カミカクシ、上顛簸曲折的山路，放眼望去只有綠意與豔陽，習慣窩在房間與電腦為伍的青年覺得自己與此地格格不入，但全家出動的露營行程自己肯定是避免不了，認命地幫忙將行李搬運下車，在搭設營帳與幫忙張羅料理的選擇中他挑了撿柴火的瑣碎工作。

在露營區附近往山路上行走沿途撿拾乾樹枝，但似乎是週末假期剛過，並沒有太多的樹枝能讓青年做撿拾，走到較遠的林道時他看見路旁有一道可能是前人走過的小徑，鬱鬱蔥蔥的樹林裡肯定有較多適合當柴火的枝條可以拾取，沿著同一條路來回應該也不困難，只要自己別走太深倒也不會迷路。抱著躍躍欲試的探險精神，青年先打開手機地圖在微弱的訊號下標記目前位置的定點，再將方才撿好的幾根樹枝放在小徑入口旁再走上未知的路徑。

離開人為的山路後，被大自然包圍的感受更加明顯，往裡頭走一小段青年就發覺這並不是人類所踩踏出來的路徑，前面可能有好奇的人類走過，但後面的小徑雜草密布只能勉強辨別出一條草長較短的路，再往裡面走一點就遇到低矮灌木橫生的景象，中間的小徑頂多能讓一個人彎腰鑽過，青年才驚覺自己可能是走到了獸徑上。

「這樣應該差不多了，回頭吧。」墊了墊手上的樹枝重量決定返回的青年一轉身就聽見後方傳來一道驚呼聲以及鳥類從樹梢振翅飛走的聲響。

轉回來望向灌木叢的青年不曉得自己的耳朵有沒有聽錯，但他覺得那非常像是人類發出來的聲音。受困？山難？還是有人故意選在此處紮營？

青年決定先拿出手機查看，發現一格訊號也沒有後又死心地收回口袋。自己真的要為了好奇心跟幫助人的理念鑽過灌木叢嗎？他問自己，但他真的有聽見那個叫聲，假如是受難民眾那他轉身離開的行為是否算是見死不救。「……。」盤算著鑽進去確認情況再鑽出來求救所需的體力與時間，青年將蒐集到的樹枝放在獸徑旁，從中抽了一枝最粗的帶在身上，他做了深呼吸再彎下腰屏著氣息一口氣鑽入了樹叢中。

從矮樹叢鑽出來的青年頭上還卡著細枝條與葉子，他喘著氣左顧右盼確認有無人影的存在，沒想到真的在樹林的左側看見一道微弱的金色光芒。

不會誤認成螢火蟲是因為還沒入夜而且那股金色光芒以距離來講應該非常巨大，朝著光線前進的青年原本以為是手提燈或是任何人類能使用的燈光，走得愈近他才覺得越來越奇怪，金色光芒像是水的波紋在流動一樣，直到他終於能看清完整的形貌，他才發現那是對方的身體在發光。

最先吸引目光的是頭頂巨大的金色鹿角，開著紫色與粉色小花的藤蔓纏繞其上，白色的大片披風披在背後，肩上的裝飾物是同色系的絨毛，未著衣物的上身與人類無異，大片健壯的蜜色肌肉在皮膚上還刻畫著暗色的刺青，但是不一樣的是對方身上那些細微的汗毛像是沾滿了金色顏料那般，在身體移動時發散著如被夕陽照射的水波光芒。

青年很快發現對方驚呼的原因，鹿角人的下半身也是像鹿科的腳一樣覆蓋著棕紅色與白色的毛髮，只是毛的尖端跟上身一樣散發著金色流光且僅有兩條後腿，只有人腿一半粗的細長左腿前端被一只繡蝕的捕獸鋏給狠狠夾住，鮮紅的液體正從被刺傷的傷口汨汨流出。

「那個……不好意思，您受傷了。」先不論對方是不是怪物，發現受傷的生物會想要救治乃人之常情，至少對方在他靠近時沒有威嚇或是害怕，只是坐在原地默默地用淺紫色的雙眸望著自己，對方像是有聽懂他的語言，將頭轉向遭陷阱夾住的那隻腳，青年看見對方耳垂上有金色的長耳墜隨著轉頭而晃動。

再走近一些確認對方沒有阻止他的行動，青年踩住捕獸鋏一邊的鐵片將隨身的樹枝卡進齒狀的縫隙裡用力將獸鋏給撐開，好險並非大型沉重的獸鋏只稍撐開一個大縫鹿蹄立刻從縫隙中抽了出來，留下樹枝繼續被鐵齒給夾住。

「呼……你沒事吧？要不要幫你包紮？」

鹿角人沒有聽見似的逕自站起身，彷彿慘烈的傷口不存在於他的身上，他跺了跺腳蹄，斷裂的骨頭被一道柔和的白色光芒包圍住，白光消散後傷口不僅不再流血，斷骨還完全恢復到原有的健康模樣。

看到對方神奇的自癒能力青年終於相信自己遇到的絕非一般人類，他想起曾經聽過一些深山裡會有將小孩引走的神怪故事，雖然自己並非孩童，但也曾看過在山上失蹤的成人獲救後訴說被聲音、香味或是「人」帶著走的新聞軼事。開始擔憂自身安全的青年考慮著要不要趕緊轉身拔腿就跑，但往另一方向走幾步的「人」轉頭過來朝他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稻金色的瀏海在臉旁晃蕩，身上的金光似乎更閃亮了。

『祂應該……不是壞人吧。』青年催眠自己相信對方，對於從未體驗過的超自然接觸他倒是富饒興趣，僅此一次的難得機會他當然要把握住。

跟著對方的腳步爬上更高的山坡，看起來十分彆扭的鹿腳倒是很優雅地踩著草地及碎石在沒有開發的野徑上繞過阻擋前進方向的植物，偶爾還會愜意地伸出手撫過路邊的蕨葉及不知名的花朵。跟在後方的青年就沒有如此輕鬆了，充滿矮樹、斷木跟大量蕨類的山地讓他難以落腳，偶爾還會因為踏上濕滑的青苔而不小心滑落，在他氣喘吁吁地又從一處刮臉的灌木叢鑽出時，眼前豁然開朗的一片景象讓他忍不住驚嘆。

佔據高點的他們飽覽重巒疊嶂的壯闊丰采，底下的潺潺溪谷與遠方的繁華城鎮也依稀可見，翠綠的色彩中也有提早染上秋季的紅褐與金黃，皎潔的雲彩在鮮明的藍空中飄蕩，接近山脈時較高的落下一塊陰影；較低的則化作絲縷嵐氣，煙嵐雲岫，美不勝收。

「好美……。」陣陣涼風吹走了青年的燥熱與疲憊，金色光芒在陽光下反而有些收斂的「人」用期待的眼神盯著他看，他意會過來對方是想帶自己來看這美麗的山景。

「啊、謝謝祢帶我來看風景，這裡真的非常漂亮！」

對方露出開心滿足的笑容，臉上的光芒因為笑容而變亮了一下，閃得青年不得不眨了眨眼睛。

「可以請問祢的名字嗎？我叫做Shu。」將本名告訴未知善惡的超自然體似乎不是個明智的選擇，但青年已經管不著這麼多了，他非常想要跟對方多一點交流，縱使說他其實是被那金色身影給迷惑了也好。

對方驚訝地睜大雙眼，然後苦惱地擰著眉頭思考，似乎從來沒想過要怎麼回答這個問題，過了一會兒撐著下頷的拇指與食指彈了開來，「Luca。」終於想出名字的超自然體開了口，聲音聽起來就像是普通的男性青年。

「Luca……。」源自「光」的名字確實十分適合發光的對方，Shu笑著詢問「Luca祢是精靈嗎？」

對方歪著頭，沉重的鹿角在晃動時似乎還劃出了一道風，Luca指向身後的一株小型蕨類「那是精靈。」再指向自己鹿角上盛開的小花「這也是精靈。」

「……。」Shu張口又閉上，Luca的意思是指祂自己不是精靈嗎？

Luca的臉蛋驀地在眼前放大「哇——！」趕緊向後退的Shu嚇得大聲道「社、社交距離！」對方抓住了他的雙手不讓他離得更遠，「閉上眼睛。」Luca的語氣不容置疑。Shu心想自己的命數大概只到今日為止，他認命地闔上眼皮。

溫熱的氣息灑在眼眶上，眉骨被某種軟骨抵著，另一個柔軟又溫暖的東西覆蓋住他的左眼瞼，Shu意識到自己被親了眼皮後全身僵硬起來，直到Luca鬆開他的手退開身子後他才緩慢地睜開雙眼。

「——！？」左右眼所見組成完全不同的影像讓Shu頭暈目眩差點維持不住身體的平衡，他索性用手遮住右邊的眼睛，被Luca親吻過的左眼視界是驚人的繽紛多彩：Luca說得沒錯，蕨類就像是個搖曳著綠色雙手的小精靈，毛絨絨的身子總是帶著晶亮水珠，與其擊掌後還會頑皮地抖落一身水滴灑在你身上；鹿角上盛開的藤蔓花朵其實是身穿碎花裙姆指大小的精靈，用厭煩的表情似乎開著口在說些什麼，但Shu完全聽不見精靈發出的聲音。

「她在唱歌喔。你看上面。」Luca指了指身後的樹林，Shu順著對方的手勢向上方看去，他才知道Luca的世界裡除了可愛的精靈還有較為獵奇的存在。

每棵參天大樹的都住著嶙峋的老者，大部分是單一的，但有些卻是二或多個相連在一起，甚至還有看起來較為年輕者與行將就木的長者合為一體的，風吹過樹林的簌簌聲響似乎是它們竊竊私語的聲音，細長如枯枝的手腳上面還長著數量不一的眼睛、嘴巴、耳朵或是鼻子，沒有眨過的眼睛貌似隨時在監看著底下的動靜。

「你想聽他們的聲音嗎？」Luca開心地看著Shu有著金色流沙在裏頭閃耀的紫晶色右眼，像個獻寶的孩子般雀躍地問。

「我很想但……太晚回去我家人可能會擔心。」終於想起現實的Shu體會到自己跟Luca畢竟是不同世界的存在，如果他是自己一個人來到山上或許就能跟對方相處久一點，但眼前還有他的家人在等著他回去。

「噢……好吧。」表情有些失落的Luca伸出雙手掌心向上「握住我的手。」

握上對方溫暖有些粗糙的雙手後，一瞬間除了Luca的身影之外周遭的景象全是模糊不清的色彩，Shu覺得自己可能懸空了一兩秒，然後又踩到了充滿落葉的草地上，他的雙手還維持著握緊的動作，但眼前已經不見Luca的蹤影，取而代之的是那條通往一般山路的小徑。

眼中的畫面已沒有方才的繽紛，他的腳邊有著用藤繩綑綁的一大綑乾樹枝，走出小徑還能看見早先自己放下的幾根樹枝，Shu拿出手機查看地圖，剛才要走進小徑前標記的紅點仍在螢幕上頭，他放心地收起手機，回頭撿起那綑看起來不完全像自己撿的樹枝，走回人類文明建構的道路上。

◇

回到營地與家人繼續享受野炊樂趣的Shu滿腦都還是與Luca的際遇過程，他不斷猜測對方的存在到底是什麼，同時也覺得沒有足夠的時間以獲得更多超自然體驗而感到惋惜。

半夜，晚餐後跟姊妹們玩UNO時跟著喝了點酒的Shu不得不套件薄外套帶著一個隨身手電筒鑽出帳篷，來到離營地有一些距離的衛浴帳解決尿意，在荒郊野地上廁所讓他分外想念家裡的智慧型馬桶，再度肯定自己仍是離不開科技的現代人。

走出帳外準備回去繼續睡的Shu才剛踏出腳步就愣在原地，一個發出藍光的小點飄浮在離他三步遠的距離，然後像隻螢火蟲似地發著幽光朝外頭的山路飛去。『有藍色的螢火蟲嗎？』Shu心想此刻若是回帳篷換上運動鞋再出來可能就會失去藍色火光的蹤跡，他只好以腳上的拖鞋就著手電筒的光線追著飛蟲拖曳出來的藍色尾巴走到了山路上。

好在飛蟲沒有飛往崎嶇的道路，Shu被領到一處白天曾跟家人來過的景觀涼亭，藍點飛往一旁未鋪設棧道的岔路，他看著路徑深處不見光影的黑色森林，鼓起勇氣走了進去。腳下的泥土地似乎曾被遊客放置大片木板或是帆布，寸草不生的地面倒是適合行走，再往裡頭走一小段的Shu將手電筒的光線指向路旁一塊平坦處，損壞的沙發、桌椅還有私自搭設的遮蔽處，無人使用的狀況下都成為更多塑膠垃圾的丟棄處。

Shu對於人類的自私無言以對，這座山區不在保護區的範圍內，容易抵達又風景優美是露營跟野營愛好者的首選，但不受保護的後果居然是受到恣意使用與破壞山林環境，Shu覺得心寒也對生長在這裡的生物感到抱歉。

隨著經過幾個分岔路後發藍光的飛蟲數量逐漸增加，Shu覺得自己應該快要抵達目的地，果不其然一個大型的藍光聚合體出現在最後一個彎道處盡頭，點點藍光圍繞著一個更加明亮且有深淺變化的藍光體飛舞，走近一些他便認出那是白天遇到的同一個「人」。

「Luca！」對方坐在一個大石桌旁的石頭椅子上，高興地朝著他揮手。

原來發出藍光的正是Luca本身，與白天的金色光芒相同，夜晚的藍光也是在身體上的毛髮尖端閃著光，只是藍光看起來更像是高科技的產物，Shu不禁聯想到了RGB電競產品，這個想法讓他關掉手電筒坐到另一座石椅上時忍不住笑了出來。

「你為什麼笑？」

「沒事，這些發藍色光的飛蟲感覺好稀有，這裡卻有這麼多。」除了Luca周遭，附近的岩壁跟樹林上也都有點點藍色光在閃爍，像是一片會飛舞的星空。

「那是蚊子，因為牠們吸了我的血所以牠們才會發藍光喔。」

「原來是這樣子啊……。」

「我騙你的。」

看見Shu錯愕的表情Luca放肆地大聲笑出來，邊笑邊拍著桌面最後還趴到了石桌上。青年發現對方的人類雙耳變作了鹿的耳朵，一對金色耳飾仍掛在上頭隨之搖晃，除此之外他看不出來還有哪裡有變化，巨大的鹿角抬了起來，帶著笑意的眼睛並不會發光，灰暗的眼珠直勾勾地望著他。

「謝謝你還願意來找我，還有謝謝你白天時的幫助。」

「那是小事一樁，我也很想再見到你，所以……我想知道Luca的存在到底是什麼？你有不屬於常人的能力，白天的陷阱都不一定能把你困住才是。」

Luca困惑地歪著頭「我也不知道，山存在的時候我就在這裡了。我原本想等放陷阱的人回來檢查陷阱，沒想到你先出現了。」

「噢，抱歉壞了你的好事，所以你像是山的守護神？可以懲罰那些破壞森林的人？」

「也不行？我只是想看看是什麼樣的人而已，一般來說我接觸不了人類，所以是『你』很特別。」

說來說去居然回到自己身上，Shu從未覺得自己有什麼特別之處，他就只是一個普通男子，喜歡電腦跟好吃的食物，偶爾會跟人出遊，但大部分時間都是宅在家中，工作及生活都與電腦為伍。

「Luca……那我下次來還能找到你嗎？」他的聲音聽起似乎太過沉重還帶著懇求，連忙又加上補充「啊、我沒有什麼惡意，只是想把你當成朋友交往，如果是不可能的話就……算了當作我沒說。」

Luca沒有給予回應，祂沉默地伸手將左耳上的飾品取了下來，拉過青年放在腿上的右手將金色耳墜置於掌心。「我也不知道有沒有效，你如果想見我可以帶著這個來山上，我會知道我的東西所在的位置。」Luca的表情帶著淡淡的憂傷。

「謝謝你，我會把它收好的。」Shu握緊手中的耳墜鄭重地說。

他們繼續聊著Luca知道的一切，Shu認為Luca更像是山的化身：身上如火焰般的圖騰Luca說是不好的記憶留下的痕跡，鹿的形貌是最早出現在山上的大型生物，人類來臨後Luca也學會了人類的語言並且在鹿的形貌加上人的模樣。Luca的型態隨著山做變化，同時也無法離開這座高山。



當Shu從睡袋裡醒過來時他以為自己才剛閉上眼睛。

與Luca聊天的後半段他想辦法不停地說話忍著睡意，最後還是抵擋不住瞌睡蟲襲來趴倒在桌上，他記得自己喃喃地說道「我只是先閉眼休息一下」，Luca藍藍的臉龐是他眼底最後的影像，後來他聽見對方像是嘆息的聲音：「睡吧，Shu。」再睜開眼睛時自己就在帳篷裡，外頭已經有家人起床準備的聲響。

鑽出睡袋的Shu將手插入褲子口袋，再伸出來時一個金色細長耳飾出現在他的掌心上。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