行。太阳正在升起,天马上会比现在更亮,到那个时候所有东西的表面都被鎏上一层暖光,看起来既有朝气又有希望。
    除了Hikarino,Luca想。他已经跟游乐园里那个坚持了很久的漏气气球一样,彻底萎靡下去了。
    Luca在金碧辉煌的大厅里站住,最终还是又折返回去,走进那个房间,立在倒地的躯体面前,弯腰,寻找对方的眼睛。它们还睁着,只是没有焦点,瞳孔里一片灰白,象征着活力朝气和生命的辉光已经残忍地从这具身体上抽走了。
    想呕吐,Luca拖着两条打结的腿拐出门靠在墙上。
    他杀人了,杀了AI。AI算人吗?AI会死吗?AI可以讲伦理讲道德吗?如果AI会眨眼,会害怕,会思考,胸膛左侧有一颗会在心动时怦怦地跳着的器官,那它是人吗?Luca蹲了下去,Hikarino死了。
    他很不冷静地重新打车,很不冷静地拖泥带水地下楼去,他动作凌乱且毫无章法像昨晚老房外面那几棵风雨飘摇的树。他左手右手互相抠着指甲盖,好像要把它们掀开连根拔起。
    迟来的疼痛传到心底,十指连心,他说不明白那种疼痛是来自手,还是来自那个再也不会醒来的人。
    你完了!Luca Kaneshiro!你杀人了!
    这句话像崩坏的弹幕一样在Luca脑子里一直弹一直弹循环往复。
    他肇事、他打开车门、他逃逸、逃向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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