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第一章)近夜时分,暴雨倾盆。
雨珠重重打在船篷上,混在滂沱的大雨中,劈里啪啦地响成一片。
喊了好几次船家也没有人应。戴着斗笠的船夫只顾着低头去挽沾满泥浆的裤脚,时不时抬起头朝着渡口张望。
好大的雨。仿佛万物的声音都消弭在这倾盖之下,凪诚士郎被钝重的雨声吵得有点发困。他用手去摁了摁耳屏,他面无表情地盯着视他如无物的船夫,心想这个人难道是没有听清吗?
“那个。”于是稍微提高了音量,凪诚士郎抬起一只手。“我要过河。”
不行。隐约之间终于听见船夫回复。他用力摇头,摆了摆手,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就连看都没看凪诚士郎一眼。
“不行不行,不开。”船夫的视线仍盯着空无一人的渡口。
为什么。心里自然地冒出这样的疑问,但又觉得再提问好麻烦。凪诚士郎心不在焉地顺着船夫的目光看去,只见被阴沉天色晕染成深灰色的河面水汽弥漫,临岸的地方停了一艘大船。
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急事。凪诚士郎看着明显躁动不安的船夫,又看了一眼雾气茫茫,雨花乱跳的河面,隔着浓雾勉强还能看见河对岸,南区灯火的轮廓。
引荐人在三天前告知过凪诚士郎,码头那边出了大事,给他发工资的少东家下落不明,让他拿着钱赶紧离开北部。他虽然不是什么核心成员,但也能从引荐人那魂不守舍的模样里得知,少东家多半是死了。
本以为只是普通地吞吐着货物的码头,实际上却是名为白月湾的黑帮的辖地。不过凪诚士郎因为对这些事情没有兴趣,只是懒散地做着一些杂活,倒也都干得不错。
就这样迷迷糊糊地在黑帮里混了些日子,大部分时候,他都做着极其简单和普通的工作,除了有几次帮引荐人倒过一些垃圾进海里,现在回想起来,也大概明白了为什么当时引荐人会让他什么都不要说,也什么都不要问了。
其实也懒得问。凪诚士郎对这些不甚在意,而引荐人觉得他不多话,是个明事理的人,又考虑到他涉足不深,便在事发之后给了他一笔钱,让他换个地方找点事做。
你还是会被当成我们的人,不要在这里久留。引荐人只是说了这么一句话,就把钱袋塞给他走了。
引荐人没有说错,最近凪诚士郎走在街上,总觉得周围的人看他的眼神怪怪的,而且如果他的直觉没错,昨天上午,他恐怕还被人跟踪了一段时间。
这样下去就太麻烦了。即使单纯出于想要得到清净的念头,凪诚士郎也想尽快离开北部,这也是为什么哪怕下着瓢泼大雨,他也赶着第一批客船归来的时候来到了渡口。
从渡口到能暂时歇脚的舍馆还有一段距离,且现在雨势惊人,不知道还有没有空房,凪诚士郎一想到要四处找住处就觉得头疼。
既然这个老伯这么固执,那要不试着加点钱吧。凪诚士郎在包袱里又翻出一些铜钱,他对钱没什么数,就随便拿了一串在船夫眼前晃了晃。
“请让我上船。”凪诚士郎弯下腰,和船夫对视。
“都说了不行……哎呀!你这臭小子!”船夫本来有些火大,但看见那串在他眼前晃悠的亮闪闪的钱币,又敛了些怒气,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气,还欲说什么。
就在这时,渡口边的街道亮了起来,雨檐下,一式的华丽灯笼上装饰着紫色云纹,有人下了车马,早在旁等候着的仆人立刻打着伞迎了上去。
来人穿着紫色的锦缎唐装,肩上披着深色的长衫,行色从容,身姿挺拔,他带着几个随从朝停靠在岸边的大船走去,虽然隔着雨雾看不清那人的脸,但也能感觉得到来人仪表出众,气度不凡。
“真是当家的……”看见来人,船夫再也不管载客的事,他看起来激动万分,口中念念有词,赶忙离了船,朝着伞下的人大声呼喊。“御影会长……御影先生!”
雨珠坠地,船夫的呼声被截断在嘈杂的雨声中。但被船夫呼唤的那个似乎是个极敏锐的人,他不知为何有所察觉,转过头来。
大雨下个不停,惊弦一般砸入河中,化为阵阵短促的涟漪,整个天空集聚着灰色的雨云,河面阴沉得像聚满了泥沙,哪怕是河边的泥地上开着淡黄色的月见草,也被打得七零八落,纷纷垂下了头。
而在这一片湿漉漉的灰色中,转过身的人发间和眼中的紫色显得更加醒目鲜明,端丽的眉眼间,透露出一丝迷人的傲气。
就连凪诚士郎也不禁看向他,且莫名觉得雨声似乎都变得小了,仿佛只要那人一登场,立刻就能夺走全部的注意力。
御影……但凡生活在雾港的人,不可能没有听过这个姓氏。凪诚士郎也不例外。
而眼前的人如此年轻,凪诚士郎知道,这大概就是大名鼎鼎的御影商会公子,如今商会的老板,御影玲王了。
看见船夫朝自己呼喊,御影玲王面露疑色,随后他笑了笑,完美而得体,教人挑不出错处,移不开眼,只是不知为何,凪诚士郎平白觉得,对方那笑容里透着几分冷淡。
御影玲王转过头去,跟左右的人说了些什么,就带着随从,头也不回地上了那艘大船。
似乎是听从御影玲王的吩咐,两名看起来像是打手的彪形大汉朝着船夫和凪诚士郎所在的方向走来。
“会长说要见你,过来吧。”其中一名打手对船夫说。
“……是!是!”像是抓住什么救命稻草一般,船夫连忙点头,连声称是。
……干什么都好,为什么要带走船夫。凪诚士郎他看了眼四下无人的渡口,雨好像比刚才都更大了,像这样的天气,别说船夫,就连鱼儿都会躲进水下。
今天想要渡河算是彻底没戏了。回去好了。凪诚士郎想着,刚转身想要离开,却感觉肩头一沉。
一只大手强而有力,猛地向他按了上来,几乎是本能地,凪诚士郎抬手按住对方的手腕。
“你也过来一趟。”对方说得毫不客气。
“……放开。”凪诚士郎觉得今天好像是有点倒霉。
“会长说了,请别见外。”大汉动作粗野,口气却豪爽。“看雨这么大,小哥既然来了,就是客人,何不上船避避雨?我们商会什么生意都能做。”
虽然不知道这是不是那位会长大人的原话,但细细听来却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不过,对方有一句话倒是说到了凪诚士郎的心坎上。
那就是雨太大了,他确实想找个地方避雨。
于是松了手上的力气,对方见他松手,也就拿开了按住凪诚士郎肩膀的手。
大汉接过凪诚士郎手里的伞,侧身让出一条路来。
“走这边。”
渡船从外面看貌不惊人,谁知内部却装饰得像画舫一般考究。
花厅的四角陈设有明亮的烛笼和香灯,照亮了墙上的字画和案几上的古董花瓶,正堂下似乎是临时放了一副紫檀的茶案和圈椅,雨水啪嗒落在船顶,此刻听来也别有一番情趣。
凪诚士郎跟随着仆人进入花厅,只见方才见过的紫发男人正悠闲地坐在圈椅里吞云吐雾,而在他面前则横七竖八地跪了七八个被五花大绑的青年男子。
虽说入目就是这种光景略显奇怪,但能够避雨也就算了。凪诚士郎没等人说,随便找了个屏风后没人的椅子坐下,而船夫上了船之后,见到这样的情景,忽然变得安静异常,畏畏缩缩地好像不知道该站在哪里。
“你就是之前在云帆社做事的邓伯吧。”男人高高在上,坐在首位。他说话慢条斯理,虽有几分目中无人的傲慢,声音却格外悦耳动听。
以前似乎也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凪诚士郎一边随手接过仆人呈上的手帕擦拭溅在脖子上的雨水,一边抬起眼眸看向男人。
他想起来了。他曾在码头上见过这个人。
据说是某个生意做得很大的老板。但凪诚士郎还记得当时男人那副众星捧月、鹤立鸡群的样子,众人围绕着他,都面露歆羡和憧憬,男人如此深受喜爱,似乎又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出身高贵和家财万贯。
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吸引力驱使着人急匆匆地拜倒在他的脚下。虽然这对凪诚士郎来说是一种极为陌生的特质,也就是说,他一直以为这种人只存在于话本里。
但现在这个男人又出现在自己眼前,并且离得如此之近。大概这就是所谓偶然吧。凪诚士郎漫不经心地喝着茶水。
“是……是的!我听说您最近允许我们这些船户加入商会,最近……我家妮子病了,急着使钱,但医馆里那些认钱的草包,只是卖些草药,竟要我整整一贯钱……”被称为邓伯的船夫一被问话,立刻战战兢兢,竹筒倒豆子似的一股脑地说了起来。
“废话就不用多讲了。”御影玲王却好像没有听他说完的耐心,他轻轻呼出一口烟雾,将手里的烟斗随手递给身边服侍的人。“加入商会,自然不会亏待你,但规矩老伯你应该明白吧?”
“规矩……”船夫被打断之后有些愣住,他反应了一下才回过神来。“啊……懂的,懂的!从今往后,大人让小的往东,小的绝不往西,船也好人也好,都听大人您的使唤。”
“一会儿拿了号旗去挂上,可以找会里的捻匠去帮你修船,你那船太破了。”御影玲王说得很直白,甚至有些嫌弃。
他话音刚落,站在他身旁的管家就拿来一只沉甸甸的布袋递交到船夫手上,船夫激动地接过,没忍住打开布袋的一角,看见里面的东西,立刻跪倒在地,说了一大堆什么您是神仙活菩萨之类的感恩戴德的话,但御影玲王对此好像没什么反应,他只是冲身旁的打手使了个眼色,让打手盯着船夫下船,就摆摆手让人离开。
“现在这一带的船基本上都挂上了你的号旗,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一名被打手按着跪在地上,被捆缚了双手,堵住嘴巴的男子不知何时吐出嘴里的布团,他仰起头,忽然冲着御影玲王振声大喊。
“住口!知道你在对谁说话吗?”送凪诚士郎上船的大汉直接将男子一脚踹翻在地上,让他不得不低下头去。
“哦……什么意思呢。”御影玲王对此不为所动,他自言自语般说着起身,慢慢走到堂前。
“……你别以为你现在得意……啊!”男子话没说完,就被大汉一把拽了起来。
“我在我的商船上挂我的号旗,有什么问题?”御影玲王不顾男子恨恨的神情,说得理所当然。
“你……唔唔呃……”男子的嘴又再次被堵上了。
“嗯,我不喜欢话多的人。”御影玲王垂下眼眸,居高临下地看着男子。
“九衢会那边的人说,这些都是白月湾排得上号的刀客,最近世道不好,让您选几个来防身。”跟在御影玲王身后的管家轻声解释着。
“他们这么有心,如果我一个也不要呢?”御影玲王用玩笑的语气说。
“对方猜到您会问,他们说,您看不上眼的废物,也没必要走出这渡口了。”管家答得尽职尽责。
“哈哈,有意思,但我这个人,不管是养狗还是用人,都只喜欢最好的。”御影玲王说完一笑,“给他们松绑。”
“会长?”大汉似乎被他这要求吓了一跳。
“快松绑。”御影玲王忽然变了脸色,他用冷淡的声音命令道。
“……是!”随从们不敢耽搁,纷纷为被绑起来的青年们松绑,而那些一直被压着匍匐在地的人似乎没想到会被放开,彼此面面相觑,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
而一直在旁观看着这一切的凪诚士郎多少已经觉得有些无聊,他擦干了身上的雨水,现在觉得有点饿了。
不过看这艘船装饰得这么华丽,吃的却好像一点没有。也该回去了。凪诚士郎这样想着,他起身就准备要下船。
但在身旁服侍凪诚士郎的仆人看出他的意图,立刻挡住他的去路,那意思仿佛是在说他:看见今天的事情,难道就想走吗?
真麻烦。凪诚士郎觉得有点烦躁。但脸上的神情并没有太大变化。
他在上船的时候就已经观察过左右,这里所有的窗户都关紧了,花厅门外也有人把手。
不过即使如此,他也有自信能怎么来的怎么回去,说来奇怪,他虽然自诩对黑帮那些事情没有兴趣,但论打架嘛。
他还从没有输过。
这也是为什么他敢上这船来躲雨。虽然在看了半天商会老板的一言一行,说话时的笑貌之后,他又总觉得自己好像不是来躲雨的。
总感觉有点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来这里的了。他一时间思绪放空,已经有些走神,心里却有点闷闷的,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让他觉得很陌生。
“让开。”凪诚士郎说得很平静。“肚子有点饿了。”他确实没有撒谎。
“您放心,这就为您安排。”仆人却不知道是得了什么命令,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
“哦。”凪诚士郎倒也没觉得生气。他甚至在想,那就吃点什么再离开。
话说回来,这种地方的食物是不是不要随便吃……正寻思着,眼前忽然一片漆黑,船上的所有灯火都在一瞬间陡然熄灭。
嘶。全身的五感都在一瞬间变得敏锐至极,仿佛每一寸肌肤都能感觉到黑暗中的动静,凪诚士郎抓住身旁的屏风,没给仆人任何反应的时间,就直接将人压在了屏风下面。
“不要出声。”凪诚士郎隔着屏风警告仆人。“不然我会压下去。”
一阵急促的呼吸声后,仆人果然还是选择了一声不响。而凪诚士郎借着窗外一点迷蒙的光亮,他凭直觉知道门的方向,或者……如果没记错,这旁边就是一扇没有封死的窗。
破窗出去的话,会直接掉进河里,但也不是不行。只是又要弄干衣服,好麻烦。考虑了一下,凪诚士郎还是决定先朝门的方向靠近。
“大人!您还好吗!”就在这时,有人执着一盏油灯,惊慌失措地喊着。
对了……那个人在哪里?凪诚士郎又想起那个刚刚还在意气洋洋地处置着手下的男人,不知为何对方在他心里总像是在深夜里光芒四溢的火焰,既美丽,又嚣张。
确实是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他觉得对方有点奇怪,但却并不讨厌。
外面正下着瓢泼大雨,那火还是别熄灭了的好。“嘘。”凪诚士郎拍了下屏风,让仆人不要说话。“有人来了,太混乱的话,玲王会死。”他说出这话的时候,也只是凭着某种直觉。
来人身轻如燕,步履轻快,像是抓不住的蛇。
确切来说,凪诚士郎以前在码头的时候,并没有参与过帮派斗争的事,但他觉察到这细碎的步声,没来由地知道来的是一个身手极好的刺客。
“大人!玲王大人!”这次又换了一个,像是刚刚那个儒雅的管家的声音。
“谁找到少主算是立功!快点去找!”还有人在高声催促。
除此外,足音,急促的喘气声,趁乱的奔逃声,还有案几被撞到,花瓶落地的破碎声。厅里登时乱作一团,而被下人们慌乱寻找着御影玲王本人,却是始终无声无息。
这一点倒是很聪明。毕竟如果玲王大喊大叫,刺客会比我更先找到他。
凪诚士郎想了想,他听见刺客飞檐走壁的风声,立马毫不犹豫地掀开面前的桌椅,抄近路来到堂后的香案旁,他一把抓住靠在船柱后的人影,将人带在怀里往一侧翻了一圈。
咚。一声闷响,凪诚士郎把人按在身下,伸手捂住对方的嘴巴。而一把匕首冷光熠熠,深深钉在两人身旁的木板墙上。
似乎是感到并未得手,刺客没有犹豫,立刻破窗而去,而此时雨势渐小,一束月光透过淡薄的雨云照了进来,正好照在身下的人脸上。
御影玲王被按倒在地,头发有些散乱,却因此显得更加艳丽,他被捂着嘴,并不紧张慌乱,微微仰起脖子,抬起眼眸和凪诚士郎对视,眼里不仅没有流露出分毫惧色,反而尽是悠闲的欣赏和玩味。
凪诚士郎低着头,他垂着眸子,看得很专注,眼神却悄悄地暗了下去。
咚、咚、咚。甚至能通过接触的手心感受到心跳的声音,待厅外的兵荒马乱渐渐平息,凪诚士郎才慢慢松开捂着人的手。
呼。似乎是被捂得有点闷。御影玲王长舒一口气,然后他歪了歪头,有些戏谑地看着凪诚士郎。
啊。御影玲王轻声感叹了一句,虽然凪诚士郎也不知道他在感叹什么。
他只是笑着,抬起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凪诚士郎的脸,到像是嘉奖一般说,真是俊俏的身手。
“好了,我被你找到了。”御影玲王又说着拍拍凪诚士郎的腰,让他从自己身上起来。
他说你这样压得我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