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Five Languages of Love(FIN)The Five Languages of Love


惡魔的心是他的一切。

01

初次見面的擁抱是Mysta給予他的第一道枷鎖。

Vox望著自己手裡的血污，他已經不記得這雙手是否有過乾淨的時候，從有記憶以來他就一直被永無止境地追趕著，利刃、銀彈接踵而至，教會的獵魔人們紅了眼似地追殺他，他終日逃竄，幾乎夜不能寐。子彈與刀刃劃破他身上的破布與肌膚，鮮紅的血灑落在夜裡，像摔碎在地的玫瑰，花瓣隨著他因重傷又疲憊而拖沓的腳步在崎嶇的碎石地上蜿蜒。Vox皺著眉忍著身體傳來的劇痛逃跑，但是路面凹凸不平，小小的身體裡留存的體力早已透支，他已經好幾天沒有進食，體力與意識都瀕臨極限，眼前一片模糊，耳鳴震耳欲聾。獵魔人們就像殺不盡的蟲子，屠盡了一批又會出現一批，逃跑、殺戮、逃跑，殺戮，周而復始，令人厭煩。

好累。Vox的意識有一瞬間的恍惚，他的鞋底早就磨破，腳趾被礫石劃傷，每走一步就落下一朵紅花。劇痛令他踉蹌，他在即將撲倒在尖石上時迅速翻了身，背脊撞在銳利的石角上，喉頭溫熱，他咳出一口血。

好痛。

獵魔人見獵心喜，蜂擁而至，他們口口聲聲說惡魔需要被肅清，Vox意識恍惚之際，想著惡魔才不會流出紅色的血，有溫暖紅色血液的明明是人類，他應該是人類。冶豔的紅如同潺潺的小溪一樣順著尖石向下流淌，蔓延到了手持利刃的獵魔人腳邊，像恭迎死亡的紅毯。

惡魔、惡魔的血應當是黑色的，黏稠又有異香，獵魔人不可能不知道，只是有人以惡魔為由懸賞他，Vox Akuma是上一任惡魔領主的名諱，誰冠上了這個名字，那麼他就必須是惡魔。

Vox用來自保的小刀早就斷了，如今也不知道落在何處，但即使有也毫無用處，他手腳發麻，痛得一根手指都動不了了，口腔裡滿是令人作嘔的鐵鏽味，胸腔像是堆積著什麼喘不過氣，有什麼卡在喉口，他卻連嘔吐都沒有力氣。獵魔人們見他奄奄一息的模樣，似乎也不敢輕舉妄動，Vox曾用這副小孩子的身體與純真又虛弱的面容使他們吃過幾次大虧，因此他們並不敢貿然上前，Vox恍惚地想用這麼卑劣的手段自保的他或許某種程度上的確足以被稱之為惡魔。Vox模糊的視野裡看見他們懦夫一樣猶豫試探的舉止不禁笑出聲，那些獵魔人聞聲一悚，幾個人竊竊私語起來。

月色柔和，林間樹影婆娑，腳邊的碎石被灑上了薄薄一層銀粉，微微發亮，像是低配版的銀河。Vox閉上眼之前想著這裡景色倒也還可以接受，如果死在這裡的話也不是不可以。

如果有花就更好了。漂亮的、鮮豔的——

──紅色的茶花倏地在夜空中綻開。

死亡總是來得悄無聲息，教士打扮的白衣青年宛如幽靈一樣無聲無息地出現，手上持著與服裝搭配起來顯得特別突兀的黑色匕首，在Vox眨眼之間就乾淨俐落地殺了眼前那些獵魔人。他急促的腳步無情地踢開那些未能瞑目的頭顱，踏得碎石磕磕作響，白色的軍靴毫不在意地踩著紅毯而來，鞋尖上滿是小小的紅色點綴。Vox已經沒有力氣繼續睜著眼，但他記得眼前白衣青年漂亮的臉，有著亞麻灰髮絲的青年擁有如雪一般白皙的皮膚，像天空一樣澄澈的藍色眼眸平靜無波，他想生命中的最後一刻，如果靈魂裡刻下的是這麼漂亮的人的話，那似乎還挺好的。

不對，沒有比這個更好的了。

預想中的劇痛沒有傳來，他以為這是這個漂亮的死神給予他的慈悲，讓他以一種不那麼痛苦的方式死去，卻發現自己被輕柔地從破碎的石碑上摘了下來，落入一個溫柔的懷抱裡。

人類的體溫應當是溫暖的，彷彿那是人類獨有的溫柔，因為惡魔沒有心，他們的體溫像冰天雪地，但Vox尚且不長的一生裡都在與即將而來的死亡纏鬥，他沒有擁抱過任何人，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惡魔還是人類，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給予他人溫暖。青年緊擁著他，彷彿要將把體溫傳遞給他、要將他嵌進身體裡一樣地用力，他的背後與手臂都隱隱作痛，但這種痛覺卻不令他討厭，反而令他生出一些自己還活著的真實感。

對方的吐息溫和又克制地落在他的頭頂。

零碎又紛亂的腳步聲忽遠忽近，金屬相互碰撞的聲響不絕於耳，Vox還貪戀著對方白衣上乾爽又清香的梔子氣味，就聽見徐徐跫音自青年背後傳來。Vox不由自主地僵直身體，他可以死，他本來就快要死了，但他不想要這個漂亮的教士跟他一起死在荒郊野外，像陶瓷娃娃一樣漂亮的青年適合在大肆綻放的花海與滿天星空的簇擁下死去，而不是在這裡，荒蕪、了無人煙、無人聞問的地方跟他一起——但青年卻只是維持著同樣的姿勢置若罔聞。

腳步聲停了下來，有個人輕聲問他：「找到了？」

青年的臉埋進他的頭頂，鼻尖輕輕磨蹭著他的頭髮。Vox想推開他，他身上都是乾涸結塊的血漬，又在逃亡過程惶惶不可終日，味道不可能好聞，但青年無動於衷，他悶悶的聲音傳了出來：「嗯。」

「那我走了。」那人乾脆地說。

青年這才稍微鬆開了手，Vox順著青年的肩膀看過去，他身後那位有著紫羅蘭一樣漂亮眼眸的俊美青年饒有興味地越過他看向了後方，接著開口：「倒還挺巧的。」

Vox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才知道剛才刺傷自己背部的是早就斷裂的墓碑，應該才新刻不久，上頭的字都還很清晰，可能是被毫無道德底線的盜墓賊挖掘過，墓地一片狼籍。

Vox下意識想辨識出上頭銘刻的文字，卻早一步被溫柔地摀住了眼，視野陷入黑暗，他只能感受到青年柔軟的手心帶著薄繭，輕輕地劃過他的眼皮。漂亮的教士輕而易舉地抱起他，彷彿安撫似地想拍拍他的背，又在意識到他背上有傷以後拍了拍他的頭。

「我們回家了。」青年說。

回家。Vox不可思議地想，他早就不知道他的家在哪裡了。

Vox有很多事情想要問他，但是他真的太累了，一股令人安心的情緒順著對方的碰觸傳達到他的心裡，他沒來由地信任這個人，Vox閉著眼喃喃自語地問他：「你是誰……？」

青年也彷若囈語一般輕聲回覆他：「Mysta，Mysta Rias。」

「我是……Vox Akuma。」Vox小心翼翼地說，深怕對方在得知他的名字以後將他誤認成前任令人聞風喪膽的惡魔領主，再次對他趕盡殺絕。

「嗯。」Mysta只是這麼說。「我知道。」

腦海裡，剛才才看見一瞬的、墓碑上鐫刻的文字漂浮起來，破碎的銘文拆開又被重組，Vox在梔子的香氣裡模模糊糊想，真的倒還挺巧的，他在墓碑殘留的尾綴，既看見了Mysta Rias，也看見了Vox Akuma。

直到很久以後，Vox才想明白自己為什麼一直弄不清楚自己跟Mysta到底誰才是惡魔，因為他想起來第一次擁抱以及其後的無數次，他們肌膚相貼，Mysta的體溫非常溫暖，可是他的心完全沒有跳動。
 
02

刀與吻皆是Mysta為他精心挑選的牢籠。

白衣的漂亮教士在漆黑詭譎的魔城裡格格不入，像極了純潔的天使誤入魔窟。

長相與人類大相逕庭的魔族眷屬恭敬地向他們行禮，他們尊稱他Milord，表現出了足夠的尊敬，Vox甚至在想如果魔城生得出花，或許這些人還會在Mysta的必經之路上灑上美麗的花瓣。

白衣與紅花相互輝映，必然是道美景。

Mysta視若無睹地從列隊之中走過去，Vox被他溫柔地抱在懷裡，眷屬們既像是在凝視他又好像在注視著Mysta，Vox分不出來那些視線是向著誰，當時對他來說，這些完全不重要。

安全的魔城與友善的眷屬給了日日擔驚受怕的Vox前所未有的安心感，Reimu告訴他獵魔人發現不了這座魔城，同時這裡也是魔族眷屬安身立命的地方，領主是個隨和的人，所以只要不鬧事，就可以永遠在魔城居住下去。Vox當時正盯著Mysta漂亮的臉出神，他們還不熟，他不知道Mysta是不是個隨和的人。

但是Mysta對他特別好，他想Mysta至少是個溫柔的人。

小孩子的身體恢復得很快，幾天休養過後Mysta就沒打算讓他繼續養尊處優地待著。Mysta教他握刀，說要傳授給他自保的技巧，比他大了不少的手掌覆住他的手背，繭摩擦在手背上令他感到微癢又害羞。他的背幾乎貼在Mysta懷裡，感受到人類傳遞而來的溫暖是甜蜜的體驗，那時候的Vox還不知道每一次的擁抱都是Mysta親自為他嵌上的枷鎖，一道又一道，彷彿永無止境。

Mysta伸手帶動他的手腕轉動，他說動作盡量小而靈巧，才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備。

彷彿是突然想起什麼，他的手沒有繼續動作，Mysta眨著漂亮的眼眸說他們循著血跡而來，Vox機智有餘，手法粗糙，浪費了太多力氣，如果他的手法再熟練一點，或許根本不需要他們的救助就能自己處理掉所有的獵魔人，全身而退。

Vox回過頭去看他，可憐兮兮地開口：「那就見不到你了。」

「見得到。」Mysta把他的頭扳回去，對他的撒嬌無動於衷，又好像帶點無可奈何，彷彿安撫他似地手掌在他的頭頂上揉了揉。「我會去找你。」

Vox轉過身，小孩子短短的手臂勉勉強強可以環住Mysta單薄的身體。

因為那句話飽含的感情，Vox一直以為Mysta是出於己願來找他的，但嚴格說起來，Mysta也的確是出於己願。

平心而論，Mysta的訓練對於一個孩子實在太過嚴苛，他彷彿希望他隔天就能如同身經百戰的戰士一樣驍勇善戰，高強度的訓練一次就是四個小時起跳，從Vox重傷初癒就開始。

Mysta蹲在他面前與他平視，那雙湖泊一樣的眼眸昭示著他沒有在開玩笑，他說一週內必須達標，達到什麼標準呢？Mysta沒有明說，彷彿Vox自然心裡有數，也或許根本就無窮無盡，Vox無意去思考，更懶得去猜，畢竟一聽見這句話之後他本就無法行動自如的腿頓時就耍賴一樣癱軟了下來。他不是不想練習，也願意吃苦，只是今天還不想。

他還想恃寵而驕，還想再享受被Mysta縱容的待遇。

魔城裡總是落著雪，Vox躺了下來拍拍自己的身邊，讓Mysta一起過來賞雪。Mysta的嘆息像雪花一樣飄落下來，落到他耳裡之前就消散地無影無蹤。

訓練沒有延宕太久，或者說Vox其實本來就無意受他人庇護，他耍賴以後Mysta就沒有再催促過他，對待他也一如往常，但是直到Vox主動去找Mysta請他開始訓練自己，那張漂亮的臉上才有了一點笑意。

那好像是Vox第一次發現原來這個人臉上只要有那麼一點點笑意，就足以令他心頭蕩漾不已。

Mysta是個無比自律的人，總是在天未亮時就起床，在冬日的早晨裡把人從溫暖的被褥裡拖出來是比惡魔還要殘酷的行為，但這個人是Mysta，Vox只好神色厭厭地更衣洗漱。Vox從浴室的鏡子裡看見了在後方監督他的Mysta，Mysta總是把他當成小孩子過度保護，又給予他與小孩不相符的訓練與期許。

Mysta在鏡中與他四目交會，他走了過來，從背後伸手繞過去，握住他握著牙刷柄的手，低聲告訴他刷牙應該要這麼刷。

Vox想說他會，又覺得這麼近的距離沒有什麼不好。
訓練還在持續。

雪地裡的撞擊聲由木製品的互相碰撞成了真金白銀，Vox自認自己已經足夠有天賦，畢竟他以如此稚嫩之軀逃過了無數次追殺，也成功反殺不少獵魔人，已經難能可貴。但Mysta始終覺得不夠，他握著Vox小小的手，從握劍到揮擊，格擋到奪刃，全都親身示範過無數次。

Mysta一身白衣，在純白色的雪地上為他示範，他四肢纖細修長，身段柔軟有力，揮劍的動作優美流暢，彷彿蝴蝶翩翩起舞。軍靴劃過的地方被清出一道淺淺的雪痕，他的動作輕巧準確，如同敏捷的獵豹，又像雪地裡的精靈。

Vox總覺得Mysta教給他的刀法有種熟悉感，手感彷彿與生俱來，他稍一練習就能舉一反三，如同深刻在骨髓裡，而他又全數想起來了似地，宛如重新拾回失去的記憶一樣立刻就能為他所用。多虧如此，沒過多久，魔城裡的士兵已經無人能與他對練而不落敗。

但是遠遠不夠。

魔族軍隊最善戰的將領被他擊倒的那天，Vox終於按捺不住地問Mysta魔城已經足夠和平，這裡既然是獵魔人發現不了的桃花源，也備有訓練精良的軍隊足以保家衛國，為什麼他還需要這麼刻苦地練習劍術。

Mysta那時正望著皚皚白雪發呆，聞言只是漫不經心地執起擺在一旁的裝飾刀，赤柄的太刀在月光下閃著冰冷的暗光，綴飾著的紅色流蘇隨著夜風飄蕩起來。

「首先，你得保護好自己。」

Mysta走過來，樸素的白衣教士與艷麗的赤色太刀毫不相關，他把它塞進他手裡，鑄鐵沉重的重量尚不是小孩子可以輕而易舉掌握住的，Vox接過以後踉蹌了幾步，腳深陷進雪堆，堪堪把它抱在懷裡。

「其次呢？」Vox抬起頭瞥了一眼對方。

Mysta欲言又止地搧了搧眼睫，細密的睫毛翻動得很慢，像臨死的蝴蝶。

「我忘了。」

Mysta隨即被自己逗笑似地笑了起來，那是Vox真正意義上第一次看見Mysta的笑臉，即使他完全知道Mysta並不是真的忘記，他的話被他自己拆吞下腹，那也沒關係。

因為那根本不重要。

因為Mysta笑得很可愛，而他為此心動不已。

訓練總是從天未亮一直持續到夜未央，與他對練的人從士兵與將領的單挑到了與士兵們的群戰，最後又變成了Mysta隻身一人。Mysta慢悠悠地上場前，最後一位負傷退下的士兵忍著痛楚向他行禮，這位士兵已經撐得足夠久，但是Vox進步飛快，他只得毫無懸念地落敗。

士兵緩慢又敬畏地道：「Milord，請您注意安全。」

Vox看見Mysta輕飄飄地瞟了那個士兵一眼。

Vox心裡一直有個疑慮。

Mysta不像是個主事者，但是他在魔城裡受到的優待比照領主辦理，眷屬們也無一不喊他領主。然而魔城裡的決策幾乎都由Reimu決定與執行，這就是她被稱為代理領主的原因，她的決定不需要與Mysta討論，Mysta從不過問，自然也從無異議。她比Mysta更像是個領導者，而Mysta除了他的事情一概不聞不問。眷屬們鮮少提及Mysta的名諱，Vox想那可能是出自於不能妄議領主的敬畏，但他總覺得Mysta在魔城裡，活得比Reimu還像個幽靈。

那把太刀始終被擺放在Mysta的房間，如同裝飾品一樣被妥善地置放在刀架上。不知出自於什麼緣由，或許是早已料到他會詢問鍛鍊劍技的用意——Mysta總是比任何人都還了解他，彷彿認識已久般地心意互通。也因為那天Mysta突然將它拿了出來，他才得以窺見那鋒利又帶著純然美麗的刀刃。他想Mysta或許是在為他尋找願意訓練的動機，但他對那把刀並不感興趣，太刀固然美麗，但他並不喜歡冰冷又尖銳的物品。

太刀總是被妥善地安置在Mysta房裡的展示架上，Vox每天都能夠看見Mysta細心地為它擦拭保養，不厭其煩。某天Vox半夜輾轉醒來看見身旁空無一人，Mysta抱著那把刀瑟縮在一個角落裡沉睡，他知道Mysta一直睡不好，但他從來不知道在他自己睡著以後Mysta是怎麼度過那些不眠的夜晚。Vox把被褥披在Mysta身上一語不發，從那天開始Vox就不再需要Mysta叫他起床，他自動自發，從白天練習到黑夜，他不曉得Mysta心裡那把尺會怎麼衡量他的努力與實力，他只能一直往上、往上、往上。Vox想，Mysta的標準應當是他自己，因為Mysta顯然是魔城裡劍術最強的人，雖然他不能理解為什麼傳揚信仰的教士會需要精湛的刀法，但那根本不重要。

就像Vox清楚記得Mysta救下如同一塊破布一樣的他時，那俐落又殘忍、絲毫不拖泥帶水的刀法，還有Mysta慣用的匕首，也跟他被傳授的優雅刀法大相逕庭。

但那根本不重要。

因為Mysta說，如果Vox達標了，那把刀就可以送給他。

Vox對冰冷又尖銳的太刀沒有興趣，但那是Mysta心裡非常重視之物，是陪伴Mysta無數個夜晚的寶物，是Mysta送他的第一個禮物。

所以他必須擁有。

成功撂倒Mysta，把他按在雪地裡的那天，Vox除了得到那把太刀，還得到了Mysta的第一個吻。

Mysta的眼眸像雪地裡的藍天，又像冰天雪地裡迸裂開來的一點湖面，平靜無波又寬容。Vox情不自禁地俯身，身下人的嘴唇冰冷又柔軟，像雪花又像羽毛。

Mysta沒有制止他，所以Vox大膽地予取予求，得到了不只一個吻。

從那時候他就隱隱約約意識到，無論是什麼，只要他開口索取，Mysta就一定會給他。

身份這麼尊貴的人，為什麼選擇了他呢？Vox始終百思不得其解，但是Mysta不會回答他，Mysta會給他他想要的一切，除了答案。

直到很久之後，Vox才想起來為什麼他始終分不清楚自己跟Mysta到底誰才是眷屬口中的Milord，因為他們總是形影不離，Milord喊的既是Mysta Rias，也是Vox Akuma，他們得結合在一起，才會成為這座魔城早已死去的領主。

 
03

每一句讚揚與肯定都是鐫刻在靈魂上的詛咒。

武以後是文，刀以後是詩，Mysta離開以前在他的辦公桌上擺放了詩集與所有一切能夠增加他的涵養與底蘊的書籍。Vox抬起眼，他本來就生得標緻，五官長開以後少了點稚氣，倒變得更加英俊，眷屬們經過時不免都會多看兩眼——Vox希望只是因為這樣。他與人類的不同之處在於他實在長大得過於快速異於常人，彷彿為了跟上Mysta那顆急不可耐的心一般，他第一次親吻對方時，看起來至少有十五歲，而那距離他初次踏入魔城，也僅僅一年。

Vox不感興趣地抬手撥開那些書，硬殼落在木地板上磅噹作響，他冷哼一聲：「這也是為了保護我自己嗎？」

Mysta垂眸去看落在地上的書籍，the picture of dorian gray，Vox在他視線落下時同時輕蔑而標準地唸出了書名。Mysta沒有去撿，Vox也沒有，他們兩個像在沉默的泥淖裡頭無聲地掙扎或對峙，Mysta最後首先開口，他退讓，但不帶有投降意味地說：「這是為了你的Kindred。」

得到那把刀之後，眷屬們就不再稱呼Mysta為Milord了，他活得更像是一個幽靈，Vox也活得更像是一位合格的領主。Vox不願意承認他被Mysta擺了一道，自欺欺人地想或許刀是領主的象徵，魔城或許依循著勝者為王的處世原則，所以他擊敗了Mysta，才從Mysta身上剝下了Milord的稱號。

他不願意去想其他的可能。

Reimu仍然是他的副手，但她守口如瓶——他的眼能夠視物，他的心會跳動，他的腦會思考，他沒有說，不表示他不知道Mysta正在把他形塑成一個他想要的人。

Vox厭惡成為別人想要的樣子，可那個人是Mysta。

Vox彷彿對Mysta的擅自離開無動於衷或者毫不知情，Reimu在他身邊戰戰兢兢地過了幾天，他狀似隨意地問Mysta去了哪裡——以前他會說請問，但在某一次被Mysta聽見以後，他被Mysta套著手套的手指捏住了嘴教育，Vox皺起眉，他討厭皮手套的質感，雖然Mysta手套與衣袖之間那一小段手腕看起來色情又性感，舔吻上去時總會讓對方顫抖不已，但他還是喜歡十指相扣時赤裸柔軟的指腹。

他喜歡柔軟的髮絲、柔軟的手掌、柔軟的擁抱、還有柔軟的心。

可是Mysta沒有心。

Mysta平板地說：「把『請』刪掉。」

Vox不高興地拍開他的手：「放開。」

Mysta眨眨眼，笑得很高興的模樣，他說，做得好。

Vox第一次得到令人如此作嘔的稱讚。

Reimu總是答非所問地說Mysta很忙，他有很多事要處理，所以暫時不會待在魔城。Vox漫不經心地審批文件，他根本看不出來活得像幽靈的人有哪裡忙碌，Mysta除了盯他練刀以外根本沒有任何工作，在Vox得到了領主的刀以後更是如此。Kindred出入魔城需要得到許可，他駁回了幾位眷屬的出城申請，不接受上訴，但是Mysta不用，Mysta每一次都不用，即使有他的命令，守衛也不會攔住Mysta。他問她，是因為Mysta長得像人類不會被外頭的人發現所以不需要許可嗎？還是他根本就不是Kindred？

Reimu只是輕描淡寫地說，在魔城裡有居所的人都是Kindred，一視同仁。

Vox從鼻間哼出一口氣，又意識到不可以這麼做，Mysta不喜歡他這樣，Mysta說他應當優雅、溫和、有禮，不可以毫無教養。

Vox賭氣地重新哼出一口氣，不知道是要做給誰看。

Reimu抽走了他手心裡被握斷的筆，換上了一支新的，接著Vox乍然想起了什麼，第二支筆在他手裡無情地被折斷。

他想起Mysta在魔城裡沒有居所。

起先他認為他們就寢與生活的大屋子就是Mysta的居所，那是魔城裡最豪華、空間最寬敞，設備一應俱全的屋子。Mysta對屋子的構造瞭若指掌，也確實在裡頭生活，Vox對於領主究竟是誰的困惑也以此為基礎，畢竟從邏輯上來說，不會有人放任閒雜人等待在領主的房間裡居住生活。

初來乍到時，Vox不是沒有想過跟Mysta討要一間屬於自己的小屋，但Mysta跟他幾乎同進同出，夜晚相擁而眠，他喜歡這樣，他喜歡Mysta，所以後來想著如果Mysta覺得他足夠獨立，要讓他去找間別的房間住的話，就到時候再說，以Mysta對他近乎百依百順的態度看來，他應當不會拒絕自己的要求。

但Mysta從未提過，所以他以為Mysta也喜歡這樣。

他以為Mysta也喜歡他。

但其實一切都有跡可循。

那些線索像破碎的拼圖，Vox看見了每一片，深知它們該被放置在何處，但只要不將它們拼起來，他就可以繼續自欺欺人下去。

Vox還是抽空讀了Mysta指定的那些書，食之無味，讀完全部時Mysta還是沒有回來，這一次特別久。Mysta不說，Vox就不曉得他到底去了哪裡，做些什麼又或者是什麼時候回來——他後悔當初賭氣一般地不聞不問，以至於他完全不敢去想萬一Mysta永遠不回來自己又該怎麼辦。他像小孩子似地對Mysta生氣，以為這樣Mysta就像以前一樣不會離開，卻忘了無動於衷的從來就不可能是自己。

百無聊賴時他在領主——現在是他了，他在自己的屋子裡遊蕩，無意間發現了一間隱蔽的小書房，裡頭充滿艱澀生僻、不知所云又令他生厭的書，上頭滿佈筆記與讀後感，字體流暢優美，跟他幾乎一模一樣。他對the picture of dorian gray毫無感觸，但這個人、這位Vox Akuma有，他的感觸是基於日積月累的時光與體驗而累積下來的，與他這種初出茅廬的新生子根本無法相提並論。

從一開始就輸了。他想起來有一次Mysta抱著他讀書，那好像是他剛入魔城的頭幾天，日夜被追殺的惡夢還縈繞在腦海裡，Mysta把他從噩夢中叫醒，讀書給他聽。Vox抬頭想要看看Mysta的臉，被Mysta轉了回去，Mysta說：「不要仰視我。」

小孩子要怎麼不仰視一個成年人，Vox心裡覺得好笑，問道：「那我要怎麼看你？」

Mysta幽幽地回：「那就別看。」

Vox那時候以為Mysta是希望他快點成長，長到足以與他並駕齊驅、能夠站在平等的地位上，但Mysta的想法很單純，他只是單純地不想要被Vox Akuma仰視。

因為Vox Akuma不會仰視他。

等他幾乎長得跟Mysta一樣高時，他已經把書房裡的書與讀後感都看完了。他把那些體悟都複製進了自己的心裡，綜合Mysta的反應模擬出一個他喜歡的Vox Akuma等著Mysta回來。縱然Mysta的讚賞只是出自於他越來越像曾經的Vox Akuma，但那出自於Mysta之口，那是Mysta想要的。

那他就因循。

Reimu抱著書籍在他身邊飄著，她奉命抽考領主對於內文的理解有多深刻又有多像Vox Akuma，幽靈少女笑瞇瞇地調侃他：「那個說要讓Mysta Rias愛上真實自己的Vox Akuma去了哪裡呢？」

Vox瞇著金眸抽走她懷裡那本早已滾瓜爛熟的書。他的自信隨著時間一點一滴的被消磨殆盡，像被水滴經年累月地滴落而逐漸變得平坦的尖石，終將被鑿出一個孔洞，如果Mysta再不回來，被鑿出洞的就會是他柔軟的心。

Mysta喜歡他嗎？

Mysta對他的喜歡基於他近似於Vox Akuma。

Mysta喜歡他嗎？喜歡真正的他嗎？

從那個時候他的底線就退到了他自己也看不到的地方，他想只要Mysta願意回來，他可以完全成為Mysta想要的那個Vox Akuma。

盼了一日又一日，城門未經允許被打開時Vox繃著臉等待，他不想要表現得太高興——Reimu說那很像小狗，可是Vox Akuma是優雅的黑豹，不能是小狗。

進來的是全副武裝的獵魔人，Vox的金眸暗了下來，他們說這裡是魔窟，必須剿清。

他們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

Vox留下了首領，殘酷的拷問逼出了他所有知道的事情，他用殘缺的舌勉勉強強地說，魔族眷屬正在大肆屠殺獵魔人，他們覺得這應當是好幾年前他們討伐魔王後捲土重來的報復。

魔族眷屬幾乎都被Vox勒令待在城裡，撇開私自出逃的，唯一在外頭的人只有Mysta Rias，Vox終於知道Mysta久久未歸的理由為何。

城門再次打開時Vox還是沒能忍住，他奔上前去擁抱一身血衣的青年，毫無章法地啃咬對方的唇，封住不曉得是Mi還是你之後的下文，Mysta從來不會喊他Milord，Vox不知道他到底想不想要聽見Mysta喊他Milord。

因為他是Vox Akuma。

因為他不是。
 
04

Vox渴望的長久陪伴是歷久彌新的凌遲。

Mysta沒有抗拒久別重逢的親吻，或者他也無力抗拒，細羽一般的眼睫垂得很低，Vox看準了Mysta疲憊不堪又殘破的精神與身軀對他予取予求，他在他口舌裡嘗到了帶著茶花的異香。Mysta個性內斂，連牽手都不想公之於眾，但這一次Vox在城門口吻得忘我，手掌探入Mysta的衣袍裡時，他也毫無動靜，反而是Vox被他冰冷的身軀驚得哆嗦一下。

最後是Vox自己停了下來，他都訝異於自己的自制，Mysta略感詫異地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Vox捏著他單薄的肩膀，繞到他的背後，額頭抵在他的後頸推著他走，像小時候對著他撒嬌。他們步履蹣跚，Vox幾乎整個人貼在Mysta的背上，他細細嗅聞著Mysta脖頸的氣味，熟悉又帶點陌生的花香令他下意識有點討厭。

Mysta沒好氣地說你真的很像愛撒嬌的小狗，Vox懲罰似地咬了咬他白皙柔軟的耳垂，Mysta敏感地低哼出一聲，Vox笑著低聲在他耳朵旁吹氣，問他：「那你喜歡嗎？」

Mysta全身戰慄，沒有回話，Vox知道他不會回話。

Mysta從來沒說過他喜不喜歡他。

Vox不敢問，好像只要他不問，從來不會拒絕他的Mysta就有可能喜歡他。

Vox把Mysta抱進了浴室，將他摟在懷裡用溫水洗淨他身上的血污，就像當年Mysta為他做的一樣。紅黑色的血塊被沖散之後滿室都是奇異的花香，服貼在精瘦身體上的白袍被Vox靈巧地脫了下來，他動作熟練，知道每一條繫帶的正確位置，教袍披散開來，Mysta如瓷一樣白皙的肌膚像藝術品一樣嶄露在他的眼前。

Vox金眸一暗，他咽了咽唾沫，不斷流淌的水聲裡逐漸染上了滿溢情慾的喘息。

Vox有一週沒有進入議事廳。

回到議事廳辦公時他的辦公桌上落了一層薄薄的灰，足以說明Reimu在這一週之內也沒有進來過。Vox自然不會對她說些什麼，誠然所有眷屬都已經默認他就是那位Milord，他也表現得越來越像，但他心裡自己也知道他不過是誕生十餘年的新生惡魔，他的歷練與判斷與那位累積了四百多年的前任領主完全不可相提並論。

熟悉了他的眷屬們無不感激又懷念地說魔城又恢復了原先的樣子，擁有明理的領主，沒有滯留的人類。

Vox揚起一個恰到好處的微笑，親切、溫和，是眷屬們所熟稔的，那是Mysta要求他的其中一件事，當時Mysta的指尖按在他的嘴唇兩側，小小的他在鏡中裡看見了一個優雅又得體的微笑。

「別讓我聽見第二次。」他笑著，但十分冷漠地回應。

門扉被推開時Reimu眨了眨紫紅色的眼眸，意有所指地說：「終於捨得回來了嗎？」

Vox支著下顎，他手裡轉著筆尖乾涸的羽毛筆，顯然即使坐在辦公椅上，也並沒有在工作。

他撩起眼皮瞥了她一眼，「現在又想回去了。」

為了將積累的公文處理完，Vox在議事廳裡待了一宿，Reimu早已準點下班，天微亮時Vox一瞬間想過要不要再回去找Mysta溫存幾次，過去那一週裡他像當年Mysta要求他練刀一樣高強度地向他索求，彷彿要把數年累積以來的愛一鼓作氣地傾注給他似地不知節制。他年輕氣盛，在日記裡看見的溫柔克制是他學不來的高尚品德，他曾想要模仿，Mysta交代給他的每一項功課他都完美地完成了，只有那些不行。

因為那是Mysta，他還是會在一見到他時就想要立刻上前擁抱他，因為他生來就是為了要愛Mysta。

他早在Mysta給他的第一個擁抱裡就無師自通地學會了怎麼愛他。

Mysta毫無異議地接住了他全部的愛，所以他曾經以為Mysta也喜歡他。

回屋子的時間延宕到了隔日的傍晚，負責照料寢殿的眷屬是對Mysta的存在持正向態度的女性，她告知他Mysta剛用過餐，目前還待在房間裡。

「以及……」女性跟在Vox偏快的步伐後頭，他瞄見了正冒著收拾一地狼籍書房的眷屬們。「以及那位好像在找什麼。」

Vox了然於心地把眷屬們都支開，Mysta甚至沒有換上睡衣，深淺不一的痕跡在單薄的襯衫下清晰可見，Vox心猿意馬地靠過去，擋在Mysta注視著空無一物的展示架的目光之下，Mysta第一次偏過頭拒絕他的索吻。

「你收起來了嗎？還是丟掉了？」

Mysta的眼眨也不眨，聲音聽起來卻像是在顫抖，Vox心裡雖然不滿，卻沒有發作，想要先安撫Mysta卻早一步被抓住了手，Mysta的手冰冷得就像一位惡魔或是一具屍體，Mysta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不像人類的，明明直到昨天進入他時他的身體都還是那麼熾熱又溫暖。

Vox親暱地執起他的手，吻了吻他像雪一樣白皙又冰冷的手背，答非所問地說：「Mysta，明天我會帶你巡視領地，你一定會很滿意的。」

Mysta手一抽，Vox早料到他打算抽回手的意圖，先一步扣住他的手腕，他握得很緊，Mysta吃痛而蹙起了眉。Vox維持著低頭的姿勢抬起金眸凝視著他，Mysta皺著眉的表情看起來像是下一秒就要哭出來，但他的眼眸卻像一片死海。

「你說過，領地治理得好的話，你會給我獎賞的吧。」

Vox將Mysta扯進了自己的懷裡，Mysta的手掌撐在他的胸前，Vox無視這些充滿抗拒的信號，像當初Mysta緊擁自己一樣把他緊緊箍在懷裡，宛如牢籠。

Mysta很冰冷，這沒有關係，因為他很溫暖，他可以不厭其煩地一直把體溫傳遞給Mysta。

「刀法練得臻至完美，你贈與我一把刀；詩書全數成為了我的涵養，所以你回到了我身邊，那麼治理好了魔城，你也該給我一點獎勵。」

「治理好魔城，你就是一個完美的領主了。」Mysta別過頭輕聲說。

還不夠完美。

Vox溫柔地捧起Mysta的臉，他始終喜歡Mysta這張漂亮的臉，從第一眼就刻在靈魂裡、不可自拔地喜歡，Mysta的臉即使過了十數年也絲毫未變，不同於他的時間仍然在流轉，Mysta的世界停滯在了好多年前，Mysta早就死在了好多年前。

「Milord——魔城的領主有著精湛的武藝，以及不亞於武藝的涵養與知識，是不可多得的明君。」Vox湊近他的唇，Mysta別開臉，被他扳過頭來按著親吻。他反覆捲住Mysta的舌，舔過他的齒列，啃咬他的唇，直到兩人的呼吸都急促起來才開口：「但是Vox Akuma有一位戀人，擁有Mysta Rias的Vox Akuma才是一位合格的領主。」

「作為魔城明君的代價。」Vox舔著他的唇瓣。「我要你的心。」

沒有人想要讓深愛的人痛苦，可是Vox希望Mysta可以感同身受，他已然受夠了那些沉默之下彼此默認的心照不宣，他知道Mysta希望他是那個人，也知道自己這一生都不會得到Mysta的愛，但他希望Mysta可以理解他對他的愛絕對不會亞於那個人。

Vox Akuma用四百多年的百分之一在愛Mysta。

但是Vox Akuma可以用近乎永恆的餘生來愛Mysta。

他要用他餘生的愛凌遲Mysta Rias，他要非常像Vox Akuma，像到Mysta Rias恍惚間會以為他就是那個人，就好像在床笫之上Mysta忘情地喊出他名字的那幾次，他要讓Mysta的希望落空，意識到在他身邊的人是Vox Akuma而不是Vox Akuma。

他要無時無刻都讓Mysta意識到他即使再怎麼像Vox Akuma，也永遠不會是Vox Akuma。

他要Mysta心甘情願交出他的心，此生與他共葬在這座繁榮卻永無天日的牢籠──就像Mysta將愛鑄成鎖鏈，將他銬在魔城王座那樣。

他要他的心，但他忘了Mysta的心不會跳動，他忘了他無論如何都沒有辦法凌遲一具屍體。 
05

出乎意料地，Mysta竟然應允了他。

魔城向來擁有自給自足的條件，只是礙於眷屬意願一直無法推行，Vox Akuma是對Kindred很寬容的領主，一直以來都是有求必應，好比說眷屬想要出城，只要有正當理由，通常都會批准。

但Vox Akuma不一樣，他將Kindred留在魔城裡，他認為眷屬沒有出城的必要，這會引來獵魔人的注意，引起不必要的殺戮與紛爭，所以他花了很長一段時間讓魔城達成自給自足的條件——他確實成功了。

魔城繁榮到領地幾乎擴大了一倍，牽著Mysta的手帶著他遊覽城都時所有的眷屬都對他們讚譽有加，Mysta 離開以後Vox為了讓他回來能夠過得無比舒適、不會想再離開做了很多準備。他知道眷屬們分成兩派，一派喜歡Mysta、喜歡人類為魔城帶來的改變，一派是完全的魔族主義者，認為城主的伴侶就需要門當戶對──至少也得是魔族。這些人始終爭論不休，Vox聽了實在厭煩，但他又十分不以為意，謠言四起，眾說紛紜，Vox認為只要Mysta願意繼續待在他身邊，這些話他都可以毫不在意。

他聽見有人說領主把心奉獻給了人類。

也有人說人類獻祭了自己的心，只為了在魔城有一席之地。

Vox不曉得哪句話是對的，也或許哪句話都是對的，他只是不厭其煩地告訴大家，他會成為領主、成為『大家喜歡的』領主，都是Mysta讓他這麼做的，如果魔城沒有Mysta Rias，此後也不會有Vox Akuma。

勒索是有效果的，甚至對Mysta Rias都出乎意料地有效果。可能是因為他們已經為了驅逐Mysta Rias而失去過他們敬愛的領主、可能是因為Mysta Rias失去過他深愛的領主，於是他們不敢再提出可能會讓Vox反感的話，深怕重蹈覆轍。Mysta不再是魔城裡的幽靈，眷屬們會向他親切地打招呼，無論是不是出自真心，Vox都可以從對方顫抖的手心感受到他的受寵若驚。

Vox對現狀十分滿意。

Vox帶著Mysta去了茁壯豐饒的糧作區，考慮到眷屬們與人類相異的食性而做了改良，在魔城裡大受歡迎，並且由於改由自行耕種，以後無須向人類購買因此也降低了成本；散亂而難以管理的村落被清查過一輪，需要協助的眷屬們都被給予了適當的扶助與工作；領地擴大，交通來往不便，所以增設了運輸工具，而這又大大增進了工作的效率——Vox想Mysta應當知道這些都是Vox Akuma曾經想要做卻沒能做成功的，因為當時反對的眷屬太多，他們不希望魔城變得毫無特色與人類世界無異，他們不希望當時的領主為了區區一個人類就要對魔城做出這麼大的改變。

Vox Akuma恰好搭上了眷屬們擔憂再次失去領主而變得順從的時機，這些政策一推行，阻力幾乎微乎其微，並且成效不錯，立竿見影。

Vox扣著Mysta的五指帶他到了魔城邊疆的花田。

魔城土壤貧瘠難以使花朵生長，Vox費盡心力才讓魔城裡長出了一小片花田。他知道Vox Akuma喜歡茶花，他們在花田裡相識，Mysta一定也喜歡茶花。

這些都是他基於對Mysta的愛而做的事。

Mysta久久沒有說話，餘暉把他白皙的臉映得很暖，像沉積久遠的琥珀，又像甜美的蜂蜜，令他無法克制地偏頭品嘗。Mysta還是沒有拒絕他的吻，也沒有問他為什麼會想到要做這些，就好像他也沒有再問過書房裡的那些日記與情書、刀與詩集最後去了哪裡。

就好像他也沒有繼續要求Vox Akuma必須要像Vox Akuma。

Vox想這或許是Mysta冰山一樣的心開始融化的跡象，想著溫柔總有一天可以破除Mysta的心魔，他輕聲細語地問他：「我現在是完美的領主了嗎？」

他已經完成了過去那位完美的領主想要做的一切，他距離完美的領主只剩下四百年的時間與一位戀人，Vox想Mysta一定知道他這個問句的含義為何，因為當那雙漂亮的藍色眼眸在星空下熠熠生輝地盯著他的同時，Vox Akuma終於聽見了他朝思暮想的答案。

Mysta說：「可以給你。」

他把Vox的手按在自己的左胸上，Vox不太能確定裡頭的心有沒有在跳動，因為他自己欣喜若狂的心跳聲實在太過鼓譟，他甚至高興得沒有辦法聽清楚Mysta接下來說了什麼，Mysta只好無奈地重複了數次。

可以給你，可以給你我的心。

Vox又忘了，Mysta從來沒說過他是合格的領主。

典禮大張旗鼓地進行著，Vox Akuma對誰都說那是正式的領主即位儀式——代理領主的頭銜正式由Reimu身上卸下，只有Vox自己知道當天也是他的求婚儀式，他要在所有眷屬都在場時向Mysta Rias求婚，他要廣而告知，告訴大家Mysta已經答應了他，所以當天求完婚他就可以直接完成結婚儀式，Mysta會待在魔城裡陪伴他直到永生。

永生。

Vox又忽然想起來人類與惡魔哪裡不同，他們時間流逝的方式不同，要怎麼樣才可以讓一個人類跟著他的惡魔伴侶永裕愛河，直到世界的盡頭，他翻遍了書籍也沒有找到。

會有辦法的，Vox高興地想，就像結冰的湖面終究會在春天融化，就像他努力了很久，Mysta終於答應了他一樣，總會有辦法的。

Mysta沒有過問典禮的細節，他一直以來都這樣，Vox也打算給他一個驚喜而沒有告知他詳情，這幾日他忙於籌備典禮，無暇顧及Mysta，但他知道Mysta一直待在花田，就好像他其實也知道Mysta私底下仍然在尋找那些日記與情書，他們彼此都心照不宣。

知道Mysta喜歡花田，Vox心裡油然而生一股滿足感，他每天晚上都會去花田裡帶回他的戀人，Mysta變得溫順可人，每一次的主動回應都在撩撥他的心弦，每一晚都令他感到甜美又饜足，每一天Vox都在想原來幸福是這麼垂手可得的事物。

典禮順利地進行著，放血儀式中他割破自己的手腕，自指尖蜿蜒緩慢流下的黑色血液落入了鐫刻著領主銘文的魔盤，異香四溢，吸乾了血液的魔盤發出不祥的紅色微光，上頭的銘文依序亮起。Reimu宣佈魔盤正式認主，以後Vox Akuma就是這座魔城的正主。

眷屬們流下眼淚，歡聲雷動，Vox輕輕蹙起眉，他的傷口迅速癒合，但他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他記得他的血是鮮紅色的，他的傷口不會馬上癒合。

這股疑惑很快地被氏族打斷，他們焦急地說他們到處都找不到Mysta在哪裡，Vox露出一道優雅從容的笑容，他請大家稍等，他還有事情要宣佈，不過主角還待在花田，他需要一點時間把Mysta帶過來。

Vox遠遠就在花田裡看見那道白色的身影。

今天的花田看起來特別紅艷又妖冶，Mysta久違地換上了教士那身素雅的白衣──回到魔城以後他就沒再穿過了，彷彿像是要融入魔城一般地換上了和服與羽織。點點星光灑在單薄的背影上，使得他的戀人看起來淒涼又高潔。Vox邊喊著Mysta的名字邊朝他快步走過去，鞋尖在地上踏出了響亮的水聲，他低頭一看，血紅的毯從花田裡蔓延出來，紅得令人頭暈目眩，一時難以分清是血還是花瓣。

Vox在空氣中聞到了鐵鏽味，他心頭一緊，跑過去時腳步還被刀柄絆倒，踩在了沾滿沙土的詩集上。Vox伸手碰到Mysta的肩頭時，漂亮的青年如斷線的木偶一樣倒下，情書與日記的書頁散落一地，Vox堪堪接住他，接著才看見他心口的一塊大洞。

他的心是空的。

不想拼湊的拼圖在那個瞬間有了完整的圖像。

時間持續流淌的惡魔、生命被按下暫停的人類。Vox Akuma當年用自己的心替換了Mysta Rias的死亡，少了惡魔之心的新生惡魔才會擁有流動的時間與鮮紅的血，而人類的時間也因此停留在了好多年前。

像幽靈一樣的人類被留在魔城的理由是他擁有城主的心，也只有他才知道城主應當是什麼樣子。擁有城主軀殼的Vox Akuma以及擁有領主四百餘年全數記憶與經驗的惡魔之心的人類，他們兩人走在一起時，才會被稱之為領主。

Mysta說答應給他自己的心，不是要當他的戀人，是因為他要還給他記憶、知識以及永無止境的四百年。

惡魔的心是他的一切。

「我可以把一切（心）都給你。」

除了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