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奧]害怕黃昏 黄昏是我一天之中视力最差的时候。——廖一梅
我想,黄昏是我一天当中视力最差的时候。
记忆力好在各种领域都是褒奖,上至学业工作下至生活繁碎,运用这个能力做什么都会轻松些,我从小时就发现这方面的能力异于其他同龄人。像识字句,记脸孔,听他人音色或又是算计年月数据,都要比他人快而清晰,但我从不为此感到骄傲,甚至下意识反驳自己不要记这些,不要记。
因为像我这样的人,记忆力太好不见得是好事。
说起这个,中学时,我为报刊老板清理废报纸时曾在上面的专栏读过这样一篇短文:人的回忆是有容量的,像有固定体积的水桶,在接近漫溢的时候如果再装,其他记忆就会被挤压被泼洒在外,要是一直装有痛苦悲伤的回忆那么幸福的瞬间会被冲淡,稀释,最后接近于没有。这只是类如裁剪散文,心灵鸡汤似的小段,可能只是为了美观版面而随便塞进的,可我读完却无法忘记,段落已经变成固体的事物牢牢扒在我心上了,甩脱不掉。
收拾好,油墨染黑我的手指,旧书籍的腐烂味道很刺鼻,纸张黄如烟熏。老板给了相应的报酬后便拉下铁链门留我一人在街道,那时已经接近黄昏。
独自走在窄小的街巷口,四周民房呈灰水泥色没有着油漆,上面偶有几道挤满青苔的裂纹,红蓝白色的塑料雨棚在风中抖如纸张翻页。借着最后的日光数纸币后用橡皮筋扎成卷,连着我悄悄剪下来的那页小报合在一起。
我知道该回去了,回到那所熟悉得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有姓名的福利院,虽在上学,可无钱无身份,现在的我仍只能栖身在那。脚步像被设定好般走着那条往返的道路,出了遮蔽四周的房屋,视线变得开阔,街道边的灌木丛染着飘渺无依的昏黄色,一点点沙砾般裹在上面,一碰就掉了。
黏腻的夏天在前一周的暴雨中彻底冲刷干净,开始吹着凉意的风,打着卷地往我脖颈儿处钻。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回程的脚步被我放得很慢。马路对面,有着红绿灯的转角,常年盘踞着一家卖女式洋装的服装店,有着老式的门板木,铜黄色铁质招牌,再稍晚些一旁的墙壁会点上旧世纪的煤油马灯...现如今用电不是什么奢侈,人们在运用电的方面也入侵到生活方方面面,譬如灯笼、灶台、打蝇拍、连庙宇里的蜡烛都是电子的,但那家人仍隔断时间就往里兑些灯油,偶尔看见竟会觉得新鲜,这份割裂感有着说不上来荒诞。
这几天我常到这条街找杂工,总能看见穿着学院制服的几个女学生会把自行车停靠在那家店旁,几个年轻人痴痴地趴着看橱窗里展示的新洋装,她们总是一看便看好久,时不时互相嘀咕一会儿。小小的女孩的嘴巴呼出雪晶花的雾气,在冷冷的玻璃上结成湿热的网。
是怎样的洋装?我有了这样的念头,之前只是远远一望,现在却想知道了。离开回程的轨迹,可我才没走近几步,玻璃上便倒映出影子,她们察觉到,马上回头看了我一眼,忽如惊鸟般红着脸推搡着,架上自行车立刻跑走了,呼出的白色蛛网随之消散。橱窗里是一件成人感很强烈的驼羊毛大衣,杂白色的仿狐狸毛围脖,整体织染着驰骋在名利场上无所畏惧的梅子红,顶灯之下艳丽无比。
我眼一低,明晃晃的金属标价牌吊着串数字组成的尾巴,这衣服瞬间更夺目,梅子色陡然变成虎口样的红。
不过比起这件价格可怕的大衣,我更喜欢挂在一旁滴溜溜盯着我的黄绿色鹦鹉,在橱窗里唱着听不清的歌曲。
隔壁的西洋点心店传来阵阵发腻的浓香,那是鸡蛋混着黄油膨胀生长的气息,形如一把小钩子钳住路人的鼻尖往店里转。一条街道上所有店面都大同小异,但点心店的灯光还是要压过服装店一头,不同于吝啬只留给那件神圣大衣的灯,照在蛋糕和饼干上的灯光永远闪亮,每一样点心都可爱,都让人心痒痒。现在已不像小时候吃一块鸡蛋糕都要捱到节假日,巴巴地等,有了闲钱我也能大大方方走进去,不再怕亮灯照清干扁的自尊。
现在还早吧,昏黄正铺满地,所有走动在上面的鞋面都沾得亮程,鞋跟拖出一道欢喜的翅膀,我不禁想着,天黑之前回去就好。
更新换代的不止电子样的产品,琳琅满目的点心,缀着陌生的水果和糖霜,名字也拗口难念甚至标配着英文,我承认此刻心里胆怯,选择不熟悉的点心就意味着要向店员说名称,我说不好。难得吃次零食,几番纠结后却还是买下从小吃到大的蜂蜜蛋糕,说出名字的那一瞬间又顺溜又自在,缴紧的胸口忽然放松了。
糕体放在嘴里嚼了又嚼,不过尔尔,和遥远的记忆相差甚远,敢情一件甜品的高潮只存在于路过时一瞬的勾人,又或是那求而不得的期待中。意识到后我有些想要发笑,虽然好吃,但以后大概会让这份欲望永远离我一步之遥,等淡忘了差不多再去品尝,价值才能最大化。
我继续走在回去的路上。
商铺街道有几间闭门的店,没有灯光,那街面就显得昏暗陈旧,菜农小贩会在石阶上吆喝。常见的绿叶菜被洗净后摊开铺在纸板上,鸡蛋堆砌在竹篮中。
“怎比商超贵这么多?这样你卖得出去?”
”这是有机货,阿姐!从拔出来到来卖就两小时呢!商超都冷冻货,焉巴巴,只不过摆着好看。“
“说得比唱好听,锅里一炖,有机无机谁能看出!”
路人听见声驻留在原地,看菜农和妇女拌嘴,阴阳怪气地一来一去,所有人都嬉笑起来。
“去!不买别挡我光,太阳下山我可就走了,好与不好你买去尝尝不就知道了!吃不出味你明天还来这找我!”
看上去虽嫌弃,那女人还是掏钱买下俩把菜,一旁拉在手里的孩子嚷着要吃鸡蛋羹,菜农将计就计又塞了三枚鸡蛋给她,嘴里振振有词:“散养土鸡蛋营养价值高,孩子嘴都叼,比做妈的要吃得明白!”
众人又笑,但这些话却意外受用,真就围上去看菜去了。那对母子拉着手从我身旁走过,能看见一张稚嫩的嘴巴笑起来缺着门牙,一高一矮的影子被夕阳拉得长而缓,水流般蔓延在我鞋尖处。
鸡蛋与鸡蛋之间能有什么区别呢?在之前我从未想过这种问题。继续走在回去的路上,一行放学的孩子蹬着自行车从高坡而下,外套衣角飞扬出风声。笑声狂放高昂逐渐远去,黄昏的影子一刻不停在衰退,菜农跨上三轮车,人烟散去,洋装店那位戴着小礼帽的老板此刻正在垫脚点油灯。到我这时才想起来要抓紧回去。
快步走着,雨点一样,像是追逐般,我当下猜不透为什么。过了某个时间点,日光极速衰老,从黄亮耀红变得暗阴阴,结了雾蒙了纱把四周建筑,植被,活生生的人都烘得看不清楚,一切都被淹没,如果再走慢一些我的半个身子也会陷入这潮水中,只能努力提着脚后跟踩着仅有的亮光小跑。
轿车飞驰而过扬起了路边工地的沙尘,毫无防备进了我的眼睛。刺痛和强烈流泪的感觉让脚步不得不停下来,慌乱之下我忘了手心的油墨还没擦干净,一揉更是痛得要命,像挨了一记闷拳,短短几秒钟脸上被激得眼泪鼻水齐流。看不清楚也无法停止,我此刻一定特别狼狈。
疼痛减退些才想起兜里有纸巾,连忙拿出来把泪水逼出来的沙子蹭掉,在原地又是喘气又是摇头晃脑形如野狗,眼球翻滚好几次才勉强睁开眼睛。
彼时,黄昏消散得无影无踪,四周再没有路人,黑夜真正降临,只剩我站在这街道上流泪不止。此刻情愿有人在旁笑我。
记忆的水桶开始倾泻,被丢在原地的孤寂感因为此刻猛烈爆发,它冲淡了女孩们可爱的崇拜,那温温的白窗花,也冲淡了昂贵大衣精彩绝伦的走线,还有嘴里不痛不痒却仍有香气的蛋糕...一切都被稀释了,被黄昏的阴影笼罩住,好似发霉生锈,完完全全被替代沿袭我今后每一个午后,有着爽黄温暖的天边都会叫肩膀打寒颤。
眼泪干枯后紧紧抓在双颊上,拉扯着我,脚步还记得怎么回去,即使现在视线内仍然不清。哭得一塌糊涂,稍微冷静后开始心中怪罪起来,怪自己心游神离又怪自己贪心…这样下去何时才能真正远走啊?
没想到早些时候的那页小报竟一语成谶,我真后悔看它了。可现在我必须回去了,现在,我只能回去。
呼——吸——
呼——吸——
有手掌似的软物,一下下抚弄我的头顶,轻轻碰着带来气若游丝的触摸。醒来时,眼睛涩得苦楚,细细密密的泪水溢在眼眶边缘,现在几时?怎么睡着了?我一概不知也不想知道,才重启的感官能接收到酥烂无力的四肢和身后的呼吸。升起又沉落,有谁轻缓地吐气在我的耳侧。
再眨眼,抽动脚趾,五官迅速活跃,鼻尖萦绕着熟悉的甜牛奶夹杂玉兰的香气。是奥利文,我此刻笃定。
没有回头,相反的,因为知道是他我再一次闭上眼睛,延续这场困倦,气味和还处于睡梦中的无序感使得全身流窜着安心温暖的感觉,这份情绪在我成年之前很少会出现。任性地闭着眼假寐,不在乎时间不在乎空间,奥利文不会怪我,他向来是这样的,对于我所表现出的胡闹耍赖,最严重的惩罚竟也不过是一粒吻般的脑瓜崩。
书页翻动的声响在安静的卧房很清晰,我猜他阅读时会摩挲书脊,那窸窸窣窣的细微响动犹如掉在衣领里发丝尖。
这场赖床没有延续太久,后背紧贴还是存在感太强烈,热哄哄的像一团蒸汽,再加上那面爱抚我的...应该是他的小腹,刚好靠在我后脑勺,有节奏地一上一下起落。我不得不睁开眼睛了。
在奥利文的房间里,手自然而然垂在淡芽绿的床单上,才洗净没几日的布料摸着仍有紧绷感。
打开的视野中看见卧房窗前一片橙黄,从清澈明亮的玻璃中透进来,染得与床品同配色的织布地毯也散发着光晕。它落得到处都是,连着不远处奥利文的办公桌上,那些笔记本,羽毛笔,装有矿石颜料的瓶瓶罐罐都沾满,焦糖似的包裹。
这是黄昏才会有的光,黏腻的孤独的又发冷的光。
摸书脊的动作停止了,背对着奥利文我并不知道他有着怎样的表情,此刻想着要不要忽然转过身去,恶作剧一下。两只手指却比这念头捷足先登,指腹划过我蠢蠢欲动的脸,这突然的举止反而把我箍在原地,动弹不了。
我佯装熟睡,闭着眼睛有节奏呼吸,感觉手指绕过额前的散发卷成缕,塞到耳后,随后又触了睫毛,孩童玩滑梯般顺了鼻梁,最后用拇指一按嘴唇便要走。还等什么呢?我立马抓住奥利文的手背施力,让他又一次贴紧着。
“伊得?我吵醒你了?”
他的声音里除了惊讶,更多的是做小动作被抓包的难为情。
“没有,是我故意等你摸完的。”
我笑着说,声音还带着沙哑,他干燥的手心被来来回回磨蹭个遍,正盛的夕阳太晃眼,我吻了这只大手的拇指肚后便撑起半个身子转过去。奥利文斜躺在两个枕头上,身上穿着那身熟悉的,绀青色的圣堂制服,只不过那件披肩被他解下盖在我腰上了。
书本仍敞开着,阅读到中途。
“现在讲到哪了?那位王城的骑士被诬陷后,逃离到城外,对吧?他现在怎么样了?”
我记起来了,睡前的记忆在脑中回溯,偶尔我会在宅邸的图书馆和奥利文碰面,一起阅读同一部书籍并互相讨论,像学生时代的读书会。在这个世界里健康又有益身心的消遣并不太多,没有电子游戏和电影,大多数只能在文字中寻找,幸好是魔法世界,很多书籍的内容在我看来真是新奇又刺激。
但这次我们相约读的书年代有些久,很多遣词造句远远超过我的认知,读起来很是困难,磕磕绊绊的。好在今天奥利文提议读给我听,虽有点难为情,但又能知道情节又能同他待一起,我一百个愿意。
他是十分优秀的朗读者,但声音却又太轻柔,一字一句像风摇树叶,当然沉迷故事情节的发展,但大脑却更忠诚他说话时的语气,他就这样风吹般把我的意识,吹远。
“骑士落魄后徘徊在东区森林,靠着打猎扎营为生,国王并没有饶恕他,到处颁布号令,誓要找到他,除此之外王想要骑士知晓真相的眼睛...谁要是献上骑士的双眼就能得到一颗价值连城的鸽血红宝石。”
奥利文垂着眼帘向我回忆,淡绿的头发随他娓娓道来的动作垂挂下来,现在已不像早上见他那般梳理得整齐。
“继续念吧?我还想知道。”
又向奥利文撒娇了,但这寂寞的黄昏时刻我哪也不想去。
他没说什么,只是朝着我笑得很可爱,是欣喜又宠爱的模样,我常常能在教会福利院里看见他这般笑。一双翠绿色的眼睛皱成月牙状,嘴角弯弯上扬,奥利文捡起刚才停顿住的段落,用只有我们二人能听清的声音阅读。
“三日来,终日阴雨连绵,不见阳光,身处森林中的骑士总被四周弥漫开来的雾气迷惑,视野不清又感觉潮湿,没有得到打理的铠甲被雾水侵蚀,内里的衣服变得阴潮...再加上高度紧张的神经,他总觉得有人在雾中看自己,这些永远散不开的迷雾叫受伤的骑士身心俱疲…”
奥利文念书时,嘴唇翻动的弧度小而美丽,有些厚度的唇瓣随着字句的变化一启一合,微张后又含紧,换气时吞咽喉咙,喉结滑动有震颤,思考的瞬间双唇会抿成一条红色棉线。侧身挤压在床垫上的胸腔传来沉闷的跳动感,到现在,我仍不清楚我到底是真心想听书还是想要看他。没办法取舍。
我把脑袋枕过去些,又离他近点,刚好是我一抬眼睛就能看见脸孔的距离。
“急促紧密的脚步声在林中传来,深深浅浅踩着,伴随着交头接耳的低语。骑士警觉着,攀上离自己最近的树远离地面,他早想过村民会组织起来讨伐自己,也明白若真被抓住,那把以忠诚与守护而起誓的剑无法对准任何一位平民,可悲又可怜的骑士,带着破碎的心在树荫间穿梭,即使落败成这样天公还不作美,骤然下起暴雨...
那位曾骁勇善战的骑士如今却只能如落水狗般蜷缩在树干上,合着斗篷等人们离开,再没有人听他,没有人信他。“
听到这,难免有些动摇,虽只是普通中世纪奇幻小说,人物的遭遇还是触动心弦。此时日光到了衰退的时刻,开始如记忆中那样变得枯焦,身体的某处突然坐立难安,悲凉感在小腿肚爬着,爬向我,过往总是不可控地把我往回抓...短暂的错乱中,眼前奥利文却依旧,还在垂着脑袋念书,密绒绒的睫毛低下,在昏黄的日光中投下两只灯蛾般的阴影。
我想他是难过了,当看见那道垂下的眉毛时脑海中便有了这个念头。奥利文是我见过最善解人意,最温柔可亲的人,有着我从未听到过的夜里海涛般的说话方式,他的美丽心灵注定要为他人数不清的苦难伤感一次又一次,不论真假,奥利文都如此。
此段过后,下文没了声音,我看见他静默的样子,黄昏像烟雾缭绕又像一场薄薄的火灾,把他绀色的衣物和裸露的皮肤都侵得发黄。黄昏是我一天之中视力最差的时候,唯有潮湿的感觉很是暴露。
抱住奥利文时,他发尾的香气充斥着我整个鼻腔。我与他胸口贴紧,头颈交错,手臂穿过他腰侧攀附在那面厚实的背脊上,我扯得很紧,很紧,十指牢牢揪住布料一股脑往我身体里揉,像要感知另一颗心震荡感觉那样揉。我不知了,无法说明,什么都抛之脑后,很多事情其实远没有看上去那样想的清楚,我觉着我也没必要想清楚。
他好像想问我什么,感觉到贴在我脸侧的嘴唇张开又无声合上,最后奥利文也只是把手轻轻扣在我背上,除了逐渐收紧的力道他没再表明其他。
记忆中那道我永远无法再追回的日光事到如今却以具象的形式被我牢牢抱住,心中轰然,有坍塌之感,我不禁想,是否真的害怕黄昏?
时间在静默中流逝,奥利文体温比我高,即使隔着衣料也被他染得阵阵发热,久了会有中暑般的眩晕感,手掌也比我宽大,厚实,按压着我的皮肤时甚至会生出愉悦的钝痛来...我任日光充满房间又倒退回窗台处,让黑紫色的潮水再一次浇灌而来,心中的恐慌早已不见踪影。
玉兰油的香气,叫人发痛的小臂和一口口叹息注入记忆的水桶,还有什么呢?
天黑之后,我再也看不清,天色是灰紫色的纱。放开被搓揉出湿意的衣服,短暂离开怀抱后我抬起手顺过奥利文的额头,上面有轻飘又绵滑的绿色头发,顺着额角向后拂去,那里有一只发烫的耳尖。
“奥利文。”
我念着他的名字把脸凑近,听他轻轻用喉咙应着,感受湿热的吐息是如何把我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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