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第三章)自从渡船相遇之后,凪诚士郎便跟着御影玲王回到后者在北部的宅邸,而当晚他不知为何,什么都不关心,只觉得饿。
下船的时候,因为原本随侍御影玲王的仆役手受了伤,管家又不在,张镖头左右找不见人,心里窝火,就支使他去给御影玲王打伞。
旁人不解,但张镖头心里却很清楚,给自家老板打伞是个技术活,要寸步不离,又不可贸然接近——御影玲王不喜欢别人突然靠上来。
之前的仆役之所以能随侍左右,也是打伞打得好的缘故。
与其毛呲呲地凑上去讨得主人不快,倒不如把这个烫手山芋丢给这个来路不明的家伙。
张镖头把御影玲王的伞递给凪诚士郎的时候,煞有介事地嘱咐了一句不要让老板被淋,暗地里却有点等着看笑话的意思。
他看凪诚士郎做什么都心不在焉,甚至有点盼着这家伙把雨一注地溜到会长肩上……他想到这里,突然回过神来,连忙打了自己一个嘴巴振奋精神。
凪诚士郎低头看着藤紫色的伞面,莫名觉得和那个人很适合。哦……他下意识接过纸伞,心思有些神游天外。
御影玲王被推到地上,蹭破了手肘,旁人怕他溅到雨水,但他浑然不觉,披了外衣,仍潇洒地走在前头,临到要下船板,转身等人打伞,看见伞在凪诚士郎手里,稍微惊讶了下,但随后立刻喜上眉梢,“还不过来?”他笑着朝人勾了勾手。
既像被人用绳子轻轻拽了一下,又像被人从背后轻轻推了一下。凪诚士郎在感到疑惑的同时,已经向对方迈开脚步。他不记得自己以前是这么听话的人。
他撑开伞走到御影玲王身旁,后者显然已经习惯了被人伺候,对这服务没有半分局促,也不配合谁的步调,短暂地等待之后,就漫不经心地开始往前走。
大概是全凭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一开始还有些顾忌着不要贴得人太近,但这样一来,又很难及时跟上对方的步伐,凪诚士郎亦步亦趋跟在御影玲王身后,有些犯难,但更多是觉得麻烦。
如果玲王靠我近一些,或者干脆挽着我,明明会更轻松一些。心中自然而然浮现这样的念头,但也没有什么所谓,凪诚士郎很快就找到了那个平衡点,而就在这时,御影玲王却突然转过身来,脸上写满了疑惑。
“离我那么远什么?”御影玲王蹙着眉头,显得有些不满。“我又不会吃了你。”
“诶?”凪诚士郎被说得莫名其妙。
“过来点。”像是懒得跟他多说,御影玲王用了命令式的语气。
……哦。于是凪诚士郎朝他走近了一点。
“再过来点。”不知道是故作还是真心,御影玲王看起来已经有点不耐烦。
什么嘛。真难缠。凪诚士郎干脆往前走了一大步。
现在好了,他们仅隔咫尺,几乎贴在一起。
这样总该知道自己的意见很不合理了吧。凪诚士郎给他打着伞,面无表情地垂下眸子,他在等着御影玲王自己开口收回这个奇怪要求。
“这样不就轻松多了?”却没想到御影玲王却只是伸手去抚了抚他的肩膀,说得理所当然。
凪诚士郎身量比人略高一些,拿着伞恰好合适,他撑着伞,紧挨着御影玲王的身后走在雨中,甚至能感到些许对方的体温。
太近了……不过转念一想这样倒也好,不仅谁也不会淋雨,而且如果有什么突发情况,他甚至可以从背后直接揽着御影玲王的腰把人移走。
嘴上没有答应过御影玲王要加入商会,心里却已经开始盘算着要怎么把人保护起来。等凪诚士郎后知后觉发现这一点的时候,自己也觉得有点惊讶。
到了市肆,雨歇市寂,仍鲜少人烟。
然而见到御影玲王的车马,装饰华丽的酒楼立刻亮起灯盏,热情的老板娘从回笼觉里起来,招呼厨子和伙计,转瞬就是灯火通明。
好酒好菜一个接一个地上来,凪诚士郎都觉得好吃,御影玲王陪着吃了几筷子,大部分时候是在喂他。
御影玲王为人高傲,又养尊处优,表面上看不出来,照顾起人来却细致入微,不厌其烦。
说着又夹了一筷子菜来让凪诚士郎张嘴,吃完不忘替人擦掉沾在嘴角的酱汁,看得他身后的仆从不知道是该帮忙还是不该帮忙,想了想好像横竖是打扰了老板的兴致,犹豫来去不敢动作,不免有些汗颜。
而在凪诚士郎看来,对方这份宠爱多少有些一时兴起,起因不明。后来凪诚士郎才知道,那天他在渡船上对上的刺客名叫阿兴,居然是御影商会的第一杀手。
如果九衢会送来的人里有卧底,大概会趁着混乱去袭击御影玲王,那么就正好顺水推舟将人拿下。这就是阿兴的任务,可惜凪诚士郎反应更快,阿兴不得不继续扮演刺客破窗离去,实际上直到他们最终下了船,阿兴都还在船顶注视着他们的动向。
怪不得玲王会这么重视我。凪诚士郎其实也说不明白当时为什么会胜了阿兴,他只是觉得,即使那样的局面再来一次,他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所以被玲王选中,大概是无法避免的事情。凪诚士郎想起御影玲王说的,什么把你的才能交给我之类的话,他不太明白,又觉得哪里怪怪的。
但细想是很麻烦的事,跟在御影玲王身边他过得很好。他不再想了,稀里糊涂如此过了小半个月。
照例是一日午后。雾港的梅雨季昏长,后院的竹林中,青砖被雨水洗得淋漓透亮,伴随着滴答的雨声,几枝细竹在白墙上轻轻摇晃,流下窸窣碧影。
既有雨声,无心听琴。半亭之下,那张汉白玉琴桌上用瓷盘摆着的,除却精致的吃食,还有三两片飘落的竹叶。
因为遇到的第一天抱怨过肚子饿,之后他身边就总放着吃不完的点心。
昨日是形似半月,掺着桂花的广寒糕,前日是酸甜可口的山楂锅盔,前前日是软糯的桐叶千层糕,至于再前前日……凪诚士郎不记得了。
而今日摆在亭中的,是云酥楼新鲜出炉,已被人吃了大半的莲蓉荷花酥。
楠木珠帘被微风吹动,在闷热中带来一阵恰到好处的凉意。凪诚士郎借着这点荫蔽,斜倚在亭柱下的美人靠上打盹。
“快醒醒,诚士郎先生,诚士郎先生?”一个矮胖男子一边压低声音喊他,一边气喘吁吁地跑过游廊。
凪诚士郎听见这呼唤,但他迷迷糊糊没有醒,雨声温润,温度合宜,他低着头,深吸了口气,马上又要睡过去。
“诚士郎……凪先生!您听见了吗?快醒醒!”男子跑到他跟前,又不敢擅自去碰他,急得直跺脚。“……张镖头过来了,您快别睡了……”男子压低声音,说着还不忘转过头去看一眼游廊的转角处。
听到张镖头的名字,凪诚士郎终于懒洋洋地睁开眼睛。面前的人影晃出几个重影,他眨眨眼,终于看清来人是那日跟他一起加入商会的镖师小阿陈。
“我准备好了……”凪诚士郎嘴上这样说着,却还兀自伸着懒腰,他觉得好困,这样的天气实在是太好睡了。
“您快点吧……一会儿张镖头看见又该骂了。”也不怪小阿陈担心,同时入伙的人算作同届,全归张镖头一应管教,吃喝打骂全混同在一起,一人犯错,众人遭殃。
“哦……”凪诚士郎本来还想说什么,但是又觉得麻烦,就干脆什么都没说。他从坐凳上起来,心里还在想,可是。
玲王说过不许他骂人,尤其是骂我。凪诚士郎现在睡在御影玲王卧室外间的耳房里,对里屋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说是随从,形似近卫,如果御影玲王不点头,他一只蚊子也不会放进去,换句话来说,有时候外人想见御影玲王,居然还得看他脸色。
先是大半夜带着去催酒肆开门,进了门之后又是同吃同住又是送行头,御影宅内上下明眼人都看得出御影玲王对凪诚士郎别具青眼,宠爱有加,现在就连老管家见了他,也免不了恭恭敬敬称呼一句凪先生。
看在御影玲王的面子上,商会上下明面上都对凪诚士郎很尊重,只有位列众镖师之首的张镖头对此始终看不过眼,暗里跟镖师们数落凪诚士郎保护人笨手笨脚伤了东家,明里跟御影玲王痛诉不可以对新人太过放纵,更何况若是做主人的太过优待某人,他作为镖头也不好管教下面的人。
镖头说得合情合理,忠心耿耿,御影玲王虽然照旧偏袒不误,但对镖头管教凪诚士郎的事情,也不得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样久了,凪诚士郎在镖头那里受了委屈,但考虑到自己也回了嘴挑衅人不占理,一开始还很沉默,后来大概是被惯懒了,晚上见了御影玲王,忍不住要跟人抱怨两句。
而御影玲王让他睡在自己怀里,一只手捧着账本在灯火下读,另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揉着人的头发,有时凪诚士郎添油加醋,说得越可怜越受了欺负,御影玲王就觉得他那样子越可爱越是笑得厉害,后来有一次他没忍住,说凪诚士郎这样子像个嫁进门遇到恶婆婆的媳妇似的,这种没分寸的玩笑张口就来。
听他这么说,凪诚士郎默默从人怀里爬起来,脸上表情没什么变化,眼睛却不住地盯着御影玲王,似乎想从对方眼里看出一丝愧疚。
然而御影玲王看他这表情。你干什么!更是忍不住哈哈大笑。凪诚士郎看他笑得那么开心,看得入迷,心里一沉,气却是再也生不起来,他假装生气回了外间,御影玲王喊他的名字他也假装听不见,心想玲王真是坏,我也是有脾气的。
心里这么想着,装模作样侧卧在床上,却一直没有睡熟,等到了夜里,他听见轻轻的脚步声,知道是御影玲王做完了工作,后者轻手轻脚地来到他的床边,抚摸他的头发,有时御影玲王只是去熄灭外间的灯,或者去院子里透透气,有时御影玲王会坐在他的床边,静静地看他一会儿。
而这时,凪诚士郎心里总有种无法言说的安定感,虽然他和御影玲王半路遇见,也并不算相识太久,但他总觉得或许自己和御影玲王早就认识,只是彼此都不记得,而这里……这里是他的家。
在御影玲王抚摸他的时候,凪诚士郎会假装睡着,他觉得很舒服,身心都像一滴化入清水的淡墨,无限地柔和、疏散开来。
这些天来,他跟着御影玲王去外面办事,外面的人都对御影玲王又敬又怕,觉得他精明强势,不好招惹,但凪诚士郎却没有这种感觉,他反而觉得对方既脆弱,又温柔,就像这轻柔的抚摸一样。
早知道当保镖这么累,我还更愿意当玲王的媳妇呢。心里出现这样古怪的念头,凪诚士郎心想,一定是因为玲王很奇怪,所以我也跟着变得奇怪了。
他心里这样想,但他从来没有说。
每日下午,未时二刻,分明是人身上最倦懒的时分,张镖头偏挑这个时候来教他们练功。
“尤其是你。”张镖头只要这样一开场,凪诚士郎就知道他要说什么。
他说尤其是你,你能在保护会长的时候让会长摔破手肘,下次就不知道还能好心惹出多大的坏事!你给我听好了!不管是要添一道伤口还是被扎上一千个窟窿,即使都落在你身上也不准在会长身上!
诸如此类的话,张镖头说了很多,像是什么你这个笨蛋饭桶之类的粗话,凪诚士郎有心情就反驳,没心情就当是耳旁风,但唯有镖头说的,“宁愿这伤在你身上,也不要在会长身上”,这句话,他倒是很赞同。
除了嘴上说教,镖头当然也会借着训导的由头对新人们动手动脚,不过自从凪诚士郎还手之后,张镖头发现拿人没奈何,讨不到便宜反而让自己没面子,也就收敛了许多。
不过,虽然力不及人,但能坐上镖头这个位置,端的是兄弟们佩服,再加上张镖头经验丰富。
张镖头骂归骂,教起东西来倒是没有保留。李三、孙七、小阿陈等人,因为此前本就在白月湾一直当打手,大部分东西都晓得,但凪诚士郎半路出家,很多东西都是现学现卖的。
比如今天学的是怎么用袖箭,张镖头见其余三人都很熟练,就放他们去休息,端了张板凳过来,大摇大摆坐着,专门教凪诚士郎一个人。
“看着啊……主要是中指和无名指,像这样勾住了扳机,压满弹簧,最重要的是无声无息……”张镖头一面说,一面给凪诚士郎示范着。
哦……有阻力。凪诚士郎漫不经心听着,他戴好袖箭,拨动无名指,手腕用力,轻轻松松拉开簧板,一种蓄势待发的感觉让他觉得有点兴奋,注意力也变得很集中,恰巧林中传来一阵扑腾翅膀的声音。没有多做思考,只听“嗖”的一声,袖箭疾风般飞出。
张镖头正说着话,哪想到他会突然放箭,不免愣了一下,“臭小子你做什么……”正待要骂,但转头一看,只见一只白猫叼着一只斑鸠从墙头跃下,而那袖箭,竟然不偏不倚,刺在还被白猫衔嘴里的斑鸠上。
张镖头睁大眼睛,这下算是没话讲了。而就在这时,从游廊那头传来了慢悠悠的抚掌声。
御影玲王一边拍手叫好,一边从游廊那边信步走来。
“见过会长!”张镖头见了来人,立刻站起来抱拳行礼。
“你们练得好。”御影玲王笑着说。
“是……”张镖头只得答应着。
“怎么样,我的宝物很有天分吧?”御影玲王走到凪诚士郎跟前,说得十分引以为豪。
御影玲王伸出手,似乎是想去摸凪诚士郎的脸,而凪诚士郎察觉到这意思,也安静地低下头,方便御影玲王抚摸他。
阴云渐去,雨变得又绵又细,御影玲王抬起眼睛,笑眼弯弯地给他撩开几缕碎发。
而凪诚士郎垂着眼眸,看得眼也不眨。
然后御影玲王从怀里拿出一根什么东西,他抬起双手,替凪诚士郎戴在脖子上。
是一个颈环。绕过喉结,带来轻微的束缚感,对方这行动仿佛是在说:你是我的。
不管怎么说,凪诚士郎觉得在御影玲王身边,他现在过得绝对不算坏,他过得很好,就算说不上沉溺,也已经开始享受这已有的一切。
他并不天真,知道一切东西背后都自有条件。而如果拥有这一切的代价,是他必须戴上枷锁,那么戴上这枷锁也无妨。
凪诚士郎只是担心御影玲王拴得还不够紧。这样届时如果对方想要反悔,想必自己还是会不好受的。
说到底,玲王是很容易厌倦的人。凪诚士郎默不作声地观察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但御影玲王对人的想法无知无觉,给他戴上颈环之后,微微后退一步欣赏起来。
深黑的劲装外面套着一件盘扣短褂,左边的裤腿精心绣着暗金色的龙纹。御影玲王像是心血来潮一般,把他按照自己的喜好从头到脚地收拾起来。
“好乖。”御影玲王看起来对他这身装束十分满意。“好可爱。”他又感叹了一句,伸手去捏了下凪诚士郎的脸,又给他在脸上戴了一副在天光下,有着青蓝色反光的圆墨镜。
“哎呀,好适合。”御影玲王笑盈盈说着,“现在你看起来就跟我一样了。”
汉白玉的琴桌上,分明没有一张琴,但细雨拂过,却仍像是有什么不断在轻轻拨弄着。
“玲王就那么喜欢?”凪诚士郎随口问了一句,他注视着人的笑容,玛瑙灰的眸色变得越发深邃。
“是啊,凪呢,不喜欢吗?”对方若无其事,只是笑着反问的样子, 凪诚士郎总也捉摸不透。
好了,今天就练到这里。御影玲王转过身去跟张镖头打了个招呼。
然后他又转头看着凪,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跟人说。
“我要出门,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