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第六章)日过晌午,天光透过纸糊的窗格涌入,被细细地筛过一层,再加上棋牌室内烟雾缭绕,更衬得屋子里光影迷蒙。
昨日才见过的那位肤色深黑,举止浮夸的梁斋主,此刻正对着刚刚摸起来的牌挤眉弄眼。
“哎哟……是个索子。”梁斋主眯起眼睛,一副看不清楚的样子,他说得十分惋惜,戴着翠玉扳指的拇指煞有介事地在翻过来的牌面上摸来摸去。
“早就听说御影先生家里的厨子是北边儿最好的,嘿嘿……一直没有机会,没想到……今天就又见面了!”坐在御影玲王对面,笑得狎昵而谄媚的,正是药行的当家执事,雾港最大药铺本草堂的老板袁一凡。
“快点儿摸牌!”梁斋主瞪着眼,故意做出不耐烦的样子。
“来了来了。”袁一凡赶紧笑嘻嘻地将手伸向牌山。
“喜欢就好。”趁着坐在上家的杨惠在那边闷着看牌的时候,御影玲王肩上松松地披着外衣,一只手支着下巴,神色悠闲地随口答。
“尤其是那盘雪玉乳鸽,要我说,吃过了会长府上的佳肴,以后再有人端给我什么山珍海味,我都嫌俗气!”袁一凡耸着肩膀搓搓手,做出垂涎三尺的样子。
“啊……啊呀……”杨惠一边看牌,一边摸着下巴自言自语。
“怎么了,杨兄,该不会是振听了吧?”梁斋主在一旁打趣道。
“唔……三筒。”杨惠不答,只是慢悠悠地把一张牌放到桌上。
“怎么把宝牌打出来了,你不会是清一色吧?”袁一凡一惊一乍地说。
“诶……诶,坏了……”杨惠这才一副大梦初醒的样子。
“碰了。”御影玲王说完从手里丢出一张牌。
“下一个该我了……”梁斋主又露出紧张的样子,对这个临时起意的游戏显得十分投入。
御影玲王呼出一口香烟,烟抽到后面,已经有些焦煳苦涩,烟雾向上笼住他身后的条案,静置其上的福禄寿雕像也面容模糊,临近七月,花瓶中的洒锦百合娇艳得如同假花。
似乎是被辛辣的烟气熏到,一直静静趴在御影玲王的膝盖上的人忽然咳嗽一声,然后小声咕哝起来,他坐在地上盘着腿,微微弓着腰,将头埋到御影玲王怀里。
御影玲王察觉到这动静,不觉一笑,他随手将烟斗递给仆人,一只手轻拍着趴在他身上的人,用衣袍给凪诚士郎挡光。
“您这……”袁一凡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说,他思考了一下用词。“您这护卫,倒也……很会放松。”
说完好像又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话,袁一凡不好意思地笑笑。
“年轻人爱睡是好事。”御影玲王突然端起老成的语气。“可能在长身体吧。”
“不过讲真的,是不是还是让人去门口看着?”梁斋主突然疑神疑鬼地说。“我们倒不要紧,您的安全可是关系到我们整个商会的营生啊。”
“凪不就在这里。”御影玲王不以为意地说。“放心吧,家里安全得很。”
梁斋主低头看了一眼靠着御影玲王,似乎已经睡熟的护卫,不知怎的,嘴边突然冒出一句:也好。
“看起来就很……”话说一半,梁斋主也像是被什么堵了喉咙。
“你们两个突然是怎么了。”御影玲王抬起眼睛打量着桌上的人。“平时口才都挺好的。”
“这纯粹就是、就是……”梁斋主都有点结巴了。
“一条好狗?”御影玲王看着梁斋主欲言又止的口型,神情变得十分戏谑。
“啊……对对对,就像是您的忠犬!”虽然按照常理来说,对待一个下属不必多么客气,但考虑到自从进了宅邸,就见到这个来路不明的护卫和御影玲王多有亲近,梁斋主下意识委婉了说法。
御影玲王听完轻笑一声,他低头去,伸手拍拍凪诚士郎的脸。
“嗯……”凪诚士郎轻轻别开脸,一副不想被叫醒的样子。
“听见了吗,说你是我的忠犬。”御影玲王笑着对怀里的人说。
“……不是忠犬。”凪诚士郎懒洋洋地回答。
“哦?”御影玲王问得更加兴致盎然了。
“是搭档。”凪诚士郎说得理所当然。
此言一出,满堂皆是欢笑声,就连杨惠都被逗笑,在那边抚着袖子。
“所以,各位行老。”御影玲王却突然发话,打断了众人的笑声。“你们应该知道,我是为什么请你们来的吧。”
登时又满座哑然,沉默了一会儿,梁斋主首先起身,向御影玲王拜了拱手。
“会长对我有恩,我不敢隐瞒,陆老板的店是三天前被砸的,百味坊离我的珍宝斋有些距离,但也听到了些骚动,我听街坊有人在传,动手的是九衢会的人。”
御影玲王闻言,面色变得有些冷淡,他没有讲话。
袁一凡见状也急忙解释。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呀!百味坊前段时间才翻新过,我也跟着老陆去凑了热闹,谁知道,谁知道会被砸成那个样子!”
“还有一种可能……”杨惠默了默,低声细语地说。“陆老板有没有什么仇家……”
杨惠说出这话,再也没人敢接。
大家都小心翼翼地坐回牌桌上,等着御影玲王发话。
而后者垂下眼眸,若有所思的样子让厅内的氛围变得凝重起来。
“今天早上,陆老板来找我,求我为他主持公道。”御影玲王说。“我说,我当然会给你一个公道,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坐在这里了。”
在他说话的时候,桌上的人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随后移开了目光。
“最近商会里不太平,大家都有自己想说的话,想做的事,但我都觉得没有关系,毕竟人活着最重要的就是……不违背本心。”御影玲王说到这里,有些意味深长。
“您说得是!在商会没成立的时候,我们这些做生意的被地痞流氓骑在头上,任人欺凌,那段日子,我们一刻也不敢忘记。”梁斋主说得振振有词。“既然加入了商会,一切都听凭会长安排!”
“……我也是!要是有什么能帮得上的,会长就尽管吩咐吧!”袁一凡跟着帮腔。
“如果真的是九衢会的人动手,我知道该怎么做,你们要一五一十地告诉我,至于商会里的事情……大家都是做生意的人,我知道你们不会让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御影玲王低头看了一眼面前的牌,从牌河里拣出一张牌,放进自己的手牌里。“该和牌的时候就和牌,一心贪多只会给自己惹来麻烦。”
“……我们明白您的意思。”杨惠叹了口气。
“我要你们来,是要你们去通知商会里的其他人,今天我邀请了你们,觉得大家也很久没见了,后天我们就在议事堂见面吧。”
“是……”梁斋主顿了顿,又说。“就照您的意思办。”
话说完,三人便陆续离去,留下被拉开的桌椅,还有桌上凌乱的牌局。
御影玲王又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不知道是在想什么,而凪诚士郎睡在他怀里,嗅着他身上的气息,一种眷恋之情从心底毛茸茸地生长出来。
如此亲密地相互依偎,昨晚的事情难免浮上脑海,让人觉得不好意思。而自那之后,凪诚士郎就变得格外喜欢去闻御影玲王身上的味道。
若有似无的,带着点点体温的香气。或许从一开始,或许他一直都喜欢,但……能像现在这样真是太好。
“玲王……”凪诚士郎想图省事似的压低嗓音,黏黏糊糊地喊他。
“……我在呢。”御影玲王也回过头来,低头对他笑笑。
“有坏人吗?”凪诚士郎问。
“你是说……”御影玲王沉吟一句,忽然反应过来,神情也变得和缓。“你这家伙。”他轻声感慨。
“是谁?”
“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但是玲王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我家凪口气不小呢。”御影玲王露出一双好看的笑眼。
“真的哦,我会保护玲王。”凪诚士郎却抬起眼睛,说得很认真。
他说完想要起身,这动作让御影玲王不得不挺起腰来。
御影玲王只觉得腰间一滞,从侧腰到屁股都酸痛起来。
“嘶……”他不由得小声吸气,随后在心中自嘲。
“你这也算保护我?”御影玲王觉得这场景有点好笑,他揶揄地问。
“诶?”凪诚士郎望着他,眨眨眼睛,好像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的样子。
御影玲王送走外人,突然觉得身上酸痛难熬。陆老板一开始隐瞒了百味坊被砸的事情,今天又突然急匆匆找上门来,害得御影玲王起了一个大早,又临时召来梁、袁、杨三人,现在觉得自己真是自讨没趣。
“我说你啊……到底为什么突然那样。”御影玲王回想了一下,心想幸好没有从一开始就允许这家伙欺上来,一想到昨夜的画面,后知后觉感叹自己胆子真是不小,不由得嘴角抽了抽。
“那样是哪样……哦,玲王身体不舒服?”凪诚士郎这才显得有点紧张,从御影玲王的膝上起来。
“……因为太喜欢我了?虽然也不是不行。”御影玲王说到这里,又突然变得笑盈盈的。
什么……这句玩笑有点超过了,凪诚士郎被说得一愣,觉得对方很没自觉。
“好了,别瞎操心,走吧,我们吃好吃的去。”御影玲王笑着起身,把他从地上牵起来。
而路过杨惠的位子,御影玲王朝临走时被人推散落入桌堂,但依稀可以分辨的手牌。
果真是清一色。
雾港正如其名,一块沃土浮在海上,常年都是雨雾天气。
一条横亘其中的渡头河分割南北,经过多年混战,如今御影商会所在的北部已经彻底落入九衢会的掌控之中。
而南部的蛇目堂则占据着地盘,与九衢会水火不容,若不是考虑到两地居民生计,南北并不相通,部分重要的物资必须依靠商会的船只转送,恐怕渡头河上的运输早就被截断了。
以御影商会成员陆大庭的百味坊被砸为引子,主要在北部活动的商人们也开始人心惶惶,躁动不安,担心下一个会轮到自己,更加之早上出船的时候,就连挂着御影商会号旗的船商也因为没有按照蛇目堂的规矩缴纳货税,不被允许在南部登陆,两方对峙的局势可见一斑。
御影商会自成立以来,一直都是完全的中立状态,从来不介入到帮派的争斗中。
但新上任的年轻会长改变了这样的局势。在御影玲王之前,商会内成员大多以令牌来区别身份,从来没有过在船上张扬地挂着商会号旗的事情。
正如商会里所流传的那样,会长太过年轻,又张狂傲慢,若是惹怒了那些道上的人,恐怕会牵连众人。
考虑到近来风波迭起,作为看家护院的镖师,张镖头自然免不了要对下面的人耳提面命。
“都给我警醒着点,别被我逮住了!”张镖头背着手在那里训话,他说完看向站在角落,低着头瑟瑟发抖的小阿陈。
“还有你!”果不其然向人发难,张镖头一脸挑剔地盯着小阿陈,似乎下一秒就要冲着人的脸啐上一口。
“……是!”小阿陈就像踩中了地雷,浑身一个哆嗦。
百味坊被砸的事情传到御影玲王的耳朵里,张镖头跟着去了解情况的时候,得知在店铺被砸的现场,居然被发现落下了小阿陈的钱袋。
“最好别让我发现你和外面的人厮混……哼!吃里扒外的东西!”张镖头一向将忠义挂在嘴边,平生最恨叛徒,因此骂得极为不屑。
“不……”小阿陈下意识想要反驳,但是一抬头看见张镖头凶恶的神色,又急忙低下了头。“是……”他的声音细若蚊蚋。
“也别想在弟兄们面前乱扯你那些流言蜚语,乖乖闭上嘴,不然就滚出去!”张镖头说得毫不客气。
“是……呜……呜呜……”小阿陈被吓坏了,抖个不停。
“哭什么……!”张镖头见状更显得厌恶,他小声地又补了一句。“真不知道白月湾那些人怎么想的,要你这么个孬种。”
虽然小阿陈的事情落下话柄,但现在百味坊被砸的事情尚有疑点,张镖头骂得如此不留情面,队伍里有人看不下去,开始发出不耐烦的声音。
张镖头抬起眼睛,扫视了一圈众人,终于有所收敛。哼。他从鼻子里重重呼出一口气,这才傲视着离开校场。
“呜呜……呜呜呜……”小阿陈见张镖头离开,忍不住低下头,抹着眼泪哭起来。
其余人虽然觉得张镖头有些过分,但作为镖师,背叛主家乃是大忌,在真相没有大白之前,也都默不作声地渐渐散去。
凪诚士郎看着他哭得厉害,思来想去自己要告诉小阿陈轮值换班的事情,也就顺便从怀里找出手帕——是御影玲王给他那张,他看见帕子想起来是御影玲王给他放的,没舍得给,就犹豫了一下,他摸着后颈走到小阿陈面前。
“那个……轮值我替你去。”凪诚士郎希望小阿陈还记得他们商量过换班的事情。
“……呜、呜……什么?”小阿陈抬起头来,已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确实……这样的人怎么会在白月湾里?凪诚士郎虽然不是讨厌爱哭的人,但考虑到打手一天到晚都在做跟人起冲突的事情,也小小震惊了一下。
“之前你和那个人一起,我们换一下。”凪诚士郎一时间没有想起“那个人”的名字。
“……哦,哦,孙七是吗?”小阿陈明白过来,他用袖子擦了把眼泪,努力止住了泪水。
“嗯。就是明天吧?”
“对,从凌晨三点到第二天日落,一整天都是。”小阿陈说。
“知道了。”凪诚士郎说完就想转身离开。
“等……等一下。”小阿陈叫住凪诚士郎。“你为什么要替我去?”他问。
什么叫替你去?凪诚士郎有点没明白小阿陈的意思。但是也懒得多想,他只是想验证自己的直觉。
“不,是我自己想去。”凪诚士郎说得极为淡然,完全不顾小阿陈脸上有些感动和期待的神情。
“哦……哦,不过还是谢谢你。”小阿陈有些失落地垂下头。“我和孙七那家伙处不来。”
虽然和我没什么关系。对于不感兴趣的人,凪诚士郎很难有太多的同理心。
“嗯,那就这样。”凪诚士郎看了小阿陈一眼,就走开了。
然而,凪诚士郎却没有在本来定好的凌晨三点醒来,应该说一直到了第二天日上三竿,凪诚士郎都没能从床上起来。
就连以为他是在赖床的御影玲王都觉得奇怪,去他的房间里查看,叫了好几次也没有反应。
御影玲王巡视了外间的卧房,他注意到桌上用过的茶杯,拿起来一看,借着极微弱的珠光,看见了一丝极为缓慢,一点点沉淀在杯身上的漆色。
有人在凪诚士郎的茶水里面下了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