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渡/玉润泽深】高台秋有风刮过耳侧的声音，发丝被蹭乱了一些，后脑勺挨过一棍子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可能还肿了。应是身在高台上，四面通风的楼阁，凉意能顺着领袖渗进全身。
耿和玉好像叹了口气，卖相不佳，只能将就了。
对面的人发现他醒了，跟着便笑了一声。耿和玉精准地转过头，蒙着眼也不耽误他“看”似的，隔着一层黑布把视线转到了那人的方向。
“这位……不知道怎么称呼的兄弟，”耿和玉清了清嗓子开口，“在下孤家寡人一个，值钱东西都带在身上了，绑我可要不来赎金。”
“国公爷。”对方却点破他名号，手里捏着什么东西“啪啪”响，“你千里迢迢回虞州……这份欢迎大礼可还喜欢？”
这声音他一听便已知道是谁。对方也没有太躲着藏着，径直上前来拽下了耿和玉的蒙眼布。
他眯着眼适应了一下光线，正对上面前人玩味的视线。余光把周身一扫，这楼台果真在高处，目力所及只他二人，但楼层之下必有耳目。
“太隆重了。”耿和玉轻描淡写道，随后舌尖一滚，也叫出了对方的来路，“曹大人，久仰啊。”
曹诚似乎也不意外，低头把玩着耿和玉常拿来压手的那把面扇，上头还镶了不少金石玉片。耿和玉用着刚好，遇夏则凉，贵有贵的舒服——换个人用着，这形制看上去就女气了些，怎么拿怎么别扭。
“你果真是冲着我来的。”曹诚看着他，来回摆弄扇子的动作牵动着耿和玉的视线。
“哪儿能啊，中京待得久了，实在是思乡，回家看看罢了。”耿和玉回答，“倒是曹大人请我来，也不提前打个招呼，我连伴手礼也没带。”
“怎么敢劳国公爷破费。”曹诚说，“你无诏离京，挟京官出逃，州郡县拦下你遣送回京乃是大功一件，国公爷自己不就是最好的伴手礼。”
耿和玉却突然笑了一声，手指在椅背上叩了两下，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曹大人，我手中无兵无权，出了京便少了陛下的保护，属实是玉石草包一个啊，你怎么就看不明白？”
曹诚眯了眯眼，像在思考他说这话的意思。
“神仙暮入黄金阙，将相门关白玉京。”耿和玉抬眼明目张胆地把周围打量了一圈，“我这是身在瑶宫，比我的国公府还气派呢。”
这话威胁的意思太明显，曹诚也忍不住要多迟疑几分钟。
“国公爷说笑。”
“当得起的。”耿和玉坦然道，“六曹参军能有这般积累，曹大人贤才过人。”
曹诚面色一变，他把耿和玉绑到自己的小金库，原想着是先发制人，借着这位国公爷几回出京的动静都不大上台面，用叛变罪名掩过自己的“小事”，能把这位特地前来治他的人扼死在手上最好。
“你出京时可有不少人见得，原吏部考功司郎中跟着你一起逃了，连我等身在四面城之外也能耳闻。可我地处渎南之地，若无板上钉钉的铁证，你能奈我何？”
耿和玉活动了一下肩膀，他本来练武就练得稀疏寻常，被绑着以一个姿态久坐有点太为难他了，这会儿哪哪儿都僵着疼。
“我原本是没有的，可你不是亲手送给我了吗？”他笑道，“然而唐悬在哪儿呢？自出京他便与我分道扬镳，我也想找他，曹大人若是知道他的去向麻烦也告诉我一声。没了他替我查案，我可没法回京做我的荣国公。”
曹诚手上一用力，那扇子竟给他硬生生掰裂了。他凑上前，用那扇柄在耿和玉的下颌上画了一线，“纵你有千般本事，如今也飞不出这里。”
“这里这么好，我还不想轻易出去呢。”耿和玉仰脸看他，颇有些自如地弯了弯眼睛，他这么说话的时候总是绵软暧昧的，让人想起虞州的台戏，女角都这么讲话，好像再往后就到月近黄昏的剧情。
但很显然他们并不适宜，耿和玉调侃的语气太轻松，曹诚就下意识望了望四周，还以为他已经在这里藏下了后手。
可绑走耿和玉的事发生得突然，再料事如神的人也不至于布置到这里。
只不过他确实已经留好后路。
他回虞州的行程并不算隐秘，只是落脚的别庄偏僻，没有明目张胆地住在市井街巷。他悄悄入州，却不想悄悄行事，早已把名帖递到了虞州刺史的脸上，过了这一晚，他就该去拜访了。
耿和玉轻轻晃了晃椅子，把左手关节脱位的声音盖了过去。
“难怪高鸷这一年给我留些难题，净跟工部扯皮了，原来水部的关节落在你这里。”他轻笑道，“本爵要是这些日子紧衣缩食还不够诚意，真的要泪洒通明河了。”
耿和玉拧了拧手腕，尽力让自己面上不显地把脱臼的关节扯出绳套。随后就听到了楼外的动静。
曹诚猛一抬眼，耿和玉已经甩手把麻绳扔到了他身上，自己从椅子上脱身，猛退几步，眨眼间就到了窗边。
“白衡！”他大喊道，“笑蓬山！”
外头人影一晃而过，便把刀柄交到了他伸出去的手上。
但下一秒跳进来的人却不是白衡。耿和玉方一接过自己的刀，一转头却看到一个想也没想到的人。
陆泽就势把他往身后一拽，冷声道：“守空门。”
“不要……”耿和玉话还没说完，陆泽已经接下去了：“不伤性命，留张嘴。”
耿和玉便笑了一下，抽刀断下了闻声上楼来的打手。曹诚虽然不是孤身一人，但只是为了看住一个耿和玉，他派来的人也有十几个。陆泽突然赶到是否意味着赤沙营的精兵已经悄无声息潜入州中？
耿和玉却心知不可能，白衡比陆泽后一步赶到，抽空给他通了个信。他们能调来的人也不过十几个信得过的侍卫，收拾这些亡命之徒可能刚好。
耿和玉几乎没怎么动手，有了陆泽和白衡两人，他连半点油皮都不会掉。
但等真的拿下了曹诚和他的手下，陆泽却没急着问话，先来看了他的手。好像他漫不经心地藏了，却也没有太注意，缩在袖子里打颤也给人刀光剑影中瞧见了。
“只是脱臼。”耿和玉方才捡起自己被踩坏的扇子，那上头的镶嵌散得七七八八，漆面却还完整，只是掰折的部分撕开了几道裂口，基本上是不能用了。
他被人拉着手，陆泽多的话也没说，小心翼翼检查了一遍，发现他磨红的腕根除了脱臼以外确实再无伤处，才道：“会有点疼。”
耿和玉还没反应过来，陆泽已经不知道怎么扣住他的关节，一卡一送，把骨给正回去了。
耿和玉一声没叫出来，差点没咬到舌头，“嘶”地抽了口气。本来想撒娇服个软，但陆泽看起来实在是很生气，他只好转而说正事：“既然你回来了，鸣石是不是也回了？”
“嗯，在府中等你。”陆泽好像脸色更黑了，“担心就直说。”
“长婴有消息了吗？”耿和玉立刻问道。
陆泽摇头，看人眼神失落又补充道：“往好处想，没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
耿和玉便轻一颔首，那种神色也只是一闪而过，转头便对白衡道：“叫人把曹诚看住了，盯着查，水部的事一定有他，再晚我怕长婴有危险。我们只关得住他三天。明天等我去会会这个郭尧正。”
他说完才卸了劲儿似的，垂下手动作很轻地拉了拉陆泽的袖子，“回去吧。”
耿和玉的别庄是新置的，修得阔气，廊院里还栽了几株梅树，现下没开，剩着残叶。这么一花销，如今手头银子也不算太宽裕了，“这面扇还得让曹诚赔给我。等安置下来，我再带你回家好不好？”
“还不到时候。”陆泽抽走他手里的扇子，“元璞哥哥，说好的冬月带我回去，如今才入秋，沧州兵马未足，我不跟你回去。”
耿和玉想了很久，终于想起来冬月之约是什么时候定下的，便记得承诺里的梅花饼，不知算不算得巧。
陆泽却还在看着他。
白衡眼观鼻鼻观心，打了个招呼自己跑了。正屋里一时就剩了他二人。耿和玉有心想留他多待几日，又想起来他把唐悬一同带来那说明沧州以北要生变，那赤沙营断断离不得主帅。
“既然有正事就把鸣石叫来一起谈吧。”耿和玉突然道。
陆泽“嗯”了一声没动。
耿和玉还想说什么，下人又敲了门进来送冰水。这节时的冰水不好弄，陆泽进门时就吩咐的，现下才找了毛巾来拉着人坐下替他敷手。
“我本来不用走这一趟，将士们都在原地待命。”陆泽顿了半晌才道，“但我来的路上，白衡说……”
“你怎么也跟着白衡学飞檐走壁了，”耿和玉笑笑，“他是飞贼，你也是吗，小陆将军？这么高的楼。”
“这么高的楼。”陆泽重复了一遍，“你总是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折腾自己。”
耿和玉轻轻抽回手，被冰水浸润的指尖凑过去点了点陆泽的眉心，把那点褶皱抹了，“我太笨了，没有别的办法。他不现身，我只能告诉他，我知道了很多，等他对我摊牌。”
他说着，骤然想到什么一般，又倏地抬头：“那楼里，我疑心还有别的玄机。”
“明天我叫人去查。”陆泽把他的手按下来，又接道，“你不准动了。”
“动不了啊。”耿和玉眯着眼，一语双关。被人瞪了一眼才好脾气道，“明天去见刺史，走不了个来回，有白衡去看就够了。你跟着去什么？沧州来回就要三日，不准备连夜回去了？鸣石在这里，不要担心。”
“安续不在这里看着你，就没人敢拦你，我就知道的。”陆泽闷闷不乐地捏着他的手指，“早该把他换出来，那破宅子空荡荡的有什么好守的。”
“我总要回去的。中京，我会回去的，没有哪里是我的终点。”耿和玉轻道，“去叫鸣石吧，我手没事了。快的话谈完还能陪我小睡一会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