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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巷明朝卖杏花

    loft@_子夜听雨_
    彰冬过激洁癖/曲同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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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巷明朝卖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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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19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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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彰冬
    akitoya

    【彰冬】One Last NightSummary :那时我没能抓住你的手,也没能告诉你我的心意,所以现在拉紧我的手吧。

    Attention :

    ○正文3w2+, he放心食用

    ○cp 为彰冬,其余皆为 cb 

    ○非典型前世今生,指没转世也没生(

    ○白恶魔东云彰人×血魔青柳冬弥,前期失忆后期包饺子

    ○形象在 ,彰人寒魔的能力同样from馒头女神的设定

    ○主要角色死亡/非常不专业的医学描写/微量血腥/OOC/濒死描写/小学生文笔/强硬的煽情

    ○写作时间跨度比较大,看完之后你可能只会感觉到莫名其妙

    ○BGM:《瞑目(closing one’s eyes)》—幸祜,从{7}开始搭配食用更佳

    以上都能接受的话请继续下滑吧,祝您用餐愉快~
    ↓↓↓

    {0}

    东云彰人捧着青柳冬弥的脸,轻轻地将挡住他半边脸的厚厚刘海撩开,指腹一次又一次地抚摸着那颗在长长睫毛的投影之下的、小巧的泪痣,顺带拭去了一滴眼泪。
    “你走的太急,我都没来得及回答你的话。”他的声音低沉中带着嘶哑。“我欠你一个回应。”
    “…什么?”青柳冬弥的声音依旧颤抖。
    东云彰人将青柳冬弥又往怀中搂了搂,侧头在他的脸颊落下一吻。
    青柳冬弥的身子一僵。接着他听见东云彰人在他的耳边轻声耳语,那声音明明就在耳边但又显着十分遥远,即便如此,青柳冬弥也能够听的清清楚楚:
    “我也爱你。”

    {1}

    眼前是一间看上去有些年头的砖瓦房,外面用削的尖尖的木桩围了一圈栅栏,栅栏上爬满了暗红色的蔷薇花——应该是棕绿色的茎环绕着木桩底部的土壤把盛开的花朵送到顶端,然后等待着暴风雨来临的时候雨点砸在花朵上、让木桩的尖端把她们引以为傲的花瓣贯穿,依附着的叶子发出不屑的抱怨后被砸入他们曾深爱着的土地——但就目前看来好像还没有下过那么大的雨,有点可惜。
    东云彰人看着手上拿着的那张画的十分抽象的简笔画,眯起眼睛再三确认了这间小屋就是自己要找的地方,有些无奈地咋舌。
    “不会走错了路吧…那个叫司的人画的这张地图真的靠谱吗?”
    看他那个信誓坦坦的样子绝对不像是在说谎,可越是自信就越无法让人相信——东云彰人是这样和神代类说的。紫发的恶魔听到东云彰人的困惑,脸上的笑意更盛。
    “司君和你要找的人关系很好,这一点我可以作证。”恶魔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细长的眼尾抹了一条红色的眼线看上去格外魅惑。“比起怀疑司君指路的准确性,我更好奇东云君怎么会无聊到想要打探一个未曾谋面的血魔的消息。”
    东云彰人回了神代类一个白眼。前辈的话看似讥讽,事实也的确如此。自从他以“恶魔”的身份存在的第一天开始,脑海里就一直存在着“青柳冬弥”这个名字,像是一台机器出厂的自带设置一样,无论他多么努力地试图抹去都无法做到,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剧烈的疼痛。
    那大概是他成为恶魔时被夺走的记忆,但留在他脑内的是一间空房、翻遍所有角落也无法拾起一丝一毫的回忆,每每寻求过去而无果时都令他无比烦躁,明明自己可以实现很多事情,可就是无法想起和“青柳冬弥”有关的任何内容。——简直是令魔心烦意乱。
    东云彰人恼火地握紧了拳头:那就亲自去找到他,然后问个明白——为什么你一直滞留在我的记忆里挥之不去?他转过身推开殿堂的门向着无际的黑夜扬长而去,只对着神代类留下一句带着不耐烦语气的话:与你无关。
    自己的这个后辈还是一如既往的脾气恶劣。神代类一边感叹一边走近未关上的大门,在把两扇沉重的铁门拉上之前望了一眼东云彰人离开的方向。那里早就没有了人影,只不过石板覆盖的地上还留有少许冰碴,冷风从门口嗖嗖地灌进来。
    “……希望你不要因为自身所携带的寒冷而伤害到你想要寻找的人。”神代类难得由衷地对着东云彰人走过的路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祝福似的话,然后双手一用力将大门紧紧关闭,金属与金属摩擦发出刺耳的“吱呀——”一声。
    神代类伸手抚摸雕刻着繁复纹路的门锁,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有把门栓拉上。也许这是他给即将踏上旅程的后辈留下的一条后路呢——他自己也不甚清楚。

    止步不前并非东云彰人的做事风格。既然已经按照地图走到了这里,那就没有不进去的道理。
    东云彰人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后向着那扇披着蔷薇的栅栏门走去。
    在远处看这扇门和其他的栅栏便很是不同,建造门的木材被砍成了薄厚适中的木板而不是圆柱形的木桩、而且木板上有很多道深深浅浅的划痕,看上去饱经风霜,让他想起了曾经在城市里看到过的九旬老人的脸。大朵的蔷薇钻出门板的缝隙,饱满的花瓣被窄小的门缝挤压,走近之后能看见花瓣根部的鲜红破损后变成黯淡深色的伤疤。
    东云彰人刚刚把手搭在门扇上,指尖突然传来一阵针扎似的痛。他下意识地想要把手缩回,一枝荆棘已经缠上了他的手腕,尖刺刺破银白色的布料、刺进他的皮肤。他能感觉到那些荆棘破坏了层层组织,而荆棘刺入的皮肤周围已经后知后觉般地渗出一圈暗红色的血珠。东云彰人试着把小臂往自己怀里拽了拽,但那些尖刺好像和血肉粘连在了一起,如刀刃一样锋利的侧沿割开脆弱的皮肉,本来细小的血痕被划成一道道血淋淋的口子、甚至能看到被包裹在层层肌肉组织下的骨头。
    只能暂时先别做出什么动作来思考该怎么应付好了…话说这些带着刺的家伙是从哪里来的?明明他离着这扇门很近,如果有着荆棘与蔷薇共同生长的话他不可能看不见——
    “那些荆棘都是我控制的,你没有注意到它们也很正常。”
    淡漠而低沉的少年声音,语气也是如同机器人一般不带丝毫感情。东云彰人循声望去,被来人的相貌惊了一下。
    对方有着超脱于他先前见过的所有人型生物的美丽:浅蓝深蓝相间的头发,冷白色的皮肤,微微上挑的眼尾,长而根根分明的睫毛随着眨眼轻轻地覆盖在下眼睑上,厚厚的刘海遮住了他一侧的脸,只看一眼便可引起人的无限遐想。。少年的眼睛很特别,虹膜是清澈的银灰色,眼白却是纯黑、黑曜石那样的纯黑。
    双色发…蓝色和深蓝色…的……?
    东云彰人又一次感到阵阵剧烈的头痛。他用那只还没有被荆棘束缚的手捂住头,为了不让自己呻吟出声而咬紧了牙关。站在他对面的血魔则是疑惑地歪了歪头,抱着双臂静静地看着面前的不速之客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双目紧闭似乎十分痛苦的样子。
    他突然觉得这一幕十分滑稽——明明是这个人先来莫名其妙地打扰自己,却因为看见自己的脸突然开始头痛、夸张到了这副样子。
    “你是…青柳冬弥,吗?”
    东云彰人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这几个字。他慢慢地把手从脑袋上移开,偏过头来再次对上那双灰色的眼睛。
    就在刚才他的脑海里模模糊糊地出现了一个人影,只是有些杂乱无章的色块、但他想不起这个人的相貌——绞尽脑汁也无法回忆起一丝一毫,就好像一只巨大的爪子在那间记忆的空房里横冲直撞,而他的思绪因为这段遥不可及的记忆而开始断片、脑袋像是要被那只爪子给撕裂一般无法忍受的疼痛。
    他已经从剧痛中恢复了神志,但是他并不打算现在就放松警惕。他有预感,他从被这些荆棘束缚住开始就在等待的时机——一个能够反客为主的时机,不久就能够到来了。
    “我觉得在我回答这个问题之前,你应该先介绍一下你自己。”双色发的血魔声音冷冷,那双银灰的眼睛依旧平淡如水看不出一丝波澜、在对上东云彰人青朽叶色的眸子那一刻居然短暂地失了神。
    他的目光落到了东云彰人手臂被刺穿的伤口上。伤口周围的血液正在像被吸入了漩涡一样慢慢地朝着尖刺与皮肤相接触的边缘移动,而明明深可见骨的伤口此刻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如同有一根无形的针在将被撕裂的皮肤重新缝在一起。
    “嘘——别说话,好好看着。”
    东云彰人冲着对方笑了笑,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
    “只是很简单的自愈而已,你不会连这都没见过吧。”
    简单?不、不对,从那些血液被吸入对方手臂上被划开的伤口开始他就觉得不对劲了。血魔皱起了眉,右手在空中虚划了几下张口低声说出几个生涩的音节,荆棘便像是听到了指挥般以极快的速度爬上东云彰人的手腕,深绿色的柔软根茎外部的尖刺末端划破了袖子。
    那根荆棘是冲着他的喉咙去的。
    东云彰人在荆棘的尖端触碰到自己脖颈的前一秒伸手将茎条用力握住,手掌被刺破时发出了“呲”的声响。
    紧接着,一层厚厚的冰晶顺着他抓着的地方往下蔓延开来,速度越来越快,如同冻雨落在上面即刻被凝结成了冰。东云彰人一点点地把被冻得结结实实的荆棘从自己的身前移开,再一次死死地盯着自己对面的这双灰色眼眸,眼神中隐隐约约能看见一丝怒火。
    “我不会死去。”他一字一句地说。
    一瞬间的狠戾马上烟消云散了,恶魔又换上了那张明亮到有些令人心慌的笑脸。“抱歉,忘记回答你的问题了。”
    “我是东云彰人,身份大概是恶魔吧。”他松开手,侧身偏过了被自己冻僵在空中的荆棘,然后像无事发生一样不慌不忙地继续解释。“来到这里是为了找回一段失去的记忆,而你有可能就是那个能帮助我的人。青柳冬弥…对吗?”
    “我很好奇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青柳冬弥面上的冷漠表情一如既往。眼前这个自称是恶魔的人准确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可是他对“东云彰人”毫无印象。“早就听说恶魔神通广大,但是连初次见面的人的名字都能知道,你们真的是很厉害了。”
    “谁知道呢。”东云彰人扯扯嘴角摆出了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只知道我记忆里的人是你,所以我只能找到你来解决问题。也许是天意吧。”
    “恶魔还会信仰天意?”青柳冬弥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不屑地嗤笑了一声,摇了摇头,转过身去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了门扇上的锁。“我搞不懂你们。不过如果只是进来聊聊的话,那还是可以的。”
    意外地很好说话啊。东云彰人想着,尽力不去把眼睛放在青柳冬弥那裸露着的白花花的后背上,跟着青柳冬弥走进了门。
    “正有此意。”

    {2}

    传说中的血魔都是孤零零地居住在一座造型奇特、有着高而黑的塔状屋顶的古堡里,以吸食人类血液为生的令人谈之色变的恐怖存在;恶魔则是会在深夜的城市街角与走投无路的弱者进行肮脏的交易,狞笑着吞噬灵魂,手上沾满了无数鲜血的“毒辣”的代名词。
    “我们自从以这个身份存在起就在被诸如此类的刻板印象打上标签。”青柳冬弥眉眼间流露出几分无奈之色。
    他和东云彰人面对面地坐在一张小木桌前,桌面上铺了一张黑色的桌布,上面由掺杂金丝的红线绣着鲜有人识的纹样。桌腿上的棱角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变得光滑。
    青柳冬弥拿起桌子上放置的一盏白色茶壶,一只手轻轻抵住壶盖、另一只手拎着把手将茶壶微微抬起,将一流暗棕色的液体倒入小巧的茶杯,空气中立刻溢满了浓厚的醇香。
    “我以为你这里面装的是血。”东云彰人皮笑肉不笑地接过了青柳冬弥递过来的茶杯,把杯沿靠近唇边抿了一口之后脸上的笑容立刻挂不住了,忍着味蕾上传来的阵阵苦涩把这口苦水咽了下去,又为难地把茶杯推的远远的。“…好苦。这是什么?”
    青柳冬弥没有马上回答东云彰人的问题,而是默默地将被东云彰人推开的茶杯又推回到了他面前。
    “这是咖啡,我还以为你听说过。”他又将指尖点在东云彰人刚才喝咖啡时嘴唇碰到的地方。
    “可惜你已经喝过一口了。我希望你能把它喝完,我没有和人间接接吻的癖好。”
    说完他低头用茶匙轻轻地搅动自己杯子里的咖啡,全然不顾东云彰人那边有些羞恼的表情。透明的泡沫随着液体被搅动产生的螺形水流散落在圈圈波澜的不同角落,随着他动作的慢慢停下又游到杯子的边缘,最后啪地破裂。
    “我以为你会放一点砂糖的——”东云彰人不甘心地把茶杯稍微用力地往桌子上一顿,杯中的液体晃了几晃却没有洒出来,只是在杯子内的瓷白上留下了一片淡棕色的水渍,很快就顺着杯壁重新滑落。
    对面的青柳冬弥只是抬眼看了一眼这边,便继续低下头喝自己的咖啡,面不改色甚至还带着几分享受。好胜心随着好奇心一起上升在东云彰人心头,他索性把茶杯放下,托着腮轻轻地摆动手指,被指甲尖撩到的发丝轻轻地抖动。
    “…你就这么讨厌喝甜的吗?”
    青柳冬弥微微点了点头,荡漾着波纹的水面映照出他的一只眼睛的碎影。
    “不如说,无法忍受苦涩的人才是真正的可悲,无论是口味还是现实。“
    这是激将法吗?不得不承认这种方法对东云彰人这种争强好胜的人还真是有用。他冷哼一声,抓过茶杯屏住呼吸喝了一大口,却因为喝的太急被呛到,只能偏过身子捂着嘴咳嗽起来。
    苦,只有苦,他甚至尝不到一点属于咖啡的那种厚重的香味,有的只是从食管一点点反上来的灼烧感和酸涩,但他还是倔强地咽了下去。
    这个样子真是太狼狈了。东云彰人用手背擦拭着嘴角,再次抬头看着青柳冬弥。他仍然是垂着眸一口一口地啜饮着杯子里的咖啡,没有说出一句嘲笑的话,也没有流露出一丝失望的表情。东云彰人看着那张阴郁而却俊美的脸,一时间居然有些失语,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果然还是无法忍受这份苦涩。

    那之后东云彰人几乎每天都会来到这间不起眼的小木屋前,那间木板做的破旧的门也总是上着锁,不过一般青柳冬弥总是过不了多久就会从屋子里走出,一言不发地拿着钥匙打开门,两个人一起走进青柳冬弥的住所,面对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不着边际的话。
    东云彰人打趣似地笑着问:“每次我一到这里你就出来给我开门,可万一门口站的是坏人怎么办?”
    “我能感受到你的气息。还有,我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病残。”青柳冬弥有些没好气地回复。
    东云彰人哑然失笑。青柳冬弥不会示弱,无论是对待自己亦或是对待他人,无论是面对强者亦或是对待平民。东云彰人总能够从那只如泉水般平静的眼睛里看到被压抑着的火焰,与他言谈举止间表现出的冷漠形成鲜明的两个极端。东云彰人并没有对此感到意外——虽然这个想法本身就很让他意外——他居然觉得青柳冬弥本该如此。
    眼神一直停滞在青柳冬弥脸上无法移开。直到青柳冬弥抬起头困惑地看着他,那样子仿佛就是在问“你还要从我脸上读出什么”。东云彰人后知后觉地愣住,然后尴尬地别过头,把住茶杯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
    茶杯里的饮品换成了牛奶。
    很莫名其妙的关心,东云彰人想。不过他不知道的是一丝笑容爬上了他的嘴角。
    他们聊天的地方逐渐不再是被放置在那个勉强能够称作是“客厅”的桌子,还有书房、后花园之类比较狭小的空间。
    有一次,青柳冬弥将东云彰人带进了他的卧室。
    一张简单的木板床铺着白色的被子和几层床垫,被子如他所料的叠得整整齐齐;正对着床的是一个占满整面墙的窗子,用着棕红色的布作为窗帘,此刻正将窗户挡的严严实实不留一丝缝隙。床头放着一个红木制的柜子,柜子上放着一个深蓝色的花瓶,和青柳冬弥的发色如出一辙。花瓶里面插着一朵被折下的蔷薇,大朵的花盘此刻却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鲜红的花瓣逐渐地变得黯淡无光,花瓣的边缘皱皱巴巴的像是一碰就会碎成渣。
    “如果不是带你来这里,我还没发现它已经枯萎了。”青柳冬弥说。他抽出腰间别着的短剑,深灰色的刀刃在手掌轻轻划了一下,柔软的皮肤立刻裂开了一道伤口,鲜血从伤口里淌了出来,描摹着他手掌的纹路像是在书写一串晦涩难懂的咒语。青柳冬弥将那只手合拢,似乎要把血液都攥在手里。
    他把攥紧着的手举到了花瓶上方,血液顺着握拳时肌肉挤压形成的缝隙滴落到那些颓然低头的蔷薇花瓣上,然后是叶子、花茎。那些褪色的部分像是被青柳冬弥的鲜血染上了颜色。当那些血液全部浸透这枝枯萎的蔷薇时,它又一次抬起了她那高贵的头颅。
    “你这花还喝血啊。”东云彰人哂笑着。
    青柳冬弥没有说什么,只是张开手掌,低着头凝视着那道伤口一点一点地愈合,只留下渗进他掌纹里面的血渍、在他的手上形成了暗红色的不规则图案。东云彰人看见之后莫名地感受到一阵强烈的心悸,心脏突然拔高的跳动速度震得他一阵眩晕。
    他想,他大概在哪里见过相似的场景,红色的血液喷溅在平面上然后缓缓流下,最后滩成一片。
    东云彰人最后带着青柳冬弥去洗了手。清澈的水流冲刷干涸的血渍。东云彰人难得细心地帮着青柳冬弥一点一点清洗,直至再也看不见一点红色。青柳冬弥说,我自己也不是不会洗啊。东云彰人笑着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青柳冬弥突然觉得,东云彰人笑的很勉强。

    {3}

    东云彰人面前摆着一只玻璃制的高脚杯,上面叠了一层粗线条的浮雕花纹。高脚杯里面装着深红且暗沉的液体,浑浊死板的像是一片无风吹过的湖面。他把高脚杯的杯沿放在唇边轻轻抿了一口,味蕾上传来一丝铁锈味的腥甜。
    是血。
    “以防彰人君忘记了我们恶魔也是会喝血的,这是奴仆奉上的最新鲜的人血哦。”
    看上去成熟而稳重的蓝发恶魔将酒瓶子的瓶盖轻轻拧上,转过头微笑着对上东云彰人正在死死盯着自己的眼。“当然是为了伪装才使用了酒瓶,那个倒霉的人类家里很有钱的样子。可惜的是里面的酒都被这个贪心的奴仆喝掉了,我已经好久没喝过人间的酒了呢。”
    “你知道我不愿意接触这些东西的,KAITOさん。”东云彰人的声音冷的像是能掉下冰碴,桌子下面的手握成了拳头,指甲嵌入掌心一点点地往外渗出暗红色的血丝,沾上了东云彰人的指尖,薄薄的指甲上出现了由内里到边缘逐渐变深的一圈红色,手背因为用力暴露出一条条淡青色的血管。
    “可不要这么说,这不是你应该忘记的事情。”KAITO脸上看似爽朗的笑容却让东云彰人感到一阵一阵的心悸。下一句话已经不用对方说出来他也能猜到。
    ——他很清楚自己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普通人类的灵魂不如纯种恶魔那样的强大,曾经他也是KAITO口中的奴仆,做的是帮着纯种恶魔打下手的工作,但凡怨气重一点的灵魂都能给他折磨个半死不活。
    可他本来就不是甘于匍匐于底层的性子,为了爬上更高的位置、拥有更强的实力,不知吞噬了多少人类的灵魂,饮下了多少人类的鲜血,才能走到和神代类他们同等的位置。
    所幸KAITO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东云彰人暗自地松了一口气。
    “不要那么紧张嘛,”他听见对方用轻松的语气继续说道。“我只是好奇你究竟从那个人身上找回了多少东西。”
    对啊——东云彰人想起来了。一开始他找到青柳冬弥实际上是为了找回自己失去的记忆,那他现在究竟找回了多少呢?他突然发现这个问题连他自己也很难解释清。
    “这个……别的暂且不提,在他眼中总是能看到一点亮光,和他本身给我的感觉还挺不一样的,但是我并不感到奇怪。也许这算是一些成果?”
    年长的恶魔并未马上做出回应,只是将高脚杯举起,轻轻晃动手腕看着杯子里的鲜血围绕着中心的一点迟钝地打起了旋,像是八音盒里笨拙地跳舞的塑料小人,而那深蓝色的双眸上此刻好像覆盖了一层暗红色的膜,眼神晦暗不明欲言又止着像是有无数的故事却无法诉说。
    “…彰人君,去人类的甜品店看看吧。买一份你最喜欢的松饼,再买一份栗子蛋糕。”这是KAITO最后给东云彰人的类似建议一样的话语。
    “……?”
    “剩下的就靠彰人君自己去寻找了哦。”恶魔脸上又恢复了轻佻的笑容,将酒杯放在桌子上便起身离开,走了几步突然在原地消失不见,只留下他身体化作蓝色电火花消失后还在眼前乱晃的光的虚影。东云彰人看着刚才KAITO拿着的高脚杯,杯子已经空了,杯底还留着一点点有些半透明的血红色。

    东云彰人最后还是听了KAITO的话。
    现在他站在一家挂着暖黄色招牌的甜品屋里面,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电子荧屏上切换着画面的菜单。上面的甜品不知道加了多少层滤镜,暖色调又叠加了多少次,看上去色泽鲜艳的像是图画。
    东云彰人伫立了许久,最后在店员有些异样的眼神中按照之前被提醒的那些,点了一份招牌松饼和一块栗子蛋糕。鬼使神差地,他点了一杯相对于冰美式来说不会那么苦的卡布奇诺,然后拿了两袋砂糖。
    店家的上菜速度很快。东云彰人把装着松饼的盘子推到一边,先拿起叉子切了一口份的栗子蛋糕。带着些坚果香味的蛋糕搭配着一小团的动物奶油,甜味适中,口味很是令人喜欢。东云彰人又用叉子切了一口,蛋糕缺口上的一些细小气孔被压缩又慢慢地回弹到原状。
    “……不是很甜,但是又有着蛋糕的松软口感,真的很美味呢。”
    是谁?东云彰人听到了有人说话。他猛地抬起头,坐在自己对面的是一个有着深浅蓝色相间的年轻男孩,正用纸巾擦去自己嘴角蹭上的一点奶油,望向自己的眼神中是满满的盛不住的笑意。
    他听见这个温柔的声音呼唤自己的名字。
    “谢谢你,彰人。我很喜欢。”
    是青柳冬弥。但是又和自己见过的不一样,他从来没看见过青柳冬弥会带着这样温暖而柔和的笑容和人说话。
    东云彰人张了张口,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甚至说不清自己现在的表情是在吃惊还是在哭笑不得。对面的幻影仍然在冲着自己笑。黑色的兜帽压着东云彰人的刘海让他有些看不清对方的相貌,在他把手搭在帽檐上想要摘掉兜帽仔细看看的时候,那个人影突然之间就像被风吹散了一样,在他的眼前消失了。他曾拿起的纸巾正好好地叠成一落,放置在东云彰人对面座位的桌子上,看不出一点被动过的迹象。
    “……搞什么啊。”
    刚才那个,是他的回忆吗?回忆中看见的青柳冬弥和他现在认识的人完全不一样。东云彰人无缘无故地觉得喉咙有些干渴,顺手拿过卡布奇诺喝了一口。但他忘记了要放砂糖。卡布奇诺的味道是有些醇香的淡淡苦味混杂着奶香,并非是他不能接受的程度。咖啡上的拉花被他刚才喝下去的一下子变了形状,东云彰人也没说什么,撕开了一袋砂糖一边倒入杯子一边用茶匙轻轻搅拌,咖啡上层绵密的奶沫贴在了茶匙的根部。
    ——然后他又看见了。和刚才看见的同一个人影,坐在他的身边,动作轻缓地搅拌着杯子中的咖啡,只不过摆在人影面前的咖啡是颜色更深,也要更苦一点的冰美式。
    他转过头来看着自己。这下东云彰人能看清一点了,上挑的眼角,长长的睫毛,还有眼角那颗虽然不大但很明显的泪痣,脸上朦朦胧胧的是愉悦的笑容,温暖的像是要把他融化。
    “彰人。”人影第二次轻声叫着他的名字。
    “嗯,我在。”声音不受控制地就这么从张合的唇中流出。东云彰人发现自己在笑,撑着自己一侧的头,目光偏向那个本应是空无一物的地方。
    人影好像还在说什么,但是他听不见了,因为它又消失了——这次是像雾一样,一点点地消散在空气中,最后只剩下他独自一人面对着咖啡馆的挡风玻璃,光滑平静的镜面照出他愣怔的模样。
    有什么从他的眼角滑落,顺着脸颊滴嗒一声掉入浅咖色的泡沫里。柔软的泡沫被砸出了一个小坑,又以极快的速度重新紧密地贴合在一起。
    “……啊。”
    东云彰人被湿润的触感惊醒,手指抚上之后才发现那是眼泪划过的痕迹。他哭了。可他为什么要哭?他本应该是没有太多感情的,但心中这份酸楚和无法言表的悲伤却难以忽视。他急忙拿着纸巾拭去脸上的水痕。
    东云彰人有些庆幸没有人望向这边。他深呼吸,起身去了洗手间。冰冷的自来水被他拍在自己的脸上。这个方法似乎很有用,他的心情平静了不少。镜子里看见的自己的眼角因为刚刚哭过还在泛红,靠近脸边的几缕鬓发被水珠打湿贴在脸上,湿漉漉的令人心烦。
    心中的那份苦涩依旧没有完全散去,东云彰人费了好大劲才忍住没有一拳砸在墙上。他实在是不愿意让别人看到自己这副狼狈的样子。即使不会有人在意,他依然沉默着站在那面镜子前,等待着、直到内心中那片苦痛的浪潮渐渐平息,他才转身离开。
    令他有些惊讶和安心的是,没有人在这段时间内进来打扰他。这大概是并非巧合的幸运吧,他想。
    东云彰人叫了服务员过来帮他打包没吃完的甜品。可怜的小女孩被东云彰人阴沉的表情吓得不轻,慌慌张张地把栗子蛋糕和松饼装进精致小巧的纸质打包盒里,一不小心让奶油蹭到了打包盒。东云彰人没有理会还在一旁不停地鞠躬道歉的服务员,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甜品店。

    “亏着你还会想着我不爱吃特别甜的东西。”青柳冬弥叉起一小口蛋糕放进嘴里细细品味。“但是吃这种东西不会让我产生饱腹感的,你不知道吗。”
    “你又不是不能吃,是你让我别惦记什么刻板印象的。”东云彰人没好气地回复,猛塞了一口夹着厚厚奶油的松饼,再次说话的时候有点模糊不清。“…你不讨厌它不就行了。”
    青柳冬弥轻轻点了点头,那片银灰色的湖泊不易察觉地泛起了一丝涟漪,却被东云彰人敏锐地捕捉到。他刚要张口询问,青柳冬弥却抢先开了口,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你还是像以前一样,喜欢吃松饼啊。”
    “哈?我可从来没和你提过,你是怎么知道的?”东云彰人困惑道。但是随即他发现青柳冬弥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你…怎么了吗。”
    青柳冬弥没有回应,只是微微睁大了眼睛,捂住了自己的嘴,接着又把手拿下来,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心。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一些什么,脑海里一片空白。
    “……”
    “…是啊。”他喃喃地说。“我是怎么知道的呢。”
    那双眼中充斥着的迷茫和不解,东云彰人曾经见过的。在咖啡厅的镜子中看见的自己,也是这样的眼神。
    空气中的温度似乎降至了冰点。最终还是东云彰人率先打破了沉默。
    “……蛋糕,还没吃完哦?”他指了指只被青柳冬弥吃下一小部分的蛋糕。“浪费了就不好了。”
    青柳冬弥恍若初醒般地抬头,有些悲戚的表情只持续了一瞬,便又恢复了日常的那种冷漠的态度。
    他对着东云彰人点了点头,又举起叉子。叉子尖端压住蛋糕的时候青柳冬弥的动作明显顿了一下。他闭了眼,然后再次睁开,手腕微微用力又切下一块蛋糕,金属触碰到硬纸板时发出弱弱的一声闷响。

    第二天东云彰人再来的时候,青柳冬弥发现他的手中正在摆弄着什么。等到他凑近想要看时,东云彰人便把手里的东西递到他眼前。青柳冬弥这下子看清了。
    那是一朵冰做的蔷薇花。虽然无论是花瓣的形状还是自然弯曲的状态都像一朵真正的花一样,但是再仔细看一点就会看到冰制品独特而死板的几何形切面。花瓣透明的没有颜色,触碰上去就是顺着指尖传来的冰冷。十分精致了,可惜只有一朵花,下面的花萼、根茎之类的完全没有。他又看到东云彰人另一只手里捧着两片叶子形状的冰晶。
    “我还没有做好呢,看你这么好奇就先剧个透吧。”东云彰人说,语气却十分缓和,像是怕震碎了这朵手心里的花。“在我今天离开这里之前就能完成,可以把它和你的那朵花放在一起。”
    “为什么它没有颜色?”青柳冬弥困惑地歪着头。
    东云彰人思考了一会,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可能是因为和你比较像吧。”
    东云彰人总觉得,青柳冬弥是一朵由寒冰冻结而成的花苞,鲜艳的红色放在他的身上显得有些太过庸俗,不如透明色来的清亮而不染淤泥,却又紧紧地封闭自己不向外界展开自己的内里。
    可他又想到了曾无数次在青柳冬弥眼底看到的那微弱却永不熄灭的火焰。——万一他早已盛开,只是在一个无人的角落默默地、孤零零地忍受着山风吹着自己,连自己究竟有多艳丽都不知道。
    这太残忍了。美丽的花总要有人来欣赏、来采撷、来沉醉于祂的芬芳。
    东云彰人把最后一片萼片贴上花朵的根部,弯曲的弧度和饱满的花瓣完全贴合,锯齿状的边缘自然地弯曲。他又将两根手指放在底部的中心,轻轻地像是捏住了什么、把手往下方移去,一根花茎连接着花萼便生长而出,也是水晶一般的透亮。
    青柳冬弥静静地看着东云彰人,对方那副专心致志的样子好像孩童在认真地研究新到手的玩具,太幼稚了,好无聊。
    ……为什么会感到无聊?他以前过的日子明明比现在要无趣的多。
    青柳冬弥索性双手交叠托着下巴,望着东云彰人的双手,开启了今天他们坐下来之后的第一次对话。
    “花,不会碎吗?”“我不让它碎,它就不会。”
    “冰,不会化吗?”“不会,因为到现在还没有能让我的冰融化的火呢。”
    如果有的话也一定是你自己,但是东云彰人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
    他的指尖停留在花茎一侧长出的冰刺上,月光照映着透明的冰晶散发出柔和的光,透过无色的表面能够看到内部的如同碎片一样的折射面,因为光而变得雪白的不规则的平面、连同像是有人细心勾画过的蓝灰色的边缘线,投射在墙面上的光似乎是流水打破的波光粼粼一样无规则地荡漾着。
    东云彰人轻轻动了动手指,指腹划过那扁平而又锐利的刺,留下一道淡淡的红痕。
    那支冰凌生长而成的蔷薇最后被放在了青柳冬弥床头的花瓶里,连同另一支鲜血般红艳的蔷薇一同在寂寞与清冷中绽放。

    {4}

    东云彰人开始更加频繁地前往人类居住的城市,但不是为了交易,而是为了寻找他和青柳冬弥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他去了一个公园。春天的风吹的树叶沙沙作响。他看见阳光洒在绿叶的间隙投下的光与影,石板铺成的路,与一条有些老旧的长椅,偶尔掠过天空的鸟儿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叫。东云彰人站在一颗老树的树荫下,看到过他曾经拉着青柳冬弥在这里进行暂时的休息。他去到旁边的自动售卖机给青柳冬弥买了一罐黑咖啡,轻轻一抛,青柳冬弥便很默契地伸手接住。
    他去了一个写字楼,听他们说这里原来是一所高中。下班时年轻的白领们从伸缩门里走出来三三两两急匆匆说着话的样子,或者是几个人凑在一起约着要去哪里吃晚饭的样子,其实和高中生放学时没什么两样。那栋被覆盖上玻璃的大楼在他眼里突然变了样子,变成了一座红褐色的教学楼。东云彰人看见自己——曾经是人类的自己,搭着青柳冬弥的肩膀,后者的脸上带着温和而有些含蓄的笑容,两个人一同离开了学校。
    他去了一家商场。人们都说这个商场历史很久,甚至据传言道它已经在这个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繁华了几百年,而这栋无声的、隐忍的建筑每天总是按时拆下锁头,大厅里的旋转门也开始被陆陆续续进来的人推动。门店的牌匾不知道更换了多少次,好在这里依旧存在。他应该是和青柳冬弥来过这里的,青柳冬弥会指着商品架子上的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好奇地问着他,而他会耐心地一个一个解答。
    ……
    东云彰人去了很多地方。他突然发现那些回忆不再使他感到十分的痛苦,而是很自然地在他眼前放映,如同古早的电影胶卷,一帧帧地展开、讲述,将记忆的拼图一片片地拼好、完整。那些回忆大多带着青柳冬弥的笑容,幅度不大但却足够使人明白他现在的心情。和青柳冬弥在一起的记忆总能让他感到有些满足的愉悦和不知由来的安心感。
    可是这让他心中的困惑更深了。青柳冬弥和他究竟是什么关系?从记忆中看起来好像是很要好的朋友,但这份心中的温暖与悸动又绝对不仅是朋友能够带给他的。
    “……这不还是一点进展都没有吗。”
    东云彰人有些恼火地自言自语。再次推开恶魔居所的大门后,里面是不出所料的空无一人,只有偶尔刮过的几阵寒风带过丝丝缕缕的呜咽,一如从他心中扩散着冻结的悲凉。
    他随手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此刻没有什么人会和他再提起什么,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将眼神随便定在某处发呆,手指有意无意地敲击起桌子发出声响。
    过了一会,东云彰人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是青柳冬弥的习惯。惊愕之余,他的目光又瞟向了窗外:无数的水滴织成一张细密的雨帘,从混杂着暗灰色云朵的黑漆漆的夜空垂下。
    ——下雨了啊。

    青柳冬弥被雨声从梦中惊醒。窗户依然紧闭着,但从窗缝透进来的因暴雨而带来的凉意和潮湿还是让他感到一些不自在。他撑着虚弱的身体从床上勉强坐起来,一转头就看到放在床头的花瓶,深红的花朵正和东云彰人送给他的冰蔷薇一同鲜艳地绽放。
    ……啊啊,对了。他刚才做了一个梦——大概是一个好梦吧?至少这个梦没有让他在醒来之后还要惊恐地瞪着眼睛呼吸好一阵子之后才能缓过来——有一个人无时无刻都陪在他身边。青柳冬弥闭上眼睛努力回忆了一下。梦中的那个人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影子,但他依稀能辨认出来,是东云彰人。
    青柳冬弥从来没有说过的是,他总是在尽力地避免回忆起自己的过去。从他再一次以血魔的身份睁开眼睛,到能够长时间不喝血也可以保持正常状态的这些不可计数的日子里,有着一段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回忆起的记忆。虽然说不愿意回忆起来吧……
    青柳冬弥微微颔首,伸出右手,攥紧的拳头慢慢地张开,即使他清楚他的手心空无一物。
    ——还是会控制不住地回忆起来啊。

    刚刚变成血魔的时候,青柳冬弥无时无刻不会感到饥饿。他讨厌那样被进食欲望支配的自己。隐秘在黯淡无光的街角,望向巷口来来往往的行人和灯红酒绿的街道,青柳冬弥咽了咽口水。
    好饿,好饿。医院里的血袋已经无法满足他的需求,继续咬破那些带着怪异味道的塑料袋只会让他更加忍不住想要喝到新鲜的血液。明明是随便扯过一个人的衣领把他的血液吸干就可以缓解的事情,但青柳冬弥做不到,内心深处最原始的善良让他无法实施这种像是暴行的做法。
    然而他终究没能扛得住本能的驱使。理智近乎崩坏的情况下他记不太清什么,只知道伸手抓过一个人类时那个可怜的人还在拼命挣扎,却被他用胳膊一下子锁了喉。獠牙刺破皮肤之后鲜血立刻涌出,那些本应该是腥咸的液体到了他的味蕾上传导出的却是香甜。
    此刻,这个人就像是沙漠中的一滩清水,而青柳冬弥就是徒步行走了好久的饥渴的旅人,贪婪地掠夺,直至水源干涸——
    随着饥饿的感觉逐渐减轻,青柳冬弥的理智也跟着恢复了不少。视线再次对焦,看到瘫软在自己脚下的、由于失血过多已经惨白皱缩的皮肤,还有因为惊恐和不甘依旧目眦欲裂的表情,人类的手还保持着抓住青柳冬弥手腕的动作,手指已经开始僵硬,他甚至能看到指甲上磨损的痕迹。
    人类凄惨的死相实在是过于骇人。血液的香甜还荡漾在他的唇边。青柳冬弥如同雕塑一样立在原地,过了好一会才弄清楚现在的情况。一阵头晕目眩,愧疚感和反胃感如同海啸将他淹没。青柳冬弥腿一软,瘫坐在地上捂着嘴开始干呕,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那个时候他看到的一切都是模糊的,被光照到的地方有着红色和蓝色的边缘,没有光的地方就像是被狠狠涂抹看不清模样。
    “…对不起,呜……对不起……”
    青柳冬弥跪在那个被自己吸干血的人面前,一遍又一遍地说着道歉的话语,额头几乎要贴到地面,蓝色的发丝染上了灰尘。他匍匐在地,哭至喉咙沙哑,只有小声的呜咽。直到青柳冬弥捕捉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他才如梦初醒般慌慌张张地起身向着巷子深处跑去。
    第二天,血魔袭击人类的传言言在这座城市里开始疯狂散播。夜晚准时在大屏幕上播放的新闻,女主播读到昨晚有人死去的信息时脸色铁青,但还是特意加重了“疑似”这两个字,似乎是在用这种不确定的词汇让自己和大家的恐慌情绪都略能得到安抚。
    没有谁知道,就在这条新闻播放时,青柳冬弥在一栋楼的背阴面又咬断了一个人的脖子。
    直到怀里的那个人没了生息,青柳冬弥才猛地撒开手,退后几步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
    只要吸更多的人类的血就可以变强了,那样的话就不需要时时刻刻都捕捉人类来当做自己的食物了。
    明明是多么愚蠢的悖论,但是对于在那个时候已经丧失大半思考能力的青柳冬弥来说,这句话几乎成为了唯一的精神寄托。獠牙刺破第三个人的脖颈时青柳冬弥的手仍然在发颤,另一只手死死捂着人类的嘴不让他发出声音。低声说了一句“对不起”之后,开始今天的进食,直至彻底吸干。下一天仍是如此,再下一天也还是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躲避人类的搜查这件事对于青柳冬弥来说易如反掌,但他却躲不过那段时间内心自责的诘问。
    ——不知过了多久,几个月,亦或是不可计数的年?青柳冬弥已经记不清了。有一天当他再次说出“对不起”的时候,突然愣住了,有些困惑地向自己发问:我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
    对弱者那最基础的怜悯感是会随着自己实力的强大而削减的吗?大概吧。青柳冬弥发现,慢慢地,他居然不会对这些被自己杀死的人感到愧疚,有的只是愈发无法被停止的满足感。他逐渐不再需要每天都用人类的血液满足自己,进食的样子大概也不会那么粗鲁了。
    他会轻轻地合上死不瞑目的人类的双眼,再用这个人的外套将他的脸蒙住。脖子上只剩下两个圆形的血洞,伤口周围看不到一点多余的血液,毕竟青柳冬弥不愿意浪费每一点血液。
    他慢慢站起身,用指腹抹去嘴唇上沾到的血液,探出舌尖轻轻舔掉。此刻看向尸体的眼神再无歉意与悲悯,他知道自己对于这种事本就不应该也已经没有任何的反应。

    但是第一次捕食留下的心悸还是固执地不愿意离去。青柳冬弥伸手抓住自己胸口处的衣物,闭上眼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房间里静的可怕,甚至能听见晚风吹起窗帘在滑道上咯唥咯唥的细小声响。
    他又想起来自己刚刚做的那个梦。青柳冬弥拖动双腿转到了床边,轻轻地没有把床单带起一丝褶皱,伸出微微颤抖着的手将那朵冰蔷薇拨到一边,用指尖抵住另一朵蔷薇。
    他在心里盘算着时间,再过一天10个小时32分钟,这朵花就会开始新一轮的枯萎期。在那之前,需要给这朵花及时补充血液。可青柳冬弥现在自身都难保。他静静地望着自己指尖所触及的花蕊,黯然神伤。
    说起来他是怎么想起来要养花的?
    那天他刚刚去医院偷了整整一大袋的血袋以备不时之需,正打算推开庭院的门时,突然发现离门最近的一个木桩钉入土壤的地方长出了一朵橙红色的蔷薇,太阳般明亮温暖的颜色让他愣怔了一瞬。
    青柳冬弥在脑海里搜集了一下自己迄今为止所见过的蔷薇,都没有像这朵花这样耀眼的颜色。看到这朵花,他内心最柔软的某处好像被触动了一般,居然有些移不开脚步。
    青柳冬弥最终决定摘下这朵花。刚刚将这朵花拔下时,茎杆上的尖刺划破了他的手掌。青柳冬弥发出一声轻呼,可是他发现自伤口流出的血液迅速地被吸收,本应该被折断了茎的蔷薇却长得更为茂盛,甚至从茎杆一侧的一个小小切口上长出了一颗新芽。
    原来是要靠鲜血供养的花吗?之前还真是从来没见过,青柳冬弥冲着这朵花眨了眨眼睛。他将这朵花插进了之前从人类的中古店那里买到的深蓝色花瓶里,时不时地就会将自己的血淋上去,以保持这朵花的鲜活。
    ——没错,一开始这朵花确实是橙红色的,为什么现在的颜色比那个时候深多了也暗多了呢。
    总而言之,不能再这么等下去了。现在他得出去一趟,或者是抓一个不幸的人类把他的血喝光,或者是换一家医院拉走整整一抽屉的血袋。青柳冬弥这么想着,收回了那只放在花上的手,双手撑着床准备起身离开卧室。
    就在这时,身后的空间突然扭曲了一下,一阵令人不寒而栗的寒意顺着他的皮肤迅速渗透进入指尖神经传达到到大脑皮层。
    “……!”
    他的背后有人。
    青柳冬弥听见布料被挤压又慢回弹的沙沙作响,熟悉而又具有压迫感的气息从后面几乎要将他裹挟,那声轻笑一如既往的轻佻不屑。就算是因为饥饿而再怎么迟钝,此刻也应该明白了。一只手从身后伸出来,长而尖的指甲温柔地划过他的喉咙,最后停在了他正想要召唤荆棘的手上。
    血魔猛地睁大了双眼。

    {5}

    东云彰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青柳冬弥的身后。
    他伸出拇指和食指,轻轻捏住了对方的手腕,迫使其微微上抬贴到自己的脸上。恶魔的体温冰冷的不像话,即使是非人之躯触碰到这刺骨的恶寒也会下意识地躲避。青柳冬弥本能地想要撤回手,却被东云彰人敏锐地察觉到,随即长而尖的指甲刺破了自己手腕的皮肤,暗红色的血液立刻渗了出来,在伤口处汇聚成一颗豆大的血珠再顺着手臂滑落。
    换作平常的青柳冬弥几乎不会把这点小伤放在眼里,他的自愈能力很强,伤口很快就会愈合。
    可现在不一样。他看着从伤口不断涌出的、自己的血液,身体居然无端地燥热起来,喉咙干渴的像是要冒烟,而东云彰人仍然把指甲抵在那个还在冒血的裂缝上,甚至坏心思地向下施力又摁了几下。细小的伤口肉眼可见地又扩大了一点,鲜血不断地从小口涌出,在淡色的手套上留下一道又一道深红的印迹。
    东云彰人满意地听着青柳冬弥的呼吸逐渐加重,到最后变成压抑着的低吼。青柳冬弥发了狠地甩着自己的手臂,想要由此迫使东云彰人松手,但越是挣扎,恶魔越是抓得更紧,宛如毒蜘蛛吐出蛛丝结成的蛛网,而他就是那被困在中央还在做着无谓反抗的猎物。
    “只要是血就能把你吸引到这种程度啊,即使那是你的血、根本无法缓解你的饥渴?”
    东云彰人笑着调侃,眼睛眯起了一条缝,可是声音却冷冰冰地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而青柳冬弥在这样的刺激之中身体已经起了变化,他的头微微向后仰,微张的嘴能看到无法被唇遮住的尖齿,瞳孔猛地收缩成一条针般细的缝,原本银灰色的虹膜正一点一点染上猩红,脖颈处皮肤下的血管暴起、流淌于其间的暗色血液在惨白的皮肤上显得尤为突出,好似一条条扭曲的细蛇想要挣扎突破那几层脆弱组织的束缚。
    “…放开我,继续这样对你没有好处。”青柳冬弥的声音带着隐忍的怒气。“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有没有好处不是你说了算的。”东云彰人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把青柳冬弥的手又往自己脸上贴了贴,“放不放开你则是我的自由。”
    “……”
    青柳冬弥的胸口因为大幅度的呼吸而剧烈地起伏着。东云彰人看到这一幕,眉头不禁蹙了起来。眼前的景象化成了闪着诡异色彩的雪花,又颤颤巍巍地拼凑成一个笼罩着雾气的灰暗画面。像是在人类病房里一样的场景,浅蓝色的墙壁,雪白色的床单,和病床上瘫坐着的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的男孩。朦胧中看见的那个人也有着深蓝浅蓝相间的双色发,正在痛苦地捂着胸口拼命地想要吸入空气。
    他看见男孩的身影和被自己禁锢在怀中的血魔逐渐重合。
    东云彰人闭上了眼睛。
    他听见模糊的哭声和另一个人说话的声音,带着濒死的气息奄奄。病房窗口有温和的风吹进来,吹动了被拉到一边的窗帘。窗外也许有一棵大树,树上也许有一只鸟,因为有清脆的鸟鸣。说话的声音逐渐淹没在一片噪音里。
    东云彰人在那片迷雾中看到的最后景象,是窗帘停止了晃动,那只鸟儿也从树枝上飞走。

    “有破绽。”青柳冬弥冷笑道。
    东云彰人猛地从回忆中醒过神来,发现青柳冬弥正偏过头死死地盯着自己,已经染上血色的深渊底下盛满残忍。
    拽着青柳冬弥手腕的那只手被用力地甩开。东云彰人来不及做出下一步反应,便被青柳冬弥抓住肩膀摁倒在床上。即使有了床垫的缓冲,整个人被扑倒时还是会有一瞬间的眩晕。东云彰人下意识地闭眼,待到再次睁开眼时,青柳冬弥已经将他脖子上的颈带扯到了一边。
    “明知道我现在是这种状态还要过来冒险。”青柳冬弥舔了舔嘴唇,眼睛危险地眯起。“我是不是还得多谢你给我提供了一份送上门的食物啊。”
    颈侧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尖锐的獠牙刺破皮肤渗出一片猩红。东云彰人吃痛地倒吸一口凉气,手指插入青柳冬弥的发缝间想要将他推开。脖颈的伤口处流出的血液被舔舐干净,留下一片湿润。青柳冬弥貌似很满足,一时间整个屋子里只剩下了细微的吞咽声。
    东云彰人有那么一刻的失神,疼痛也随着消失了一瞬。回忆中那个死在自己眼前的人此刻正扑在自己身上,掠夺他那本就不复存在的生命。
    可他又莫名地感到满足。那大概并非是血魔在捕食时使用的幻术,而是发自他内心的、荒谬,可笑的满足,是脑内某处对自己能够帮上青柳冬弥的满足。
    很奇怪。老实说,从见到青柳冬弥的那一刻就很奇怪了。作为恶魔,他本不应该有任何感情,那只会成为他做事的绊脚石,可此刻已经沉眠了无数年的各种情感又再一次不合时宜地出现。
    他越发好奇这一切的原因,也是时候该有个结尾了。这张记忆的拼图是时候应该被拼好了。

    “喝够了就给我起来。”
    青柳冬弥到底是饿得不轻,就算是身为恶魔的东云彰人在大量流失了这么多的血液之后也难免眼前发花。他再次将手插入青柳冬弥的发丝间,微微用力迫使身上的血魔从自己脖颈处抬起头。青柳冬弥明显是刚刚吃饱喝足的样子,双眼有些迷离,嘴角没来得及咽下的的血顺着下巴糊了一片。
    东云彰人叹息,伸出手指帮着他擦去那些血污。指尖无意间蹭到了血魔的唇瓣,透着凉意和液体的湿滑。
    这个动作未免太过于暧昧,两个人都这么想。青柳冬弥在被碰到嘴唇的那一瞬便抓住东云彰人的手将它甩到一边。
    “请你有点边界感,东云先生。”青柳冬弥似笑非笑地盯着东云彰人。
    “彼此彼此,刚才不知道是谁在我脖子边上吃的那么开心。”东云彰人毫不客气地回怼。“青柳先生不打算给我一点回报吗?”
    “要不是你先逼我,我也不至于喝你的血。”
    “结果不还是你把我吸了?”东云彰人从床上坐起,看着那双眼中的血红逐渐褪色成银灰。“我也不提什么过分的要求。人类那边最近要过一个叫万圣节的节日,你有兴趣和我去玩玩吗?”
    “鬼过鬼节算什么,你不觉得幼稚?”
    东云彰人没说什么,只是向青柳冬弥伸出了手。青柳冬弥冷冷地迎着东云彰人的目光,手一会攥成拳一会又松开。他发现自己拒绝不了这张带着轻浮的笑容的脸。最终,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将手轻轻地搭在东云彰人伸出的手上。
    “……仅此一次。”

    东云彰人曾在无数次困惑之后主动去试着找过一次KAITO。总是带着玩味的笑容的前辈将双手交叠在一起,托着下巴歪头盯着他。
    “难得彰人君会主动来找我。”年长的恶魔声音带着滋啦滋啦的电流声和失真的卡顿,即使脸上绽放着笑容却无法从声音里听出一点笑意。“你距离真相只差最后一步了,为什么暂停了呢?”
    “如果知道怎么继续的话,我也不会来找您。”东云彰人有些苦恼地扶额。“我到现在都没弄懂为什么我会对我们两个在一起的每一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
    “——也就是不知道你们两个从前到底是什么关系。”KAITO点出了东云彰人的疑惑。“真苦了彰人君走了这么多地方还没想起来呢,你大概落下了一个最重要的地方吧。”
    “最重要的地方…?”东云彰人的眉头几乎拧成了一个疙瘩。
    “彰人君总是喜欢自己一个人呢,完全不愿意去人多的地方看看。”KAITO的表情看上去很惋惜,即便所谓的“惋惜的表情”只是他理解的眉毛下垂,眼睛向下看,嘴角微微抿起。
    东云彰人沉默了。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面前洁白的桌布,似乎想要从那张一尘不染里找出一粒灰尘。KAITO看着东云彰人纠结的样子,做出了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
    “想太多了会钻牛角尖,人类都这么说。”KAITO轻声说着。“所以先别想了,今天我得到了一支有些好玩的笔哦。”
    他从桌边拿起一根羽毛笔。东云彰人看清了,那支笔的笔杆是中空透明的,能够比较清晰地看到笔油剩余的量,而此刻笔油已经快被用光了。
    比起好奇这支笔的来历,他倒是惊讶于KAITO是怎么弄到这玩意的。当今的人类社会已经发展到很少会有人用笔去记录事物了,用这种看似复古形状的笔的人类更是少之又少。东云彰人转念一想便稍微理解了一些,KAITO毕竟是纯粹的恶魔,他接触人类的事物太少,对这玩意感到新奇也是可以理解的事。
    “彰人君,你看哦——”KAITO把这根笔调转过来,笔杆内剩余的笔油顺着内壁流到了笔的末端;他又以极快的速度将笔反转回去,原本积在末端的笔油居然稳稳地停在了上面,没有反流回去。
    东云彰人皱着眉——虽然他一直皱着眉头,现在这种苦恼的表情更明显了——看着KAITO的动作。
    “居然停在上面不动了~?不过这个时候,只要轻轻地敲一下——”
    KAITO用指甲轻轻地敲了一下笔杆,聚积在笔杆末端的笔油立刻流了下来,直到笔杆重新变得透明,而笔油安静地汇在下面和笔尖联通的位置。
    “——这样就可以继续写字啦!”
    ……莫名其妙。东云彰人不禁再次感叹自家上司的幼稚爱好,自己居然真的认认真真地看了他玩闹的全过程。但是他的脑海中突然有如闪电穿过一般明亮。他突然联想到了自己和青柳冬弥就是那悬挂在笔杆末端的笔油,看似遥远,其实只需一击就可以达到他想要的结局。
    “…谢谢您,KAITOさん!”东云彰人猛地站起,转身向门外走去。
    “记得请我吃冰激凌——”身后是KAITO认真地开着玩笑的声音,又或许他不是在开玩笑。
    只需要一击……东云彰人握紧了拳头。既然如此,那么和青柳冬弥去一次他之前从未探查过的地方就好了吧?

    {6}

    “…人类,真的是吵闹的要死。”
    青柳冬弥面色极为不悦地抱怨道。东云彰人带着他穿过一条条灯红酒绿的街道,涩谷背后的阴暗地带传来醉鬼口齿不清的谩骂和有人被殴打传来的惨叫。
    涩谷的万圣节啊。
    即使可以在光源下行走,那些带着炫目高饱和色彩的灯光依旧让青柳冬弥感到厌恶。东云彰人贴心地给他穿了一件黑色斗篷,美其名曰“怕你着凉”,其实两个人都心知肚明人类的这些小病根本奈何不了他们。
    越是向前人流就越是密集,青柳冬弥几乎是被东云彰人硬生生拽到人群里的,看上去他比东云彰人还抗拒人多的地方。于是,空闲的另一只手抓住了兜帽的帽遮,黑色的布料几乎遮住了小半的视线。
    他们的目的地是一个露天的舞台,在穿过几条街之后的末尾。路过的水泥墙有意无意地露出了几块砖头,上面用喷漆画着形状夸张的英文字母和爆炸一样的涂鸦。在他们到达这里之前,已经有不少人聚集在这里,交头接耳地嘀咕着什么,无数的低语混合起来就是巨大的噪音。
    “……live?”
    青柳冬弥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总感觉在哪里听见过,不,他一定听见过,而且无数次听见过。脑海里有一根弦被狠狠地牵动了一下,又是一瞬的刺痛。
    他刚要开口说些什么,舞台上方用来照明的灯突然熄灭,人们的说话声逐渐淡了下去。“啪”的一下,舞台正中央的大灯突然点亮,带着一点暖黄色的光。东云彰人默默地拉着青柳冬弥站到了人群的外侧,靠着墙壁的一个角落。
    两个年轻人从舞台的两侧走上来,手里拿着麦克风。他们在舞台上站定的那一刻,台下爆发出热烈的欢呼。
    “感谢大家今天来到live的现场!”清澈的少年声音,带着由音响传达出来带着滋啦滋啦的电流失真。“今天是我们的万圣节专场live,请大家好好享受哦!”
    那个少年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向台下的观众们招呼着。另一个看上去稍微有一点内向的男生也举起了麦克风,声音相比起来要内向的多,但却足够坚定。
    “…那么,请听今夜我们为大家带来的第一首歌。”

    随着歌声一同带给的青柳冬弥的,是尖锐的头痛,以及耳边的嗡鸣。本就近在咫尺的那些片段连同被压制在大脑最深处的回忆一同涌入脑海,让他突然有一种溺水的感觉。
    下雨了。
    眼前的景象一阵模糊一阵清晰,最后被水波纹覆盖,灯光啊人影啊全都化作圆形的光晕,细小却密集的雨滴织就了一张透明的幕布,唯有身边的触感是能够清楚地感知到的。
    那是东云彰人把他拥入了怀里。
    眼眶终究没有盛的住他的泪水。青柳冬弥抓着东云彰人肩头的衣服,把头埋在他的肩头,大脑混混沌沌地带着一种久别重逢的情愫。

    是啊,那个时候——

    {7}

    青柳冬弥生病了。
    东云彰人看着line上青柳冬弥发来的简短的信息,白色的聊天背景和从晓山瑞希那里学来的表示“抱歉”的颜文字。
    “感冒变重了,这段时间可能没法训练了<(_ _)>”
    东云彰人思考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给青柳冬弥打过去了一个电话。忙音三声过后,电话被接通,自己搭档的声音通过听筒严重的失真声传过来,即便如此也能听出来对方的声音明显沙哑了不少。
    “冬弥,还好吗?”东云彰人关切地问着。“之前你有说你在吃药,难道不对症?”
    “确实有在坚持吃…”电话那边传来青柳冬弥闷闷的声音,说几个字就要轻咳一声。“不过最近发高烧的次数变多了…抱歉彰人,欠下的练习我之后会加倍补上的。”
    “那些都不重要吧,把你的身体放在第一位啊。”东云彰人苦恼似的挠了挠头。“你家里有人吗,我记得之前你说最近你家里没人来着,需要我过去帮你忙吗?”
    “我可以照顾好自己的…咳咳。”青柳冬弥的声音带着气音,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出口就开始剧烈地咳嗽。听筒里隐隐约约传来勺子和陶瓷碰撞的声音,大概是青柳冬弥在用药匙搅动着杯子里的药液。
    …怎么可能安心的下啊。东云彰人轻轻叹了口气,挂断电话之后心情愈发变得不安。经历了长达半分钟的思考后,东云彰人从自己房间里的沙发上站了起来,抓起挂在门口的外套出了门。

    敲开对方家的门时,青柳冬弥明显地惊了一下,然后手忙脚乱地拿出放在门边的一个口罩戴上,然后又给东云彰人摆好了拖鞋。空气中有一股很浓的药味,餐桌上还能看到两个空的玻璃杯。外卖的袋子被重新封好放在了餐桌一旁的垃圾桶旁边,大概是青柳冬弥吃完饭后准备在傍晚下楼扔掉的。
    “…都说了彰人不用来照顾我的……”青柳冬弥的声音隔着口罩显得闷闷的,东云彰人哑然失笑,伸手揉了几下青柳冬弥的头,柔软的发丝在指缝间被无意识地夹起又轻轻滑落。“自己的搭档生病了,还是一个人在家,我怎么可能放心呢。这几天我给你做点饭吧,等到晚上吃完饭我再走。”
    青柳冬弥抓着睡衣的衣角,点了点头,然后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一样,回身给东云彰人拿了一个口罩,通过青柳冬弥的眼神能够明白,那是“彰人也要做好防范不然被我传染了就不好了”的意思。
    “啊…真是的,你这家伙。”自己都变成这样了还在关心别人吗,东云彰人不禁感叹,他的搭档一直是这样。自打他们相识之日起,无论是初期的冷淡还是高中那次的争吵,直至今日的合拍,青柳冬弥无不是在用这种温柔对待着他。
    ——啊啊,他又在回忆从前了,不知为何耳廓泛起一丝烫意。东云彰人别过头去接过青柳冬弥递过来的口罩,撕开包装袋之后把口罩扯开甩了甩,然后才戴到了脸上。
    “口罩折叠的缝隙会有极微小的塑料碎屑,如果被吸入的话人体是无法消化的。”东云彰人这样向青柳冬弥解释他曾经在网上看到过的科普。“所以冬弥下次戴口罩的时候也要这么做。”
    青柳冬弥乖乖地点了点头。东云彰人微微眯起眼睛表示自己在微笑,然后转过身走向青柳冬弥家的厨房,准备打开冰箱看看有什么自己能做的。
    他自知自己厨艺并不算得上精湛,也做不出来什么美味的饭菜,但至少比一日三餐都是外卖要好。
    “话先说在前面,我做的饭菜可没有外卖做的好吃,你别嫌弃啊。”东云彰人的声音里带着笑意。青柳冬弥则是一本正经(从眼神里也能看出来)地想要说什么,结果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咳嗽把话给堵了回去。东云彰人赶忙过来帮他拍着背,又给他倒了一杯水让他喝下去。水的温度温热,应该是之前青柳冬弥已经晾温的开水。
    东云彰人格外珍惜能够和青柳冬弥这样相处的时间。他在厨房做饭,青柳冬弥在自己的房间里窝在床上盖着被子。
    冰箱里的蔬菜还够他做几样普通的家常菜,当然也有胡萝卜,不过他没有拿。等到他去喊青柳冬弥吃饭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搭档正一边贴着退热贴一边操作着鼠标调整新曲的track,按键的声音是嗒嗒的清脆。还是在想着live的事啊…东云彰人苦笑着摇了摇头,蹑手蹑脚地走到青柳冬弥的身边然后突然把盖在他头上的被子拿掉。
    “啊!…彰人?”青柳冬弥被吓了一跳,回过头才发现是东云彰人拽着自己被子的一角——很贴心地,还保持着大半条被子都披在自己身上的状态。“…不要开这种玩笑啦。”
    “抱歉抱歉,只是看着你做曲子太认真了,怕是我不提醒你的话就忘记吃饭了吧?生病了就好好休息啊。”东云彰人已经不知道今天是第多少次伸手揉乱青柳冬弥的头发了,本来蒙着被子就让圆乎乎的脑袋上蹦起了几根杂毛,现在他这么胡乱地一揉,他甚至有一点看到了自己的乱发的错觉。
    平常在学校仪表整洁到让人觉得古板的青柳冬弥现在被自己欺负成这样,还用一种毫无威慑力的嗔怒眼神看着自己,实在是太可爱了。
    青柳冬弥有些不情愿地把笔记本电脑合上,顶着晕乎乎的脑袋和东云彰人一起去餐厅吃饭。
    “因为感冒过不了多久就会好的,我不想耽误大家的进度。”小口嚼着饭菜的青柳冬弥认真地说。因为感冒导致青柳冬弥食欲不佳最初只吃了大半碗饭,但是在东云彰人的软磨硬泡下还是把剩下的一些吃完了。
    东云彰人托着腮看着青柳冬弥吃饭的样子,想到对方是在吃自己做的饭菜,还吃的如此津津有味,口罩下的嘴角不禁又一次上扬。
    什么啊,像是同居的恋人一样,他一瞬间有着这样的错觉,即使“恋人”这个词是他的私心。
    站在门口拎着青柳冬弥中午时吃的外卖包装,而病号本人正撑着病怏怏的身体挥着手向他告别,东云彰人又一次被那双微微眯起来的细长眼眸吸引,愣了一下然后匆忙说了声再见然后离开,直到扔完垃圾之后才想起来自己戴着口罩,青柳冬弥看不到自己脸红的样子。

    如果真的只是感冒就好了。
    如果真的只是几天即能痊愈就好了。

    意外发生在那天下午,青柳冬弥正在为自己的症状没有一点改善而懊恼,东云彰人则在一边摁着手机咨询着附近的医院,打算明天再带他去检查一次。
    “又要麻烦彰人了…”青柳冬弥的眼里满是歉意。东云彰人摆了摆手示意青柳冬弥不要在意,他的心思集中在手机屏幕上一个个带着星标的医院名称。完全挑不过来!他的身体素质很好所以也不常去医院,事到如今只能看着评论界面的好评差评来判断。
    “其实去…咳咳!…去之前那个医院也可以的,离我们这里比较近…诶,彰人,你找到医院了吗?”青柳冬弥的脸因为发烧而有些泛红,他看见东云彰人将手机放在耳边后起身向客厅走去。
    “嗯,是啊,等我预约一下明天的挂号。…喂,您好?……”
    青柳冬弥看着东云彰人离开的背影,心头涌起一阵莫名的落寞,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通话并没有持续很久,没到一分钟,东云彰人就挂了电话,脸上带着一丝放松的表情。“预订好了,明天早上我就带你去,记得早点起床哦。”
    好在他抢到了那位专家的号位,虽然有点早但怎么样也是能够给青柳冬弥做一个详细一点的检查了。东云彰人稍微放心了一点,转身去厨房准备青柳冬弥的午饭。
    时机很巧,至少从这次来说是的。东云彰人回想到这里时会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
    那时他把刚刚切好的菜丝放进了盘子里,正打算去拿调料瓶时,突然听见了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倒在了地上。
    声音分明是从青柳冬弥的卧室传来的。东云彰人几乎是立刻就转过身就跑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然后。
    青柳冬弥正倒在地上痛苦地抽搐着,口罩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的手指正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弯曲,连带着床上的被子也掉了大半在地上。
    “冬弥?!”
    东云彰人跑过去想要扶起青柳冬弥,却发现他此刻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他掏出自己的手机试图拨打急救电话,而自己的手颤抖到输入号码都十分困难。好不容易拨通了电话,他几乎是机械地按照医护人员的指示去做,摘下青柳冬弥脸上的口罩让他的头偏向一侧,尽力地将他的身体从蜷缩的姿态摆平,再解开青柳冬弥睡衣的领口。
    “……请你们快点过来…求你们了。”
    不是“拜托了”,而是“求你们了”。
    东云彰人说话的声音在发抖。青柳夫妇接到电话之后说他们会进最快速度赶回来,东云彰人听见青柳春道在挂断电话和助手提着要求的声音。
    他站在检查室的门外,门内是正在运转的机器和依旧没有意识的青柳冬弥。东云彰人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额角的乱发已经被汗水打湿。手机上的搜索记录已经被各种症状及其病因占满,白石杏和小豆沢心羽则是坐在医院走廊的座椅上,不时看一眼检查室的门,又彼此对视一眼,紧张地用手抓着衣角直至把布料捏皱。
    门开了。几个医生推着青柳冬弥从检查室里出来,目光看着的是走廊尽头的电梯。东云彰人赶紧过去询问:“冬弥的状况…怎么样?”
    “得做详尽一点的检查才能得出结论。”医生简短地回复道,一旁的一个护士看了他一眼,眼神中带着同情,然后就和其他人一起小跑着向医用电梯过去。
    电梯的门关上了。一旁按钮电子屏上的红色数字跳动着从1到5,最后闪动了两下。
    东云彰人有一瞬间觉得,那是在暗示着某个人生命的倒计时。

    “马上办理住院手续,病人情况不太乐观。”医生皱着眉说。东云彰人看着青柳冬弥被推进一间病房,呼吸面罩啊血压仪啊之类的医疗仪器被一样一样地放在他身上。他抓住离他最近的一位医生的袖子,语气几乎是在哀求。“他究竟怎么了?不是普通的感冒吗?”
    “这是一开始对他的诊断吗?那就错了。”医生抬眼瞟了东云彰人一眼。“他患的并不是感冒。这种病和感冒症状确实很相似,但是如果感染面积大了 情况就会变得很糟糕。而且……”医生看着病房里还在忙着布置器械的护士,重重地叹了口气。“我想他服用的药物也有加重病情的可能。你的朋友最近服用的都有什么药物?”
    “啊?这个……”东云彰人拼命地回想自己给青柳冬弥准备药物时的各种药片药丸,然后不禁挠头——这些药物的名字都很复杂,对于他这种不爱学习的人更是难以记清。正因如此,他把青柳冬弥需要服用的药物都拍了下来。东云彰人打开相册,调出了那张照片,递给了医生。“我拍了照片…请您过目一下。”
    医生双指在屏幕上拨动放大照片,又滑动屏幕挨个看了一下各个药物的名称。“…那可能就是这种药物。这种药物不对症,用来治疗你朋友得的这种病反而可能会堵塞呼吸道造成呼吸困难,还有可能加重感染。你朋友现在肺部感染的面积很大,而且恶化程度较快。……无论如何,我们会尽全力救治他,也希望你们可以多多配合。”医生说完这些话,转身离开了,留下东云彰人一个人愣愣地站在原地,如同一座雕像。而他身后的白石杏和小豆沢心羽惊恐地对视着。
    “彰,彰人…那是什么意思,他是说……”
    “……青柳君…很有可能再也…不能…,不能………”
    小豆沢心羽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乎到了微不可闻的地步。东云彰人猛地转过头来,脸色煞白,眼睛瞪的能看到他眼底的血丝。
    “……不可能的。”
    “诶……?”
    “我说,”东云彰人提高了声音,“不可能的!医生已经说了会尽全力治疗冬弥,他一定不会有事…”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太大了,声音又一次低了下去,尽力平稳自己的呼吸。
    “抱歉…我太激动了。我们还是相信医生吧。”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东云彰人自己都无法确定是不是真的,而此刻病床上的自己的搭档还没有醒来。他看着心电仪器电子屏幕上不规律波动的曲线,那些杂乱无章的折线正如东云彰人现在乱成一团的心情。东云彰人选择别过头去,不再看它。

    然而上天好像并没有想让奇迹发生的意思。青柳夫妇火急火燎地赶到医院时,医生一边正看着X光片一边在纸上写着什么。没过几天,医生就开始限制探视时间。他们每天只能在一个固定的时间去病房里和青柳冬弥说说话,几乎是很短的一段时间过去,护士就来催促着他们离开。
    有一次是东云彰人一个人进去看他。他轻手轻脚地推开病床的门时,青柳冬弥正翻着他放在床头的几本小说,那是他拜托天马司探视时带给冬弥的。之后青柳夫妇进来的时候,青柳春道意外地没有反对,只是提醒他注意休息。
    那个时候青柳冬弥的状态还算不错,精力也还算充足,但是由于病重脸已经没有多少血色。
    “彰人。”青柳冬弥笑着和他打招呼。东云彰人却笑不出来,只能勉强扯了扯嘴角,示意自己确实在笑。他又忘了自己带着口罩,青柳冬弥看不到自己的表情。
    “……冬弥。”他轻唤自己搭档的名字作为回应,后者把书页插上书签后合上书放在病床床头的柜子上。东云彰人拉了一把椅子坐在床边,开始给他讲这几个星期以来他们参加的一次live获得了多大的呼声——是青柳冬弥强烈要求的,他希望就算自己生病了也不要拖累同伴们追逐世界舞台的脚步。
    他给他讲舞台上的灯光是多么闪耀,这次灯光师特意为他加了蓝色的灯光,就好像他还在和大家一起站在舞台上一样。他又在讲当自己替他唱着属于他的part时,台下有多少人都举起了蓝色的荧光棒——那是青柳冬弥的代表色。
    青柳冬弥只是静静地听着,静静地微笑着,那汪银灰色的水潭又一次泛起了波澜。即使在遭受病痛的时候那双眼睛也依旧清澈,东云彰人实在是爱到心里发疼。
    他自己又何尝不在担心意外真的会发生呢?医生尽力地控制着青柳冬弥的病况,然而只是延缓了他病情恶化的速度,而东云彰人只能眼睁睁看着青柳冬弥一天比一天地消瘦下去,脸色也是一天比一天苍白,几乎说几个字就要又咳又喘一阵子。他的食欲下降了,即使他清楚自己应该多吃一点饭,但恢复到以前的饭量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从前轻轻松松就能喝完的一碗粥现在只能勉强吃完半碗。
    青柳冬弥说,他的嗓子好痛,每次吞咽都像是有千根针在扎他。东云彰人只能心疼地看着他,给他准备的暖水壶一般很快就会被喝光,而喝水的时候青柳冬弥同样需要承受喉咙针扎似的痛苦。那本来动听优雅的嗓音现在如同被砂纸磨过一样粗糙沙哑,说话的时候如果不仔细听连辨认出内容都稍显困难。
    好在青柳冬弥心态还算积极,每次都会笑着送东云彰人离开,这次也不例外。
    “彰人,要等着我啊。”青柳冬弥像那段时间每天傍晚送东云彰人离开时一样挥着手,脸上隔着呼吸面罩可以看到温柔的笑容。东云彰人还想再多说些什么,却被护士催促着推离了门外。病房门和里侧病床的距离太远,他没能看清青柳冬弥眼角滑落的那滴眼泪。
    东云彰人几乎是踏出病房的时候就开始思念青柳冬弥了,迫不及待地想要下一次探视的机会快点来,但又不忍心看着他一点点憔悴,而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东云彰人答应了要等着青柳冬弥,但最后,他还是没能等得到他。

    有线耳机插入了mp3的接口,东云彰人现在听的是他和青柳冬弥第一次坐在公园长椅上肩并肩听着的纯音乐。不是什么古典乐,也不是什么摇滚乐,只是一首普普通通的歌,他们那时就像现在这样坐着,只是一边的耳机戴在青柳冬弥的耳朵上。这时,手机突然振动了一下,line上发来一条信息。
    “彰人,帮我。”
    简短的四个字。是青柳冬弥。
    东云彰人立刻起身向青柳冬弥的病房跑过去,护士汗颜着劝说不要跑的太快会惊动别的患者的话语消散在身边掠过的疾速的风中。
    消毒水的味道依旧刺鼻。东云彰人气喘吁吁地推开门,青柳冬弥正靠在病床的枕头上费力地呼吸着,心电图的曲线一次比一次波动幅度大。呼吸面罩上的水雾凝结成了一个个水珠往下滴,在被染成雾白色的塑料上流下一道道水痕,手机被放在床头柜上,屏幕停留在和自己的聊天界面。
    青柳冬弥的脸色惨白的像一张纸。当他转过头来看着东云彰人再次与他对视时,那双眼已经因为病痛而聚不了焦。
    东云彰人俯身在病床边抓住那只伸过来的手时,冰凉的温度激了他一跳。青柳冬弥努力地睁着眼睛,吃力地吐出几个字。
    “彰人…我、咳呃……我好难受……”
    “我现在给你呼叫医生。”东云彰人尽力压制着声音的颤抖,帮青柳冬弥按下了床头的呼叫铃。不远处护士站的座机铃响了一遍又一遍却无人接听,病房外的走廊一阵阵杂乱的脚步声仍未停止,却没有一次是朝着青柳冬弥所在的病房。
    在他想要给青柳春道打电话告知冬弥现在状况很不好时,却看见青柳冬弥轻轻地摇了摇头。
    “父亲…还有母亲,他们都很…咳咳!都很忙……等下医生就可以…就可以治好……”
    “陪我一会……”
    东云彰人于是放下了手机,紧紧地抓着青柳冬弥的手。沉默了几秒钟,青柳冬弥努力地撑起身子,已经涣散的灰色瞳孔直直地看着东云彰人,从眼里流下来两行泪水,打湿了戴在他脸上的面罩的松紧带。
    “彰人,我好痛…”青柳冬弥每说一句话都要剧烈地咳嗽几声,费力地揉着喉咙,粗重的喘息声混杂着呼吸机运转的呼呼声吵得令人心烦,东云彰人看着青柳冬弥这副模样心里一阵刺痛,同时焦急着医生怎么还不过来。就是这么一会的功夫,青柳冬弥的身子已经瘫软,双眼挣扎着瞪的很大像是努力想要看见自己所想记住的一切。
    “我、我还想…还想唱、咳咳……唱歌…和、你们…一…起……”“代替我、去看看……吧,求…你…咳咳!呃……”
    青柳冬弥再次猛烈地咳嗽起来,手徒劳地捂住脸上的呼吸面罩。他突然肩膀一抖开始干呕,透明的塑料上被喷上了一小块暗红色的血液。
    “彰人、彰人…求求你,求…你,咳……”
    东云彰人的心已经随着青柳冬弥咳出的那口血碎了一地。他手足无措地试着把青柳冬弥的身体往自己这边挪了挪,至少让青柳冬弥的头能靠到被竖在床头的枕头。
    “我答应你,冬弥…我答应你…你别说话了,医生马上就来……”
    青柳冬弥没有回答,只是仰起头看着东云彰人,胸口剧烈地起伏但却无法吸入足够的氧气。东云彰人又狠劲摁了几次呼叫铃,护士站的音乐铃还在拉着长音,直至终于被接听。走廊那边马上又传来了脚步声,这次是向着这边的。
    东云彰人提着的心终于算是落下了一点,低下头刚要和冬弥说话,却在对上那双已经涣散的眼眸后心彻底凉透。
    那张脸上终于出现了一点放松的神情。青柳冬弥在笑,涣散无神的瞳孔撞入东云彰人的眼中,顺着眼角流下的眼泪一滴又是一滴,最后连成一串。
    他看上去很疲惫,就像是在学校时上课犯困但还要强打精神的自己一样,眼睛已经睁不开了但还要努力撑开将要合上的眼皮。
    “冬…冬弥?别吓唬我…别睡,医生马上就…”
    “谢、谢你…彰人……咳、还有………”
    青柳冬弥挣扎着坐起身,拼尽全力发出最后一点声音,他的表情像是在乞求又像是不甘。
    “……愛し、てる…。”

    那句话说到最后已经没了声音。青柳冬弥的眼睛随着最后一个字说出口缓缓地闭上,嘴角还带着未消失的笑意,和着脸上未干的泪痕。被东云彰人抓在手里的那只手慢慢地、慢慢地松开,无力地垂下。
    医生和护士推开病房门急急忙忙地闯了进来,推开还愣在床边的东云彰人拿着各种仪器在青柳冬弥身上一通操作,但依然阻止不了一条生命的离去。医生宣告抢救无效的话语太过尖锐,东云彰人的视野在那一瞬间模糊。
    一生太长了,长到任东云彰人怎样睁眼也无法看见自己站在世界瞩目的舞台上一边挥洒汗水一边放声高歌的身影;可是一生又太短了,短到他甚至连紧紧抓住青柳冬弥这双无力地垂下的手都做不到。
    电子仪器漆黑屏幕上显示心率的直线波动幅度越来越小,最终被生命离去所带来的沉甸甸的重量坠成一条直线,发出刺耳的悲鸣。呼吸面罩上再也没有因为呼吸而产生的淡色水雾,只有刚才青柳冬弥咳出的血还在上面红的令人心寒。

    葬礼上很多人都在哭泣。天马咲希把头靠在天马司的肩头哭泣着肩膀一耸一耸;晓山瑞希和东云绘名一同献上一束被精心设计过的白色花束,两个人的泪水都如同断了线的珠子般不断落下;白石杏抚摸着哭的几近昏厥的小豆沢心羽的后背说着安慰的话语,自己却也已经因为痛哭而失声;宵崎奏和朝比奈真冬站在不远处死死地咬着嘴唇,手紧张地交叠在一起。
    东云彰人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一样看着工作人员忙着布置青柳冬弥的葬礼会场,自己却没有哭也帮不上什么忙。
    会场布置的简洁肃穆,青柳冬弥的遗像被摆放在正中央。东云彰人一直发愣到殡仪司仪请他和vivids的两人上台。
    “作为冬弥先生生前的队友,请你们说些什么吧。”司仪的声音深沉而悲哀。
    “冬弥…你走的怎么这么突然!我还想听你给我们写的新歌呢!”这是强压下喉头的堵塞感哽咽着的白石杏。
    “青柳君……在那边也一定要、好好的…我们…呜…”这是已经泣不成声一个劲地抹着眼泪,努力维持声音平稳的小豆沢心羽。“…………”东云彰人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只能发出几声隐忍的泣音。在这种状况下哭出来真的是太逊了,但没有人不会理解吧。于是他终于允许自己让忍耐了几天的泪水涌出,带着台下不少刚停止哭泣的人又开始跟着掉眼泪。
    “…冬弥。”他最后轻声说,“我答应你…会代替你、不,和你一起…去看看从未见过的景色。你一定要等我……”
    没说完的话淹没在了又一次的哽咽里。
    躺在水晶棺中的青柳冬弥安详的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一样,嘴角的血迹已经被擦干。东云彰人故意走的很慢,想要把青柳冬弥的模样刻在自己的脑海里,可越是凝视就越是心碎,直至泪水第不知道多少次模糊双眼。他只能抬起头让即将淌出眼眶的泪水倒流,快走几步后再次站到一旁。

    从墓园里走出来的那一刻,东云彰人抬起头看着天。阳光亮的有些刺眼,天空是没有一丝杂质的蓝,没有叠的厚厚的灰色云层,也没有轻若游丝的白色云朵,它只是那么静静地蓝着,带着夏天独有的热风。
    遗像上的青柳冬弥笑得很温柔,东云彰人一旦想起来就会止不住地落泪,那双眼睛和他临终前看着自己的眼神一样,柔软的如同一汪水将他包裹。
    青柳冬弥死前的那句告白太过于突然,而东云彰人甚至没能回应他。他这才知道原来他们的心意是相通的,可青柳冬弥再也无法知晓了。
    那之后他打了一辆车和东云绘名一起回了家。计程车逐渐驶入熟悉的道路,那是他和青柳冬弥曾经一起回家的路。每一次在固定的一个路口,他都会轻拍两下青柳冬弥的肩膀,笑着说“明天见,搭档。”
    泪水又一次模糊了东云彰人的双眼,坐在副驾驶的东云绘名透过后视镜担忧地看着东云彰人。

    VIVID BAD SQUAD的社交账号上紧急发布了一条暂停活动的通知,由于主要成员青柳冬弥的突然离世,成员一时难以接受,需要花一段时间来接受和规划以后的日程。
    东云彰人刷着评论区下面一顺水的R.I.P,疲惫地长长地叹息。
    他从青柳冬弥生前的电脑里拷贝了未完成的新曲Demo,几乎是废寝忘食地盯着电脑屏幕想要完成这首歌,但无论如何,他后编的段落都无法很好地衔接上之前已经做好的部分。
    东云彰人烦躁地抓起了自己头发的几缕头发,眼底的乌青是他一直在熬夜事实的证明。被母亲端来的饭菜早就凉了,米饭也硬了,明显是放了很长时间。
    为什么、为什么根本就衔接不上?
    东云彰人愤恨地一拳捶在桌子上,桌角满杯的可乐一震,溅出了几滴。
    门被敲响了。东云彰人一边不耐烦地嘟囔着“谁啊”一边起身去开门。
    门外,东云绘名穿着睡衣站在门口。
    “喂,彰人…彰人!”
    在东云彰人看到是他的姐姐之后毫不犹豫地关上自己卧室的门之前,东云绘名伸手扒住了门板。
    “……干嘛啊你这家伙,不是还有美术作业没画吗。”
    “那也先把你这个样子给我改改!”东云绘名不服气地反驳了回去。“作为姐姐关心自己的弟弟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也就在这个时候你才知道你是姐姐啊。”
    “你…!……算了,你现在心情不好我也能理解,但也别悲伤过度了,冬弥君不会愿意看见你现在这副颓废的样子的。”
    “…别说的当我不懂一样啊。”
    “就说了我能理解!但你现在这个样子不是完全没有想要走出来的打算吗!”东云绘名一幅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手指点了点东云彰人的额头。“你看看你,黑眼圈都重成这样了,而且头发好乱!至少给我好好休息啊?”
    “吵死了…你又懂什么…”话一出口东云彰人就愣住了,自己说出了当初和绘名吵架时她说的一模一样的话。而对面的东云绘名好像也是意识到了这件事,表情僵了一下,随后立刻软了下来。
    “……饭别忘了吃,少熬点夜。”东云绘名最好留下了这一句话就转身离开了。东云彰人在门口站了一会,最后也回过身把门重新锁上。

    青柳冬弥去世三个月后。
    那是新学期开学的第一天,东云彰人像往常一样站在了2—B班的门口。离门最近的晓山瑞希正把袖子扯到能盖住手的位置,拿着书顶在头顶上无聊地打着呵欠。
    “晓山,你今天来学校了啊。”东云彰人有些惊讶地问。
    “新学期第一天还是要来的嘛,呼啊——”晓山瑞希说着又打了个呵欠,不情愿地抬起头,被东云彰人的样子吓了一跳——头发乱糟糟的看上去虽然努力梳了看上去却还是不太好,双眼透露着一种深深的疲惫,眼底的黑眼圈重的吓人。“呜哇啊啊弟弟君你这是干嘛去了?!状态好差!”
    “这你别管,冬弥呢?我找他吃午饭。”东云彰人下意识地就这么问了。
    晓山瑞希当场愣住。过了好一阵子才表情僵硬地回复了一句,“他…他请病假了,没来…?”
    东云彰人默默地站在原地,看着靠窗青柳冬弥的空座位。那里的课桌上摆着一个青色的瓷瓶,里面插了一朵白色的菊花。
    良久,东云彰人吸了吸鼻子,向晓山瑞希道谢之后便向天台走去。晓山瑞希赶紧从座位上起来快走几步到了门口,却只看到了通往天台的门被打开又被关上。
    下午,晓山瑞希就从白石杏那里听说东云彰人莫名其妙地就请了病假。
    “那家伙真是的,从天台上下来后脸青的和什么似的!我活这么大没见过那么难看的脸色!”白石杏拽着晓山瑞希的袖子在他耳边低声说着。晓山瑞希若有所思地托着下巴想了一会,最后轻叹了口气,又重新换上一张笑脸。“弟弟君肯定没事的啦~”

    并不是没事。
    东云彰人几乎是逃也似的回了家,一把推开卧室的门,疯狂地在房间内寻找着和青柳冬弥有关的事物。他看见房间一角的置物柜上堆着几个玩偶,那是以前他在电玩城和青柳冬弥抓到的。墙壁上挂着的衣服有几件是他和青柳冬弥逛商场时买的,那个时候青柳冬弥总会夸他品味好。可这些都不够,他想见到青柳冬弥,现在就想,即使他很清楚这根本不可能。
    最后他在一本相册里看到了青柳冬弥。他还记得,这张大头照是他和青柳冬弥在电玩城时拍的,好像是一个比赛,同样的参赛者还有凤笑梦和草薙宁宁。青柳冬弥的笑容定格在那一瞬,笑得有些青涩又很温暖。
    “冬弥…呜…冬弥……”东云彰人将那本相册放在心口,哭的撕心裂肺,保持这个状态很久,直到嗓子沙哑,直到最后流不出眼泪。卧室里只剩下时钟滴答滴答的低语和断断续续的泣音。

    距离青柳冬弥去世已经过了半年,而东云彰人甚至没有勇气再去一次学校。
    他还是接受不了青柳冬弥已经离去的事实。
    谁都没能再敲开他的房门。东云绘名曾经约着晓山瑞希一起找他,但是房间里没人回应,只有敲击键盘摁动鼠标的脆响。
    “弟弟君,开门吧,我和绘名给你买了松饼。”晓山瑞希透过门缝喊着里面的人。
    没有应答。
    “……彰人,我知道冬弥君死了你非常难过…但你也不能一直呆在里面不出来啊!日子,日子还是要过的…你对你的梦想一直很执着的……”
    东云绘名难得地语重心长地劝说着东云彰人,话音还没落就被打断了。
    “不和他一起的梦想算什么梦想。一个人是无法超过那个夜晚的。”那声音低沉的不像是东云彰人,好像哭了很久之后依然有什么哽在喉咙里。
    “你们走吧,我要把这首歌写完。”
    “可就算你写完了这首歌,冬弥君也回不来了啊……”“我知道!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房间里的那个声音又激动了,几乎是吼出来的。“可这是冬弥一直想要完成的歌,我怎么能放着不管啊!我…”
    一阵沉默,带着压抑的深呼吸。
    “……谢谢你们。但是让我继续一个人吧,我需要集中精力。”
    门外的晓山瑞希和东云绘名对视了一眼。最后东云绘名咬着嘴唇把手里提着的蛋糕盒放在门口。
    “松饼我放在外面了,你记得吃啊。”东云绘名迟疑了一下,又说:“…偶尔也出来走一走,别把自己困在那里闷死了。”
    “这是什么话啊ww。”晓山瑞希强笑着打趣道。

    两个人都没想到,那是他们最后一次和东云彰人说上话。

    十二月中旬的东京即使是晴天也十分寒冷。可乐从冰的换成了常温的,每天早上醒来时都能看到结在玻璃窗上的一层冰花。
    东云彰人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时已经是下午了。他翻个身去够床边的鼠标。他没有关闭笔记本电脑,本来他根本就没打算睡觉。但是近几天他时常没来由地感到一阵阵心悸,胸口也经常像是被一块石头压着一样喘不过气,甚至有时是闷呼呼的痛。连自己的身体都开始抱怨了吗…虽然很不情愿,但只能稍微休息一下了。东云彰人设了在17:00响铃的闹钟,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也许是太过于疲惫的缘故,这一次他没有做什么梦。闹钟叮铃铃地响起,东云彰人马上把界面划掉,再次打开了电脑。那首歌还差结尾的一段就能够编写完成了。东云彰人看着摆在电脑旁边的相框,里面摆着那张大头贴,青柳冬弥依旧笑得十分开心。
    东云彰人隔着相框的玻璃轻轻抚摸那张被定格的脸,扯出一个疲惫的笑容。
    几十分钟后,随着音轨的最后一个音被设置成功,这首歌算是真正地完成了。东云彰人点击播放键,又将这首歌重新复盘了一遍。他在这台电脑前整整操作了半年,终于算是勉强能够衔接上青柳冬弥前段的编曲,然后在今天能够保存这首完整的歌曲。
    “……啊啊。”东云彰人的视野再次模糊了。
    完成了吗?完成了吧。虽然还是不够达到他的预期,但终归是完成了。
    没有感动的哭泣,没有极致的欢呼,只有闹钟一如既往的滴答滴答,还有身体超负荷工作反上来的强烈的乏力感。东云彰人向后躺倒在座椅上,闭上眼睛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紧接着,他的四肢突然开始发麻,突如其来的头晕让他坐都坐不稳。椅子没有扶手,他身子一歪就倒在了地上。
    “?!”
    东云彰人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无济于事。倒下的时候头不知道碰到了哪里,从头皮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不知从何缘由而起的汗水浸透了他的衣服,湿乎乎的粘在身上难受。
    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意识越来越模糊,但他强迫自己睁开眼睛想要保持清醒。东云彰人突然想起来,那个时候冬弥——青柳冬弥一定也是这样的心情,因为他有无论如何都想要传达到的事。
    啊——他的眼睛瞟到了放在桌子上的大头贴。东云彰人不愿意再挪开视线了。此刻他眼中的世界如同破碎的雪花,那张大头贴也被淹没在雪花的世界中。
    夕阳打下的阴影将大头贴上自己的部分吞噬殆尽,东云彰人徒劳地想要伸出手触碰那张笑颜,但他已经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做不到了。太阳还在落下,阴影已经淹没了青柳冬弥的半张脸。
    不,别,求你不要…不要让我连你的模样都再也无法看见……
    泪水从东云彰人的眼眶里滚落。他记不清这是自青柳冬弥离开后第多少次哭了,脸颊湿润着有水滴浸湿留下痕迹,落下的泪水在地毯上洇湿了一片水渍。他的喉咙里发出喑哑的呻吟,而阴影仍然在无情地吞噬一切。然后——
    ——啊……
    天黑了。

    {8}

    『君がいないと嫌だよ,
    讨厌没有你在身旁,
    なんて叶わない,
    无法实现 ,
    妄言に過ぎない,
    不过是妄想。』

    {9}

    “冬弥…冬弥,别哭……”
    东云彰人将青柳冬弥紧紧地拥在怀中,而青柳冬弥的身体正因为痛哭而颤抖个不停,泪水打湿了东云彰人的肩头,那件本该披在身上的黑色斗篷也不知道被丢到了哪里。
    青柳冬弥颤颤巍巍地抬起头,看着东云彰人的脸,看着那双他本该再熟悉不过的青朽叶,然后再次把头埋在东云彰人的颈窝哭的更凶了。
    “呜…彰人,彰人……”
    “不叫我东云先生了?”东云彰人像从前一样伸手抚上青柳冬弥的后脑,又轻轻地一路向下摸到他的后颈。
    “可是彰人…怎么会…”青柳冬弥抽噎着开口。“我没想过会再一次见到你……”
    “我也没想过。”东云彰人的嗓子像是有什么东西堵着一样难受。他哽了一下,指尖轻轻划过青柳冬弥一侧的发丝将它别到耳后。“对不起……我还是没能替你看到你想看到的景色。写完你的那首歌之后,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一切都变成了黑色的,然后就…就……”
    他说不下去了。青柳冬弥死死抓着他的衣服,轻轻地摇了摇头,想要说话却无法停止哭泣,张口只能流露出断断续续的哭吟。
    又是一阵沉默。
    等到青柳冬弥的情绪稍微平静了一点,东云彰人轻轻捧起了他的脸,像是对待一颗易碎的宝石。
    “冬弥,别哭了…呐,稍微抬一下头,看看我,好吗?我有一件一直想和你说的事。”“……嗯?”青柳冬弥终于肯再次抬起眼看着东云彰人。东云彰人轻轻地撩起那层厚厚的刘海,这样青柳冬弥的两只眼睛都能映照出自己的模样了。他又觉得,那汪银灰色的潭水现在已经被黑曜石困在了中央,这只会让他感到心痛。
    “…我那个时候,连抓住你的手都没能做到。”东云彰人苦笑。“你走的好急。那次你闹着要离开街头音乐也是,就那样离开了,连让我明白过来你的真正心意的时间都没给。”
    “……至少让我回应一下啊,你的那句话。”东云彰人挪了挪身子,将自己的额头轻轻地抵上对方的。“我可不想…我不想拖欠你的。”
    “……什么?”青柳冬弥微微瞪大了双眼。
    东云彰人没有马上回答,只是偏头,薄唇轻柔地贴上青柳冬弥的脸颊,落下了一个轻如羽毛的吻。青柳冬弥的身体像是触了电一样一震。
    然后,东云彰人贴在他耳侧,说出了那句他生前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带着哽咽的泣音。
    那声音遥远,却又如此相近,青柳冬弥听的清清楚楚。
    ——“我也爱你。”
    东云彰人再次正过脸,眼里竟也盈满了泪水,声音有些发颤地开口:“冬弥…一定没有忘记你那时的话吧?”
    “……啊啊…”
    青柳冬弥回过神来,大颗大颗的泪珠再次滚落。“不会的…我,我爱着彰人…一直、一直以来都…呜……对不起,我又…”
    东云彰人摇了摇头,用指腹将青柳冬弥脸上的泪痕一点点抹去,又停留在那颗小巧的泪痣上轻轻地抚摸,最后指尖顺着脸部线条滑下挑起他的下巴。
    “冬弥。”他沉声说,“闭眼。”
    青柳冬弥顺从地闭上了双眼。有一只手扯过他的衣领让两个人靠的更近,紧接着,唇瓣上传来一阵温凉的触感,然后是稍微高一点的温度和湿润探了进去。他先是一愣,然后配合地偏头微微张嘴,方便两个人更好地亲密。
    交换呼吸的过程新奇而又让人幸福,青柳冬弥快要融化在这个饱含着占有欲的吻里了。东云彰人的攻势并不十分激烈却让人沉醉,另一只手顺到青柳冬弥身后抚摸着他的后背,微冷但温和的感觉让青柳冬弥舒服地轻轻眯起了双眼,忍不住向东云彰人再靠近了一点,想要索取更多的爱。
    雨下的更大了。
    他们把留恋和不安融入一个又一个的吻里,呼吸纠缠着几乎和雨声同频。

    青柳冬弥在那个炎热的夏天离去,走时那扩散的瞳孔沉没着无尽的悲哀,带着未完成的梦想与不甘。
    东云彰人消逝在同一年的寒冷的冬天,夕阳也没能合上他那不甘的双眼,连同未说出的心声与懊悔。
    他们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相爱是在一个喧闹的雨夜,两个人都不再是最初的样子,可他们明白自己的恋人无论何时都未曾改变。
    十指相扣,爱意相融。
    他们再也不会放开彼此的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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