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慣性降落》那是一種失重感,毫不意外地。
冰織羊抱著膝蓋看場上馳騁的隊友,漫不經心掃過憤慨高昂的一張張猙獰面孔。世上哪有那麼多神明啊魔鬼的,不過都是凡人偽裝的模樣。人才可怕,只有人才懂得偽善,用一副千年不變的說詞,說為你好,我們含辛茹苦拉拔你長大,你有天分,你斷不能令我們失望——令世界失望。
可是世界少了他冰織羊也能照常運轉。這是不爭的事實。茫茫大雪中的一片雪花消失了也不會有人發覺。他慣性站在所有期望的位置,等著現實帶他降落。冰織羊伸了伸懶腰,可惜這裡是室內,沒有梅雨季做藉口逃避踢球。
「喲,最後那一球很令人震撼啊。」
冰織羊從雪宮劍優背後拍了一掌。
「啊……謝謝。」
「還有那一句神明惡魔?看得出來雪宮很焦躁了呢。」
「別說了,想起來我都想找洞鑽。」
「會嗎?很有雪宮的個性,我不討厭喔。」冰織羊笑吟吟道。
「冰織意外地很S呢……」
「謝謝。」
雪宮劍優偏頭揪起眉心,似是對於這句話是褒是貶感到困惑,他拿起水壺跟著大隊伍一起走向退賽通道,憂心起那名在不到半小時前登神又成魔的隊友兼室友,此刻應是被擔架送進了醫護室裡。
「潔的話,不用擔心吧。」冰織羊莞爾,「畢竟是雪宮的神明和惡魔嘛,沒那麼容易倒下。」
雪宮劍優小小白了一眼。「冰織你真的很S。」
除卻傷員一名,同寢室的剩餘三人按表操課度過了接下來半天時間,眼看就要到熄燈時間,冰織羊望向空蕩蕩的床鋪若有所思,不一會他抱著兩份換洗衣物和乾淨毛巾走出了寢室。
潔世一剛走出導師室就在轉角和冰織羊撞到一塊,他自己向後踉蹌了下,不像冰織羊站得直挺,他抬起頭望向那對秀氣的眉眼,身體尚未平息的燥熱一瞬間因為那寒涼如霜的眸色冷卻下來。
「潔果然在這裡。」冰織羊說,像是早有預料。「時候不早了,食堂馬上要關了,潔還餓嗎?」
「食堂……」說是這麼說,潔世一定睛看冰織羊微挑的眼神,有些被看穿的無可奈何。「其實我完全吃不下……哈哈。」
「嗯——畢竟潔睡了很久,肯定是太累了。」冰織羊轉過身指著澡堂的方向,「那我們抓緊時間去澡堂。」
「欸?冰織還沒洗澡嗎?」
「還沒。就等潔呢。」
「為什麼?」
「潔要是一個人在澡堂昏過去,誰來救你?」
「說得也是——」潔世一猛地一頓,「呃不是,誰會一天昏倒兩次啦,我沒那麼嬌弱!」
冰織羊絲毫不理會潔世一反駁,只將食指比在唇前。「噓,大家都睡了,小聲點。」
「啊……等等,我還沒拿衣服……」
「都在這裡了。」
「喔,喔,謝謝……?」
「不客氣。」
潔世一小聲嘟噥著跟在冰織羊身後進入了澡堂,心懷感激地取走了他替自己備好的衣服和毛巾,過後兩人便分別進入了淋浴間。為了一些晚間自主訓練的選手,澡堂不像食堂有時段限制,和球場一般隨時都能進入。潔世一快速清洗好身子便跨進公共浴池泡澡,溫熱的水溫頓時化開了浮躁結塊的思緒,席捲而來的睏意連帶著四肢變得笨重,他倚在浴池邊上不禁自言自語起來,嘴裡唸著等等還想看看馬狼的比賽錄影帶呢,不能睡,睡著了還怎麼看啊……
「還想看錄影帶呢,真是讓人操心啊。」
驀地一聲微慍的輕柔嗓音由後貫穿潔世一睏倦的腦袋,他回頭正對上冰織羊不熱不冷的眼神和底下割裂的微笑,難以分辨他此刻的情緒,是屬於京都人特有的陰陽怪氣,還是他真的擔心自己。
「因為……在導師那裡得到了一些情報,所以有點坐不住。」
「什麼情報?」
「我們接下來的對手,還有目前的排名……」潔世一小心翼翼說。
「不會是要對上第一名吧?」
冰織羊一語中的,潔世一嘿嘿笑了笑,與他心照不宣交流了答案。
「這樣啊……第一名啊……」
冰織羊跨進浴池,靠在潔世一身邊輕嘆,輕描淡寫的三個字忽而像千斤重的石頭壓在肩膀。羊羊好棒,又拿了第一名!下次也要保持喔!爸爸媽媽都很期待——冰藍色的眸光黯淡些許,他閉了閉眼,眉宇間蒙上一層比霧要濃的雲翳。
「冰織……?你還好嗎?」
潔世一靠過來問,濕漉漉的深藍色眼睛一個勁望過來,冰織羊一愣,霎時沒反應過來,就這麼近距離和他對望。
「怎麼這麼問?」
總算挪開一點距離的冰織羊反問,潔世一搔搔側臉,絲毫不覺自己這麼問有任何探究的必要。
「就……直覺?因為冰織看起來有點痛苦的樣子。」潔世一說,遲疑的語速側面說明了他盡可能委婉,委婉卻又一針見血。
「雖然冰織常常笑著,但怎麼說呢,總感覺有點……嗯,好像不是真的開心的樣子。」
痛苦。這是冰織羊頭一次聽見他人如此評價自己。他天生就流著菁英運動員的血脈,他什麼都能做好,得天獨厚而幸福,從來不會有人認為他痛苦。他是最幸福的人。等著走上他人安排的,平穩而成功的人生。而他自身的意向,不存在也不重要。
但潔世一發覺了他。
面對冰織羊藏不住驚愕的神色,潔世一一瞬間從脖子紅到耳根,連忙抽出兩臂擺擺手,水花四濺。
「抱歉!自以為是說了這些,冰織當作沒聽過吧!」
冰織羊好笑地抹掉了波及到臉上的水花,聳肩說沒事,不算說錯。
不等潔世一反應,他又說:「那我也有個情報要告訴潔。」
「什麼?」
「就是——明天有採訪。偉大的MOM。」冰織羊彈了彈潔世一湊近的一片光潔的前額,「還有,我們再不出去,等等要泡到頭昏了。」
「潔,還真的想昏第二次?」
「啊啊啊,我馬上起來——!」
被這一調侃,潔世一立時站挺身,興許是一時間用力過猛,血液回流不到大腦,連帶著未進食的虛軟感,他忽然兩眼一花,兩腿一軟。
「潔!」
冰織羊忙不迭接住潔世一,將他牢牢攬在胸前,有驚無險地站穩了腳步。潔世一回過神,側臉竟緊貼著一面 光裸而寬闊的胸膛,意外堅實的體格與主人秀美的臉孔產生巨大的對比。他抻長脖子,看少年清晰好看的下頜線,從滾動的喉結下溜到鎖骨,這才驚覺彼此都是赤條條的,臊得掙脫了冰織羊,悶聲道謝。
「虧我還跟雪宮說他的神不會倒呢,差點要打臉了。」
冰織羊全然沒有潔世一一般慌亂,泰然自若地抱著胳膊,笑著又開起玩笑。潔世一這回沒反駁,說不清是什麼感受,唯一能篤定的是,他必須盡早離開。
於是潔世一預備逃。這裡太熱了,熱得他難以正常思考。
可是他停留在原地不得如願,因為他身前的去路忽然被遮擋了,旋即柔軟的觸感如羽毛般輕柔覆來。
「我好像,喜歡上潔了。」
說實在潔世一沒有太多感想,因為那實在太過短暫。他只感到鼻尖癢癢的,緊接著就愣愣看冰織羊形狀好看的唇瓣上下蠕動,看那眼底的的陌生情緒,叫他瞬間認不得面前的少年。
「潔?」
潔世一接著花費了五秒意識到剛剛的行為叫做接吻,立時舉雙手投降,中場暫停。
氤氳的熱氣模糊了太多東西,在回到空調不要錢的寢室才變得清晰。說穿了潔世一和冰織羊算不上要好,不過是曾經在適性測驗搭檔過幾場比賽,彼此相處起來自在——不,遠遠不止這些,冰織羊就像是清涼的雪水一樣澆在一頭熱的潔世一頭上,點醒他,要將思考轉換為反射。
所以這次大概也不例外,只是他又一次腦子一熱的結果,都是他多心了。潔世一如此說服自己。
可是他總沒有幻聽,沒有錯聽那句告白。逃避可恥但有用,他暫且拖延了回覆,心裡頭明白有更乾脆俐落的方式,但他愣是開不了口。
所以他說:至少,我們先從朋友開始?問號當句點,同時也有他取巧的心思,說是狡詐也無妨。
那會冰織羊爽快說好,將他推出浴池外,笑裡頭又是那種陌生的情緒。此後相安無事,彷彿一切都未曾發生過。
人在動搖時總會無意識放大情感。這一點冰織羊也不例外,他反省自己,一方面複習當時的心境。有那麼一剎那他想的竟是潔世一意外小他一號的身板。明明在球場上是那麼巨大的存在,可真真切切抱在懷裡卻略顯瘦小了。
真失禮的想法。冰織羊不禁發笑,抬腿將球送到虛擬門將身後,黑名蘭世拍拍掌稱讚他這球很完美,他搖搖頭,無法上場的成功都是徒勞,練習出來的完美需要實踐才有價值。
拿不到第一名和半吊子沒有兩樣。
那一夜父母的爭吵聲令他避之唯恐不及,卻又嘲諷地刻骨銘心。
對尤伯斯之戰前夕,高強度訓練後潔世一坐在冰織羊身旁接過他拋來的水壺,一面咕嘟咕嘟灌起水和他說話。冰織羊還沒理解透,或者應該說他從來看不懂潔世一,他從未見過那麼勇於捨棄自我又瞬間創造新鮮靈感的類型,潔世一是第一個,大概也是最後一個讓他萌生了踢球興趣的人。
不過冰織羊倒是可以肯定,至少潔世一絕對是第一個令他產生親吻衝動的對象。當然告白也是,儘管在當時聽來有幾分為自己開脫的意思。可不是喜歡,那還會是什麼呢?說白了他不能百分百確定,於是當潔世一說要從朋友開始,他不由鬆口氣。
鬆口氣,卻又隱約失望。冰織羊你可真矛盾。
好想像他那樣踢球。當冰織羊無意識呢喃脫口,雪宮劍優便投來意味深長的目光。你也來到了這裡。他說。抬了抬眼鏡離去。冰織羊想他本來就在這裡,他來到了父母希望他來的地方,走上他們希望他走的路,用玩家心態置身事外,按遊戲的感覺一步步過關。然而他的武器越來越鈍,盔甲越發殘缺,有一天他會手無寸鐵,他將墜下懸崖,完完全全死去。
墜落的彼端可見厚重的冰層開裂,黑色的,幽深的裂縫看不見盡頭。
漫長的黑夜過去,白晝終於降臨。冰織羊遞補黑名蘭世的空缺上場,他抓緊了也許是最後一次的機會,最後一球穿過球門,他滾燙、沸騰,無與倫比的暢快,一恍神潔世一就朝他奔來,距離得很近很近,而他們咆嘯嘶吼,要響徹天際,彷彿少年的青春是有聲書,現在正停留在最熱鬧的一頁。
如擂鼓的心跳一直到夜晚都沒有停歇,冰織羊甚至懷疑身體出了狀況,連夜拜訪了醫護室。
但駐守的醫生瞧不出什麼毛病,盯著儀器說心律正常,最後只開了肌肉鬆弛劑和預防性的止痛藥。所幸情況在隔日獲得改善,冰織羊便沒多想,繼續投身於訓練之中。大伙聚在一起談天,他拿起平板搜到的SNS評論揶揄潔世一,他特意指出其中一則高讚貼文,臉上扯著笑,心底卻不明朗,可一見到潔世一厭惡的反應,那些陰鬱卻又很快放晴。
夜裡,冰織羊和寢室室友一起去澡堂,離開之際潔世一挨到一旁,又提起他們共享的勝利,他說謝謝你,冰織,那是一幅沒有你就無法完成的拼圖。冰織羊笑著說沒什麼,潔自己的努力也不可或缺。事實上他腹誹潔世一大概也對他以外的人說過類似的話,說過不只一次。瞧瞧黑名和雪宮被收服得多聽話,潔世一,多麼八面玲瓏的人啊。
但他又何嘗不是口蜜腹劍。冰織羊自嘲。學會了妒忌,真難看。
妒忌……冰織羊望向潔世一的背影,看他笑咧著嘴和他人打鬧。那雙深藍色眼珠裡的磊落光芒,確實曾經照進了那條黑暗幽深的狹縫。
至此冰織羊明白了並非他身體出了狀況,他只是因為潔世一雀躍,又因為潔世一低落罷了。只是習慣墜落的人,不一定總有預備。
他掉下去了。無庸置疑。
「冰織?怎麼了?」
潔世一忽然回頭喚道。冰織羊回過神,下意識微笑答沒什麼,不過是在想接下來的比賽。他這話說得不假,真心佔兩成,剩下八成在竭力轉移自己過剩又無謂的妒忌心。潔世一放慢腳步與他並肩同行,目光灼灼看他,一雙眼像燃燒的藍色火焰。
「冰織,在說謊吧?」
「……怎麼這麼說?」
前頭黑名和雪宮早一步進入訓練場,他們接著駐足在入口前,沒有跨進去,場內的燈光不約而同打在他們的背後或面容。
「直覺?」潔世一說。
「又是直覺……」冰織羊嘆了嘆又笑出聲,「真是瞞不過潔啊。嗯……我是說了謊,但想比賽的事情也是真的。」
「是嗎?」潔世一瞇起眼睛,逆光使他顫動的眼睫變得難以辨清,「退出什麼的,我可不允許啊。」
但對於冰織羊而言,潔世一的任何表情變化都清晰可見,他站在他身前,微傾著脖子注視那雙暗暗燃燒的眼睛。
不一會他輕聲笑了。「那就請潔帶上我吧。」
「那,那可說不準,冰織得好好跟上啊。」
潔世一眨了眨眼睛,好似瞬間又做回那個不屬於球場的友好少年,語帶侷促。冰織羊猜他絕對又後悔自己心直口快,但很可惜那些都只是多慮了,不脫鞋踏進他人內心的傢伙還介意著措辭,未免有些可愛。
「忽然,有點想親潔呢。」於是他也心直口快地說,目光投注在那片微微開啟的唇瓣。
現在這麼做的話,會像上回一樣略帶濕潤,抑或是乾燥呢……拉回墜落的幻想,冰織羊望向那對貌似仍然懵懂的眼睛。
「現在不行,我們要練習啦——」潔世一隨口應道,說完猛地一頓,「啊?冰織你,你說什麼?」
「現在不行的話,那等練習完後?」
「不是這個問題!」
「那是什麼問題?」
「我,我們又不是那種,呃,可以做那件事的關係……」潔世一一面說著將視線別開,伏下的眼睫蓋過眸光。
「嗯——潔原來是會在意身分的類型?意外地很純情呢。」冰織羊淺笑,吐著與笑容不符的壞心話語,「那麼我會等潔回答的。啊,不過別讓我等太久喔?」
「冰織你……真的很S……」
不說了,大家在等我們。潔世一沒有正面回答,只小聲嘟噥,扭過一對泛著粉色的耳尖。冰織羊笑吟吟跟上腳步,心情愉悅地接受那接踵而至的失重感。
最後一戰前,冰織羊想他的確有所期待,不是別人的期待,就只是他自己的。他恍若瞥見裂縫中蓬勃生長的濃綠鋪成一面厚實柔軟的床,慣性使他降落在那裡,如同雪花勢必要落下,融入大地,而他註定要落在潔世一手裡,化在那掌心的脈絡。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