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第二章)你还要压着我多久?
御影玲王稍微压低了声音,虽然仍含着笑意,却又好像带上了几分催促的严厉。
凪诚士郎回过神来,维持着半跪的动作让到一旁。
御影玲王慢悠悠地起身,随手拍了拍长衫的衣角,看那副自在从容,不紧不慢的架势,仿佛刚才被刺杀的人不是他一样。
难道是在虚张声势吗?凪诚士郎眼前对这份轻松并不以为然,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好看吗?”似乎有些挑衅,昏暗中,御影玲王没来由这么问了他一句。
什么。凪诚士郎没有回答,他不明白御影玲王在问什么。
凪诚士郎余光瞥见破了洞的窗户,刺客已经走远,他现在暂时感觉不到危险,但四周黑黑的,一时间不知道去哪里好,这样忙活了一天,觉得又累又困,他想要休息,就干脆先在地上盘腿坐下。
御影玲王见凪诚士郎不答,也不恼,他站直身体,走到凪诚士郎身旁,低着头,像还在欣赏似的,随意地伸出手去摸了摸凪诚士郎的脸。
不过奇怪的是,这样略显亲昵的动作被对方做得格外自然,凪诚士郎虽然感觉哪里不太对劲,但又从对方那仿佛已经把他据为己有的动作中感到一种微妙的正当性。
好奇怪……但是算了。他喜欢御影玲王触碰他的感觉,因这感触无法解释,细细深究又很麻烦,他就索性闭上眼睛,任对方抚摸。
就在这时,凪诚士郎听见细碎的脚步声。
有什么人来了。甚至比这个念头都要更快,身体又要进入蓄势待发的紧张感。
“躲我后边。”但对方却只是这样小声说了一句,就气定神闲地转过身,用衫子宽大的袖口把他挡在身后。
为什么要护着我?他虽然没有立刻选择相信,但姑且先安静地顺从了对方。
一点微光从正厅跃入,闪烁着逐渐接近。
一盏,两盏。也许是因为花厅的烛台在刚才的混乱中被尽数损毁,手执灯笼的随从们分为两列,绕过花厅的太师壁来到后堂。
管家是一个儒雅的老先生,他跟在随从后面,慢条斯理地捻亮灯烛,放在后堂的案台上,而那个为首的大汉一只手提着从花厅搬来的圈椅,连着一个做工考究的软垫一起,恭恭敬敬地摆在多宝阁下的圆桌旁。
房间再次明亮起来,不似方才四下寻找的慌乱,众人噤声围绕在御影玲王身旁,好像在等候他的吩咐。
“所以,我有客人吗?”
比起在月下眯起眼睛,轻柔得似乎有些挑拨的询问,这句话不带任何感情,问得很严肃。
对方变脸的速度也如捉摸不透的弧光,凪诚士郎垂着头,躲在人的衣衫后,隐约之间似乎能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香气。
有些冷淡,但是却很温柔。让人不禁想要撕开那层冷彻的外表——这气息让凪诚士郎产生这样的欲望。
“都上来吧!”大汉朝堂后挥了挥手,三名青年男子依次来到御影玲王面前。
似乎没想到真会有人来。“哦?”御影玲王若有所思地说。
“在下李三,见过会长!”一个相貌周正,身材精干的男子说话开门见山,朝御影玲王拱手行了个礼。“我家有妻儿,现在无处可去,虽然一向贪生怕死,但现在我愿意把这条命交给您!”
不知是不是被李三坦诚的说法还是这股表演般的气势所取悦,“哦……”御影玲王弯起嘴角,露出饶有兴味的神情。
“孙七。一切都听您吩咐。”另一个男子,高高瘦瘦,寡言少语,看起来十分沉着。
“嗯……”御影玲王打量着男子。
“啊……我、我也想加入商会,他们都叫我小阿陈……”男子矮小圆胖,说话时低着头,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
御影玲王听完,什么也没说,他看向大汉。
“剩下的人呢?”御影玲王问。
“都跑了。”大汉说完,又颇有深意地加了一句。“也有可能是掉进了河里。”
“那就太可惜了。”御影玲王故意说得很惋惜。“外面还下着雨,恐怕是活不了了,袁叔,你说呢?”他又看向管家。
他此言一出,室内好像冷了好几度,前来拜见的三个人都突然不说话了。
“是,渡头河深不可测,又遇上这种暴雨天气,多半是死了。”管家也附和道。
“即使一开始侥幸不死,但这河水寒得彻骨,游不游得上来,我看也不好说。”大汉说到这里,抬起眼和御影玲王对视,似乎想从他的眼神中得到指示。
“但……既然他们想游,为什么不让他们游呢?”御影玲王又兀地将话锋一转。他笑着看了眼面前的三名男子,说得有些揶揄。
“属下明白。”大汉跟他一唱一和,又作了个揖,转而朝三人大喝。“你们这群饭桶,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谢谢会长!”
“……谢谢会长!”三名男子虽还有点莫名其妙的样子,但也还是依言,纷纷拜谢。
“进了商会,大家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御影玲王把施恩于人的话说得格外宽和。“人活在世上,难免有走投无路的时候,我相信你们说的是真的,也希望你们相信我……总之今天先这样吧,别的礼就免了,你们跟着袁叔回别馆休息,我还得再看顾下船上的事。”
“……明白。”那个叫孙七的,本来看起来还有些傲慢疏离,但面对当家人恩威并施的气度,也显得谨慎了些。
管家得了命令,便上前接引着三名青年男子下了船。
“您请就座吧?”大汉一只手扶着椅背,好像在好奇御影玲王为什么一直站着。
“我正想坐呢,都站累了。”御影玲王故作抱怨地说。
“那您就先休息会儿……”大汉说得很忠心。
“张镖头。”御影玲王突然喊他的名字。
“属下在。”大汉立即回应。
“我呢,刚刚得了一件宝贝。”御影玲王说得很认真。“不过我这宝贝害羞怕人,我不想让他被闲人看见。”
张镖头明白他的意思,赶紧保证道:“船上上下下都检查过了,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可疑的人。”
“很好。”御影玲王称赞道,张镖头听到夸奖,肉眼可见地喜形于色。
“好了,你出来吧。”御影玲王轻轻挪开衣袖。
他说好了,现在是你了。
出来吧。
“凪。”
凪诚士郎坐在地板上,他在御影玲王身后躲得太舒服,都有些昏昏欲睡了。
“哟。”他见了眼前的大汉,朝他打了个招呼。
“……你怎么在这里!”被称为张镖头的大汉见了凪诚士郎,似乎这才想起还有这么一号人,脸上登时一阵红一阵紫,立刻就要上前去捉人,整个人像是见了鬼一样。
“诶,干什么。”御影玲王好整以暇地在椅子里坐下,除去管家带走了部分人,现在还有三五个仆从立侍在他左右。
“这、这家伙难道不是!”张镖头有些急了,他转身对御影玲王拱手道。“都是属下疏忽!请会长责罚!”
“是什么?”御影玲王回答张镖头的话时,眼睛却盯着凪诚士郎,他一笑道。“白月湾的人。”
他果然知道我。凪诚士郎还安安静静地盘坐在地,心想,自己看来是被人调查过了。
“之前他在码头上闹事,拦着弟兄们进不了港口……名不见经传的一个臭小子,老老实实滚蛋也就不追究了,亏他今天敢来这里!”张镖头说得十分愤恨,全然不似带凪诚士郎上船时那般和气。
御影玲王听完张镖头义愤填膺的一番话,并不急着发作,“你之前是做什么的。”他问凪诚士郎。
“看着一些东西。”凪诚士郎回答,他也很奇怪为什么那个大汉会那么生气。毕竟他什么也想不起来。
“看着?”御影玲王挑挑眉梢,问得很好奇。
“就是保证东西在原地。”凪诚士郎觉得这很好理解。“早上放了,傍晚还在原地,等人来接班,我就可以走了。”
“哈哈,”御影玲王听完忽然笑了起来,他又问。“那你守在码头,不让我的商船进港,说只要敢过来一个人你就丢一个人进海里……实际上你也做到了。这也是为了保证‘东西留在原地’?”
啊……凪诚士郎听到这里,微微睁大了眼睛。
哦。他好像有点想起来了。
“我没有那么做。”凪诚士郎说。“是因为……”是因为有人先上来找麻烦,要把货物拿走,但是那个人说他叫什么来着……他想不起来,又觉得解释很麻烦,干脆说,“反正我没做。”
“你这家伙,还敢狡辩!”张镖头气不过,直接指着人大骂。
“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御影玲王抬起一只手示意张镖头少安毋躁,他继续问凪诚士郎。“你应该知道,白月湾已经不复存在了吧?”
“那种事随便了。”凪诚士郎不觉得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我今天想过河来着。”
“嗯?”御影玲王在鼓励他说下去。
“我想回南部去。”凪诚士郎实话实说。
“是吗,为什么?”御影玲王好像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很感兴趣。“你是南部的人?”
“嗯,我待在这边也没事做,而且,还会被你们抓起来。”凪诚士郎说到这里,伸出一根手指,他指了指自己,似乎已经不想再说下去。“现在我可以走了不?”
“你想去哪里?”御影玲王往后,悠闲地靠在椅背上,好像很不理解他为什么这么说一样。“你得留在这里。”
凪诚士郎抬起眼看着御影玲王,那眼神仿佛在问,为什么?
“因为我想要你,所以你得留在这里。”御影玲王重复了一遍,他说得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会长!”张镖头看起来很惊讶,他想劝御影玲王三思。
“我已经决定了。”御影玲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
“但是……他只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张镖头还欲说什么,但也只能咽了下去。
“我今天是故意把那些人松绑,因为九衢会送来的人,我一个都不想要。”御影玲王说。“所以我安排了人来刺杀我,那么即使有人恰巧在灯灭的时候死了,我也可以告诉九衢会的人,他是为了保护我死的。”
“但我没想到你会来救我。”御影玲王说到这里,轻笑了一声,他问。“这是为什么?”
原来……那个刺客和玲王是一伙的。凪诚士郎看着还钉在木板墙上的匕首,他现在知道,为什么明明那个刺客有能力把匕首刺得这么深,准头却这么歪。
什么啊。原来是在演戏。凪诚士郎心想,我难得准备好要跟人动手了呢。
为什么呢?他不知道该如何,也不觉得有必要回答御影玲王这个问题。
“就不能因为我人很好?”凪诚士郎眼神淡然,和御影玲王四目相对,他说得漫不经心。
“胡说八道些什么!”张镖头听不下去,还是忍不住大声说。
“嘘。”御影玲王看起来有些不快。“你今天怎么这么吵。”
“就算这小子有两把刷子,您想留下他,但九衢会的人一直盯着咱们,今天送来的人也是,里面说不定就混了奸细。”
张镖头一开始还以为御影玲王叫凪诚士郎上船,是为了把他一网打尽,却没想到自家会长看起来是铁了心要留下这个人,不禁心直口快地说了一通,看起来确实十分担忧。
“说到底都怪这小子!兴哥才没能下手,留下那三个祸害,再说了,这小子也有可能是卧底!”张镖头又说。
“也是。”御影玲王嘴上这么说着,却直截了当地脱下了披在肩上的外衫。“只不过在保护别人的时候,还能笨手笨脚地让人把手肘蹭破,还真是没经验的卧底。”
御影玲王脱下半边衣服,露出被人推倒时没有事先护好,在地板上被擦破的手肘。
“大人……”站在一旁的随从见他受伤有些惊讶,急忙要叫人来处理。
“还把我的仆人压在屏风下面爬不起来,”御影玲王抬起一只手让随从退后,他盯着凪诚士郎,又说。“你来给我上个药不过分吧?”
“……”凪诚士郎沉默了一下,他不说话的时候,周围的人都很紧张,似乎担心他会突然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但过了一会儿,不知道凪诚士郎是想了些什么,他先是看看御影玲王手肘的伤口,又看看御影玲王那带着笑意,仿佛胸有成竹绝对不会被拒绝的自信神情。
什么嘛。这个人为什么就这么笃定我会听话呢?
凪诚士郎觉得很奇怪,应该说自从见到这个人的一开始,他就觉得一切都很奇怪。
既然你这么有自信,我就偏偏不顺你的心意——本应该是这样吧?但凪诚士郎这样想着,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单膝跪下,他将这个象征着臣服的动作做得十分散漫,似乎完全没有想过这其中的含义。
凪诚士郎只是抬起眼眸,目不转睛地看着御影玲王,那抹紫色便在他眼里晕染开。他心不在焉接过仆人端过来的干净棉布,用清水擦拭伤口之后,将伤药裹了进去。
他不常受伤,对这种包扎没有什么心得,但胜在双手灵巧,他用食指压着布条的一角,有种冰凉的感觉,拇指轻轻托着御影玲王的手臂,温热的体温因此被衬托得更加明显。
而在凪诚士郎这样做的时候,御影玲王优哉游哉地屈起手肘,伸手去摸凪诚士郎的头发。
御影玲王动作轻柔,修长的手指拢起几根发丝,又慢腾腾松手,然后摊开手掌,颇有耐心地抚摸着凪诚士郎的头。
凪诚士郎被他摸得有些发困,但最重要的是。他觉得很舒服。
“就跟着我吧?”御影玲王垂下眼帘,笑着又问。
不同于先前的霸道,而是变成了一种几近于邀约的诱哄。
他说,你为什么不跟着我呢?你再也找不到比我这里更好的去处。
“我会给你想要的一切。”御影玲王对凪诚士郎说这番话时,一如既往地胜券在握的样子,看那既张扬又得意的神采,见了的人都会相信这样的人一定会说到做到。
虽然没有根据,无依无凭,但又总觉得如果这话是由他来说,或许有几分可信。
“跟着是什么意思。”凪诚士郎觉得自己需要问清楚一点。
“‘你是我的’,就是这个意思。”御影玲王低下头,他的手顺着凪诚士郎的头发往下,手指穿过几缕柔软的碎发,给小猫搔痒似的摸了摸他的耳后。“反正你也没地方可去,再说了,你现在走到哪里都是一样。”
“与其让这样的才能浪费在无聊的事情上,不如把你自己交给我,只要你听我的话,我会一辈子好好养着你。”对方就这样轻松自如地说着不知天高地厚的话,似乎很坚信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他不能给的,“说吧,你想要什么?”
养我?才能?我想要什么?凪诚士郎觉得,从刚刚起,眼前的人就在说让他不懂的话。
不过,还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说这样的话,他觉得很莫名其妙,但也很新鲜,很神奇。
而且正如御影玲王所说,他现在确实也没什么想做的,所谓想回南部的念头,也不过是因为在北部过得不安宁罢了。
所以,试一试也没什么吧?凪诚士郎对此并没有想太多。
他只是理所当然,又一门心思地觉得,这个世界上大部分地方都任他来去,他想留就留,想走就走,就好像以前那样。
他也想不出眼前的人能用什么办法将他困住。武力,契约?但话说回来,他也对此毫不在意。
他觉得对方很有趣,是个有意思的人,仅此而已。
再说了,凪诚士郎喜欢被对方抚摸的感觉……刚刚他不也说了,如果跟着……如果成为这个人的所有物,他说他要养我一辈子。
那为什么不呢?凪诚士郎觉得没必要思考下去了。
“肚子饿了。”凪诚士郎便答得很直白。
“……啊?”御影玲王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凪诚士郎应该是在回答自己刚才那个“你想要什么”的问题。
“我肚子好饿。”凪诚士郎重复道。他想起下午的时候被人跟踪,害他没能吃完的那半个包子。
所以现在才觉得那么饿吧,他觉得自己肚子都在咕咕叫了。
他说他觉得好饿,“玲王,有什么可以吃的吗?”他还维持着半跪在对方脚边的动作,像这种低伏的姿势不很习惯,问饭的样子倒很自然。
凪诚士郎这么说着,也真的觉得饿了,他抬眼看着御影玲王,露出期待的神色,眼睛也微微发亮起来。
这算是什么回答?御影玲王觉得他真是个怪人。
不过,这就算是答应了吧?御影玲王看他这样,又听见他那样亲近地直呼自己的名字,心里莫名觉得舒畅又发痒。
“还真是不会提要求。”御影玲王说着干脆捏起人一边脸皮,惹得凪诚士郎眯起眼睛抗议。
御影玲王看他那副吃瘪的样子,觉得心情极好,说也是时候回去了,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还有,要叫我BO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