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次】死亡契约+++

-1-
“次元先生，该走了。”

那个名叫莱安的杀手踢开脚边横陈的几具尸体，匕首插回腰间的刀套里。停顿几秒后，没有听到回应，他眉头微皱，上前几步推开虚掩的房门。

门后大概是个储物间，光线不是很好。看起来没有经过多少打斗，堆起来的箱子还颇为整齐，只是一个铁架子歪斜倒在墙面上，上面原本收着的东西散落一地。

莱安瞥了一眼那堆杂物下伸出的手臂，重新把视线投向房间最深处。

黑衣的男人悄无声息地坐在一个大木桶上，半低着头抽烟。那根香烟扭成一个奇怪的形状，也不知道是用手掰的还是咬成这样，烟灰在桶沿上积起一层，倒是一点都没飘到他身上。

作为枪手，这位次元大介在“那边的世界”里算得上声名远扬。

和枪法一样出名的是他过于我行我素的古怪脾气，想招揽他的人跟想杀他的人一样多，只是无论开出什么条件，这个男人都无动于衷，不效忠任何一人，在全世界做着雇佣兵的勾当。

好在他是个有契约精神的人，签下合同必然会完成工作，过程里那些我行我素就只是一些无伤大雅的小插曲。

“次元先生。”莱安又上前几步，直到对方终于抬起头看过来，他才停下脚步，“卡佩男爵的小女儿不见了。”

“……我可不擅长找人。”次元大介吐出一口烟，把烟头在木桶上碾灭，“而且来之前我没有听说这家还有个女儿。”

“是我们的失误。”莱安没有过多解释，只是再次说道，“该走了。”

枪手低低嗤笑了一声，自顾自地又点燃一根烟。“回去复命就没必要了吧——我的工作到杀死男爵父子就结束了，难道那两人的尸体又复活了？”

房间里陷入安静。

思考片刻，考虑到这个要求大概算得上合理，莱安微微颔首，转身走出门外。

指针跳过两格，这栋别墅里依然是一片死寂。

对方没有去而复返。次元大介掐掉最后一根烟，掏了掏口袋，摸到一个空荡荡的烟盒。手指在口袋里收紧，把那个纸盒捏成一团，他这才从木桶上站起身来，慢悠悠往外走去。

还没走出几步，那只大木桶忽地朝一边倒去，砸碎了旁边几个破木箱子。在这种寂静里，木板断裂的声响也算得上巨大，叫人想忽视都没有办法。

所以次元大介也停下了脚步。但他似乎一点都不想知道身后发生的事，并不回头，沉默片刻后，就像什么都没听到一样继续往前走。

一路走到了别墅的大门前，他才叹了口气，偏过头问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身后十几步远的位置，一个大约七八岁的小女孩被惊吓般站住，脸上蹭满了灰，衬得眼睛下几道水痕格外明显。她抓着衣服下摆，几乎把拳头攥出血来，低下头不回答。

“……我会当作没看到你，想来他们也不会对一个小女孩多上心。躲远一点，过几年就安全了。”

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女孩猛地抬头，瞪大眼睛盯着他说道：“我想请你带我去找祖母。”

次元大介半晌没说话，心想自己难道看起来非常和善可亲——鉴于他不久前才当着这女孩的面把她父亲和哥哥送去见上帝，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要求。

拒绝的话还没有说出口，那女孩用很快的语速继续道：“至少……至少把我送出这个国家。我不知道到底是谁在对付……卡佩男爵家，但是只凭我自己肯定没办法逃脱。”如果不是那副快哭出来的表情，这段话大概很有说服力，“也许他们很快就会发现我并没有跑掉，或许会带更多人过来。既然……”

——既然你刚刚敢在对方眼皮子底下包庇我，难道就忍心让我很快再陷入死亡的危机？

但她没有说下去，只是定定地看着男人。“……我想活着离开这里。”

又是长久的沉默。

最终，次元大介慢慢叹了口气，似是妥协地转过身，问道：“你祖母住在哪？”

“北部森林的入口处。”她根本没料到可以这样轻易说服对方，指甲把掌心掐破了才回过神来。

“我会把你送到那里——如果顺利的话，半个月后就能到达。”

“谢谢……”

枪手摇了摇头，不肯受这一句。

这个别墅离山林不远，从那里绕个圈回城里虽然浪费时间，但被发现的概率不大。他招手，示意女孩赶紧跟上——来时他坐的是莱恩的车，而现在他们二人只能靠双腿了。

比起手短脚短的孩子，他走得很快，并且毫不在意对方有没有跟紧，只是兀自在前面开路。

女孩把长头发胡乱扎起，狠狠抹掉脸上的泪痕，咬着牙，深一脚浅一脚地紧随其后。“我叫莉兹。”

“……次元大介。”

-2-
逃亡的前三天还算得上顺利。在枪手的要求下，莉兹把自己金色的长卷发剪短染成了黑色，两人借着假身份一路北上。

即使是通缉令发布之后，边陲小镇里也没有人能认出改头换面的男爵小女儿。

如果要说有什么问题，便是那个突然出现的、自称“恶魔”的麻烦家伙。

“诶，次元酱～真的不考虑和我交易吗？”蓝色眼睛的男人反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一本硬壳书晃来晃去，“不要一副不相信的表情嘛，昨天不是表演过了，除了你之外没有人能看见我。——莫非你是坚定的无神论者？啊啦，真抱歉，不小心打破了你的信仰……”说着抱歉，脸上倒是没有一点愧疚之色。

“恶魔都是像你这样啰嗦的吗？”次元大介实在不知道这家伙为什么非得缠着自己，像一个初出茅庐的保险推销员，每天念念叨叨地安利他的业务。

“因为人家很寂寞啦……今年都没有开张，这个世道，愿意和我做交易的人类越来越少了。”恶魔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摆出很委屈的神情，“毕竟我是一个好恶魔嘛，总不能强迫别人和我等价交换。”

像听到什么有趣的事，次元大介冷笑一声，帽檐稍微抬了半寸，露出一只眼睛盯着对方，“你觉得自己是等价交换？”

“我给出的条件难道还不算合理吗——不要这么贪心哦，次元。”蓝眼睛又在空中眨了几下，那本红黑配色的硬壳书也随之展开，飞到了枪手眼前。

“你看，如果你想要富可敌国的话，只要付出一半器官的使用权——这简直是大甩卖了；如果你想成为一个国家的国王也可以，代价是失去所有记忆；还有这个怎么样，幸福美满的家庭——你绝对无法挑剔的那种，除了妻儿外如果还想要其他亲戚我也可以帮忙，谁叫我是一个有责任心的好恶魔呢——虽然你会失去自己的枪法，不过也无所谓吧，毕竟这样的家庭也用不到你那一身能力。”

看到对方依旧无动于衷的样子，他又把书往后翻了几页，露出一张金灿灿的纸页，“刚刚那些都是比较常规的，这个你一定喜欢——长命百岁，相当于无论如何你都不会在100岁之前死亡，代价只是散尽家财一生穷困潦倒而已，是不是很划算！”

“但是每一条最后都是让我死后把灵魂交给你？”

“这个是恶魔的传统。”男人理直气壮地强调道，“反正你到时候都死了，灵魂交给我也没什么吧，死之前好好享受不就是了。”

“嘁。”

“好吧，好吧，这回我真的是大出血了——作为我今年的第一个客户，你可以知道我的名字哦，翻译成人类语言的话应该是——鲁邦三世。”他用那种“你占了大便宜”的眼神盯着枪手，“你可以叫我鲁邦。”

“喂！到底谁想要知道你的名字啊！”次元大介气冲冲地把手里的烟头扔过去，火光穿过空气里的那道身影落在了地上，“再说，我根本没有兴趣和你做什么交易……”

“哪怕这个交易内容是那个叫莉兹的小姑娘的性命？”看到对方的表情瞬间阴沉下来，名为鲁邦的恶魔还是那副笑嘻嘻的样子，摆摆手说道，“我可不是在威胁你，只是……”

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小册子，哗啦哗啦往后翻着，“查一下人类的寿命这种小事我们恶魔还是做得到的，不过这个就不能给你看了……”大概是找到了他想要的那一页，鲁邦把头穿过墙壁，到隔壁看了看正在熟睡的小女孩，“哦，她好像在做噩梦，说真的你不去安慰一下她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小孩子的生命是很脆弱的——三天后她会死于突发疾病，这里恐怕没有什么好医生吧。”鲁邦笑了笑，做出体贴的模样道，“但是我可以救她，只需要你付出一点小小的代价，这孩子就能平安长大——二十年寿命，以及你死后的灵魂。”

“当然，你要是拒绝的话我也可以理解，毕竟谁会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孩子舍弃二十年寿命呢？何况你还是她的杀父仇人——”

“我不相信你。”次元大介硬邦邦地打断他的话，抗拒地转开脸。

“真让人伤心啊，你这样说……”恶魔叹息着，“这可是明码标价、完全公平的交易。”下一秒，他的声音贴着枪手的耳边出现，低沉暧昧的声线，像情人耳语般响起：“怀疑一切才能活下去吗？这样很累吧。偶尔也信任别人一次……”

回应他的是左轮击锤被压下的轻响。

“呜哇，银子弹？真失礼，我又不是吸血鬼那种黑暗生物。”鲁邦连忙退后几步，举起手示意暂停，“固执的家伙，好吧，等你需要我的时候再说。”

“直到那个小姑娘因病去世前我们的交易都可以继续。名字就是契约——你只要喊出我的名字就可以召唤我，怎么样，方便吧？”

“赶紧滚吧，恶魔先生。”次元大介现在的心情糟糕透了，简直不愿意和他多说一句话。

鲁邦耸耸肩，行了个鞠躬礼，“愿您今夜好梦。”说罢，他的身影在空气中渐渐淡去，直至彻底消弥。

房间里总算清静下来。

次元大介看了一眼时间，凌晨三点一刻。被折腾到这个点，他已经彻底没了睡意，干脆拿着烟到阳台上等日出。

“恶魔吗……”他不自觉地低喃出声。直觉告诉他，最好不要相信对方的任何一句话，但如果……

烟蒂从他指间落下，火光划破夜色，像流星坠落人间。

-3-
“次元先生，为什么这几天我们一直停在这个小镇里呀？”旅馆的木门被推开，莉兹提着一篮子水果探头问道。

自从他们二人伪装成北上探亲的旅人，今天已经是第六天。中心城市的追兵也终于到了这样偏远的地区，镇子的出入口都多了士兵把守。

因此，她实在不理解为什么要在时间如此紧迫的情况下，在这里浪费三四天的时间。

“在准备离开时必要的道具。”次元大介手上的动作停顿片刻，收起擦枪的软布，抬头瞥了一眼窗外，“今天你待在这边房间，我负责守夜，破晓时分我们就出发。”

“啊？哦……好的。”莉兹乖巧地点点头，跑到隔壁去收拾自己的行李。

把枪膛合上，次元大介有点出神，脑海里不自觉想起那个叫鲁邦的恶魔。这就是第三天了，那家伙所说的莉兹死于突发疾病的那天，他不知道剩下的十七个小时里会不会真的……

——距离第二天还有一小时三十七分时，莉兹发起烧来。仅仅半小时后，体温直逼40度，同时伴随着几乎不停歇的咳嗽。

又过了半小时，镇子里所有医生家的门都被次元大介敲开，但莉兹的情况依旧不停恶化。退烧药不起作用，女孩终于昏死过去。

似乎只剩下唯一的办法。

“……鲁邦。”次元大介靠在沙发里，帽子的阴影遮住他的大半张脸，只留下一双抿紧的薄唇。

“晚上好，次元酱～想我了吗？”恶魔的身形突兀出现在空中，盘腿飘在茶几上，歪着头露出纯良的笑容。

“没有，我找你来是为了交易……”

“坦率一点会更可爱哦，”鲁邦上半身前倾，几乎把额头抵到那顶帽子上，打断了他，“明明前几天都有在想我，为什么不早一点叫我出来——一个人真的很无聊诶。”

眼看着对方的脸色越来越黑，他也只好撇撇嘴，把那本红黑色的硬壳书掏出来，翻到一页，连着一支羽毛笔一起递过去。“契约已经拟好了，没问题的话在下面签名就行。”

明明没有墨水，笔尖落在纸上却留下殷红的痕迹，就像是鲜血的颜色。

写完最后一笔，次元大介只觉得一阵心悸，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抽离，在躯壳里留下一个空洞。而面前的恶魔仿佛露出了皮囊下的真面目，漂亮的蓝色眼睛变成和字迹同样的血色，硕大扭曲的羊角刺破了空气，口中所言非人类之语，吟唱着古怪的音节，呼出炽热的灼烧气息。

又好像只是幻觉，一瞬之间，眼前还是那张笑眯眯的表情，心满意足地把那本书收好。“契约成立，非常感谢您的信任。”

“……”

除了几次重伤外，次元大介从没有如此精神不济的状态。身体沉重得像是被沙发紧紧吸住，即使是抬起一根手指都难以做到。昏沉的睡意也席卷而来，迫使他不断陷入黑暗里。

“看在你为我贡献了本年度第一单生意的份上——需要我拿毯子过来吗，次元？”

鲁邦站在茶几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在昏睡和清醒间挣扎的枪手，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只有语气一如既往。

“……随便你。”这句话大概是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随着身上被包裹住的触感，次元大介彻底失去了意识。

“愿您今夜好梦。”恶劣又雀跃的声音顺着耳道侵入他深沉的梦里，“以及……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

-4-
第二天上午，次元大介被窗外的喧闹声惊醒。花了半分钟回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大概是自己找医生的时候惊动了守卫。

昨夜的疲惫奇迹般一扫而空，他又恢复了往日的状态。检查了身上的弹药后，枪手叫醒还在床上的女孩。“该走了。”

莉兹揉了揉眼睛，慢慢恢复了意识——她隐约记得昨天晚上自己突然生起病来，虽然后面的记忆完全没有，但也能猜到自己的病不可能无缘无故就好转，总归是这个男人想办法帮她治好的。

想到这里，她抓着被子的手又紧紧攥了起来，如同不受控制一样抽搐了几下。

沉默了又沉默，女孩的声音轻轻响起，咳嗽带来的沙哑还没褪干净，她低声说道：“……抱歉，次元先生，是我的缘故……”

次元大介并没有给她继续说下去的机会，伸手把一个小包裹丢进她怀里，“不是你的问题。我既然答应要带你去找祖母，就一定会把你送到。”

“真的非常感谢您……”

“不需要向我道谢，这是我的工作。”何况他并没有能接受对方道谢的立场，干脆岔开话题道，“等一下大概要硬闯了，如果害怕的话可以闭上眼睛。”

“我不怕。”莉兹坚决地摇摇头，犹豫一下，又问道：“次元先生，我知道这个要求或许有些过分——您可以教我用枪吗？我，我也想能帮上一点忙……”她越说声音越小，脸上莫名露出些痛苦的神色。

“……可以。”次元大介低头看了眼表情复杂的小女孩，又移开目光，“不用太担心。”他伸出手，似乎是想要拍一拍对方的脑袋，却犹疑着无法落下，最后还是收回了口袋里。

“该走了。”他第二次这样说。万宝路的烟雾在空气里弥漫开来，像是一种信号——下一秒，马格南弹破空而出，给他们杀出一条血路。

“上车，低头趴好，抓紧扶手！”路障被撞碎，一辆毫不起眼的深绿色轿车绝尘而去，伴随着毫不停歇的枪响。

——耗时五天四夜的追逐战就此拉开帷幕。

纵使次元大介称得上第一神枪手，也禁不住这样没日没夜地逃亡。开车闪躲的同时还要抽空向后反击，最长的一次超过三十六个小时不眠不休，好在荒原里没有什么障碍，只要对准方向就行。到后来，他干脆把方向盘交给莉兹把控，自己的全部心神都放在追兵上——只要不翻车，开成什么样都没关系。

打爆了十二个车胎后，他们终于甩掉了第一波追踪。汽油也在第三天的上午耗尽——如果不是中间偏航了半天，这时候他们应该已经到了国境边缘。

第四天清晨他们遇上了边军的巡逻车。于是枪手驾驶着抢来的车，带着一屁股追兵去闯卡了——纵使次元大介称得上第一神枪手，也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毫发无损地离开——更何况是带着一个孩子的强弩之末。

“您不该救我……为什么要救我呢？”莉兹颤抖着手帮忙缠着绷带，有些茫然地看着这个半身被血浸透的男人，“我本来就该死在男爵家里，像我父亲和哥哥那样——您不该答应我那种可笑的请求。”

次元大介却没太听清女孩在说什么，疼痛让他有些精神涣散——左臂、右胸、右腹部各中了一枪，两处贯通伤，肋骨断了一根，算得上他出道以来最狼狈的一次。

奇怪的是，他没有多少体力流失的感觉，那些伤口的情况也比想象中更好——这总让他有些怀疑是那个恶魔做了什么手脚。

“次元先生！”莉兹的声音急切得变了调，终于让枪手回过神来。

“抱歉，不必太担心。”他淡淡说道，伸手接过对方拿着的绷带，熟练异常地继续包扎，“我会遵守约定，把你安全送到。”

“……”

“你不是说想要学用枪吗，拿着。”

手里突然多出的重量拉扯着她狠狠一坠，她下意识收紧手指抓住那个冰冷而黏腻的东西。

“比想象中重？”

莉兹把迷茫的目光移到自己手上，不知所措地点点头。她亲眼见过这漂亮的凶器夺走自己父兄的生命，也在它的庇佑下躲过死神收割的镰刀，这种重量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把枪太重了，不适合你用——但是开枪的姿势和方法都没什么区别。”次元大介用还能自由活动的右手，调整着女孩的姿势，“开保险，瞄准，扣动扳机。”

“新手射击的时候对准躯干比较容易……需要练习一下吗？”

“不，我还是……”莉兹颤抖了一下，马格南从她手里滑脱，掉落在地毯上。她一脸要哭出来的神情，但泪水始终被困在眼眶里，没有落下，“我还是去休息一下，您也……您也需要休息……”

“……”，枪手微微摇头，“不必太担心。”

莉兹咬着牙摇了摇头，闷着头冲进了隔壁房间。

许久后，他点燃支烟，默默捡起马格南，插回自己的后腰。

-5-
国境线后的路程称得上一路顺风。邻国既然无法大张旗鼓地派军队来追杀，区区几个杀手翻不起什么风浪。

伤口算不上好，也算不上糟，以一种微妙的状态保持了下来。

只是越接近北部森林，莉兹就变得愈发沉默。

“不出意外的话，明天下午你就能看到祖母了。”次元大介咬着烟，声音有点含糊。

“……嗯。”莉兹低着头，应了一声。过了半个多月，本来的发根已经长了出来，露出黑色染料下掩盖的金色。

驾驶位上男人瞥了一眼，又问道：“头发的颜色，要帮你洗掉吗？”

从后视镜里，他看到女孩抬起头盯着他良久，才又垂头答道：“好的，麻烦您了。”

——不算太麻烦，用药水多洗几次就基本能褪干净。何况洗头发这种事是莉兹自己动的手，次元大介只是提前帮她配好了药水。

恢复了原本发色，女孩对着镜子照了很久，像是很陌生里面的那张脸。

“到了。”

这句话惊了她一跳，好似听到什么骇人的消息一般。她惊惶地抬起头，看了看窗外，这里恰好在庄园的偏院不远处，平时是没有什么人来的荒地。

“我想你应该需要悄悄回去吧，正门不太合适。”

莉兹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下车的，像具行尸，漠然地动作着。走出几步后，她又回过头来，弯下腰，深深地鞠了一躬。

她很久没有改变姿势，双肩隐隐抖动，似乎正强忍着什么。

“……您不该答应我当初那种无理的要求。”随着她抬头，一把小巧的手枪也被举了起来，“这是父亲最后留给我的东西，我必须这样做。”她强迫自己集中精力，才能保证手臂不会因为恐惧和痛苦而颤抖。

枪手淡然地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根烟，叼在嘴里点燃。

【————】

林中飞鸟被惊起大半，呼啦啦一大片，逃难似的冲向天空。

同时响起的还有一道崩溃大哭的声音。

-6-
“次元酱——”那张熟悉的、可恶的、属于恶魔的脸又出现在了他面前，“我们又见面了。”

“我快死了吧。”枪手平静地问道。

“……”恶魔眨了眨眼，第一次露出那种因为遇到有趣的东西而格外兴奋的表情，“你怎么知道——不妙，我的台词都被你抢了。”

“嘁，装什么傻。”

“——次元先生……呜呜呜呜……”

“喂喂，怎么那边哭得好像要死的是自己一样。”鲁邦绕了个圈，又转过头来，一脸不爽，伸手戳了戳次元大介的肩膀，“你要死了，能不能给点反应。”

“你真的很啰嗦。”——那个明明是被你害成这样的吧。

“我好歹是个恶魔，给点面子成不成？——前几天还怕我怕的要命，一副唯恐避之不及的嘴脸，怎么现在这么不客气。”

“因为我快要死了，而且我也没有怕你。”

鲁邦被噎的几乎翻了个白眼，“你有恃无恐是吧？”

“随便你怎么想。”次元大介有点叼不住嘴里的烟了，他垂眼看了看，有点可惜，还剩下一大截。

那家伙晃晃脑袋，换了个姿势，用一种参杂着好奇和恶意的语气问道：“你要是不救她，至少能多活二十年，后悔了吗？”

“多活二十年有什么区别？——我从走上这条路开始，就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落到今天这个下场。何况……”

“何况？”

“如果我没有猜错，当初我签完契约就该死了吧。说什么只要二十年，分明是我剩下的所有寿命，你这个恶劣的家伙。”

“你真的是太有趣了——”听到这样的回答，恶魔笑得前仰后合，差点在地上打起滚来，“我后悔了——不该让你这么早死的。”

“……我烟头掉身上了，能不能别笑了来帮我捡一下。”

“反正你都要死了，别在意那么多。”鲁邦敷衍地摆摆手，爬起来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小姑娘好像有话跟你说，你省着点力气听一下，我忙完了喊你。”

“什么？”次元大介突然感觉身体一沉，刚刚没察觉到的疼痛和无力疯狂上涌，冰冷阴森的气息从他身上逸出，“你他妈……”能不能靠谱一点。

“……次元先生，您刚刚在和谁说话？”女孩强行止住了哭泣向这边走来，却脚下一软，摔倒在他面前。

“一个来接我下地狱的混蛋。”

“我……以后也会下地狱吗？”她低头，盯着自己按在血泊里的双手，鲜红色刺伤了她的双眼，一如当日她父亲死去的那样。

“也许会吧，如果你愿意的话。”次元大介发现自己有些发不出声音来了，身体的各个部位也逐渐不再受他操控——从喉咙到四肢，蔓延开来。

“其实我知道对付我们家族的人是谁，这里也不是我祖母家。很抱歉骗了你，我只想利用你逃出去……”她有太多的话想说，“……我要复仇，这里是卡佩家族留下的唯一退路……”

只是没有时间了。

最后，她盯着男人渐渐扩大的瞳孔，双眼不自觉地流着泪，轻声说道：“次元先生，我的名字是伊丽莎白·阿尔忒弥斯·卡佩。”

“……”

“别只顾着听她逼逼，你他妈快来把这个签了。”鲁邦突然冲过来一把抓住次元大介的领子，在他耳边吼道，“别问我这是什么，赶紧签。”

模糊的余光里隐约能看到自己手底下多了一张纸，次元大介勉强动了动手指，捏住鲁邦塞进来的羽毛笔。

“快点快点，签得丑也没关系啊，只要是签名就行……成了！”

枪手已经没有能力再去思考自己到底在干什么，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生命的终结。那是一种很微妙的状态，就是那一刻，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彻底死亡，有什么东西从他瘫软的躯体里被剥离。

……

“回魂了。”一只手伸到他眼前打了个响指，“按照我们之前说好的，你死后灵魂归我。”

“……你刚刚又给我签了什么？”次元大介不太适应这种飘在空中的感觉，不自在地扭了扭脖子。

“卖身契啊。”鲁邦一脸严肃地把契约递过来，“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下面还有你的签名——非要说的话，属于上一份契约的补充说明。”

次元大介拿着这张写满鬼画符的契约书，陷入了沉默。

“看不懂是吧？这是恶魔文书，上面的内容简单来说，你要一年365天一天24小时全年无休给我打工，直到形神俱灭，懂了吗，次元酱？”蓝眼睛的恶魔咧了咧嘴，露出几颗尖利的牙齿，特意做出一脸狰狞相。

“……我是想说，这个明明是张黑纸，而且也不是白字，是红的……”

“重点在这里吗？”

“你说了算。”次元大介耸耸肩，把纸张递还回去，“所以平时你收集人类的灵魂就是为了抓他们给你打工？不愧是恶魔啊，比黑心资本家还黑心。”

“……那倒没有。”黑心恶魔挠了挠头，视线有些飘忽，“第一次用这个契约，刚刚差点没记起来。”

“……”

“——所以你非要站在这看别人怎么把你的身体毁尸灭迹吗？我们该走了。”

“我没有这种兴趣……但是刚刚那根烟我才抽了一半。”次元大介叹了口气，又低头看了看那个一边抽噎一边浇汽油的小女孩，颇为无奈地露出个笑。

“你难道死得很开心？我就知道——你是不是早就不想活了，我的出现其实正中你下怀吧。”鲁邦满脸写着“糟糕我中计了”，抱着手臂瞪过去。

“……一般情况下，人类如果不想活了会选择自杀，而不是被什么恶魔骗过去签契约。”次元大介摇头，一边往反方向走一边朝着鲁邦伸手，“有烟吗？”

“谁骗你签契约了——这不是你自愿的吗？倒是你，明明一开始就知道那个小孩说的是假话吧——”对方从怀里掏出个东西塞到他手上，“烟抽完了，这个拿去。”

哦，马格南，他的老伙计。新晋的幽灵枪手把左轮里里外外仔细检查了一遍，又习惯性地插回腰后。

“谁知道呢。”

“次元酱～坦率一点会比较可爱哦，我又不会因为你救了一个小孩就嘲笑你。”

“那可真是谢谢你了——别废话，我要帮你干什么？先说好，我才不替你推销保险。”

“什么推销保险？！次元你怎么可以这么说我的本职工作，太过分了！——不过这个推销，啊不，这个工作确实有点做腻了，倒是我前两天遇到个小偷挺有意思……”

“小偷啊……听起来还行，走吧。”


——————
（end）


ps：一些没什么用的设定
① 鲁邦最后给次元签的是一种平等契约，他俩其实都心知肚明；
② 五人组的设定大概是鲁邦-恶魔，次元-鬼，小五-修行者，不二子-妖，老哥-灵；
③ 很多年后他们一不小心偷到了莉兹家，次元还被抓了个正着，为了给她消除记忆次元又被迫签下鲁邦的各种不平等条约（指某种有益身心的运动）
④ 次元绝对不会承认，看鲁邦推销保险还是挺有意思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