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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燃燒的雪01

    Vox認得佇立在送葬隊伍末尾恍若孤島一樣無援的少女──Herade伯爵的年輕妻子,Mysty Herade。他站在不遠處的榕樹下觀禮,樹葉沙沙作響也壓不住附近身著黑色禮服的貴族們的竊竊私語,他們正對年輕喪夫的寡婦品頭論足,每一句詆毀都能刷新Vox對於惡意的下限。少女纖細的身姿在風中像是即將被吹起的鴉羽,她風塵僕僕前來奔喪,自然也是一身純黑,不過路途的遙遠似乎沒能削減少女的體力,她依然堅定地站在原處等待禮成,像冬日裡不畏嚴寒的梅。髮上垂下的黑紗恰到好處地覆蓋住了她瞳眸裡的唯一一點暖,搭上那張雪白的臉龐,更顯得冷若冰霜。

    Herade伯爵德高望重,趕來追悼的賓客不乏高官顯貴,他們似乎對年輕夫人無動於衷的態度頗有微詞,即便教士不提倡大哭,至少也得落下幾滴眼淚——以此為由,在驗屍官已經為伯爵的意外猝死背書以後,仍然傳出了年輕夫人謀財害命的謠言。

    這簡直是無稽之談。她遠在快馬加鞭都需要半天才能抵達的首都,又怎麼能加害於伯爵?Vox聽著越來越惡毒的評論,想著那麼刻薄又沉重的批判實在不應該落在少女單薄的肩上,不免踏出一步為她說了幾句話。風應當把這些不堪入耳的中傷都送進了她的耳中,但少女始終置若罔聞,Vox一時之間也不曉得是今日的寒風或是那些話語哪個更令人感到剜心刺骨。Vox別開視線避免落人口實,隨後溫言告訴他們,悲傷不應該只有流淚一種表達方式,賓客們審視他的眼神立刻意味深長起來,他被帶著戲謔的意味上下打量,而Vox自然理解那些眼神裡蘊含的訊息。

    年輕貌美又繼承巨大遺產的寡婦是無主的甜美漿果,而為她說話的他自然也被視為循味而來的蠅。

    所幸在場有人認出了他,於是Vox的袒護轉眼間變成了有為的神職人員對於年輕寡婦的寬慰與仁慈。

    Herade伯爵年少征戰有功,退下前線以後經商有成,累積了不少財富,由於家族世代從軍,親族幾乎死於戰爭之中,因此伯爵家中人丁稀少,過世以後所有遺產如何處理將是最為重要的事。只是她太年輕了,才剛成年──或者快要成年,年輕到幾乎沒有人會認為她會為了伯爵守寡餘生,於是在Mysty Herade的馬車甫抵達墓園時,許多男士立刻不請自來地圍繞著她獻殷勤。懷璧其罪,即便Mysty始終未有反應,未曾搭理任何一人,也依然因此獲得不少閒言碎語。

    Vox想,若不是中央聖堂與Herade伯爵的立場是眾所皆知的水火不容,或許他也會成為某段煽情流言裡的主角之一。

    喪禮從早晨一直持續到傍晚,夫人是午後才抵達自然又引來了不少議論。教士的禱告與哀樂不絕於耳,天色陰霾,沒過多久就下起了雪,輕飄飄的雪花消融在鴉羽之上,Mysty婉拒了所有向她遞來的披肩、暖裘與示好,Vox在那時看清楚了她抬起的眼眸,像冰結的湖面,美麗卻帶著難以親近的凍人。

    即使身為伯爵唯一的親人、法定上的配偶,女性作為不潔的象徵依然不被教士允許站在送葬隊伍的前頭,更不被允許主持或者進行儀式。為了能讓喪禮順利舉行,教士勉強找到了一位Herade伯爵幾乎遠得不能再遠,甚至無從考證是否確有血緣關係的親戚主持。少女站在隊尾,像是旁觀者一樣滿不在乎卻又專注地注視著儀式進行。寒風獵獵,Vox自認穿得足夠保暖依舊能夠感受到刺骨的冷意,他盯著Mysty單薄的禮裙,蕾絲花邊與緞帶在風裡飄蕩,美麗的喪服捨棄了一部分保暖的功用,戴著黑色絲綢手套的指尖正悄悄摩挲著。

    喪鐘被敲響,教士說請閉上眼為伯爵禱告,Vox既不是他的親屬,更不是伯爵的友人,甚至不列於送葬隊伍之中,但他隸屬聖堂,作為神的僕人,本著對於死去之人的敬重閉上了眼,但就在闔上眼皮的那刻,他看見了少女熠熠生輝的藍眸。

    有什麼在她的眼裡閃動,像星光,又像......Vox無法形容她的眼神,他感到熟悉,好像曾經在哪裡曾經踏足過那片湖泊——

    請閉上眼為伯爵禱告。

    Vox的思緒被教士低沉的嗓音打斷,他羞愧於自己的分心而低下頭,但教士並不針對他,教士只是瞪視著那抹不虔誠的藍,加重了語氣,『請閉上眼為伯爵禱告』。

    Mysty徐徐地搧了搧眼睫,漫不經心地閉上眼,Vox想,她可能根本沒有打算禱告。

    喪禮的儀式對於一個年輕女孩來說實在太過冗長,荒謬的是送葬與執行儀式不能由她主持,為期三天的守靈卻必須由Mysty獨自進行。菲利斯教士語氣嚴厲,告訴她這是非常重要的環節,關乎伯爵是否能夠縮短在地獄贖罪的時間,早日到達天國。少女像尊美麗而了無生氣的陶瓷人偶任人擺佈,人偶細聲答了好,獨自一人進入了擺放靈柩的聖堂。

    纖細的身影消失在門扉後,像被關進了牢籠。聖堂門口落了鎖,教士向眾人宣布在為期三天的守靈結束以後,儀式完成她才被允許離開。年邁的賓客們神情悲戚地點點頭,互相感慨了幾句後便不再關心,Vox盯著教士纏繞在門把上的鐵鍊,總覺得哪裡不對,聖堂並不是用以關押罪犯的處所,如今看起來卻讓人感到裡面有著窮凶極惡之人。

    但她又做錯了什麼呢?

    偏遠地區的聖堂或許會有與中央聖堂不同的流程,考慮到伯爵本就出身中央,Vox認為採用較為寬鬆的中央制也足夠合理。騎士無意識地碰了碰別在披風上的勳章,他今天以個人身分前來,教士大概不會理會他的建議,但是如果見到聖下親自授予他的勳章,或許菲利斯教士願意退讓一步。

    Vox在心中反覆思索數次,依然覺得自己的要求十分合理,然而四處逡巡卻找尋不到教士蹤跡,他沒有因此打消念頭,只是想著等到晚上共同用餐時,見到了教士再提議。

    守靈期間不得進食的規定對嬌弱的少女來說也過於嚴苛。Vox順著人群走回莊園,邊走邊打著腹稿,飲用水、食物,還有禦寒的衣物毛毯都需要送進小聖堂裡,可以的話,為伯爵夫人提供能夠安心就寢之處是最好的,畢竟伯爵喪生,伯爵夫人理應是最痛心的人,舟車勞頓過後,心力交瘁的她更需要好好休息。

    賓客們在莊園主人的引導下紛紛回到了住宿區。這是個偏僻的村莊,誰都沒有料到伯爵會在這裡意外亡故,許多賓客都是長途跋涉而來,所幸聖堂附近有一座小莊園,參與喪禮的賓客可以暫時在莊園停留休息,隔日整裝以後再踏上歸途。伯爵似乎也曾在此莊園留宿幾晚,莊園主人為此表達了訝異與惋惜之情,大方地借出了房間供大家使用。

    Vox對Herade伯爵雖略有耳聞,實際上並不熟悉,家族也未有來往,這次只是正值休假,於是陪同友人前來奔喪。他的友人──Ike Eveland的家族曾經受到伯爵的挹注,交情十分深厚,如今得知伯爵死訊,自然唏噓不已。

    晚餐時,Ike Eveland優雅地切下一塊馬鈴薯,用奶油煎過的馬鈴薯發出誘人的香氣,他卻沒開始享用而是搖頭嘆息:「夫人的狀態比之前見到時好了不少,真是令人高興,不過喪禮過後恐怕還有很多需要她煩心的事。」

    Vox點點頭,他知道Ike擔憂的是什麼。Herade伯爵在半年前與夫人結婚前並沒有任何交好的女性,自然也毫無私生子的傳聞,如今夫婦兩人新婚不久,伯爵夫人身形不像是懷有身孕的模樣──帝國的律法中有著貴族爵位需要由男性繼承的規定,眼下伯爵亡故,膝下沒有男孩,爵位會如何承襲實在難以推測。

    綜觀帝國歷史,從未出現過貴族出現無人能承襲爵位的情況,貴族家的孩子向來只多不少,再不濟也有親戚的孩子能夠過繼。然而Herade伯爵本身似乎對女性不感興趣,由於多年來拒絕社交以及世家聯姻,甚至出現了他喜歡男性的傳言。在最年輕氣盛時,伯爵及其家族將生命奉獻在戰場上,北方邊境的軍隊或住民中少有女性,似乎也情有可原,只是回到帝都後,雖然追求者眾,始終未能有人獲得伯爵青睞。

    直至伯爵年事已高,眾人開始覬覦伯爵遺產之時,他突然帶了一位尚未成年的美麗女孩回來。女孩來歷不明,由於年紀差距極大,多數人認為她是伯爵的私生女,沒想到過不了多久,伯爵便宣布要與她舉辦婚禮。此舉可以說是動搖了貴族社會門當戶對的原則,甚至驚動了皇室,但即便是皇帝出面也沒能說動Herade伯爵,婚禮舉行得盛大且順利。

    這件事連深居聖堂的Vox都略有耳聞,但他知道的也僅止於此。

    聖堂騎士夜不進食,於是Vox的桌上只有一枚水杯,他的手若有所思地在木杯邊緣上敲擊著。不遠處幾名男子似乎多飲了幾杯酒,大聲喧嘩的聲音令Ike不禁多看了一眼,隨即繼續享用面前的餐點。

    一直默不作聲的Vox忽然開口:「來歷不明……」

    Ike執起刀叉的動作頓了頓,彷彿在回憶似地,半晌後才道:「是的,除了伯爵,沒人知道夫人出自於哪個家族。伯爵回城時我曾經去拜訪過,當時見過剛被帶回來的夫人一面,她瘦得身上幾乎一點肉都沒有,見到生人都畏畏縮縮,我猜想夫人以前大概過得不是太好。」

    「......」

    Vox沉默不語。Ike看見面前的友人閉著眼搖了搖頭,似乎對於伯爵夫人的境遇感到沉痛不已。這也算是神職人員的通病,在見到遭遇困難的人時,他們總會露出這種表情,Ike早已習以為常。

    用餐後,莊園主人熱情地逐桌分享了自釀的水果酒。酒水中果味甜香明顯又不辣喉,面對如此難得的美酒,Ike自然樂於嘗試。Vox支著下顎與他閒聊,餐廳裡用餐的賓客逐漸離席,剛才那些吵雜的酒醉男士們似乎也先回了房間,餐廳頓時安靜下來。Vox作為聖堂騎士需要遵守戒律,因此滴酒不沾,微笑著婉拒了莊園主人的好意,於是只有Ike執杯,正好一同來奔喪、Ike的某位舊識認出了他,拿著酒杯朝兩人走來,Vox不想打擾兩人敘舊,便率先離席。

    餐廳與宿舍區距離不遠,Vox站在餐廳門前伸展了一下久坐發酸的筋骨,點點雪花從他眼前飄過,台階上積起薄薄的雪。

    時間尚早,Vox暫時還不想回到房間,他總覺得心裡莫名煩悶,像被麻繩捆得喘不過氣。Vox料想應當是聽聞伯爵夫人坎坷的遭遇所致,他還記得他需要尋找教士討論放寬守靈規定的事,於是沒有在門口停留太久便邁出腳步。剛才用餐時並未見到菲利斯教士--作為神職人員,他本應居住在這座小小的聖堂,不過小聖堂從外觀看起來有些斑駁,似乎並不常維護。考慮到偏遠地區的教士通常一人管理十分廣袤的區域,大概另有住處,未必真的住過這裡--加上如今小聖堂成為守靈的處所,菲利斯教士順理成章地被邀請進入莊園住宿。

    Vox在莊園中散步充當巡邏,他瞄到教士入住的房間未亮起燈,便往另一頭走去。女性們使用的房間無不泛起暖黃的光,她們不宜夜不歸宿,幾乎都已經回到房間就寢,Vox並未在此處多加駐足,簡單巡視後認為無異狀以後便離開。

    小聖堂地處偏僻,與之鄰近的莊園被山林環繞,周遭極有可能出現野獸,加上現在又逐漸下起了雪,本就位於偏北方向的莊園變得更加寒冷。Vox沒注意到自己的腳步逐漸變得焦急,這座莊園不小,卻也沒有大到尋不到一個人的程度,既然莊園裡無論如何都找不到教士,那麼有可能對方已經帶著保暖的衣物與食糧去往聖堂--也有可能是去晚禱,思及此,Vox改變主意,往小聖堂的方向走去。

    雪從下午就沒有停過,Vox走了幾步,忽然在莊園出口前停下了腳步。他的視線移動到了地上的痕跡上,積雪上的凌亂腳印一路延伸出去,Vox向鞋尖行進的方向看去,那裡一片白垠,月光之下只有彷彿遺世獨立的小小聖堂。

    Vox環顧四周,腳印是單向的,雜沓不堪。

    不只一個人。

    守靈是莊嚴肅穆的儀式,若是教士帶著物資前往,也不會有那麼凌亂的足跡。Vox察覺有異,二話不說立刻往聖堂趕過去,理應亮著油燈的聖域此刻卻是漆黑一片。鐵鍊落在地上,由外鎖上的門栓被人打開,他聽見少女尖銳的哭叫聲——推開門時映入眼簾的是數個醉醺醺的男人與衣不蔽體的少女,癱坐在地的貴族女性做工精緻的喪服被撕裂敞開,她的手臂緊緊護住胸口部分,另一隻手則趕忙按住裙擺,黑色跟鞋落了一只,孤拎拎地掉在一旁。

    此刻的她就像從樹梢上落下而破碎流出汁液的漿果,狼狽,卻香甜可口。

    Vox立刻站到她的前方,抽出劍厲聲趕走了那些人。受驚的少女趁隙躲進了告解室,偏僻村莊的教堂即使再不濟,也依舊能阻擋寒風,但是冷意會從木板縫隙中狡猾地鑽進骨髓深處。醉漢們難以用言語勸退,在神智不清的情況下Vox也懶得與他們多費口舌,直接動用武力驅趕他們後重新關上大門。他從角落裡找來一塊木板充當門栓,確認了大門再也無法輕易從外打開後,才緩緩地向禱告堂後的告解室走去。

    遺落的黑色跟鞋吸引了Vox的目光,他收回佩劍,彎身拾起。為避免驚動顯然驚魂未定的伯爵夫人,Vox並未刻意隱藏自己的腳步聲,軍靴帶來的回音在聖堂裡迴盪,Vox走到告解室外,向窗與黑布簾後的貴族女性躬身:「很抱歉夜晚叨擾,Herade伯爵夫人,我是隸屬中央聖堂的騎士團長,Vox Akuma。」

    告解室裡的少女沒有答覆。

    即便未得到回應,Vox依然維持著同樣的姿勢,繼續說道:「如果造成了夫人的不悅,我先在此道歉。由於今晚入夜後將變得更加寒冷,我本想與菲利斯教士協商,希望能提供您足以禦寒的衣物及食糧,使您能夠在相對舒服的環境之下完成守靈儀式。然而路過聖堂時,卻發現數名男人的腳印朝著聖堂前來。守靈本是需要維持肅靜之處,人多口雜,我心覺有異於是前來查看,再次為打擾伯爵長眠致歉。另外,請問在剛才幾人的無禮侵擾之下,夫人是否受傷?或者需要我的任何協助嗎?我將樂於傾盡所有力量完成您的需求。」

    沒等告解室裡的少女回應,Vox率先拆下了披風上的勳章,他的視線在告解室外環視,接著靠近了玻璃窗,彎下腰將勳章從窗下的洞口推了進去。

    「這是我的身份證明,我用我聖堂騎士團長的身份擔保,絕對不會加害於您。」

    銀製的勳章被輕輕地挪動,接著從窗下洞口裡消失,過沒多久又被推了出來。Vox沒有將它收回來,只是又將自己的披風折疊好,並將腿帶上的匕首取下,放置在披風上,一同遞到了窗口前,然而這次裡頭的人沒有接,形同一視同仁的婉拒。

    Vox眼見對方毫無動靜,語氣不知不覺帶上了點急躁:「夫人,雪並沒有停下的跡象,夜裡會變得更加寒冷。如果您不想隨著伯爵而去,請您更注意保暖。武器可以用以防身,如果您始終無法信任我,這也能為您帶來助益。」

    他盡可能溫和地勸說。天氣實在太冷了,指尖末梢像是冰塊一樣毫無知覺,弱不禁風的少女怎麼有辦法抵抗風雪帶來的寒冷?Vox四處環顧小小的空間,想為她找到一個更能避寒的角落,卻先看見了桌上的水瓶,他輕輕晃動水瓶查看裡頭剩餘的水量,接著從口袋裡掏出了幾塊麵包,一起放在披風旁。養尊處優的貴族女性或許吃不慣乾硬的黑麥麵包,但現在也沒有什麼選擇。

    小窗後傳來衣物的摩擦聲,但披風毫無被移動的跡象,Vox想起年輕女孩坦露出的肌膚,彷彿要把那些畫面趕出腦袋似地用力甩頭。喪服本身不是使用能夠禦寒的材質,加上又被撕裂,她應該是感到寒冷──或者感到羞恥所以拽緊了衣裙。

    她或許正在斟酌接受聖堂騎士援助的代價。Herade伯爵被稱為皇帝的利刃,與聖堂向來水火不容,若是她接受協助,或許會遭受親皇派非難,這會讓她日後的處境更加艱難。

    那麼,只要不是從他身上獲得協助就可以了。思及此,Vox抿了抿唇,提出了另一個提議:「夫人,如果我將您遭到騷擾的事情告知菲利斯教士,或許他了解事情的嚴重性之後便會同意您離開聖堂,到相對安全的莊園中休……」

    「請別那麼做。」少女清脆的聲音從黑簾後傳出,她語氣果斷冰冷,像是從來就沒考慮過。「我並不想被議論,我希望今天的事……不會被傳出去。」

    Vox一時屏住了呼吸,自覺難堪地低下了頭:「很抱歉冒犯您,夫人。」

    如果被教士知道她這副模樣……恐怕並不會願意提供協助,菲利斯教士曾與他打過交道,對方是傳統主義的擁護者,思想比較保守傳統,告知他的確不是一個好方法。Vox承認他在明知她處境兩難之下依然提供了不像話的建議,他畢竟出身聖堂,在足夠潔身自好,就能不在乎所有流言的環境中生長的他只對貴族們的生活略知一二,但在看見奔喪的貴族們對於少女的態度後,Vox懊惱地想他應該更加思慮周全,更站在伯爵夫人的立場思考。

    為了彌補自己的無禮,Vox輕聲地尋求她的意見:「如果您願意的話,我會私下去替您找來替換的衣物,但是在此之前,我希望您可以暫時使用我的披風禦寒。」

    告解室裡的少女不置一詞,物品也依舊紋絲不動,Vox垂眸想著她作為高貴的伯爵夫人,如今各方又虎視眈眈,當然必須謹言慎行,或許等到自己離開以後她才會有所動作。正準備邁步離開時,卻又想起了那些不懷好意的男人,軍靴踏了兩步又走了回來,出乎意料地看見少女從小窗裡伸出了纖細的手臂去取披風。Vox莞爾,又有股被信任而鬆了口氣的感覺,他在她的掌心裡放上他的匕首。

    手裡乍然被塞了東西,少女嚇得手腕抖了抖,但在察覺到那是甚麼之後,緊緊地握住了刀柄。

    「守靈夜漫長,請夫人保護好自己。」Vox囑咐。

    02

    偏僻區域的聖堂多半有著正門與告解室暗門兩個出口,從門栓鏽蝕嚴重的程度就能知道這個後門平時鮮少有人進出,考慮到鄰近的居民只有莊園主人及其家屬,除了對聖堂結構十分熟悉的教士之外應當不會有人知道它的存在。暗門是朝裡推開的,Vox用聖堂裡遺留的材料勉強做出了一個簡易擋板,用來取代無法鎖上的門栓,告解室裡的少女警戒地從簾幕後探出頭來觀察他的行動,Vox見狀,回過頭亮出他拾起的跟鞋。

    「天冷,地板涼,寒氣容易從腳底侵入身體,請夫人趕緊穿上,避免傷身。」

    Vox朝告解室的內室走去,內外室由簾與玻璃窗相隔,外室是讓信徒用以尋求寬恕的場所,因此與禱告堂相連,至於內室,常規的聖堂裡通常會有門板隔斷,但這座小聖堂卻只是用黑簾阻隔,不知是門板損壞未即時修補,又或者是本就如此。隨著逐漸靠近,黑簾劇烈地晃動起來,少女緊緊抓著簾幕,彷彿想藉此裹住自己的身軀,她只露出了小半張微紅的臉,焦急地拒絕:「等、等一下!不要過來!」

    乍然被如此激烈地拒絕,Vox雖毫無頭緒但馬上駐足在原地,他想夫人或許暫時不太願意讓男性靠近她,於是伸出手將跟鞋遞了過去,卻沒想到布簾又晃了晃,潔白的腳尖從簾幕下伸了出來。

    「……」

    少女的藍粉色眼眸與他對視,接著他清楚地看見她本就泛著微粉的漂亮臉龐霎時變得像蘋果一樣通紅,她倒抽一口氣,尷尬地消失在內室深處。Vox注視著簾幕從輕輕晃動直到平靜,默默地勾起唇,他走到簾幕前單膝跪下,輕聲細語地安撫:「我任職於中央聖堂,那裡時常有貴族前來拜訪聖下。只是教皇廳的階梯又長又陡,有時夫人或小姐們走累了,便會坐在階梯邊稍作休息。她們一時不察,將跟鞋落到了階梯下也時有所聞,因此,聖堂裡的騎士們或多或少都協助過尊貴的夫人小姐們穿鞋。」

    「如果您不介意的話,請稍微靠近我一些,您只需要露出腳踝部分即可,如果您不喜歡,我就將您的跟鞋放置在此處,請記得穿上。」

    內室距離暗門很近,風雪呼嘯著,但Vox依然能聽見簾後的動靜,地板冰涼,少女的鞋跟斷斷續續地迴盪在告解室中,他腦中無端出現了小兔子在雪地中蹦蹦跳跳的畫面,接著剛才曾見過的的腳尖輕輕探了出來。

    隨之而來的還有少女不解的問句:「騎士……也得做這種事情嗎?」

    Vox垂著眼眸,動作溫柔地托住她的後腳跟,將之輕柔地放置在自己的膝蓋上,她的腳踝冰冷,而他向來體溫略高於常人,少女在被他觸碰到時無法控制地抖了抖。

    「只要有人需要協助,我們甚麼都會做的。」

    貴族的衣著穿脫由於無法避免地會碰觸到肌膚,通常由親近的僕從協助,經此,Vox認為自己與伯爵夫人算是拉近了距離,應該算是累積了些許信任--雖說從她的語氣聽來,她對自己的應答似乎不置可否,不過親皇派的貴族向來就看不起騎士,他們總認為侍神的騎士實際上不過是教皇的走狗,所有出於善意的舉措都是為了攏絡人心,以便聚於聖堂,為教皇壯大勢力,她會這麼想也無可厚非。但至少在明面上伯爵夫人並未表達出明顯的敵意,Vox站起身後想了想,仔細叮囑她夜裡別胡亂應門以及如何利用匕首防身後,便從吱嘎作響的小門隱蔽地離開。

    雪還在下。Vox望著地上厚厚的積雪,層層烏雲中滲出了些許月光,Vox環顧四週,確認了附近並沒有人後才往莊園走去。這個時間賓客們幾乎都回到房間準備就寢,Vox看見教士的房間依舊是一片黑暗,猜想他或許沒有留宿在莊園而是有其他住處,他邊走邊想著該如何替伯爵夫人尋找到替代用的喪服時,在宿舍轉角遇見了四處張望的友人。Ike Eveland見到他似乎十分驚喜,但由於怕驚擾到其他賓客休息,他壓低了聲音問道:「你去哪了?怎麼這麼晚回來?」

    Vox凝視著對方擔憂的臉,正欲開口卻又想起剛才未謹慎思考而使得夫人對他印象不佳的事,於是又安靜下來搖搖頭:「沒什麼,你找我有事嗎?」

    「也沒什麼事。」Ike轉過頭往入住的房間走。「剛才教士在清點人數,問我你為什麼不在,所以我才出來找你的。」

    Vox跟在友人的背後,教士如若在清點人數,不在房間也是正常的。他在心裡猶豫許久,思考著怎麼樣才能以最合理的方式找到女性用的喪服,最好的情況下當然是與前來奔喪的貴族女性商借,但是深夜時分,要進入女性宿舍區恐怕十分困難。他一路跟著走回了房間,直到房間的門被關上都沒能想出一個好的理由,Ike似乎沒有打算詢問他剛才去了哪裡,只是自顧自地脫下了外袍後便坐到床沿摘下了眼鏡,打算就寢的模樣。在見到Vox依舊一語不發地站在房門前,Ike這才不解地問:「你從剛才就有點奇怪,發生了甚麼事嗎?」

    Vox直勾勾地盯著他看。他記得Ike作為貴族,與大部分的家族都保持著良好的關係,雖說由於受到Herade伯爵挹注的緣故,Eveland一直被認為是親皇派,但實際上他與聖堂的關係並不差,更重要的是,他在貴族間的名聲也十分優異。

    如果借用Ike的身份,或許能夠找到願意借給夫人喪服的女性。但是如此一來,就必須告訴Ike還有對方在夫人身上發生了什麼,才能名正言順地借用。從夫人的角度來看,知道的人應當是越少越好,Vox苦惱地抿起嘴唇,他相信Ike的為人,但是另一方則無法保證,萬一出借喪服的人別有居心,夫人到時候可是百口莫辯。

    面對Ike關切的眼神,Vox沉思數秒之後,低聲坦白:「我需要一件女性喪服。」

    「女性喪服?」Ike神情訝異,接著摸著下巴思考起來,Vox有些擔心這麼說是否會讓他聯想到伯爵夫人身上,就聽見Ike又問:「你有認識的人臨時想來參加伯爵的喪禮?你剛剛去見她了?」

    「不……」雖然事實不是如Ike所說,但這確實是他沒想過的理由,作為將誠實視為圭臬之一的騎士,他這才想到他可以不據實以告,只要能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只是這理由並不好用在伯爵夫人身上。Vox想了想,決定暫且先不說明,只是問:「你有辦法找到……或者借到新的喪服嗎?」

    「是誰要穿的?」Ike沒有直接答覆,只是在思考過後仔細地向他解釋:「喪服要借並不難,莊園主人的女眷或許就會有,參加伯爵喪禮的女性多半也會攜帶替代用的禮服。但你應該能夠想到,莊園與貴族擁有的喪服在等級與材質上並不會相同,如果你的朋友是貴族,那麼就只能向同等或者更高階級的貴族借用。」

    貴族們總是更加注意自己的儀態。聽著Ike的話,Vox想起在觀禮時見到的景象。Herade家族的社經地位註定著伯爵夫人的穿著不會太過樸素,事實上她的喪服依舊展示出了繁複的設計與綴飾,要找到合乎這種水準的替代品幾乎不太可能,以Ike的話來說,伯爵夫人應當要找伯爵以上的階級--公爵或者候爵,只是這些家族本身時程就十分忙碌,加上伯爵意外死亡,喪禮辦得非常匆促,他們多半只派遣了代理人前來致意,根本沒有女眷同行。

    「那不行。」Vox愁眉不展,低聲地喃喃自語:「我得想個替代方案......替代、替代,對,夫人應該也有帶替換用的禮服才對。」

    「夫人?你說的是Hedera伯爵夫人?需要替換喪服的人是她?」聽著他自說自話的Ike從Vox口中的話推論,在見到Vox一時愣住的神情之後更加證實自己的猜測,但他隨即產生了另外一個疑問:「你剛剛去見了伯爵夫人?」

    對此Vox沒打算隱瞞,只是快步走到Ike身邊,壓低聲音道:「是意外。伯爵夫人現在需要替換用的喪服,我記得她抵達莊園時手上似乎拿著皮箱,她的隨行侍女在哪......」

    兩人相視一眼,接著頓時沉默下來。喪禮開始之前,他們看見了伯爵夫人艱難地提著沉甸甸的皮箱,自馬車走下時被簇擁而上的光景。當時Vox就覺得哪裡奇怪,卻又有些說不上來,礙於當時Ike不在他身邊,也就沒有詢問,現在回想起來,除了跟他熟識的Ike Eveland作為新興貴族較少讓傭人隨行,幾乎所有的貴族身邊都有管家或女傭提供服務,所以他才幾乎沒有發覺,只有伯爵夫人打從一開始就是一個人。

    「伯爵夫人沒有帶侍女,呃,應該說一開始有。」Ike神情遺憾:「剛才晚餐後你先離席了,我聽到了一些有關伯爵夫人的事。這不是議論,你可以當成沒有根據的道聽塗說——本來在宅邸裡好好養病的夫人,在得知伯爵死訊後立刻準備了簡單的行李,帶著侍女坐上馬車趕來,但是她們在山路間遇見了殺手刺殺,她的侍女為了保護她跌落山崖,所幸遇見了一批商隊,得到了商隊的保護,接著請他們護送才得以平安抵達。」

    Vox緊皺著眉,臉色不佳。夫人抵達這裡之前,甚至在養病嗎?但她從未說過自己身體不適,硬是撐到了儀式結束。

    至於遇襲,Hedera伯爵遺產十分豐厚,在還不知會如何分配的情況下就開始針對伯爵夫人,可見不少人早就對此虎視眈眈。Vox越想越待不下去,稍早那些人當然也有可能對伯爵夫人的生命造成威脅,現在她一個人待在聖堂,雖說已經替她鎖上了門栓,也給了武器,但進去的方法多的是,Vox實在不放心,他往門口的方向走了幾步,又束手無策地停下。

    Ike將他的動作看在眼裡,雖不知道兩人之間發生了什麼,但聖堂騎士團長的信仰虔誠,不可能違抗規誡,作為友人他也深知Vox的個性,應當只是想對夫人伸出援手,於是沒有多問,只是跟著思考起來。

    「如果伯爵夫人的行李不在聖堂裡,那麼有可能在馬車上。」

    就Ike所知,為了能順利回到帝都,伯爵夫人直接向商隊租用了一輛馬車與隨行車伕,車伕如今都與其他貴族家的傭人住在同一區域,但他們無權管理貴族的私人物品,所以必然不可能在車伕手上。如果不在車伕手上,也沒有被夫人帶走,那麼有可能還放在馬車裡。現在正是深夜,附近也沒有其他消遣,教士清點人數之後賓客們應該會選擇就寢,Vox想他可以悄悄地去一趟馬廄,如果馬車裡真的有夫人的行李,他就可以偷偷地拿去聖堂讓她替換掉破損的衣物。

    Vox向來執行力強,加上他實在放心不下伯爵夫人的狀況,於是立刻迅速地去了一趟馬車棚——一無所獲,款式各異的馬車被妥善排列,馬匹則被帶到了不遠處的馬廄休息。Vox快速地巡視一遍,馬車上幾乎都標示了各個貴族的家徽,但是他沒見到屬於Hedera伯爵的標示,無標示的車駕有三四輛,其中應該還有莊園主人的。在檢查行李架及座位區後並未看見類似行李的物品後,實在是搜尋無果的Vox只好又繞去了聖堂。

    月光幾乎都被烏雲壟罩起來,Vox離開莊園前先仔細地查看附近是否有人駐留,那些凌亂的腳印早已被新積的雪埋藏住,他的每一步都踏在鬆軟的雪上。Vox悄無聲息地靠近告解室那扇小門,背靠著門輕輕敲了兩下,鐵製的暗門哐哐作響,Vox撥下頭頂與肩膀上的雪花,聽見門後傳來細微的聲響:「是、是誰?」

    「夫人,是我,Vox Akuma。」

    門後傳來細碎的聲響,關門的聲音吱吱呀呀,那雙藍粉色的眼眸從門縫中透了一些出來,確認了來人樣貌後,那抹藍色一閃而逝,門縫被打得更開,Vox側身進入時忽然覺得自己剛才那群對她別有意圖的男人也沒什麼不一樣。

    不對,完全不一樣。他是得到伯爵夫人的同意才得以進門,也不出於己欲,跟那些人完全不一樣。

    雖然如此,但伯爵夫人依然很快地躲進了告解室的簾後,Vox先是將暗門鎖好,接著回到了告解室的小窗前。所幸剛才他遺留下來的物品全部被收了起來,仔細一想剛才雖然只用餘光瞄到了一眼,但夫人身上似乎披著他的披風,這至少意味著夫人是信任他的。

    但越是如此,Vox便更為了自己沒能完成承諾而感到愧疚。在她尚未開口前,Vox便率先為了自己無法向其他貴族女眷借到喪服致歉。他問她是否有攜帶替換的喪服,伯爵夫人聞言沉默了許久,細若蚊蚋的聲音從小窗後傳來,她的語氣中帶著幾不可聞的顫抖與不信任,「你對所有人都這樣嗎?」

    Vox不確定她何出此言,但想到她如今的處境,或許是希望避嫌──即便他身為聖堂騎士,向來潔身自好,被不近女色及終身不婚的規訓束縛,也依舊是個男人,夫人會有疑慮也情有可原。

    「神不會背棄需要幫助的人,作為侍奉神的騎士,為您提供協助也是義務之一。」Vox想自己騎士的身分應該值得信任,於是語氣溫柔,卻十分雀躍地道:「神愛人如己,於是我等將平等對待所有有需要的……」

    輕輕的笑聲從告解室傳了出來。Vox頓了頓,那不像調侃或嘲笑,更帶點無可奈何的意味,如同雪花一般稍縱即逝。他知道夫人似乎並不是信徒,正準備開口時,又聽見她的聲音:「我知道你,Vox Akuma。」

    她的話令Vox欣喜地睜大了眼,但仔細一想,自己也並非無名小卒,帝都裡的皇族乃至平民,幾乎都知道他的名字。

    「你是中央聖堂騎士團團長,作為教皇的隨行騎士,平時陪同教皇深居聖堂,只有在教皇外出時才會到外面來。」窗後的話音頓了頓。「這樣的你,為甚麼會出現在這裡?」

    Vox向告解室的小窗看去,窗後的黑簾自始至終都是被放下的,因此他一直都無法看清伯爵夫人的表情。他想知道夫人臉上是否透露著不信任,又或者是擔憂?教皇身邊的隨行騎士突然出現在與自身立場相反的親皇派貴族的喪禮,現在又無端地接近他的遺孀,是否別有意圖?他想這應該是伯爵夫人思考了很久的問題吧。

    如果他們兩人之間沒有隔著那道簾幕,伯爵夫人就能夠看見他臉上的誠懇。

    「誠如夫人所說,隨侍在教皇聖下身邊保護他是我的職責。我本次是基於私人身分前來,並不是私自出行,聖下也知道我的行程。由於我的好友曾經受到伯爵的幫助,於是陪同他前來奔喪,雖然我並不在受邀之列,但是神對於所有人的死亡都一視同仁,我對此表達深切的遺憾,也請夫人能夠相信我,接受我的協助。」

    「……我能相信你嗎?」

    「夫人,您未必需要信任我。」Vox這才發覺自己沒注意到窗口下放置著自己剛才遞給夫人查看的徽章,便伸手將之拾起。銀製徽章正面鐫刻著中央聖堂的徽章,背面則刻著他的名字,他邊摩娑著自己的姓名刻印邊開口:「但是您可以相信,神會為您伸出援手。神的僕人將會遵循神的旨意,誓死捍衛您的安全。」

    作為隸屬神的騎士,Vox始終認為所有的苦難皆為神的考驗。Mysty年紀尚輕就失去丈夫庇蔭,更被流言蜚語纏身,顯然也是上帝給予、獨屬她的試煉。然而騎士有憐憫、保護弱勢的義務,所以在夫人回到帝都之前,他都會提供她所需的一切,負責保護她的安全。

    Mysty比剛才沉默了更長一段時間。Vox是騎士更是信徒,從夫人在喪禮的表現就能知道她的信仰並不虔誠。Herade伯爵以戰功立勢,家族本身就傾向皇帝一派,那麼與他結為夫妻的Mysty並非信徒也是可以預見的。Vox不會強迫他人信教,神普遍存在所有人心中,Mysty只是暫未發現罷了。

    夾帶著雪屑的風總是能從木板的間隙裡竄進,Vox感到指尖冰冷,那股冷意彷彿能從指尖蔓延到心臟裡,但他無法確定他是因為天氣還是由於等待答覆的時間太過漫長所致,這是他第一次如此懇切地、希望被信任。

    「……你相信我嗎?」

    Mysty的囁嚅幾乎掩藏在風穿過木板時發出的吱呀怪聲以及彩窗砰轟作響之下。Vox靠近了一步,就站在小窗前,衷心又誠懇地答道:「伯爵死於一場令所有人都遺憾的意外中。」

    Herade伯爵意外猝死在這座莊園後的森林裡,這是得到驗屍官承認的,菲利斯教士為其舉辦了喪禮,他們都見過屍體,如果這兩人都對伯爵的意外死亡沒有意見,那麼事實就會是如此。

    流言再怎麼沸沸揚揚,事實就是如此。

    「而我只看見了聖堂中有需要協助的人。」

    Vox語氣溫和,聖堂又安靜下來。

    半晌後Vox聽見了衣料摩擦的聲響,他不自覺屏住呼吸,等待著意料之中的婉拒。

    山林裡的聖堂遠沒有中央聖殿那麼肅穆寂靜,Vox也並未如同讓教宗聖下授勳時那般跪下,然而如此沉重而緊張的心情倒是不亞於當時,從見到少女的那刻起,他心裡就有股強烈的、想要為告解室窗後少女提供協助的心情。

    Vox閉起眼,在等待的期間反思,就像他每天夜晚裡做的。這裡是告解室,他正好待在需要尋求寬恕的位置,他想這也是神的旨意,要他懺悔這麼做是否問心無愧,換作是其他女性,他會做出一樣的選擇嗎?

    他這一次的協助,是否別有意圖?

    Vox並不認識她,他只耳聞過Mysty Herade的閨名,他甚至見都沒見……

    他見過嗎?

    Vox的腦中猛然掠過一道藍色。那抹藍色不同於天空或大海,它更加清明透亮,像能藉由日光折射出美麗光影的彩繪玻璃,像聖母像背後的窗。Vox趕忙睜開眼,手下意識貼在兩人相隔的窗上,接著又察覺到自己失態似地收回了手。他背對伯爵夫人所在的內室,甩了甩頭,他很確定他從來沒有見過裡面的少女,她的長相不是見過還會忘記的類型,如果是身分尊貴的女性來過聖堂,他更不可能不記得。

    伯爵夫人沒有來過聖堂,那麼Mysty Rias來過嗎?聖堂偶爾會出現一些不便露面之人,或許曾經有一次他見到了對方頭紗下的美麗眼眸。

    那麼他是因為這樣才無法對她的遭遇坐視不管嗎?如果換作是別人,他一樣會伸出援手、不遺餘力地提供協助嗎?

    他閉起眼反覆深思。

    會的。

    無論是誰,他都會這麼做的。

    Vox再次睜開眼,正好對上從告解室簾後探出來的藍粉色眼眸。寶石一般美麗的眼眸警戒又懵懂,令他不由自主地想起森林裡出生未過多久的小動物,少女像是被突如其來的對視嚇到似地,立刻將黑簾放下躲了回去,簾幕晃晃蕩蕩,那道璀璨的藍消失在黑暗中。

    純潔。Vox凝視著黑色的簾幕,玻璃窗形同黑鏡,映出了自己嘴唇微開的表情。新生生命意味著純潔,不諳世事的少女意味著純潔。

    神也是純潔的。

    「Vo、Vox Akuma。」

    少女掀開簾幕,清脆的聲音帶著試探響起,黑色的跟鞋前端在轉角處躑躅,垂落到腳踝的蕾絲裙襬晃蕩,她深吸口氣,下定決心般地站了出來,呼喚了騎士的姓名。

    情景似曾相識。

    Vox彷彿看見記憶中聖堂裡的聖母像,日照透過彩窗折射出美麗的光,照亮聖母莊穆慈愛的臉龐──他彷彿回到了被神選中的那一天。

    他的心中霎時沒來由地充滿澎湃,情不自禁地單膝跪下,幾乎如同迷途羊羔一般,等待啟示降臨。

    「我在。」

    被披風包裹的纖細少女從告解室內徐徐走出,純白色的披風下是深黑色的喪服,強烈對比的色彩讓Vox一瞬間將她與聖章裡被天使藏起來的魔鬼聯想在一起,但他立刻屏棄了不潔的思想,眼前的少女垂著長睫,神情哀淒,他想起她不是神,也不是聖母,她只是一位丈夫暴死,無依無靠的可憐女性。

    似乎是見到他過於敬重的姿勢而遲疑,少女腳步頓了下,接著又朝他小步前進,被黑色絲綢包裹的手中握著騎士交與她的匕首,刃身鋥亮,刀尖向他,Vox盯著映出自己輪廓的刀刃,虔誠地閉上了眼。

    少女的刀尖落在他的右肩上,輕觸三次。

    「我以Mysty Rias的名義,冊封你為我的騎士。」伯爵夫人垂眸輕道。「在我回到帝都、安全無虞之前,汝為我之劍。」

    悅耳的話音在小小的空間裡迴盪。Vox想要提醒她名諱的差異,Mysty Rias與Mysty Herade本質上是完全不同的身分,轉念一想,年輕的夫人如今經歷變故,恐怕無從思考太多,她與伯爵剛結婚不到半年,一時忘了身分上的轉變也情有可原。

    只要他知道就足夠了。

    Vox低下頭,慎重地執起對方垂在裙襬邊的右手,夫人無名指上的紅寶石正因燭火的光而微微發亮,他盯著那枚象徵她身分的信物,垂眸徐徐開口:「Vox Akuma,以神之名與榮光起誓,將在Herade伯爵夫人回到帝……」

    少女的手陡然抽開,Vox望著自己空蕩蕩的手愣了愣,訝異地抬起頭,正對上少女皺起的眉與凝視著他的冰冷眼神。

    「Mysty Rias。」她語氣冷漠地重申,聽起來有種在寒風中獨行的不屈。「如果不……」

    Vox重新執起她的手,在手背上輕輕一吻。

    「Vox Akuma,將在Mysty Rias小姐回到帝都之前,誓死保護您的安全。」

    03

    「應該是被教士收走了。」Mysty在小窗後幽幽開口,神情憂愁。簾幕已被她收起,於是兩人之間僅隔著一扇玻璃,Vox可以清晰地看見少女的姿容。少女此刻正被潔白的厚披風裹著,她低著頭,下巴幾乎埋進披風的毛絨滾邊之中,纖細的雙手似乎在檯面下摸索著甚麼。「他不准我隨身攜帶,說是有甚麼鬼戒律……鑰匙在這裡。」

    裹著黑色蕾絲的手指輕輕將一枚做工精巧的鎖匙推出,Vox接過仍留有餘溫的小鐵片,慎重地收進胸前的內袋。

    如果真如Mysty所說,事情就難辦了。教士性格保守,對作為遺孀的Mysty並不友善,如果讓他知道Mysty的喪服毀損,無論出於什麼原因,她都百口莫辯。Vox邊想邊把聖堂裡的燭台拿到告解室,溫暖的光圈漸漸照亮小小的房間。Mysty怕黑,也不敢靠近放置棺槨的禱告堂,從替那群男人們開了門卻險些被侵害後,就一直不敢踏出告解室的內室,他只好替她取了蠟燭過來,放在靠近窗口之處。

    夜越來越深,雖然他們兩人間隔著一扇窗,依然是需要避嫌的身分,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終究於禮不合。守靈用的聖堂大抵不會有人想要進來,也無法保證不會出現像稍早那樣的情況,考慮到教士平時清晨時會到聖堂晨禱,在他外出時潛入房間拿取Mysty的替換衣物似乎是最好的做法。

    Mysty沉默不語,Vox聽見窗後跟鞋來回踱步的聲響,她似乎仍然很焦慮。Vox猜測應該是破損的衣物與意圖侵害她的男子使她不安,正打算開口說些甚麼安撫她的心情,迫切的聲音率先傳達出來:「你的意思是你、你到天亮之前都會待在這嗎?」

    「……」Vox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

    誠然他答應她明天會替她拿到行李,也不意味著他會在聖堂裡待到白天。教士不允許Mysty離開聖堂,不代表他不會進入聖堂禱告或者巡視,萬一被教士看見兩人待在一起,自己被革職倒是小事,伯爵夫人的名譽受損更加事關重大。

    或許是他未回應的時間太長,鞋跟叩叩作響,迴盪在告解室裡。見他始終不回,Mysty焦急地從告解室裡跑了出來,嬌小少女緊抓著披風,原先盤起的長髮披散下來,藍色的眼眸帶著水光,可憐又委屈地問道:「能不能留在這裡陪我?」

    Vox溫和地安撫她:「……我可以待在門口為您守夜。」

    不懷好意的人實在太多了,即使Mysty沒有如此要求,Vox原先就打算這麼做。撇開覬覦伯爵遺留財富的人不管,也有許多男人是衝著夫人的美貌而去——晚餐時他聽見了許多試圖一親芳澤的計畫,且不論是真是假,獨自一人待在聖堂的年輕女孩總歸十分危險,而騎士有責任保護弱勢的一方。

    Mysty搖搖頭,她的眼淚像斷線的珍珠一樣直落而下。她緊張地望了眼禱告堂擺放的靈柩,又看向眼前的騎士,彷彿是為了證明她的害怕有理有據,忽然有陣風吹了進來,蠟燭盡數熄滅,不知從哪裡發出了嘎吱嘎吱的聲響,回音在聖堂裡環繞,聽起來的確令人毛骨悚然。年輕女孩肉眼可見地僵在原地,纖細的身體不由自主地發抖。

    禱告堂立刻陷入一片漆黑,Vox溫言安慰了她幾句,告解室因為有一面牆阻擋,所以剛才拿來的燭火並沒有受到風的干擾而被吹熄,Vox讓害怕的她坐在告解室裡稍等,他則立刻動身往中央走去,打算為她重新燃起所有蠟燭。Mysty見狀猶豫不決地在原地踱了幾下步,想跟上去又害怕靈柩以及前方陷入一片黑暗的禱告堂。Mysty站在告解室那盞僅存的燭台光源旁,哭噎著質問他:「你、你的神不是叫你要幫助我嗎?你要去哪?你說話不算話,一點都不誠實……而且、而且你守在外面,看起來更奇怪吧!」

    在少女的啜泣下他最終妥協——他讓她繼續待在告解室,而他負責守在靈柩附近的長椅上——這是最後的底線,只要待在神與伯爵的面前,他似乎就能讓莫名躁動起來的心臟平靜下來。

    Mysty既未同意他的做法,也沒有反對,只是抹了抹臉上的眼淚,柔軟的身軀帶著一股香氣靠了過來。她的身體如同她的眼眸一樣冰冷,溫暖的厚披風似乎未能為她帶來任何一絲暖意,顫抖的身軀彷彿是因為寒冷,又可能基於恐懼。Vox被她依靠的身軀遠比她還要僵硬,他的坐姿比在晨禱時更加端正不苟,常年訓練之下體格強健的騎士是聖堂裡唯一的熱源,Vox垂著眼眸想他其實應當要嚴厲拒絕已婚女性的貼近,更何況他們面前正是她丈夫的屍體。

    Vox心裡這麼想著,但是身體紋絲未動。

    少女的頭靠上他的肩,若有似無的香氣縈繞在鼻腔,Vox調整了姿勢讓她能靠得更加舒服一些。Herade伯爵的宅邸落在首都,快馬加鞭也得要半天的路程,Mysty作為夫人是乘坐馬車而來,時間勢必拉得更長了些,山路蜿蜒顛簸,舟車勞頓加上冗長的儀式過程,使得少女幾乎在轉瞬間就沉沉睡去。Vox替她攏好鬆開的披風,呼出的氣在一瞬間就變成了白霧向四周散去,風呼呼地吹,彩繪玻璃嗡嗡作響,燈又熄滅了,但已無人在意。

    雪還在下。

    Vox在聖母像與伯爵面前懺悔了整夜,天微亮時悄悄離開了小聖堂,告解室裡有張沒有被褥的木板小床,他想大抵是用來給教士休息使用的。聊勝於無,他把Mysty置放到了床上以後才離開——Vox不曉得教士會不會進來查看她的情況,但他答應了要替她取行李,加上孤男寡女確實不方便共處一室,他想Mysty能夠理解他的用意。

    清晨的莊園只有莊園主人已經起床工作,見到他從外頭走回來,莊園主人似乎十分訝異,他有些不確定地問道:「您也是來參加喪禮的嗎?」

    「是的。」Vox雖不願在這個時間遇見其他人,但如今被主動搭話,也沒有拒絕的道理。他微微躬身,手放置在左胸處,莊園主人順著他的手勢看去,在Vox肩膀附近見到了教皇授勳的徽章,於是心領神會地點點頭。Vox十分感激地道謝:「我本次陪同友人前來,昨天承蒙主人招待,晚餐十分美味,房間也相當舒適。」

    「應該的、應該的。」莊園主人憨厚地笑了笑。「畢竟伯爵時常留宿在我們家,也算老熟人了,為他做點什麼只是舉手之勞。您剛才是去禱告了嗎?」

    時常留宿?這座莊園地處偏僻,也並不是與其他都城來往的要道之一,Vox雖然不解但並沒有追問,只是點點頭:「是的,晨禱是每天必做的事情。」

    莊園主人在胸前劃了十字,「我剛才也見到了菲利斯教士,果然只有信仰虔誠的人才會跟我們同樣早起呢!不過我們是對工作虔誠就是了。」

    Vox微笑應答,沒多說幾句,莊園主人便為了趕去處理牛羊牲畜的瑣事先行離開。天空剛泛起魚肚白,這個時間莊園裡幾乎悄無聲息,宿舍區的大多數油燈依然尚未亮起。Vox想著莊園主人說他稍早見過教士,料想對方此刻應當不在房間,於是立刻往教士留宿的房間走去。

    莊園裡的宿舍區比屋連甍,據莊園主人所述這裡時不時會有途經的商隊停留休息,因此他們搭建了數十座簡單的矮平房供客人住宿用。放眼望去,微弱的日光打在屋脊上,玻璃的反光還不刺眼,美好祥和的景致中僅有教士的房間亮著燈。Vox邊走邊稍微整理儀容,要是教士在房間裡,他也能夠用自己神職人員的身分加以攀談,他對自己的交談技巧還是挺有自信的。

    不過他的交談技巧並沒有派上用場。菲利斯教士不在房間內,從窗外就能窺知。Vox左右巡視了一番,鄰近的屋舍都拉上了簾,顯然還在夢鄉中,於是他伸手轉動教士的門把,毫無意外地上了鎖,所幸對方的窗只是掩上,Vox輕輕一推便能夠打開。Vox往裡頭窺探了一眼,在床角附近見到了一只與當時Mysty手上十分相似的皮箱,他閉著眼在心裡默念了幾句禱詞,接著俐落地翻進屋內,蹲下來確認皮箱外的標示。

    皮箱上並未鐫刻Herade家族的標記,但是的確串著一把小巧的鎖。這只皮箱的材質他不曾見過,似植物又像是無機物的外殼看起來柔韌又堅固,Vox從內袋中抽出鑰匙插入鎖孔,銀製的鎖應聲打開。他謹慎地打開皮箱,裡頭放置的東西不多,只有擺放整齊的數個包裹,較柔軟的包裹裡頭似乎是早已搭配好的換洗衣物。擔心非禮勿視,Vox只是粗略打開一瞥,黑色的長禮服看起來與少女身上的衣著相差無幾,他抓起其中一個包裹後便重新鎖上行李,由原路離開。

    用以盛裝換洗衣物的包裹是絲綢製,很明顯是女性偏好的類型,Vox身上沒有可以藏起包裹的地方,拿在手上稍嫌明顯,唯恐在回到聖堂途中遇見菲利斯教士,思來想去,Vox決定先回到房間裡拿取自己的備用披風,以便將包裹藏在背後,不引人注目。

    Vox回到房間時Ike Eveland還在熟睡,他輕手輕腳沒有打算吵醒他,拿了披風後又匆匆離開。他本想直接回到聖堂,卻沒想到在途中又遇見了手上工作告一段落的莊園主人,他熱情地邀請Vox前往餐廳享用熱騰騰的早餐,Vox猶豫了一會,婉拒的話因為想起守靈期間不得進食的規定而梗在喉口,Vox向對方道了謝,接受了他的好意。

    餐廳裡一樣沒有教士的蹤跡,說也奇怪,打從喪禮結束後Vox就再也沒見過菲利斯教士。他在餐廳領了幾塊熱騰騰的布里歐麵包以及溫牛奶便打算離開,見他似乎沒打算找位置坐下,莊園主人訝異地問:「您是要……?啊,您是要替您的朋友拿早餐吧?現在的貴族真是養尊處優呢,如果是伯爵就不會那麼晚……」

    Vox沒打算與他閒聊太多,只是微笑以對,再次致謝以後便離開。

    太陽升起後地上的積雪漸漸消融,雪水與泥土將地面攪成一灘爛泥,Vox邊注意腳下邊就著日光反思,打從隸屬於神以後他從未違背過聖堂的戒律,然而喪禮的儀式未過一半,他卻已經做出許多需要懺悔的行為--未經允許入侵教士的房間拿取女性的隨身行李大概可以稱得上是他的騎士生涯裡最不正直的行為之一,昨天與年輕的已婚女性肌膚相貼自然也列於其中。只是取行李是經過主人同意的行為,為了避免看見其他私人物品,他幾乎是以最快的速度拿取衣物;至於昨天夜裡……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Mysty覺得冷,他又怎麼能夠推開她?

    Vox依然從告解室後方的小門進入,背對著門等待Mysty為他打開時順道清理了靴底的泥土,Mysty遲了特別久才為他開門,在聽見跟鞋叩響地板的聲音前,他心裡的急躁差點累積到試圖強行破門的程度。Mysty詢問來人是誰的聲音聽起來有點緊繃且沙啞,知道來人是他以後,門伴隨著刺耳的摩擦聲開啟。門縫裡的少女面容看起來有點憔悴,她語氣不滿地小聲抱怨:「明明……說好會一直陪我的。」

    「我是剛剛才走的。」Vox彎著眉眼,從披風裡掏出麵包與裝了飲水的瓶罐,彷彿展示戰利品一般:「拿了點早餐跟水。」

    早晨之後風雪逐漸變小,也沒像夜裡那麼冷,Mysty已經脫下了披風,她似乎先用束腰上的裝飾緞帶對被撕裂的布料做了應急處理,沒有陷入讓兩人都尷尬的境地。Mysty確認了他手裡的包裹,但似乎並不急著換,反倒是先將注意力集中在他額外提供的食物。Mysty手捧著溫牛奶,她似乎很喜歡瓶罐暖手的感覺,戴著蕾絲手套的指尖在罐子上輕輕地敲著。

    她輕啜一口,舒服地瞇起眼,小小吐出一口白氣,藍粉色的眼眸瞥向坐在她斜對面的Vox,吃飽喝足後她的心情似乎有些緩解,意有所指地道:「你的神不是說守靈期間不得飲食嗎?如果我下地獄怎麼辦?」

    「神沒說過不能在守靈期間飲食。」Vox慢條斯理地替她摺好她剛才順手翻出來的喪裙,將放得離她稍微遠些的麵包挪到她面前。「只要誠心為伯爵祈禱,站在我的立場,我更希望守靈期間家屬能過得舒適一些,只有當身心都留有餘裕時,人們才更有心力為死者祈福。」

    少女挑了挑眉,收回視線,專心地埋頭啃麵包,不置可否。Vox注意到昨天夜裡他放置的乾麵包也消失得無影無蹤,想來她昨天抵達聖堂之後大概就沒吃過任何東西,一時有點歉疚:「昨天晚上應該多拿點食物給您的,乾麵包您應該吃不習慣,真是抱歉。」

    少女薄薄的肩膀聳了聳,不以為意的模樣。Vox在她身邊坐了一會,無事可做的他不可能一直盯著用餐中的少女看,於是他站起來打算到禱告堂進行晨禱。只是見他起身,少女似乎擔心他離開似地坐立難安起來,她囫圇吞下最後一口麵包,緊跟在他身後,Vox失笑:「小姐要跟我一起去晨禱嗎?」

    Mysty猶豫地瞥了他一眼,她看起來對禱告毫無興趣,但仍乖乖地坐在距離他不遠處的長椅上等待,亦步亦趨的模樣令Vox想起在被神選中以前,他曾經被當時還不是教皇的教宗大人帶著周遊各鄉村。鄉里裡新生的小動物們總是會跟著出生時第一眼見到的人,他記得有一次,在距離覆滅的雪國附近,他被一群初生的小鴨子們緊緊跟隨,來領賑災糧食的孩子們見狀也跟在他的後頭,排成一列嘻笑的模樣都還歷歷在目。

    Vox本閉著眼準備晨禱,回憶突然浮現令他嘴角泛起笑意,他搖搖頭屏除雜念,背後倏然傳來碰撞的巨響,他下意識回頭查看,便看見Mysty紅著臉慌慌張張地站著朝他擺手。

    Vox轉過身,關切地問:「怎麼了嗎?」

    「沒、沒事!」Mysty雙手摀著臉似乎十分窘迫,Vox從她的髮絲裡看見了露出的透紅耳朵,少女的聲音從指間縫隙裡洩漏出來:「剛剛想換個位置但是撞到腳,沒想到這麼大聲……」

    「腳沒事嗎?要幫您看看嗎?」

    Vox沒有因為她的話就放心,而是面露憂慮地朝她走了過去,Mysty見狀後退了幾步,滿臉通紅地強調她的腳沒事--她的視線甚至在地面上游移,接著小腿撞到了長椅,差點重心不穩跌倒時Vox上前一步抓住了她的上臂。

    Mysty呆愣地僵在原地,看著騎士蹲了下來,接著抬起頭,表情認真:「小姐的腳真的沒事嗎?請讓我看看。」

    藍粉色的眼眸愣愣地盯著他,戴著蕾絲手套的手朝他伸來,撩起他的髮絲,少女盯著掌心裡的頭髮喃喃自語:「黑色的……」

    帝都裡擁有黑色髮絲的人確實較少,據說伯爵也擁有一頭黑髮,或許是觸景生情,Mysty的聲音聽起來特別怯懦。Vox想著安慰她,還沒說出半個字少女便率先反應過來,一下子瞪大了眼。

    「腳、就說腳沒事!」Mysty按住自己的裙擺,彎下腰推了推他的肩膀,微慍道:「你不是要晨禱?快點!」

    既然對方不配合,Vox也不能怎麼樣,他只是回頭再次確認她的狀況無異,卻得到了一道飽含怒意的目光。Vox閉著眼邊不解地想他做錯了甚麼嗎?小姐為甚麼看起來很生氣的模樣?他心裡毫無頭緒,連晨禱都無法專心,在心中默念禱詞時總無意識地關注背後的動靜。

    這次的晨禱並不合規。發現自己無論如何都無法專心的Vox在心中表達悔意後站了起來,轉過頭正對上少女詫異的目光,她訝異地睜大眼:「這麼快嗎?」

    Vox嘆口氣:「無法專心的話是沒辦法進行晨禱的。」

    「為甚麼無法專心呢?你們這些信神的,不是說只要心裡有神,就怎麼樣怎麼樣的嗎?」

    Mysty的回話帶著調侃,不難看出她對信仰抱持著不以為然的態度。Vox倒沒有為此感到生氣,只是實話實說:「因為一直在想您的事情,腦中無法思考。」

    「……」少女沉默了下來。

    Vox語畢便沒有停留在禱告堂,而是往告解室的方向走,Mysty果然跟了上來,他邊收拾桌面邊告訴她菲利斯教士可能會進來查看她的狀態,所以食物的包裝與飲料的瓶罐都必須先處理掉。Mysty注視著他的動作,接著掀開黑簾進入內室中,將摺疊好的披風與匕首放置在桌上,一副要歸還給他的模樣。

    Vox手上動作一愣:「雪已經停了,但傍晚還是會變冷,小姐還是先留著披風比較好。武器也……」

    「不,我不想被菲利斯·諾頓抓到任何一個把柄,所以披風請你也帶走。」

    Mysty的態度出乎Vox預料,她十分堅決且強硬地要求他把所有不是她親自帶進來的物品全數清空。Vox張著口欲言又止,最後決定尊重她的決定,只是將匕首拾起,放到了一旁。

    「至少防身的武器……」

    「如你所見,我身上沒有任何可以放置武器的地方。」Mysty怕Vox不相信似地,在他面前轉了一圈,禮服的設計貼身,袖子、腰帶與裙襬幾乎都貼合得能展現出身體曲線,如果在身上藏了武器,看起來會相當明顯。「如果是一般人試圖闖入,我可以持刀抵抗,但如果是菲利斯·諾頓想要進來聖堂,我不可能一開始就握著刀迎接他。刀不可能放在容易取得的地方,那麼做會被他發現--」

    Mysty的話只說了一半,她倏然被Vox此刻緊盯著她的眼眸震懾住,面對男人直接的目光,她顯然有些不自在,下意識後退一步時,Vox率先伸出手,蕾絲製的袖口被騎士輕輕地捏住。從抵達聖堂以來,Mysty就沒有換過衣衫,黑色絲綢製成的手套與喪服是同樣的設計,貼合的袖口與手套間露出了一小截潔白的皮膚。

    Vox端詳著她的袖口,回想著剛才Mysty翻動包裹時見到的喪服樣式:「您……剛才那件替換用的禮服,袖口的設計似乎不太相同。」

    Mysty倏地站了起來,她沒忘記喪服要替換掉的事,包裹就放在一旁,她重新確認了一次禮服的款式,Vox替她拿來的這一件確實在袖口上做出了寬大的垂墜,如果將武器綁在手臂上的話,藏在袖口裡確實能夠掩人耳目。雖然擔心換了新的喪服會被發現,但總比繼續穿著破損的禮服好,貴族女性每日更衣不是甚麼罕見的事情,只要沒有經過沐浴的過程,教士也不能對這件事表達反對。Vox總是說教士有可能會來,搞得她也有點焦慮,於是沒想太多便直接解開自己胸前應急用的緞帶,接著靠到Vox身邊。

    「幫幫我。」Mysty語調柔軟地求救。「背上的扣子我找不到。」

    繁複的禮裙多半需要由侍女協助換上或脫下,暗扣藏在後背的紗裡,緊緊縛住腰部的馬甲繩結更是收在她找也找不到的地方。就算Mysty身上的禮裙已經被撕開好一部分,她依然沒有辦法靠自己把形同枷鎖的它脫下來。Vox盯著對方藍色眼眸上那一點點暖橙,無關信任與否,Mysty現在沒有女傭可以使喚,聖堂裡只有他們兩人,向他求助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雖說如此,Vox仍然沒有立刻動作,他沉默了半晌後問:「聽聞您的女傭……」

    Mysty愣了愣,接著無措地眨眨眼,雖然不解他是從哪裡得知,但依舊如實回答:「……嗯,死了。」

    Herade家族的身分自然不可能讓她單獨出行,作為伯爵夫人在出行時即使再簡便,至少也會帶上一男一女兩名僕從,這次由於伯爵意外死亡,她更聘請了兩位護衛隨行,就是擔心在帝都裡早已虎視眈眈的貴族們伺機而動。

    然而就在行經山道關口時,他們不出意外地遭遇了伏擊,只是殺手比預期多,身手也遠比她聘請的護衛高強,一陣混亂中女傭與護衛為了保護她全都死了,所幸他們選擇的山道是不少商隊也常走的路線,見到有人遇襲立刻提供了援助。在得知Mysty是為了趕赴亡夫的喪禮後商隊更是義不容辭地提供了馬車與車伕,她身上的這件禮服實際上也是商隊借用給她的,原本的那件在躲避刺殺時早已被樹枝勾得破破爛爛。

    Vox盯著她細密而顫動的眼睫,Mysty說起這些事時身體仍止不住地發抖,他蹙起眉,經過這些負面經歷後,她會希望有人能陪在她身邊完全情有可原,Vox抿唇數秒後安撫她:「我發誓會讓您平安地回到宅邸的。」

    「……嗯,你是我的騎士,我相信你。」

    今天是喪禮的第二天,許多賓客都會在這天啟程返家,來不及在昨日抵達的賓客則會在今天或明天前來,但是守靈中的Mysty未必會知道有誰來--幾乎被軟禁在聖堂裡的她得端看教士是否同意讓她離開聖堂出來致謝,才會知道是否有新的客人前來奔喪。

    出不出去另說,Mysty似乎也對有誰來奔喪毫無興趣--說起Ike Evaland時她也是一副初次聽聞的表情。現在最重要的是不引起教士的懷疑,Mysty將背部面向他,Vox凝視著女性線條優美的背部,幾不可聞地呼出口氣。這麼近的距離他可以清晰地看見黑紗之下透出的白皙皮膚,Mysty將披散在後背的長髮全數攏到了胸前,髮絲飄動時淡淡的香氣撲鼻而來,Vox不由自主地想起昨天夜裡她靠在自己身上嬌軟的身軀。她的脖頸線條姣好得彷彿天鵝一樣美麗,突出的蝴蝶骨隨著呼吸緩慢地一起一伏,彷彿即將破繭而出。她的手伸到了自己的後背摸索,口中唸唸有詞:「幫我看看,我記得、我記得是在這附近啊……?」

    Vox清楚地看見了暗扣的位置,他輕輕在那處點了點,Mysty得到提示,以一個彆扭的姿勢觸碰那個小小的繩扣,卻還是怎麼樣也不得要領。少女側過身來瞥他,眼神裡的請託不言而喻,Vox不經意看見了她破碎衣物下白皙的鎖骨,隨即別過頭,輕聲讓她先轉過去再說。

    Vox盡可能地以不碰觸到她的肌膚為原則替她解開繁複的衣裳,所有的暗扣被解開時喪服的上半身向外鬆了開來,白皙的背脊霎時一覽無遺,令他有種在為令人垂涎的水果剝下外皮的錯覺。馬甲的繩結被抽開以後禮裙失去了束縛,不由分說地鬆開落到地上,所幸Mysty眼明手快早一步地挽住了裙擺,才沒有在毫無關係的男人眼前徹底曝光。

    Vox自覺地轉過身等候,面前正是那道他頻繁進出的暗門,冷風從縫隙裡滲進來,吹過他的臉面時他才發覺自己的臉幾乎是滾燙的。這也無可厚非,他想,沒有人能對美麗的女性無動於衷,即使是對神起過誓的騎士們也是一樣的。

    Mysty帶來替換的喪服樣式雖然略有差異,但穿著方式基本上一致,她既然無法光憑一己之力脫下它們,自然也沒有辦法獨力扣回那些暗扣與馬甲。拉緊馬甲時少女發出的悶哼令閉著眼的他心猿意馬,以至於後來替她扣暗扣時指尖碰到她的背脊都感到有些顫抖,Mysty拉了拉裙擺,確認好自己的儀容以後把那件被撕壞的喪服交到了Vox手中。

    「這件衣服也需要你替我處裡。」彷彿是怕他不解其意,Mysty趕緊補充了句:「我不能被發現有件被撕破的禮服,你知道的。」

    Vox明白她的顧慮,他佇足在原地彷彿有話要說,見到Mysty歪頭凝視著他,似乎有些不解他為何遲遲不離開。他確實應該馬上離開的,已婚女性的衣裙不應該出現在神職人員手裡,燙手山芋更應該在早晨多數人尚未清醒時趕緊處理掉,但是Vox卻挪不開腳步,他忽然想到今天Mysty並沒有對他的離開表示不滿。

    或許夜晚跟白天對於Mysty的忍受程度並不相同。昨夜風雪較大,燭火容易熄滅又放著靈柩的聖堂對她來說的確是可怕了些,暗殺與侵害更讓她的心裡承受能力雪上加霜。不過現在看起來Mysty似乎能夠接受白天獨自一人待在聖堂,雖說稍早他回來時Mysty表達了一點不滿,但回想起來應該只是怕他是半夜悄悄離開,在確認白天是為了替她拿早餐以及尋找行李時,她的臉色立刻和緩不少。

    Vox頓了頓,忽然道:「我……沒事了就會快點回來。」

    聽見他的承諾,少女先是訝異地愣了愣,接著露出Vox從見到她以來最明媚的笑容。

    Mysty站在小門旁目送他,「我等你回來。」

    04

    Ike Evaland打算跟大多數的賓客一樣在今天啟程回到領地,Vox走進房間時他正在整理行李,Ike轉頭瞥他一眼,隨口問道:「你昨天沒有回來嗎?」

    Ike語氣與平時相差無幾,但Vox總有種被抓住把柄的感覺,他遲疑了幾秒,想要上前幫忙以便轉移對方的注意力,見Ike已經收拾到一定程度後決定放棄那麼做。窗外賓客們三三兩兩地走進餐廳享用早餐,交談的聲音傳了進來,Vox想起甚麼似地,突然問:「你吃過早餐了嗎?」

    「你不是幫我拿了?」Ike冷哼一聲,接著在友人連連的誠懇道歉之下放鬆了神情,語氣和緩地關心:「我開玩笑的,你是替伯爵夫人拿早餐過去了,對嗎?她還好嗎?」

    一早起來沒見到Vox,Ike便打算在梳洗過後自己去餐廳享用早餐,卻沒想到在進門時被莊園主人搭訕詢問是否朋友拿的早餐不合胃口,或者是份量不夠?Ike起先摸不著頭腦,但他反應極快,略一思索後便迅速領會莊園主人話中的意涵。Ike禮貌地感謝了主人提供的美味餐點,正因為太符合自己的口味,於是又厚著臉皮前來領取。這套說詞對於莊園主人來說倒是十分受用,他憨厚地笑了幾聲,特別熱情地招呼他。

    Ike用餐時就在想整個早上都未見到自己的朋友,對方卻又已經領取了早餐的理由是甚麼,思來想去大概只能是給禁食中的伯爵夫人拿去的。Ike平時會到聖堂禱告,但稱不上多虔誠,對於嚴苛的守靈期間規定,他也覺得矯枉過正,因此並不反對Vox的做法。更何況Vox身為中央聖堂的神職人員都願意這麼做了,他當然也沒有立場反對。

    見對方並未生氣,Vox總算是鬆了口氣。他誠實地告訴Ike今早的情形,其中省略了夜晚留宿在小聖堂與替她換喪服的部分。Ike對此倒是沒有過問太多,他更著重在伯爵夫人目前的身體與精神狀況如何,在聽聞伯爵夫人害怕黑暗以及靈柩之後,露出了同情與無能為力的遺憾。

    兩人就伯爵夫人的困境簡單交流了幾句後,高階貴族有關繼承的問題的確並非他們兩人能插手的,Vox能做的也僅有在這幾日的守靈期間保護她不再被覬覦美色或伯爵遺產的人傷害。半晌後,行李的整理告一段落,他的車伕依照先前約定的時間過來確認,大約在這一小時間,昨日前來奔喪的賓客們便會陸續離開莊園,Ike也身在此列。Ike交代了車伕有關待會中途停留地點的細節後,發覺Vox並沒有進一步的動作,猜到了友人的意圖:「你不跟我一起走?打算留到甚麼時候?」

    「我想負責護送My……伯爵夫人回到宅邸。」

    Vox據實以告。從Mysty口中得知商隊的車伕雖然還在,但由於商隊這次需要運送的是要進獻給皇帝的貴重禮品,為確保萬無一失,那名護衛在護送Mysty抵達之後便回到了隊伍中。商隊答應Mysty會派遣其他護衛前來,但是畢竟口說無憑,目前進度如何,她也無法得知。Vox將他的顧慮告訴了Ike,Ike抿著唇﹐看起來並不想同意卻又不得不同意的樣子。

    「你想要代替那名護衛嗎?」Ike問。

    「視情況,或許會那麼做。」Vox持保守態度。

    「應該是可以的。昨天教士清點人數時,其實你並沒有位列其中。」Ike拿起行李往外走,Vox跟在他的身後替他拿了一部份。「你是我的同伴,但不是伯爵喪禮的受邀者,如果你要繼續待著的話,可能要跟教士還有莊園主人知會一聲。」

    他們一起走到了車棚附近,Evaland家的車伕已經將馬匹牽出來繫在馬車上,隨時等待主人命令。有些領地或宅邸較遠的賓客已經率先出發,車棚空出了許多位置,Vox在Ike乘上馬車前,語帶歉意地叫住他:「抱歉,Ike,明明是陪你來的,卻沒怎麼跟你說上話。等我完成我的承諾後再去你的領地找你。」

    Ike笑著擺手,不以為意:「那你可得晚點來,這裡離雪國很近,難得來一趟,我會先去那邊遊覽幾天。」

    Vox點點頭,目送友人的馬車離開:「玩得愉快。」

    奔喪的賓客們幾乎都在今天離開莊園,剩下零星幾人預計再留宿一天,據說也是想要一睹雪國遺址的風貌。Vox倒從未去過雪國遺址,成為聖堂騎士之後出行便會受到限制,所有行程都得經過教皇聖下的同意,通常也不能離開太久。他對異教徒的領地並不太感興趣,加上那裏幾乎被冰雪包圍,寸步難行,即便聽說風景優美,民族風情獨特,也沒什麼理由特地過去一趟。

    目送友人離開後,莊園裡的客人肉眼可見地稀少很多,Vox沒有刻意隱藏自己的身分,以平時在中央聖堂裡工作的態度與仍繼續留宿的賓客友好交流,他們似乎很訝異莊園裡竟然還有如此高位階的神職人員在場,並對於喪禮的主持為何不是他表達出了疑問──果然沒過多久,掌管這附近教區的菲利斯教士便想盡辦法找了過來。對方年紀比Vox大了不少,紅棕色的髮絲中隱約泛著白,他似乎總是眉頭深鎖,於是在額頭處出現了深深的皺紋,讓他看起來更加嚴肅。

    見到對方揹著手快步朝他走來,Vox有禮地向他打招呼:「我的朋友,很高興在這裡見到你。」

    「我的朋友,歡迎你來。」菲利斯教士表情並未趨緩,使得友好的信徒見面詞被他說出了咬牙切齒的感覺。「我竟不知道中央聖堂的騎士團長蒞臨,實在是我的失職。」

    Vox勾起唇,手擺放在左胸躬身,似乎是順著手勢而瞥見他的徽章,菲利斯教士的眼神更冷了幾分,Vox彷彿毫無所覺似地,溫和開口:「您一人掌管如此廣袤的區域,事務想必相當繁忙。我本次並不代表聖堂,只是陪同友人前來,擔心打擾您,以及引起不必要的爭端,就未向您打招呼,望您諒解。」

    菲利斯教士哼哼兩聲,不置可否,他狹長的眼瞇起,往馬廄與車棚看去,裡頭馬匹與車輛稀稀疏疏,菲利斯教士大抵是在回憶賓客名單,過不了多久便盛氣凌人地望向他:「您的朋友已經先離開了吧?」

    話中有種趕人的意味。Vox想。他既然是陪同朋友前來,那麼朋友離開,他又為甚麼還留在此地──菲利斯教士需要一個理由,Vox也的確需要一個能夠繼續留在莊園的藉口,最好是能夠掩人耳目,讓對方完全無法聯想到伯爵夫人身上的、正當的原因。

    神職人員的身分便是最合理的理由。

    「我的朋友,菲利斯啊。從昨日我從未表露身分起,您就應當知道我對您的治理權毫無興趣。」

    Vox的眼神朝向小聖堂所在的方向,菲利斯教士無法判斷他想說些甚麼,但他所說的的確是事實,如果昨天Vox以中央聖堂的騎士團長身分高調地抵達,那麼這一場喪禮的主持就不可能輪得到他,即便他在這個偏遠的小地方深耕再久、為了喪禮如何辛勞地奔走也沒有用,在聖堂的規誡裡,位階凌駕於信仰、信任與崇拜之上。

    因此菲利斯教士只能沉默以對。

    Vox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是逕自往莊園出口的方向走,菲利斯教士不明所以又警戒地跟在他的身後,他們一路走到了小聖堂之前,積雪幾乎全數融化,泥地一片濕濡,菲利斯教士嫌惡地頓下腳步查看白靴上沾染的泥沙,卻看見Vox泰然自若地站在泥濘中,他身後是那座在太陽照耀下,顯得特別斑駁的小聖堂。

    「聖堂代表著甚麼,虔誠的您應當再清楚不過。」大門上的鎖鏈不知何時又被重新鎖上,重新扣上的銀製大鎖甚至比昨天守靈開始時更加巨大,Vox做了個展示的手勢:「--是神的臂彎、教皇聖下的手足,是人們的渡口與保護傘。」

    彷彿知道他接下來要說些甚麼,菲利斯教士回嘴:「 Mysty Herade可不是信徒。」

    「神一視同仁,於是聖堂對所有人開啟,不分信仰虔誠與否、不分富庶、不分年紀、不分康健與疾病。我的朋友,菲利斯,您難道不是這麼教導麾下的教士與信徒嗎?」

    聽見聖章裡的教諱,菲利斯教士非但沒有因為自己的作為而感到羞恥,他面無表情,不發一語,這種風格的教士Vox在回到中央聖堂以前也見過很多次。早在教皇剩下當初為了歷練而引領他周遊各個鄉里時,許多偏遠地區的教士們都是這副表情--對於管理這些區域的權力,早已腐朽了他們的信仰。

    面對他們的質疑,這些教士們並不會感到羞恥或者得到引領,相反地,他們會認為自己的權威被挑戰,即使以位階來說,教士遠低於教宗,本來就應該服從教諱。當時的Vox不平地想要為教宗糾正教士們的思想與價值觀,卻被溫和地制止住。

    回想起當時情景,Vox發覺自己似乎已經能夠體會教宗阻止他時的心情。由於偏遠地區確實人手不足,為了讓鄉里也能有神職人員服務,這些教士通常難以得到實質上的懲處,他們依然擁有巨大的影響力。聖下、教宗或者中央聖堂的其他神職人員、這些位階比他還要高的人終究只會在鄉里短暫地停留,最後在鄉里服務的神職人員,依然是這些教士。

    「我的朋友,騎士Vox Akuma,您希望我做些甚麼呢?」菲利斯教士語氣不耐地問。

    Vox依然維持著得體的微笑。

    教皇聖下和藹的聲音在腦中響起。不要試圖推翻他,不要成為他的敵人。為了你的目的,適當地視而不見。

    「我需要你提供伯爵夫人必要的糧食與水,還有保暖的被褥。」於是他這麼說。

    05

    Mysty看起來很生氣。

    秀氣的細眉揪在一起,臉頰微微鼓起,在冷天裡有些乾燥的嘴唇緊抿,她坐在內室裡雙手環胸,看都不看他一眼。Vox把暗門鎖好,多走了幾步繞到外室,透過告解室的窗確認了Mysty面前的桌上擺放著兩座油燈、幾塊麵包、幾片生火腿與一顆水煮蛋,最後是一壺飲水。不遠處的小床鋪上推疊著毛毯與毛巾,角落裡有一小缸淨水。看起來雖然菲利斯教士表達出了不滿,但依然依照他的要求提供了這些必備品給她,對此Vox倒是十分意外,他本以為菲利斯教士會不配合......想來對方也不想與他產生什麼爭端,對此Vox已經相當滿意。

    當然,對貴族女性的平時生活來說,這點資源還是十分匱乏,但守靈期間本就不應該鋪張,提供一般水準的生活用品與食物也就足夠了。守靈也只剩下一日半的時間,比起昨天無比克難的情況,今晚Mysty大概能夠睡個好覺。

    站在外室窗前的Vox凝視著少女的側臉好半晌,他自然察覺到了Mysty不悅的心情,於是帶著歉疚的語氣向她躬身:「是食物不合小姐的胃口嗎?守靈期間不提倡享受,這些食物用以飽腹已經相當足夠,如果想要尋求更豐富美味的餐點,恐怕只能等到守靈結束,以免遭人非議。」

    Mysty不可置信地站起來,杏眼圓睜,氣呼呼地道:「你只想說這個嗎?」

    「以我個人的立場,的確是傾向讓您待在莊園裡過夜,只是按照聖堂的規定,在鄉里……」

    Vox的解釋被Mysty擺手打斷,她本來直視著他,眼裡彷彿有火在燃燒,卻不知怎麼地又移開了目光,Mysty轉而看向不遠處的木板縫隙,彷彿那裡有甚麼值得她注意的事物般,死盯著那處。Vox見狀也朝向那塊木板看去,卻沒察覺有什麼異樣,正打算詢問時,Mysty又坐回原本的位置,套著黑色蕾絲手套的指尖輕輕地擺弄包裝著麵包的油紙,紙張發出細碎的聲響。

    Vox充滿耐心地等待她開口,少女卻垂著眼眸不發一語,但即使她不開口,在Vox有打算轉身或邁步的動作時,她總會將視線投注過來,接著又飛快地轉開。他與年輕貴族女性交往的時間幾乎算是沒有,Vox與她們的交流僅止於聖堂,而那些女性通常伴隨著與信仰相關的困擾,那是他的專業領域,但他無法領會Mysty行為的意圖。

    她在生什麼氣呢?

    Vox在心中思索所有可能的原因順便盤算停留的時間--主要是後者。雖然昨天他陪同Mysty留宿在聖堂,但那是因為昨日夜裡寒冷,加上Mysty怕黑的緣故,並不是值得讚許的行為。傍晚時他察覺天空又漸漸飄起了雪,空氣也彌漫著潮濕的氣味,預感晚上將會下大雪,因此才來確認菲利斯教士是否提供了足夠保暖的物品。聖堂的蠟燭容易被風吹熄,為此提供的油燈能夠在很大程度上緩解少女怕黑的恐懼,他想今天Mysty或許不需要他的陪伴。

    Vox在心裡猶豫了數秒,他坐在外室提供的椅子上,窗後的少女依然維持著側身的姿勢,他看見對方澄澈的藍粉色眼眸迅速地瞥了他一眼。Vox低著頭,深吸口氣,彷彿真的在懺悔自己的罪孽一般,低聲詢問:「如果冒犯了小姐,非常抱歉。請問小姐今天夜晚是否需要我為您守夜?」

    Mysty倏地站了起來,甚至因為站得太急,起身時手臂撞到了桌板,於是彎下腰嗚咽了幾聲。光從碰撞時產生的巨大聲響就能夠知道有多大力,見到她撞傷手,Vox也緊張地跟著站起來,但他只是手足無措地站在窗前,沒有貿然進去內室。Mysty低著頭揉了揉手臂,過了半會緩過來以後,才抬起頭眼眶含淚地哭訴。

    「早上、我、我夢到了伯爵……」

    Mysty抽抽噎噎,或許是手臂撞傷的疼痛給了她宣洩的理由,她的眼淚開始不受控制地落下。Vox下意識想安慰她,但這跟他以往接觸的情況又有些不同--他在聖堂裡接待的女性,多半是為了無法夢到亡夫或死去的家人而困擾,但面前的少女看起來並不希望夢見死去的伯爵,她緊抓著自己的手臂,纖瘦的身體又開始顫抖。

    「伯爵意外亡故,想必很思念您,所以才會進入小姐的夢裡。」

    Vox試圖寬慰她卻得到了劇烈的否認,Mysty眼尾泛紅,淚流滿面地說伯爵在夢裡緊緊掐住了她的脖頸,質問她為何不與他同行。她力氣敵不過伯爵˙,雖然深知自己處於夢境中,但身體動彈不得,幾乎窒息,最後是Vox的敲門聲促使她掙脫了伯爵的箝制。

    所以早上時,她應門才花了很長一段時間。Vox恍然大悟。伯爵的夢魘--對Mysty來說這的確是夢魘,通常源於巨大的精神壓力,看來伯爵的死亡對她造成了非常大的打擊。昨天他們兩人是在禱告堂--也就是靈柩的附近相伴而眠,或許這也是造成夢魘的一部分原因,如果這樣做對她來說壓力太大,那麼今晚可能需要睡在內室的小床鋪上比較好。

    Vox提出了這個建議,Mysty點頭後又搖了頭:「昨天晚上……沒有作夢。我被伯爵抓住時曾經睜開了眼,看見了他的棺材以及後面透著光的窗,所以我想、我想……」

    Mysty結結巴巴地沒有繼續說下去,她抽過剛才一開始哭時,Vox就率先放置在小窗洞口的手帕,迅速地擦了擦臉上的眼淚,有點彆扭地別過頭。

    「內室有點小,我不方便待在裡面。」Vox意會到她的後話,提出了折衷方案。「如果您願意的話,我可以待在外室,一旦您又遭遇夢魘,我可能會進去嘗試將您叫醒,望您諒解。」

    Mysty睜大眼,還泛著水光的眼眸裡滿溢著感激:「拜託你了。」

    被她這麼一注視,Vox一瞬間感到有些呼吸困難,耳朵莫名其妙地開始發熱,胸口滯悶的不適感迫使他無禮地別過視線,說話也開始不流暢:「小姐、好、既、既然小姐同意的話,那麼我就先離開,晚一點再過來。」

    對於他的說詞Mysty只是垂著眼眸,似乎並不想接受,只是與前幾次不同,她並沒有激烈地表達出不滿,還溼濡的眼睫搧了搧,細若蚊蚋的聲音從裏頭傳來:「晚餐的時候你會在嗎?」

    Vox也正在思考這個問題,他答應了Mysty會來,就不打算失約,但在甚麼時間點來的確是個需要思考的問題。加上他依然希望避免被其他人見到他進入小聖堂,所以在時間的選擇上更需要謹慎思考。

    莊園裡的賓客大部分都已經離開,剩下的客人多半會依照莊園主人的作息早睡早起,因此晚餐後還未回到房間的賓客大概不會很多。只是稍早他與菲利斯教士交談、對方憤而離開後,Vox就去找了莊園主人告知他必須多留在莊園幾天的事。高階的神職人員蒞臨偏遠地區,當地人多半是抱持著正向的歡迎態度,因此莊園主人聽聞後並沒有拒絕,而是給他提供了房間--正是他原本與Ike同住的那間。Vox自認為可能不會用到那間房,即便Mysty沒有要求他在小聖堂中過夜,他也會守在小聖堂的附近,如同他最一開始想要做的。只是這裡食物取得不易,還需要仰賴莊園提供,他不想因為職階得到免費的食物,因此提出了以勞務或其他方式換取食物的方案。莊園主人勉強同意了他的提議,所以他晚餐時需要為莊園主人們的家庭進行祝福與其他儀式。

    「我想我可能在您用過晚餐後才會過來。」Vox謹慎思考後這麼答。

    「是嗎。」Mysty神色怏怏。

    臨走前Vox再次替她巡視了小聖堂內部,在答應成為她的騎士以後,這已經成為了他的例行公事。這次Mysty沒有跟在他身後倒令他感到有點空虛,他時不時就想要回頭確認是否只是他沒聽見跟鞋的響音,但他馬上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臉頰,好讓自己專注起來,不要像晨禱時一樣分心。

    自從來到這座小聖堂,他就很難專心致志地做一件事。教皇聖下曾經稱讚過他無論做什麼事都全力以赴十分投入,但如今他卻連檢查小聖堂這種例行公事都無法專注。

    剛才經過正門時,Vox就看見大門上的大鎖已經被卸下,鎖鏈則被棄置在一旁,雖說他並沒有特別要求菲利斯教士拆除鎖鏈--某種程度上那些鎖或許可以禁止大部分人闖進這座小聖堂。

    等等。

    思及此,Vox忽然想起第一天晚上,醉酒的客人們是怎麼解開鎖進入聖堂的?大門是在菲利斯教士的授意下鎖上的,那麼鎖的鑰匙就應該會在他的手上……

    Vox憑空生出了一個猜測,荒謬到他自己都不可置信。他的腳步停在原地。他想不通菲利斯教士這麼做的用意是什麼,再說他也沒有證據。

    果然當時應該先去追那些男人嗎?但是以Mysty的態度,就算找到了那些人,她恐怕也不會願意指認,Mysty擔心遭受議論,必然不會想要公開處理這件事。

    這件事只能就這麼算了嗎?

    「你在幹嘛?」

    背後突然傳來了少女狐疑的詢問,正在深思的Vox被嚇了一跳,表面卻依然波瀾不驚,他轉過頭給她一個恰到好處的有禮笑容,接著便繼續檢查門栓的狀況。

    Mysty沒有繼續追問他剛才奇怪的動靜,只是默然地跟在他身後一起走到大門前,她提了點今天送餐時的事情。由於不敢貿然開門,加上對方說他們是受到菲利斯教士指示前來,更讓她戒備起來,於是她讓他們把東西全部放在門口後就快點離開。等到她確認外頭幾乎沒有聲音,她才握著Vox交給她的匕首,緊張兮兮地開了一條門縫偷看。地上確實有一些食物以及生活用品,她雖然百思不得其解,但仍舊先拿了進來,本來想等到Vox回來協助她確認這些食物是否有問題,但他一直沒有回來,所以這些東西她完全不敢碰。

    沒多久後送來食物與相關物品的人又過來敲門,他們想要收拾她用完餐產生的垃圾或瓶罐,不過她立刻就叫他們離開了。Vox對此感到歉疚,雖然食物與用品是他要求菲利斯教士送來的,但他也的確應該及早知會她,站在她的立場上對這些東西抱持疑慮也十分正常,他再一次地沒有站在她的角度思考問題。

    Mysty假意地撇撇嘴,又道:「這次先原諒你,但是你記得晚上要準時過來。」

    Vox抱著彌補的態度欣然應允。這一次他確實地完成了自己的承諾,在結束了答應莊園主人的事情後,立刻動身打算避開眾人目光悄悄地回到了小聖堂。太陽完全落下以後地上已經積起一點雪,他抬起頭看了一眼烏雲密布的深紫色夜空,今夜的天氣不是太好,沒有月光的前提下,僅僅依靠油燈的可視範圍非常有限。Vox先回到房間拿了披風,途中路過菲利斯教士一片黑暗的房間,心裡不禁想著對方果然有別的住處。在莊園的期間,除了菲利斯教士親自找來的那一次以外,他幾乎沒有見過他。

    這並不是如今最重要的事。Vox又想。現在最緊急的事情是回到小聖堂與Mysty碰面,想到對方不知道會以歡欣還是生氣迎接他,就令他十分期待地揚起嘴角。少女笑起來的模樣十分明媚,但是生氣的模樣也非常漂亮,人生得好看無論做出什麼表情都是一副美景,Vox邊走邊無意識地笑了起來,接著卻看見一點亮光從黑暗中逐漸靠近。

    Vox謹慎地停在原地,搖晃的亮光應該是油燈所致,有個人提著油燈匆匆地從莊園出口的方向前來,Vox想他一個人站在黑暗裡,手上沒有任何能照明的物品看起來十分可疑,於是並沒有打算出聲。對方腳步急促,沒太過關注周遭似地,立刻就消失在宿舍區裡。雖然困惑,但這不是什麼值得關注的事,Vox在確認對方離開後往小聖堂快步趕去,黑暗中他半摸索著木壁結構邊按照記憶往暗門摸去,暗號設定的敲門聲響後他總覺得手背上有點濕濡,但想著雪水融化也會有潮濕的感覺,便沒有多想。

    直到Mysty開了門,暖黃的燈光傾洩出來,他才看清楚暗門上沾染著血跡,再往Mysty身上看去,黑色的喪服與手套都沒有破損,但難以看出是否染血。眼見Mysty神色慌張,還在試圖用顫抖的手取下門栓,Vox著急地問:「發生什麼事了?」

    「剛、剛剛有人想要直接進來。」Mysty的語調有種強裝鎮定的飄忽感,這時門栓終於被她拆下,Vox立刻鑽了進去,還來不及關門便先抓住她的肩膀仔細查看她身上是否有其他傷口。面對他的慌張,Mysty顯然也有點受寵若驚,訝異地擺手:「我、我沒事,那不是我的血。」

    確認Mysty沒有受傷之後,Vox這才鬆了一口氣,回頭去將門重新栓上的期間她看見了地上也有一灘血跡,而他交給Mysty的防身匕首就落在一邊,刃身也染著血。綜合所有情況看來,應該是有人試圖闖入但是沒有成功,反而被Mysty用刀刺傷了身體某部分。Mysty躲在內室的黑簾後方小心翼翼地注視著他的動作,趕忙地解釋:「我沒有、沒有想要傷害他,但是他的手伸進來想要把木板拿走,我很害怕所以才……」

    「小姐是為了自保,沒有問題的。」

    門栓重新栓上後,Vox便讓她回到內室裡休息,但Mysty無論如何也不願意自己一個人待在小房間裡。雖然她的表情比白天還有昨日時要鎮定太多,在這兩天的相處下Vox明白她是個心思敏感的人,如今這副平淡的模樣反倒像是過度驚嚇所致,令他心生自責,想著要是他能早點過來、或者不答應莊園主人的祈禱……如果他剛才一直待在她的身邊,就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

    因此,Vox並未拒絕她的請求。

    少女的恐懼其來有自,進入被黑簾覆蓋的內室後除了與外室相隔的窗之外幾乎沒有任何可視空間,簾外不遠處就是暗門,但是從那一小片窗看不見暗門,加上內室除了僅有黑簾遮擋之外,並沒有任何阻擋外人進入的配置。

    Vox難以想像剛才少女有多害怕。在內室裡聽見暗門動靜的她應該馬上就知道來人不是自己,她需要鼓起勇氣,冒著風險掀開黑簾,走到被強行推開的暗門前想辦法自保。如果她手上沒有武器,後果不堪設想。

    Mysty木然地坐在床沿,Vox走到她的身邊,她彷彿這才發現似地,身體抖了好大一下,接著迅速地眨眨眼,低著頭,強顏歡笑地開口:「還好你現在來了……」

    Vox跪伏在她的膝旁,「是我的錯,是我的失職才讓您遭遇到這種事,從現在起我將不會再離開您半步,請您……再信任我一次。」

    空氣沉寂了許久,雖然外頭正下著雪,但是風並不大,Vox忐忑不安,如同正在等待啟示--或者寬恕,在一片寂靜中他只能聽見自己如鼓一般的心跳聲,他聽見自己的心越跳越快,越跳越涼,如果他沒有被神所寬恕,那麼他這一生將不再具備任何意義,沒有繼續存在的價值--

    有什麼落在他的頭上,幾秒後他才反應過來,Mysty正在摸他的頭。

    她的語調與她的手法一樣輕柔:「……如果,如果你能一直陪著我回到帝都,我可以寬恕你。」

    寬恕是神明才有資格做的事。人能做的事情只有原諒。

    但Vox沒有指正她,他想要接受她的寬恕。

    此刻,她就是他的神明。

    06

    這一夜的溫度倒沒有昨天那麼冷,在風不大的情況下小禱告堂的燭火應該不至於熄滅,Vox從襯衣的內袋裡掏出一小把在冬天裡還難得翠綠的草枝,在Mysty困惑不解的目光下將草枝搓揉出汁,用乾布包裹起來。白色的粗布很快就被青綠色的汁浸染,Vox朝她走過來,在她身邊半跪下並攤出掌心。

    「這是我在莊園附近找到的藥草,可以稍微減緩您手臂的疼痛,對消腫也很有幫助。」

    少女的視線落在那團綠色的白布上,她垂著長長的眼睫,順從地將手放進他的掌心裡。她的體溫一如既往地冰冷,Vox低聲向她道歉,接著掀開黑色的袖口。白皙纖細的手臂上赫然出現一塊怵目驚心的紫紅色痕跡,Vox動作輕柔,青綠色的濕布團在她的瘀傷上反覆輕壓,一股清新的藥草味道充斥在內室裡。

    Vox低著頭問她是否感到疼痛,Mysty的身體晃了晃,接著補充道:「不會。」

    簡單地替她處理瘀傷後,他便開始整理起內室裡沒吃完的食物,打算明天一早請送早餐的人一起收拾。Mysty默默地從後方遞給Vox一塊濕布,讓他擦拭手上的髒汙,憂心忡忡地問:「那個人、他還會再回來嗎?」

    「您剛才刺傷了他,我想他應該短時間內不會再回來。」Vox轉而走到暗門附近清理環境,沾染到血跡的布需要換洗,他試圖尋找容器舀水,不過並沒有找到,於是只好暫時將髒布放在一旁。見到Mysty就站在他身後擔憂地踱步,Vox立刻轉過身引導她坐回床上休息,他蹲在她身邊,抬起頭安撫:「如果他再回來,您現在身邊有我,我是您的劍,我會負責保護您。」

    得到他的允諾後,Mysty才像是放鬆下來似地,緊繃的肩膀終於垂下,小聲地吐了一口氣。Vox勉強用喝完的水瓶當作盛裝髒水的容器,洗淨髒布後又擦了擦桌面,接著便聽見跟鞋落在地板的聲音。他下意識回頭確認,脫了鞋將腿腳屈在裙中的Mysty正將一頭長髮高高束起,見他朝自己看來,臉色尷尬地縮了縮身體,眼神躲閃,幾乎背過身去。

    「呃、鞋子、有點不舒服,所以先脫掉了,是、是有味道嗎?我……」

    眼見少女尷尬地從脖頸到耳尖都飛快地漲紅起來,怕她繼續感到難以為情,Vox連忙否認:「不,我只是聽見您鞋子的聲音,擔心您又不好好休息,您不需要擔心,您聞……」

    Mysty聞言轉過頭來,一對上那雙澄澈的眼眸,Vox差點脫口而出的話立刻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如今貴族女性每日沐浴是理所當然的事,守靈則是流傳下來的傳統。當時條件不佳,洗浴是浪費資源與時間的事情,在不提倡鋪張與奢的守靈期間禁止洗浴是正常的事,但若在帝都裡,這個規定多半會被略過--只是現在Mysty身在偏遠的鄉里,即便想要沐浴,也沒有條件,她會擔心自己的儀態也情有可原。

    只是……Vox想起昨天夜裡她依靠在自己肩上時傳來的香氣,今天他們靠得近一點時也依稀能聞到若有似無的香味。他當然不可能直接在女性面前說她聞起來很香,正思考著怎麼說才能顧及到她的心情,就見她向他招了招手。Vox靠近了床沿,Mysty依然背對著他,纖細的手比了比自己的後腰:「我想、想要擦一下身體,剛才出了很多汗……」

    剛才的驚嚇令她出了一身冷汗,禮服浸溼以後被冷風一吹,她立刻全身顫抖起來。

    「十分失禮。」

    Vox沒有絲毫遲疑,立刻彎下腰替她解開緊縛腰身的馬甲。一穿一脫之下他已經逐漸熟悉貴族女性禮服的結構,手法也更加熟練快速。鬆開繩結與暗釦之後他便將小水缸與乾淨的布放置到Mysty方便取用的地方,自己則背過身去避免看見對方的身體。在這幾秒間他想過自己是否該走到內室之外,考慮到Mysty現在心靈緊張脆弱,如果自己突然移動,或許又會增長她的不安,因此佇立在原地。

    靜謐的雪夜裡,衣物的摩擦聲、床鋪吱嘎聲,還有舀水時產生的聲音都令Vox難以靜下心,他透過窗向外凝視著矮牆上聖母像的背影,燭火搖曳,使得神明的影子也像他的心一樣搖擺不定。一股難以言喻的罪惡感在心裡滋生。他在神的背後、瞞著神做些什麼呢?他的身後是因信任他而鬆開禮服擦拭身體的已婚貴族女性,她只是身不由己地尋求他的幫助,而他對此卻抱持著不潔的心思--

    叩叩。

    突然出現的敲門聲猛然將Vox的思緒拉回,他同時聽見了少女倒抽一口氣的聲音,床板發出劇烈的聲響,他的手被一把抓住,薄薄的蕾絲沒能擋住少女手掌裡冰冷的溫度,Vox想轉過頭,又擔心非禮勿視,只好將另一隻手覆在她的手背上,聊做安慰。

    「聲音是正門傳來的,我先去替您看看。」

    「我、我一起去。正、正門今天都是送食物過來的……應該、應該不是奇怪的人。」

    Mysty用薄被裹住自己的身體,迅速地套上跟鞋,在Vox的陪同下緩緩地走向正門。禱告堂燭火光影擺盪,經過伯爵華美的靈柩時她將Vox的手握得更緊。她似乎連呼吸都不敢,直到經過靈柩,走到放置數排長椅處才輕輕地呼出一口長氣。或許是敲門的人本身便知道Mysty應門的速度不會太快,當他們快要走到正門前時,叩門聲又響了起來,Vox感覺自己的手又被用力地捏住。

    Vox朝門口比了個手勢,示意是否由他前去開門,不過Mysty搖了搖頭,她鬆開他的手,抓緊了裹在身上的薄被,靠近門板後深吸了口氣,以特別不近人情的口吻問道:「夜已深,請問有什麼事嗎?我還要休息。」

    「抱歉,夫人。現在又開始下雪了,我們送來了讓您暖身助眠的熱茶與熱牛奶。」

    對方的聲音聽起來是個年輕男人,Vox沒聽過這個人的聲音,大概是菲利斯教士手下的人吧。Mysty瞥了他一眼,看起來是想要尋求他的建議,不過沒等到他做出反應,她便直接開口,「放著吧。」

    「呃,放在地上可能會涼,麻煩請夫人……」

    「我的話還不夠清楚嗎?」Mysty冷漠地回:「放下之後請快點離開,我還要休息。」

    外頭的年輕人見狀也沒有再試圖硬碰Mysty的釘子,說了些類似於明日早上會再送早餐過來的話後便離開。Mysty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長舒一口氣,Vox豎耳聆聽,確認外頭再無聲音後替她開了門縫查看。小聖堂正門左右兩側都掛著油燈,微弱的光足以令他看清楚門外是否還有人,在觀察幾秒確認腳印的確往莊園的方向前去後,Vox才打開門栓,替她將熱飲拿了進來,Mysty眉開眼笑地接過熱茶暖手,那似乎並非普通的茶,紅褐色的茶水中飄著花瓣,隱約帶有玫瑰的香氣,Mysty似乎特別喜歡,頻頻將臉埋進茶杯裡嗅聞它的香氣。

    Vox偕同她回到內室裡,他告訴她玫瑰花茶有能夠消除疲勞的功效,Mysty輕啜一小口,驚訝地說非常好喝。

    「您喜歡的話,聖堂裡也種植了許多玫瑰,回到帝都時我可以給您送來一些玫瑰花瓣。」Vox笑著說。

    「聖堂裡還有種玫瑰?我以為那裡只種著一堆神像。」

    Mysty神色訝異地咕噥,Vox拉了把椅子坐到床沿,笑瞇瞇地盯著她:「我知道小姐不是信徒,對神也不感興趣,那麼小姐對中央聖堂有甚麼想像呢?」

    「嗯……」Mysty沒有拒絕Vox的搭話,她雙手捧著茶杯,偏頭思考,想起甚麼似地輕笑了幾聲:「很無聊的地方吧,裡面好像只有很兇的老頭子,跟一堆沒有用的神像。」

    Vox聞言並沒有感到被冒犯,只是跟著她輕笑,並且向她介紹起中央聖堂裡的配置:「中央聖堂裡有一座蓊鬱的植物園,裡面有各式各樣、繽紛美麗的藥用植物,我們會製作花茶、藥草或者香水給前來祈禱的信徒。如果有信徒受傷或者生病,我們也能夠做出相應的處置。」

    「就像你給我的藥草一樣嗎?」

    果不其然,Mysty雙眼為之一亮,她似乎十分有興趣地挺起身體靠近他,向他詢問更多有關聖堂的事情。Vox的本意原先只是希望藉由Mysty可能會有興趣的部分切入聖堂的領域裡,從而降低她對神的敵意,但她出乎意料地對聖堂還挺好奇。長夜漫漫,Vox本來還擔心兩人共處一室會令Mysty感到尷尬,卻沒想到她逮著他問了許多有關在聖堂裡需要做些什麼工作,或者能夠遇見什麼樣的人,發生過什麼荒誕的事。

    Vox對她的提問幾乎知無不言,他略過了她不感興趣的部分,著重在植物園與趣事。教皇聖下曾說過他具備說故事的能力,他總能將一件事情說得十分精彩趣味,於是在中央聖堂裡,Vox也負責對孩子傳授教典。他告訴了Mysty神是如何與醫藥相輔相成,正因為治癒人是神的權能,才在聖堂裡建造了植物園。

    「所有疾病都能治癒……那麼與床事有關的也可以嗎?」抱著膝靠在角落裡的Mysty突然問。

    「什麼?」Vox懷疑自己的耳朵。「您說的是……」

    床上的少女彷彿這時才意識到自己心直口快地問出了什麼問題,兩人面面相覷,Mysty紅著臉倒抽一口氣,又接著尖叫出聲並立刻摀住自己的嘴,慌張地擺手否認:「不是、不是!是伯爵!伯爵在找……」

    她把臉埋進膝間,聲音越來越小:「伯爵在找強健、身體……總之就是那種藥,聽說靠近雪國遺址的地方有個巫醫,之前伯爵就時常從巫醫那裡買一些有的沒的,結果這次……」

    Mysty神情遺憾。

    結果這次卻意外亡故。

    Vox想起莊園主人曾說伯爵時常留宿在此地,想來也跟Mysty的話對得上。伯爵年事已高,的確有可能在床事間出現體力不支或其他身體問題。中央聖堂有提供這一類男性專用的密藥,不過似乎因為羞恥與自尊,以及教誨裡不提倡行淫的緣故,其實非常少人願意前來求助,且伯爵本身就厭惡聖堂,更加不可能求助於此。不過說到這一類的密藥,其實也不僅僅只有男性專用。

    Mysty表情羞惱,似乎並不想再聽Vox介紹聖堂提供哪些類型的催情劑,她躺倒在床上,用薄被蓋住自己半張臉,聲音悶悶地傳出來:「我想要聽有趣的故事。」

    「好的,小姐。」

    Vox悉聽尊便,在幾個情節小巧又富有反轉的故事結束後,床鋪上的少女也漸漸沉入夢鄉。Vox輕手輕腳地吹滅一盞油燈,並將另一盞放得離床鋪稍遠,好讓光不會直接照到Mysty的臉上影響她的睡眠。

    Vox在Mysty身邊守了一夜,這一夜,她沒有發生夢魘。

    07

    守靈的最後一日,或許是有Vox陪伴,Mysty的身心狀態看起來輕鬆了不少。她與前來送早餐、收拾餐點垃圾的年輕男人應答如流,握著Vox的手也不再那麼用力。只是即使已經是最後一天,Vox卻依然沒有放下心,昨夜他一直在思考試圖強行從暗門進入的人是誰,這個人無疑是他在莊園門口時碰見的、提著油燈的人。從Mysty的描述來看,對方是直接推開門碰撞到門栓發出巨響才驚動她,顯然這個人深知暗門的存在並且也明白暗門在正常情況下,誰都可以直接推開。

    菲利斯教士是最可疑的人選。

    Vox等到Mysty享用完早餐以後才向她提出這件事,她有點遲疑,又像是有點驚訝地低聲:「我以為你不會管這件事了,畢竟我也沒有受傷。」

    「昨天先不提是擔心小姐的心理狀態無法承受,在經過一夜休息以後,我想可以開始與小姐討論這件事。打從您抵達莊園之後,菲利斯教士就一直對您不太友善,請問您與菲利斯教士是否有過節?又或者您是否知道他與伯爵有沒有過任何摩擦?」

    菲利斯教士對待Mysty的方式特別刻薄,眾人有目共睹。然而Vox這幾天與莊園主人及其家人攀談時,他們卻說這附近的守靈儀式從來不會將聖堂的正門鎖上,如果是在寒冷的雪夜裡守靈,他們也會提供暖爐之類的禦寒物品,食物與水更是準備充足。對於Mysty受到的匱乏待遇,莊園主人也十分驚訝,在他們眼中,菲利斯教士是個雖然嚴肅不善言辭,卻相當古道熱腸、樂於協助鄉里裡需要協助的人,完全符合他們對於神職人員的想像。

    聽見這些形容,Mysty目瞪口呆,不過她根本從未來過這裡,更不用說與菲利斯教士有過什麼過節。至於時常來往此地的伯爵,Mysty則不想隨便議論他,Vox眉頭深鎖,如果從Mysty口中得不到線索,很難與菲利斯教士對峙。Mysty聽了他的話卻與他持相反意見,她邊將水煮蛋的蛋殼敲碎,望著自己戴著的手套似乎是在猶豫要不要脫下,最後決定維持戴著手套的方式剝開蛋殼,不過就在她動手前一刻,Vox伸手將紅土色的雞蛋拿走,接著淨了手,替她完成剝蛋殼的動作。

    「喪禮快要結束,我不想再跟菲利斯·諾頓扯上什麼關係。」

    Mysty滿臉不悅,又隱約帶著點憂慮。以她的立場來說,這時候的確不適合節外生枝,在沒有人證物證的情況下要證明菲利斯教士是煽動男人們入侵、試圖強行進入小聖堂的人非常困難,而作為伯爵遺孀的Mysty的戰場並不在這場喪禮上。與Mysty最切身相關的遺產繼承都必須在帝都處理,她至少必須平安、準時地回到位於帝都中的宅邸,才能順利地處理伯爵的遺產。帝都裡所有覬覦伯爵遺產的人如今各個都虎視眈眈,或許有誰已經採取了行動也不一定。

    既然都提到了這個話題,Vox關切地問道:「小姐有什麼打算嗎?我聽說沒有兒子的話……」

    「有人會幫我。」

    見Mysty小口地吃著水煮蛋,一副不想多談的模樣,Vox也就沒有繼續追問,只是做出了保證:「如果需要協助,我一直都在中央聖堂裡。」

    守靈第三日的白天幾乎沒有出現什麼意外,送來早餐午餐的人與先前都是同一個年輕男子,雖然他似乎有意與Mysty攀談,不過都被她以如同冰塊一般凍人的語氣勸退。

    Mysty在內室裡焦慮地來回踱步,跟鞋的響音彷彿帶著節奏似地,飄盪的裙襬令Vox有種在欣賞舞會的錯覺。她似乎想知道那位男子接近她的意圖,但是仍然百思不得其解,Vox告訴她年輕貌美的女性以及持有伯爵遺產都可以是她被任何男人盯上的理由,Mysty幾不可聞地嘆口氣,無意識地摩娑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艷紅的寶石在手套的摩擦下熠著明媚的光。

    「如果菲利斯·諾頓以我刺傷他的理由作為威脅,我又該怎麼辦呢?」Mysty憂心如焚。

    「我理解小姐的擔憂,但我想菲利斯教士那麼做的機會應該不大。」Vox將左臂的袖子捲起,露出了肌肉線條流暢的手臂,Mysty困惑又錯愕地後退了一步。Vox的指尖指向自己的左臂,「菲利斯教士被您刺傷,以流血的程度來說,您應該弄傷了他的手臂。神的僕人,身心都屬於神,如果身體有所毀損,視情節嚴重性,有可能無法繼續擔任如此神聖的職位。」

    他的指尖緩緩地從手臂一路向上,Mysty的視線順著他的動作,最後落在左胸上銀製的徽章上。

    「神存在眾人心中,所以距離心臟越近的傷口,卻容易讓他失去教士的職位。」Vox的手按在徽章上,又像是按在自己的心臟上。「所以,除非菲利斯教士受人指使,且那個人也願意給予他足夠的報酬,否則我不認為他願意冒這個風險出面指證您。反過來說,如果菲利斯教士背後真的有指使者,那麼他必然會再次行動。」

    Mysty癱坐在床沿,Vox輕輕執起她的右手親吻:「我將盡我所能,奉獻性命也在所不惜地保護您,小姐。」

    這幾天的天氣反覆無常,多半在白天時出現短暫的日照,但隨後便會下起雪。考慮到明天一早守靈期間就正式結束,菲利斯教士將會全權主導下葬事宜,Mysty打算見過移柩就啟程回到帝都處理後續的遺產問題。雖然說這樣可能又會遭到菲利斯教士的酸言酸語,但Vox承諾他會成為她的盾代替她應對菲利斯教士,無論他再怎麼對伯爵的遺孀抱持敵意,終究也不能不給作為高階神職人員的Vox面子。

    Mysty放心似地點點頭,現在唯一需要擔心的便是在回到帝都的路途中會不會遭遇刺殺。Vox原先建議她走另一條經過雪國遺址的小路,那裡不是常人會使用的過道,掩人耳目也比較容易。不過這個提議被Mysty否決,她希望越快回到帝都越好,哪怕晚回去幾個小時,似乎都會增加處理遺產的變數,她甚至希望清晨就出發。

    Vox摸著自己的下巴謹慎地思考這麼做的可行性,無論如何移柩都需要等菲利斯教士抵達才能開始,最快怎麼也得要到早餐時間之後才能出發。

    「有一個方法能夠將路程花費的時間減半。」Vox在Mysty驚喜的目光下徐徐道出他想到的唯一可行辦法:「捨棄舒適的馬車,由我騎馬載您回到帝都。過程比較辛苦,可能也會遭遇危險,但是是最快的方式。」

    「騎馬……」

    Mysty倒是沒有反對這個提議,只是猶豫地扯了扯自己的長裙。Vox見狀試探性地說道:「禮服可能不太適合騎馬趕路,我可以替您向莊園主人商借看看有沒有女性用的褲裝。您身穿禮服的話,其實也容易被想要刺殺您的人盯上,不知道您是否介意穿著比較粗糙的衣料?」

    「能快點回到宅邸才是最重要的。」

    答應協助Mysty的人似乎當天就會在帝都等候。雖然時程上有點緊湊,但因為伯爵死亡事出突然,也無可奈何。再說喪禮只是個開始,後續要處理的事情比想像中要多很多,雖然Vox分享了部分他在中央聖堂裡見過的相關案例,不過伯爵家本身就算是特例,一時之間也沒辦法給出更多實質建議,屆時也只能見招拆招。

    或許是因為太過焦慮以及吃膩了相同的食物,Mysty早餐都沒吃下甚麼,中午送來的午餐更是紋絲不動,Vox並沒有直接建議她多吃,閒暇之餘,他仔細親切地教導她怎麼利用短匕首防身以及簡單的防身術,以及預先做了點到時候在乘坐馬匹時的練習。身體活動過後,Mysty又吃了點麵包,由於早餐及午餐剩下的食物還很多,Vox晚上也不進食,Mysty便只留下來晚餐時段的飲水,其餘的全數退還。

    見到食物被退回,年輕男子似乎有些苦惱,「小姐,雖然您或許因為伯爵亡故而食不下嚥,但是為了身體著想,還是請您多吃一些。」

    「謝謝。」Mysty的回應不冷不熱。「我會自己看著辦的,收走吧。」

    確認對方走後的Mysty眨眨眼,向Vox扮了個鬼臉抱怨 :「真是奇怪的人。」

    Vox不置可否,晚餐時間到來,夜幕降臨。只要度過今天晚上,明早就可以啟程回到帝都。白天時除了送餐以外似乎不曾有人靠近小聖堂,眼見只剩下短短幾小時,Mysty高興又欣慰地說這都要歸功於Vox,有他在,她都安心了不少。面對這樣的稱讚,Vox倒是覺得有愧於此,他還想說點什麼,Mysty便擺手表示她不願意再聽見他懺悔,她現在唯一希望的就是趕緊回到宅邸,而這還需要Vox的幫助,如果失敗了,再來談懺悔。

    今夜的天氣又比昨天好了一些,遍布天空的烏雲皆已散去,月光透過彩窗照進來,將神之雕塑的影子拉得很長,Vox走到禱告堂、伯爵的靈柩旁,向著聖母像虔誠地禱告。禱告的時間沒有持續太久,Vox結束後走到了美麗的彩繪玻璃前,仔細一看就能看見上頭佈滿著灰塵。他嘆了口氣,連呼出的氣都能揚起一片塵埃,這座小聖堂顯然許久沒有維護過,他轉過頭就能看見聖母像背後明顯的龜裂。

    似乎是待得太久,Mysty悄悄地向他這裡偷看了一眼,Vox察覺到她的視線,立刻朝她走去,笑著問:「守靈即將結束,明天早上菲利斯教士就會來打開這扇門,您希望我在何時離開?我不會再像上次一樣,在您睡夢中悄悄地消失了。」

    Mysty彷彿這一刻才猛然想起來Vox得先離開,她錯愕地緊急思考起來,但又對喪禮儀式並不熟悉,她對此沒有任何時間概念——Vox告訴她,中央聖堂的規定一般是在早晨結束,並同時啟動移柩的儀式,不過有些偏遠地區,則會配合當地人的習慣提早或延後。菲利斯教士並沒有仔細地告知她流程,想來她一趕到就直接進入了送葬隊伍,接著便被關進了小聖堂,根本毫無機會詢問。Vox暫時假定菲利斯教士會在明天清晨左右打開小聖堂,那麼依照這個時間,他會在天剛亮時離開。

    「您希望我離開前叫醒您嗎?」

    昨天離開之後Mysty陷入了夢魘,要避免夢魘自然是提前叫醒她為佳,但Vox依然以她的意願為主。Mysty毫不猶豫地點點頭,說她想要目送他離開,Vox勾起唇,引導她回到內室:「今天得早點休息了,明天還要早——」

    突兀的敲門聲陡然迴盪在小聖堂中。Vox與正準備爬上床鋪的Mysty對視一眼,晚上的送餐時間剛過,Mysty也拒絕了所有食物,此刻的敲門聲他們兩人都毫無頭緒。不過Vox想起了昨天也曾有人送來暖身助眠的茶水,Mysty被他一提醒也想起了昨天她很喜歡的玫瑰花茶,於是有些雀躍地站了起來打算去應門。Vox率先圈住她的手腕攔住她。他神情嚴肅地朝她搖頭,Mysty凝視著他幾秒,隨即意會了他的意圖,她握著綁在袖子裡、手臂上的匕首,慢悠悠地朝正門走去。

    果不其然,即將走到正門前時,熟悉的年輕男子彷彿能聽見她的腳步聲似地,敬重地開了口:「夫人,今天也為您送來了助眠的茶水,明天守靈儀式即將結束,請您好好休息。」

    「放著。」Mysty頓了頓,又問:「明天何時移柩?」

    「夫人,明天菲利斯教士預計在八點左右進行移柩的儀式。」

    Vox向著瞥向她尋求意見的Mysty點點頭,於是Mysty便直接了當地請他離開。Vox替她把熱花茶取回來,邊道:「那麼我最晚七點也得離開,移柩之前還需要宣告守靈結束,菲利斯教士大概會在七至八點間開門。」

    Mysty點點頭,一把接過那杯冒著熱氣的茶水,她一如往常地戴著蕾絲手套——Vox幾乎從未見過她脫下,他盯著少女小口小口舔著似乎還十分燙口的花茶,帶著笑意建議她回到內室裡享用。Mysty同意了他的建議,捧著杯子高興地道:「今天不是玫瑰的。」

    「那麼是什麼味道的呢?」他親切地問。

    「嗯——甜甜的。」Mysty的臉被熱氣沾濕,她瞇著眼仔細思考,大概是在考慮該如何形容自己喝到的味道,為了更準確判斷,她又喝了一小口:「有水果的味道。」

    「水果加入茶中......是很創新的想法,或許我們聖堂之後也可以考慮這麼做。」Vox隱約記得他似乎曾經在哪裡見過飲用品裡帶有水果風味的敘述,不過他很確定如今的中央聖堂裡並沒有提供這一類的飲品,說起來有些茶葉本來就帶有水果的香氣,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思及此,Vox突然想起莊園主人在他與Ike用餐時提供的自釀水果酒,於是開口分享:「在莊園裡留宿時,主人請我們喝了他自釀的水果酒,我想應該是類似的風味。」

    「真想喝喝看。」Mysty一口氣喝了大半杯,呼出一口熱氣,白皙的臉變成了漂亮的粉紅色:「喝完全身都變熱了。」

    「那麼就睡一個溫暖的好覺吧。」

    Vox接過她遞來的酒杯,裡頭還剩餘一點點液體,他把茶杯放到一邊時,聞到了一股非常像是蜜漬蘋果的香氣,因而多看了茶杯一眼。

    但也僅僅一眼。

    Mysty鑽進了被窩裡,她凝視著坐在她身邊的Vox,他為她準備了幾個過去在旅途中遇見的趣事,在講述最後幾個故事時,毛毯裡的少女顯然已經昏昏欲睡,他刻意加入了她不太感興趣的傳教環節藉此增添她的睡意,果不其然沒多久那雙漂亮靈動的眼眸便承受不了眼皮之重似地闔上了眼。少女的臉頰還透著因為熱茶產生的紅,Vox觀察了她半晌,確認她的呼吸開始平穩起來之後,便替她蓋好毛毯,開始例行的巡視。

    許久未曾精心維護過的小聖堂裡,木造的結構大多數都出現了蟲蛀的現象,Vox想這座木造屋還能抵擋住強風,大概只是因為這裡偏北,平日的溫度偏低,以至於蛀蟲不適合生長的緣故。提供給信徒的長椅多半也開始落下木屑,狀況比較差的已經開始搖搖欲墜;彩窗、塑像、講台與桌板,各式各樣的地方都覆蓋著一層灰,Vox始終有些於心不忍,因此昨天在Mysty沉睡後就取了些淨水濕布擦拭聖母像雕塑。Vox在心裡思考修整這座聖堂的可行度有多少,最後無奈地嘆了口氣--過於偏遠的地區教皇聖下大概沒有心力理會,以這個地方的信仰程度來說,如果足夠令他們組織修整,這座聖堂也就不會淪為落灰之處。

    看來只能趁今夜再整理一會了。Vox想。結構肯定是沒有辦法處理的,但是將神像保持整潔還是能夠做到的。他邊想邊走回內室裡想要確認淨水缸內還有多少水量,如果剩的太少,明天早晨Mysty就無法簡單梳洗清潔,Vox不願造成她的困擾,心想著再確認一次也不無道理。

    掀開隔開內外室的黑簾時,Vox立刻就感受到了不對勁。本在沉睡裡的Mysty緊蹙著眉,身體蜷縮在一起,口中喃喃著些聽不清楚的話。Vox立刻就想起了她說過的夢魘,於是當機立斷蹲在床沿,輕輕拍了拍她的上臂:「小姐、小姐,醒一醒。」

    Mysty乾燥的唇開開闔闔卻沒有清醒的跡象,如此近的距離,Vox能清楚看見她額頭上滿布細密的汗,天氣尚冷,因此少女臉上的潮紅也就顯得十分可疑。Vox稍微施了點力搖動她的身體,或許是因為加重了力道,Mysty細密的長睫搧了搧,半睜開眼來:「……嗯?」

    「小姐,您剛才是做夢了嗎?」

    Vox擔憂地問,並打算扶著她坐起身,但是少女的身體似乎使不上力,攀住他的手綿軟到幾乎一抬起來就垂落,她顯然也察覺了自己身體的異常,深呼吸幾次後沒有打算強迫自己起身,而是拉緊了被子,沙啞地開口:「好熱……」

    Vox把手背貼上她的額頭,果然感到一陣滾燙,Vox站了起來打算把乾布沾濕用以降低她身上的溫度,卻在有所動作時被少女滾燙的手掌抓住。Vox盯著那隻套著黑色蕾絲的手,重複著:「好熱、Vox,我好熱……」

    她邊說邊掀開身上的毛毯,她身上的禮服鬆垮,Vox立刻迴避了視線--打從昨天她請Vox為她解開繩結與暗扣,以便淨身擦汗後,她便沒有再請Vox為她扣上。Vox一直以為Mysty已經找到能夠自己穿回禮服的方法,不過Mysty卻說喪服實在太貼身,緊繃的感覺她實在非常討厭,反正小聖堂裡除了Vox也沒有人在,於是任性地打算明天早上守靈結束時再將繩結拉緊。這麼做的後果就是如今Mysty能輕而易舉地將禮服褪到手臂處,她抓過Vox的手,這幾日一直充當著小聖堂裡唯一熱源的騎士如今體溫與她相比竟然顯得微涼不少,她將Vox的手貼在自己的臉頰上,親暱地蹭了蹭。Vox嚇得立刻抽回了手,下意識看向少女的方向,卻被她露出的前胸與肩膀嚇了更大一跳。

    Vox背過身去,有點結巴地讓她穿好衣服,卻被她從背後環抱住,柔軟的軀體緊貼在他背上,Mysty昏昏沉沉地重複:「真的好熱……」

    好熱?

    Vox忽然意識到哪裡不對。他硬著頭皮轉過身,將手貼在Mysty下意識想靠在他腹上的臉上,抿著唇按著少女的肩膀把她落到上臂的衣服拉上去,接著再次用手背測量她的體溫--比剛才還要高的體溫令他更加著急,於是又用指腹輕輕掀開她的眼皮。如同藍寶石的眼眸如今黯淡無光,她的眼神渙散迷濛,頸間傳來若有似無的香氣,不像他這兩天聞到的,更像是……熟透了的蘋果會發出的香味。

    蘋果?Vox倏地走到桌板前拿起Mysty睡前喝的熱茶茶杯,裡頭殘餘著的液體也散出了同樣的香氣。

    催情劑。

    不,與其說是催情劑,不如說是毒藥。是非常古老的、非常原始的毒藥。古老到只存在於聖堂的聖妓時代、原始到只有一種解決方式。

    Vox盯著茶杯裡的液體出神,他聚精會神地思考聖堂裡的古籍裡是否有紀載這種催情劑的解方。然而就他所知,這種催情劑是幾百年前聖堂為了控制麾下的聖妓研製的毒藥,如果有解方的話,歷史上的聖妓們也就不會落得如此悲慘的下場。他過於集中思考,絲毫沒有察覺到背後少女的動靜,Mysty溫熱的手貼上他的手掌,Vox深吸了口氣。

    中央聖堂騎士團長轉過身,抓住她的手腕控制住她的動作,他直視著Mysty的眼眸,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臉頰:「小姐、小姐,您聽得見我說話嗎?」

    少女偏著頭,似乎聽不清楚或是聽不懂他說的話,但她能感受得到手腕的限制,於是開始扭動掙扎起來,黑色蕾絲衣襟隨著她晃動的動作下滑,露出了潔白的抹胸邊緣。Vox立刻鬆開了手,替她拉上禮服的同時,Mysty又忽然抓住了裙擺,Vox眼明手快地按住她的手,將她半推半拉地按到床上,用毛毯將她裹起來。

    他不顧Mysty像毛毛蟲似地不斷扭動,捧住少女小巧的臉,嚴肅地道:「小姐、小姐、Mysty!」

    被喊到名字,Mysty的動作立刻停了下來,她茫然地盯著Vox的眼看,Vox神色糾結地望著那雙純粹的藍眸,話卡在喉嚨將出不出,最後在她困惑的眼神與哭訴著好熱的話語中敗下陣來。

    褻瀆神的話,他的神會寬恕他嗎?

    現在沒有時間去思考這件事了。他想。無論如何,都得先讓她活下去,才能談原諒與寬恕。

    「Mysty,聽我說。雖然不願意,也無法得到妳的同意——我現在必須對妳做些很親密、很失禮的事情了。」

    「等到妳醒來之後,我任憑妳處置。」

    08

    直到靈柩上灑滿彩光,Vox才從無法遏制的情慾裡醒過來。赤裸的少女還緊緊地與他依偎在一起,Vox彷彿大夢初醒一般,立刻伸手往她的額頭貼上,Mysty的體溫終於恢復到原本應有的微涼。他致力不去看少女雪白肌膚上明顯的紅痕,但心裡仍無法控制地想還好她的禮服幾乎包裹住了浮現曖昧痕跡的所有皮膚──違背倫常的行為令他愧疚,心裡又滋生一股詭異的刺激感,Vox搖動她的身體,Mysty搧動細密的長睫,她的眼尾緋紅,藍粉色的眼眸幽幽地睜開。

    「小姐,得快點起來清洗了。」Vox提醒她,見她緩慢地眨著眼試圖理解眼前的情況時,Vox心中的複雜情緒轉瞬間通通轉化為羞恥感,他將濕布遞到Mysty面前,思考片刻後背過頭問道:「您身體感覺怎麼樣?昨天您喝了摻有催情劑的茶,所以……」

    Vox無法確認Mysty到底記得多少,昨夜雖然他向她說過兩人交合是多麼權宜之事,但當時Mysty的意識混沌,無法確認是否能為自己做出明確的決定,如果Mysty因為這件事怪罪他或者打算揭發此事,Vox一切悉聽尊便,不會有任何異議,畢竟他從中感受到了……

    前所未有的滿足感。

    「我記得一點……」

    Mysty用濕布抹了抹臉,這麼說的同事才後知後覺兩人如今依然是袒裎相對的模樣,因而尖叫出聲,用力地將Vox推到床下。Vox也沒惱,只是趕緊撿起地上散落的衣物迅速穿起,後方同樣地傳來床板晃動及衣物摩擦的聲響。雖然無法確定現在的正確時間,但是從日光照入小聖堂的狀況,大概沒多久,菲力斯教士就會派人送來早餐──不,也有可能不會有,畢竟早餐時間與守靈結束有點衝突,有可能會先來開門宣告守靈結束之後才讓她到餐廳用餐。

    他自己的衣服整理起來倒不費時,雖然襯衣被Mysty抓得很皺,但在套上披風以後也就沒人看得出來,他順勢整理了內室裡的環境,似乎是見他已經整理好儀容,Mysty語氣緊張地問:「你、你什麼時候要走?」

    Vox不敢回頭,只是回道:「在確認小姐沒有任何需要我協助的事情之後,我才會離開。」

    雖然是這樣說,但兩人依然加快了手上的動作。Vox將暗門打開一些縫隙,冷風爭先恐後地竄進來,帶走了室內殘留的旖旎氣味,Mysty花了較多時間清理自己--實際上,Vox曾想過替她擦拭腿間的體液,但又擔心這麼做於禮不合。想到這裡Vox又覺得有些可笑,經過荒誕背德的一晚他竟然還在思考禮節的問題,不過這件事本來就是在違背Mysty的意願下發生的,他想他如此在意也情有可原。

    就在Vox恍神的這幾秒間,Mysty已經完成手上的動作,她走過來請Vox替自己扣回暗扣以及束緊馬甲,Vox見到黑色薄紗下的紅痕,思緒又開始沸騰起來,在他拉緊繩結時少女喉嚨裡發出的壓抑呻吟令他想起幾小時前她動情的嗓音,Vox甩甩頭,將繩結的尾段熟練地藏於她的腰間緞帶中後鬆開了手。

    Mysty在他面前轉了一圈,邊梳理著尾端有點打結的長髮,邊憂慮地問他:「我看起來怎麼樣?」

    「很漂亮。」Vox心亂如麻,瞥了面前的少女一眼,脫口而出自己心裡最直白的陳述。

    這個突如其來的稱讚成功讓Mysty愣在原地,她肉眼可見地慌張起來,耳尖發紅,支支吾吾地解釋:「我是說、我是說,我看起來會很奇怪嗎……?」

    「不、不會,您看起來……很正常。」

    喪服的包覆度很高,Mysty看起來的確與前兩天別無二致,只是神態多少有些疲憊,不過她完成了三日的守靈,略顯疲態也理所當然。再次檢查小聖堂裡沒有任何啟人疑竇的事物後,Vox親吻了她的手背,與她約定好一同乘馬回到帝都,便從暗門迅速離開。

    外頭風雪已停,淺淺的積雪應該不至於對路途造成什麼太大的影響,從太陽升上的位置來看距離菲利斯教士前來還有一段時間,Vox走進附近的森林裡打算尋找能舒緩痠痛的藥草,Mysty手臂上瘀傷的藥草也出自於這座森林之中。他憑藉著記憶在同樣的位置找到了那座廢棄的藥草園,捧著一團藥草回到莊園時,莊園來了位他沒見過的客人。

    客人長相俊美,身著奇裝異服,在冰天雪地裡那位深色頭髮的青年露出了肌理流暢的雙臂,見到他迎面走來,懷裡又抱著翠綠的藥草,青年彎著紫眸向他打了招呼:「您就是騎士團團長吧?」

    雖然不知對方是誰,Vox依然向他行禮並自報身分,接著問道:「您是?」

    「我是負責本次Herade夫人回到宅邸的護衛。」青年禮貌地向他彎身:「Shu Yamino,久仰大名。」

    Vox恍然大悟,他想起那位答應了Mysty會護衛她,卻在她抵達小聖堂時回到商隊裡護送貨物的護衛,因而眼神中多了點審視的意味。如果這位護衛打從一開始就陪伴在她身邊,那麼Mysty或許就不會遇見一連串加害於她的事情。思及此,Vox實在無法給他太過友善的臉色,但面對初次見面的陌生人,他也不能做得太過明顯,因此只是不冷不熱地點點頭,便回到自己的房間。

    在房裡整理為數不多的行李時,Vox的視線透過窗看見了Shu Yamino正與某位車伕攀談,他猜測他們正在討論待會出發的事宜。不過Mysty已經答應與他一同乘座馬匹回到帝都,無論他們再怎麼談論也只是徒勞無功--Vox長吁口氣,為自己無形中滋生出一絲優越的卑劣心感到羞恥。

    很快地,菲利斯教士出現。

    Shu Yamino與菲利斯教士打了招呼,菲利斯教士友善地與他交談,兩人並肩往小聖堂的方向走去,Vox見狀在房內站了起來,他的腳步遲疑,由於心虛,他並不敢直接跟上去,想來待會啟程前往帝都時也需要馬匹,Vox不太能肯定商隊會願意商借馬匹給他使用,因此最好的方法還是向莊園主人借用,或者購買。時間緊迫,Vox立刻走出房門前去尋找莊園主人。

    所幸過程十分順利,莊園主人向來十分熱情友善,他知道Vox的友人已經先行離開,Vox沒有馬匹可以當作代步工具是可以想像的到的,因此樂於提供自己莊園裡的馬匹,甚至親自引領他去挑選。然而就在Vox已經準備好馬匹與行李後,卻見到Shu Yamino匆匆地跑回來,Vox見到他堂而皇之地跑進菲利斯教士的房間,提著屬於Mysty的皮箱走到了車棚,將它放置在行李架上。

    Vox一時之間有點想阻止他的行為,他站在車棚前,由於擋住了車伕將馬車牽出來的動線,還被碎念了一番。Vox想阻止對方把馬車牽引到莊園門口的行動,但又沒有理由--不可能會有人知道他與Mysty之間的約定,他想他只能看著牠們準備好她的行李與車駕,等到Mysty從守靈的囚制中解放,等待她朝自己走來。

    Vox看見了Mysty。

    少女從鋪著薄薄雪花的小徑走來,身邊是菲利斯教士與Shu Yamino,菲利斯教士神情和善地走在前頭,Mysty正笑靨如花地與溫和笑著的Shu Yamino交談。談笑間她抬起眼,見到了站在遠處的他,藍粉色的眼眸躲閃,接著她接受了Shu Yamino的攙扶,踏上了他們準備好的車駕。

    Vox佇立在原地。有一瞬間他以為冷風能夠吹進自己的心臟。他看著Mysty乘上馬車,盯著晃動的窗簾,想著Mysty或許會掀開窗簾、朝他傳遞什麼話。

    但是沒有。

    朝他走來的只有Shu Yamino。表情和善的俊美青年朝他遞來一枚用黑色絲綢包裹住的長方形物體,Vox捏了捏,物體細長有柄,那是他的匕首。

    Shu Yamino笑瞇瞇地說:「Mysty說非常感謝你。」

    09

    Vox不曉得他在原地待了多久,他總感覺沒有多久,就已反應過來,他迅速地與莊園主人道謝與道別,接著策馬趕了上去。馬車不可能快於馬匹,更何況那駕轎輦上還乘載著兩個人,然而無論怎麼追趕,Vox都沒有看見馬車。他焦急如焚,以至於馬車的胎痕在中途就已經消失無蹤都沒有發現,Vox邊觀察著馬匹的狀態邊試圖讓牠跑得更快些,直到看見了進入帝都的關口,才發現自己花費的時間比預計還要短不少,但即使如此,在關口也沒有見到Mysty的馬車。

    他在關口等待了半小時。想著或許他們走的是另一條路,正猶豫著是要繼續等待還是先進入帝都,卻先見到了聖堂的馬車,上頭的徽章與Vox左胸上的銀製徽章完全相同。隨行在馬車旁的年輕教士們立刻認出了他,Vox見到他們掀開了車簾向裡頭乘坐的人報告,於是跳下馬走了過去:「聖下要外出去哪呢?」

    教皇掀開了車簾,他笑起來時眼尾的細紋十分明顯,和藹可親的長者呵呵笑了幾聲:「休假回來了嗎?」

    「是的,聖下。」

    Vox朝他躬身,沒想到教皇立刻開口:「既然都回來了,那麼就隨我一同去聖禮吧。」

    Vox表情出現了片刻遲疑,只是那麼一瞬,便被老者攫住般,教皇瞇著眼,摸了摸下巴:「看來Vox卿還有私事需要處理啊。」

    「不……不是這樣的,聖下。」

    Vox自覺愧疚地低下頭。他是知道教皇聖下的行程的,他清楚記得這天正是教皇聖下到各個領地協助領主辦理受洗儀式的出發日,也因此他才能夠答應Ike的陪同,因為在一開始的計畫中,他只打算待一天。如今他竟然滿心都是--

    少女的臉龐始終縈繞在腦海中。Vox感到更加羞愧。他本來應該為了彌補過錯,立刻答應回到神、回到教皇聖下的身邊侍奉神的代理人,完成他的懺悔,但他卻怎麼樣也說不出口。

    教皇凝視著Vox,忽然說道:「是被雪國妖精迷惑了嗎?」

    「雪國?不,聖下,我只是陪同友人去參加葬禮……」

    「我知道哦。」教皇目光矍鑠:「聽聞伯爵的妻子長得就像雪國的妖精一般,淺色琉璃一樣的眼眸,只需要看一眼就能勾人心魂。」

    不是的。Vox想起那雙小鹿一般漂亮又純粹的眼眸。不對,不是這樣。

    「當初伯爵也是在雪國被她迷惑,才將她帶回來的,也不知道她有何居心。」

    Vox突然抬起了頭,他想說些什麼,或反駁些什麼,但是教皇已經將車簾放下,老者難以違抗的聖命從簾後幽幽地傳出來。

    「一天之後我要見到你。」

    教皇的座駕緩慢地前行起來,Vox清楚他的行程,一天之內的期限其實也只足夠他回到中央聖堂梳洗準備,期間連繞到伯爵宅邸看一眼都非常困難。

    如果不這麼做的話,教皇聖下大概就會除去他的職務吧。Vox擔任了騎士團團長這麼多年,從小被教皇撫養長大的他早已將教皇與聖堂視作他的家,如果被拋棄的話,他將無處可去。Vox站在關口前幾秒,還沒有思考清楚利弊關係,身體就已經率先翻上馬,一進入帝都,他立刻往伯爵宅邸飛奔而去。馬蹄聲踢踢躂躂如風一般在街上奔馳,Vox遠遠地看見那輛熟悉的馬車停在伯爵的宅邸前,鐵製的雕花大門敞開,傭僕們進進出出。Vox下馬後踉蹌了幾步,跌跌撞撞的模樣引起了宅邸守衛的注意,他們舉起長槍抵擋,接著認出了他的身分,口吻嚴肅地問道:「團長有什麼事嗎?」

    「我想請問、My--伯爵夫人,請問她回來了嗎?」

    「抱歉,夫人身體微恙,已經說過不見任何客人。」

    宅邸守衛盡忠職守地阻擋他,Vox即使再焦急、再想知道她身體抱恙是出了什麼事,最終也只能多看華美的宅邸一眼,接著回到中央聖堂。有教皇聖下的命令在身,Vox無法違抗聖命,簡單地淨身以後便開始整理起隨身物品。Vox注視著被交還回來的匕首,他一直匆忙趕路、準備行李,以至於直到現在才有辦法將它取出來。

    Vox本來想將包裹匕首的黑布也隨身攜帶,於是在拆開以後見到一把只有他手掌大小、雕刻得非常精巧的細刃時,幾乎愣在原地。那把細刃顯然來自異族,獨特的刀刃設計遠比他的匕首還要小巧,薄如蟬翼看起來卻非常銳利,是藏在貼身衣物裡都不會被發現的武器。

    這是Mysty的嗎?但是他從來沒見過Mysty的身邊出現過這項物品。Vox執起包裹細刃的黑色絲綢嗅聞了一口,的確與Mysty交給他處理的破裂禮服上有相同的香氣,他想這應該也是禮服上的某一段緞帶,於是將細刃與緞帶都收起來,放進了隨身物品之中。

    這一次的聖禮只會行經兩個領地,Vox原先預期半個月便能夠回來,然而等到他有空檔,領著聖命回到帝都,卻已經是三個月之後的事。他馬不停蹄地趕路,只想知道Mysty如今過得如何--在幾個領地輾轉間,他總聽到伯爵夫人身體始終未見起色的消息,他的心始終忐忑不安,沒日沒夜地禱告也不能停止他想飛奔回到帝都的心,彷彿不親自見到她這股躁動就無法止息。

    他在神的面前禱告、懺悔、告解了無數次,但是他面前的雕塑莊穆硬朗的臉部線條卻越來越柔和,越來越嬌俏,越來越像Mysty。

    Vox啟程回到帝都的那天,教皇聖下問了他一個問題,「你認為信仰是什麼?」

    在神職人員的一生中,這個問題將被問過無數次。

    「是堅定的忠誠、是心裡始終都有……」Vox對答如流。

    「你信仰神嗎?」

    Vox沒有回答。


    伯爵宅邸早已人去樓空。Vox望著空蕩蕩的宅邸一語不發,時隔三個月,他再次踏足宅邸卻已無人阻攔,他站在中庭朝上看去,宅邸雖然空蕩,但並沒有累積太多沙塵,Vox想裡頭的人大概才離去不久。正當他想再往裡頭走幾步時,外頭有人喊住了他,Vox回過頭,對方看起來應該是附近宅邸的女傭,她正好奇地張望,見到他身上聖堂的徽章之後才喊住了他。

    這何嘗不是一個了解伯爵宅邸近況的機會。Vox能言善道,加上女傭本來也就健談,幾乎沒怎麼詢問,她就將伯爵夫人將宅邸賣掉以後回到故鄉安穩生活的事情娓娓道來。

    伯爵沒有繼承人、新婚的年輕妻子尚未懷孕都是眾所皆知的事情,因此遺產的去留是帝都所有貴族津津樂道的話題。卻沒有想到最後伯爵夫人一直以身體欠佳為由,向皇帝提出了暫時不處理遺產的申請。為撫卹對國家有重大貢獻的伯爵遺孀,皇帝同意了這個申請,沒想到過了幾周,伯爵夫人卻宣布她懷有身孕--接著各方人證逐漸浮出水面。女傭證實了伯爵與伯爵夫人感情極佳、如膠似漆;管家提供了伯爵前往北方是為了獲取巫醫手中能讓高齡者增加體力、女性更易受孕的藥草相關日記後,皇帝派了皇室的醫師前來診療,確認了伯爵夫人確實已懷孕數周--遺產的紛爭大致上就此告一段落。Vox知道貴族間的制肘遠不可能無如同女傭所述那麼輕描淡寫,一想到她身體不佳還需要為家族勞心勞力,就感到喘不過氣。

    由於深怕伯爵唯一的繼承人受害,伯爵夫人將宅邸變賣、僕傭遣散以後,就回到故鄉隱居起來,為此她甚至放棄了伯爵的爵位--Vox問她是否知道伯爵夫人最後去了哪裡,女性偏偏頭,說似乎沒有人知道伯爵夫人的來歷,所以她最後去了哪裡,也就無從得知。

    Vox回到教皇身邊時,教皇凝視著他,悠悠嘆息。

    「心已死去的人,是沒有辦法是奉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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