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spreesso ConPanna 进入冬天以后海上邮轮的航行数就变少了，既便如此Shylock还是买到了一张船票，从阿姆斯特丹到赫尔辛基，一共需要在船上待三天两晚。
出发时间是一个大雾弥漫的清晨，人能看清的只有身边拥挤的人群和不时掠过头顶的海鸥。Shylock穿着黑色厚羊绒大衣戴着一顶同样是黑色的毛呢鸭舌帽，身后拖着轻巧的棕色行李箱站在人潮中等待上船。看了一眼手表，距离登船时间还有十分钟，Shylock安心享受起被人海包围的感觉。
换做以前，Shylock并不喜欢处于嘈杂中央。可是现在喧闹的环境，反而令他安心不少。仔细看他的脸会发现即便是上了妆，也遮盖不住眼神中的憔悴。一个月前Shylock的恋人去世，为他举办完葬礼后，Shylock有很长一段时间闭门不出，任何人都不见。身为友人的Rustica和Chloe打来好多个电话，Shylock到几天前天才勉强打起精神接听了一次，听过他们的劝导后才有了这次外出。
听够了旁人对拥挤闷热的抱怨与海鸥的鸣叫后，船员终于开始检票放行了，Shylock几乎是被推上的船。房间在二层靠近甲板的位置，很轻松就能找到。等到安置好，船还没有发动，Shylock离开房间想到甲板上吹吹海风。
通往客房外的走廊很窄，一次最多只能通过两个人，加上昏暗的暖黄色灯光令人产生一种正在被墙壁挤压的错觉。Shylock根据手机上存的邮轮平面图朝甲板的方向走去，大约经过了四五扇客房门后，船上的广播响起，伴随着汽鸣声邮轮正式启程。邮轮的晃动让没站稳的Shylock踉跄了一下差一点摔倒，好在有只手及时扶住了他的肩膀。
“这位先生您没事吧？”礼貌而知性的声音传入耳中。
那个人走到Shylock旁边，手掌一直没从肩上放下来。Shylock站稳后抬头，看到那人的脸后愣了一下，这是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脸。但走廊昏暗的灯光使人看不仔细，Shylock把这归咎于心理原因导致自己看错了，毕竟眼前这个人看起来并不认识自己。
“我没事，多谢了。”
不留痕迹地后退了一步挣脱那个人的手，那个人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失礼，继续笑着对Shylock说：“船上这么晃，还请小心一点哦。说不定下一次就会摔倒呢。”
这人的话让Shylock听得皱眉，想不到世界上还会有第二个说话如此讨厌的人。不想再继续和他纠缠，Shylock摆出一副看起来不出错的笑容说：“谢谢提醒，也请您注意小心。那么我先告辞了。”
说完，Shylock转身继续朝甲板的方向走去。那个人没有跟上来，看来和自己不是同一目的地。一直到午餐前，Shylock都待在甲板上吹风。冰冷咸腥的海风吹散了不少近日来的阴郁，Shylock手臂靠在栏杆上，看着海面上被邮轮搅出的白色浪花，终于感到身上轻松了不少。
中午时，甲板上的人渐渐稀少。Shylock也感觉到了饥饿，他这才意识到自从葬礼过后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认真吃过饭了。看了一眼手机上显示的餐厅位置，Shylock离开了这里。
在餐厅里随便找了个座位坐下，Shylock点了一份柠檬香煎三文鱼配培根土豆浓汤。服务员推着餐车过来时，多上了一道蒙布朗。
Shylock叫住服务生：“抱歉我没有点甜品，这个，应该是上错了。”
“噢，这是那边那位先生给您点的，”服务生向Shylock的斜后方示意，“他说摄入糖分可以促进多巴胺分泌，能帮助心情变好。”
Shylock顺着服务生手指的方向望去，那里坐着今天上午在走廊里碰到的那个人。他与回头的Shylock对上目光，笑着朝Shylock眨眨眼。Shylock表面上对他回以了感谢的微笑。
转头Shylock叫服务生凑到自己面前，小声为那个人回赠了一杯“爱尔兰咖啡”。过了十多分钟，Shylock听到后面传来一阵咳嗽声后，他轻轻勾起了嘴角头也没回继续享用自己的午餐，包括那份蒙布朗。
这个小插曲让Shylock享受了近一个月以来第一顿还算愉快的午餐，结束用餐起身后，Shylock径直离开了餐厅，没有去看那个人是否还在原位。手表上的指针刚过十二点三十分，已经决定悠闲享受这趟旅程的Shylock，回到房间先进行午休。
午睡醒来时也才两点过，Shylock喝了口水，接着下床拉开房间的窗帘，阳光照入室内驱散阴暗。冬日的海上少有这么好的天气，Shylock从行李箱中取出一起带出门的飘，前往三楼的咖啡厅消磨时间。
选了靠窗的位子坐下，Shylock点了一杯康宝蓝。用吸管将表面的鲜奶油搅拌融化了大半后，Shylock才享用了第一口，这是他多年以来的习惯。过去恋人总是会提前帮他搅拌好，但Shylock并不喜欢他替自己动手，他总是喜欢做令Shylock讨厌的事情，即便这样Shylock依旧对他有着难以割舍的爱。
想到去世的恋人，Shylock的心又变得沉重起来，葬礼上闻到棺材的油漆味、百合的甜香和雨后的霉味再次聚集在鼻尖。挥之不去的哀伤气味让人没心思继续看书，Shylock咬着吸管望向窗外反射着阳光的蔚蓝海平面。明明鲜奶油应该中和掉意式浓缩的苦味的，可舌尖的苦涩反而愈发强烈。
就在Shylock努力想摆脱掉那股情绪时，突然有个人走到了他的桌边。
“好巧啊，我们又碰到了。”
这声音一听就知道还是上午遇到的那个男人，Shylock抬头撞上他狡黠的眼神，也不知道他是故意凑过来的，还是真的不小心遇到。
“下午好。”
Shylock显然在敷衍他，这趟旅行中他安排了很多事项，唯独没有浪漫邂逅这一项。在彻底走出死亡带来的阴霾前，Shylock还做不到爱上其他人。
那个男人听出了Shylock语气中淡淡的不快，不过他并没有在意，仍然嬉笑着坐到Shylock旁边的桌位。
Shylock看着他以为会继续搭话，男人却从公文包中取出笔记本电脑打开，应该是准备工作。双手搭上键盘，男人冲Shylock眨了一下左眼，随后回头看着电脑屏幕敲起键盘。Shylock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盯着他，不慌不忙地收回视线，翻开一直放在膝盖上的书本。
皮质书签夹在书中，故事进行到新婚的斯佳丽因为南北战争而成了寡妇，Shylock喝了一口咖啡将自己全身心投入到接下来的情节中，连续不断咔嗒咔嗒敲击键盘的声音成了最好的背景音。
过去也常有这样的午后，Shylock戴着眼镜窝在懒人沙发上读书，恋人坐在茶几前敲着论文。偶尔会突然停下来，悄悄凑到Shylock身边取下他的眼镜恶作剧，然后趴在沙发边胡乱为他读书上写的内容。
不知道何时耳边的键盘声沉寂下来，Shylock过了好一会才注意到。抬头从故事中抽离，Shylock发现那个男人正看着自己。
“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不……，”男人笑着摇头，“只是觉得你认真的样子格外漂亮，人们总喜欢注视美丽的事物不是吗。”
男人的语气轻浮，但注视着Shylock的眼神又是无比真挚的。Shylock回望着那双绿眼睛，他在几年前见过一双一模一样的眼睛。
“介意我请你喝一杯咖啡吗？摩卡如何？”
“不必了，我喜欢康宝蓝。而且现在再喝一杯的话，恐怕今晚做不到好梦了。”
“哈哈你的喜好还真是专一，”他说着合上电脑，“那么我还有事，就先不打扰你了。”
“再见。”
“下次见。”
男人把电脑装回公文包中，向Shylock挥手告别，走出了咖啡厅。没有背景音后，Shylock意外地看不进去接下来的情节了。索性关上书，走到室外点燃一支细烟。
抖落的烟灰随着海风被吹散到空中，在这支烟快要燃尽时，远方那轮巨大的金色太阳才开始下降。Shylock掐灭最后一点火星，把烟蒂丢到旁边的垃圾桶里，双手抱胸盯着海面一点点吞噬那耀眼的金光。
欣赏完这场日落后，Shylock回到船舱内。接下来的旅程平静到出奇，也许是因为都是独自出游，又住在同一层，Shylock和那个男人总能碰到。两人会默契地打招呼，而又没有过多交流。
到了第二天傍晚，太阳的余晖还映射在天空时，海上突然下起了雪。Shylock还没有看过海上的雪景，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第一时间裹好外套戴上帽子来到甲板上。
雪下得很大，让人连近处的海面都看不清。邮轮的航灯提前打开，灯光的照耀下显得雪花片片分明。大雪隔绝了外面的景色，如果不是船身在晃动，真的会让人误以为这是一艘困在水晶球中的船，而自己则是那会随着致爱丽丝的乐声旋转的塑料小人。
Shylock在大雪中再次点燃一支烟，落到烟头上的雪花迅速消融。
“我就猜到你会在这里。”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Shylock转身，那个男人端着两杯咖啡朝他走来。大雪模糊了男人的面容，Shylock有些恍惚。
“给，海上下雪比陆地上要冷得多呢。”
男人递给Shylock一杯搅拌好的康宝蓝，并肩站到Shylock身边，趴在护栏上观赏雪景。
“我叫Murr，你呢？”男人自说自话开始了自我介绍。
“Shylock。”
“真是个有趣名字，和那位莎士比亚笔下的人物同名呢。但是Shylock你看起来那个Shylock完全不一样。”
“是吗，”Shylock看起来对这番话毫不意外，“其他人第一次见到我也这样说过。”
“Shylock是要去芬兰旅游，我说得对吧？”
“为什么会这么看，或许我是去出差的不也是有可能。”
“哪一个有公务的人会整天在咖啡厅看小说和在甲板看风景消磨时间呢。至少也会和我一样，在咖啡厅对着笔记本电脑耗费时间。”
“呵呵呵……真是精彩的推理，那么Murr你去芬兰是为了什么工作呢？”
“图尔库大学邀请我去参加一场讲座，顺带一提，我在莱顿大学担任哲学系教授。”
“意外的年轻有为呢。”
雪越下越大，甲板上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还在闲聊着。白雪在Shylock的头顶和肩上堆了薄薄一层，Murr倒是没受什么影响。他们谁都没有看着对方，视线都落在被大雪侵占的海面上。
“为什么会去旅行？情伤？”
Murr的话一语中的，Shylock的眼神动了动，喝了口咖啡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看来那个人伤害你很深？分手、出轨还是根本不爱你？”听起来Murr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
“……他死了。”
“真是抱歉。”Murr的声音里感受不到半点歉意。
“他生前你们一定很恩爱，所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无意冒犯你隐私，只是我实在好奇，怎么样才能得到你的青睐。”
Shylock想要继续回避这个问题，但鬼使神差地，他开口：“他叫……”
“……Murr。”
身边的Murr没有开口插话，静静听着Shylock继续说下去。
“他在莱顿大学担任哲学系教授，大约五年前我们在米兰一家酒吧相遇。自我介绍以后，他对我说'真是个有趣名字，和那位莎士比亚笔下的人物同名呢。但是Shylock你看起来那个Shylock完全不一样'。”
“听起来他和我很像。”
“的确，他也是个说话讨人厌的家伙，总是喜欢黏上来，时间久了自然就熟悉了。我讨厌他做的许多事，但又喜欢他来到我身边。几个月后的一天他又来酒吧找我，点了一杯爱尔兰咖啡，闲聊的时候突然和我告白。于是我们就在一起了。”
“多么浪漫的故事开端。接下来呢？”
“和其他情侣没什么区别，我们恋爱、同居，白天各自工作，晚上相拥而眠。直到一年前……”
Shylock停顿下来，似乎不愿再说下去。Murr没有催促，无声注视着Shylock等待他继续。
“一年前……”Shylock喝了一口凉掉的咖啡，“Murr爱上了其他人，我不知道那个人到底是谁，Murr总是称呼她为'月亮'。”
“说不定就是天上的月亮本身哦，哲学家都是这样。我一样也深爱着月亮，我们所能看见那银色的光晕与环形山阴影，但作为天体物理实体的月球其本质构成、独立于观察的状态又是不可知的。这多么浪漫，引人痴迷！”
Shylock听过同样的话，这是他一直以来不想承认的事实。
“爱上月亮以后的Murr，因为无法得到她而日渐疯狂……”Shylock表情麻木，像在讲述一个无关痛痒的故事，“无法触碰的爱令Murr痛苦万分，一个月前，终于无法忍受煎熬的他，开枪自杀了。”
故事到这里戛然而止，空气一下子凝结，只留下海水翻涌声和呼啸的风声。Murr看着Shylock，而Shylock的眼睛自始自终盯着雪花，眼神晦暗不明。
“真是个无聊的故事。”
沉默许久的Murr终于发表评论，他看起来失去了兴趣，这个故事中没有他想听到的。喝完最后一口咖啡，Murr转身准备离开了。
“雪越下越大了Shylock，记得早点回房间休息哦。如果生病了可就不能好好享受接下来的旅程了。”
“……”Shylock好像没有听到他的话。
“晚安。”
“晚安……”
Shylock一直在大雪里待到深夜，在身上融化的雪花把衣服帽子全部打湿了。冷风吹得人头疼，回到房间的Shylock一夜未得到安眠，混乱不堪的梦境缠绕着他。
他梦到Murr和他一起上了船，在大雪里Murr再次开枪，雪花被Murr的血染成鲜红色。被惊醒的前一刻，Shylock梦到倒在血泊中的Murr对自己举起枪，他在询问Shylock什么，可Shylock听不清。接着他向Shylock开枪，Shylock醒来。
窗外的雪已经停了，手机上显示现在已经将近中午十二点了。预计下船时间是下午五点，Shylock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勉强支撑着身体下床洗漱。
收拾好房间里的行李后，Shylock才走出门去餐厅。现在他一点胃口都没有，但还是点了一份水果沙拉，尽力吃了一点。
Murr又不知从哪里出来坐到了Shylock身边，Shylock看到他就想起昨晚混乱的噩梦，想起恋人的死，同时还有过去在一起的无数个日夜。
Shylock本能地抗拒看到Murr，但不自觉会陷入Murr的亲密接触。在下船前的这段时间里，Shylock最终还是选择和Murr待在一起。
船在五点准时靠岸，Shylock拖着行李箱和Murr一起在拥挤的人流中下船。走下楼梯时，人群冲散了他们，Murr朝Shylock回头，不是告别，而是向Shylock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Murr，真的是自杀吗？”
Shylock想起来了，昨晚的噩梦中，倒在血泊中的Murr问了同样的问题：
“Murr，真的是自杀吗？”
这个问题令Shylock全身的血液仿佛被冻结，他知道的，他一直都清楚真相是什么。
Shylock重新想起那一天，重新想起Murr胸口大洞，那像是月亮一样圆形的血窟窿，以及自己手中冒着烟的枪。
Murr，不是自杀。
Shylock没有说出口，人群中的Murr已经消失不见了。他得到了自己想听到的故事。
第二天清早，船员在海边发现一具被海水泡得冰冷僵硬的溺亡尸体。死者有一头柔顺的黑色长发，穿着黑色厚羊绒大衣，他身边还有一顶同样被海水浸湿的黑色毛呢鸭舌帽。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