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entleman伦敦城最有钱的、最万众瞩目的、最恣意潇洒的——无疑的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名字的那位——得了女王青眼扶摇直上的富商——御影玲王先生,最近遇到了一个问题。
他开始厌倦了。
对一切。
上流社会的腌臜物看多了是个人都想吐,更何况这里是伦敦!日不落的帝国、繁荣富强的存在、夜夜笙歌到天明,城里的下水道流的不是排污水而是黄金,顶层人的手在盥洗间的水盆里轻轻一搅和,伦敦城郊外的村落便被散发着臭气泛着油亮光的工厂废水冲垮一个。
华美摇曳的裙裳、璀璨夺目的宝石、永不熄灭的灯火、宽敞明亮的长廊,圆形的裙摆旋转在一个个充斥着欢声笑语的舞厅里,燕尾服的剪尾飘啊飘啊飘,在空中划出完美的弧度。
这里太远了,远到听不清贫民窟里嘶吼般的哭声,远到看不清乱葬岗里狰狞的残躯,妓女在巷子里解开领口,孩子在街头上争抢一块发霉的面包。
端着香槟杯带着最完美的笑容,社交界声名大噪有着美丽的东方面孔的御影玲王先生抿过醇厚的酒液,悄声离开人群的中央。
恶心、作呕、厌憎。
御影玲王裹紧了身上的大衣,游魂般行走在瓦石铺成的路上,路灯一跳一跳的,最后归于黑暗。
开始飘雨了。
天公不作美,给本就糟糕的心情更蒙上一层阴郁,御影玲王压低头上的礼帽,漫无目的地顺着声音的来处走进一间酒馆。
小酒馆里灯火通明,各色各样的人举着矮胖的啤酒杯高谈阔论时局、或是糟糕透顶的生活,招妓的、赌博的、走私的人混聚一堂,嘈杂的声音一直传到三条街以外。
御影玲王走到吧台坐下。
过于格格不入了,他的装扮。
明眼人一下子就能瞧得出来。剪裁优良的腰身、价值不菲的面料,许是萨维尔街等上几个月才能约上的定制大衣被他随意脱下甩在一旁,完全不在乎破木头凳子上是不是有前一个酒客弄倒的啤酒。
御影玲王天生有笼络人心的能力。
他举着啤酒杯的样子比拿着香槟杯的样子更嚣张,对着沉默的白发的酒保,御影玲王说,“先生。”
小酒馆昏黄的灯光下御影玲王显得格外闪耀。
白发的酒保低着头不说话。
御影玲王像倒水一样往外倾倒着不满,说些大逆不道的话又怎么样,走出这扇门就不会再相见,不如放纵一点。
御影玲王说,“上流社会的社交界真是无聊透顶。”
御影玲王说,“一群搜刮民脂民膏享乐的土匪还要裹一身假装优雅的狗皮。”
御影玲王笑了,“不对,好像我也是土匪。”
酒保擦着杯子想讲什么话,又咽了回去。
御影玲王又说,“假绅士假淑女,我已经看腻了。”
御影玲王冷哼,“装?谁不会!如果是我,我甚至能把流浪汉包装成社交界最出名的明星!”
酒保扬起了脸。
喝得有点上头的御影玲王瞬间怔住。
好一张完美的脸!
仔细打量了一下才发现他甚至有着宽阔的肩膀和相当可观的身高,御影玲王惊讶地张开了嘴。
也不是没见过长得很好看的人,毕竟从小就跟着父母出席各种社交场合,但能长成面前人这张脸可真是不容易啊……
摇晃的光线下,白发的酒保抬着一双灰黑色的眼睛,他问,“不是流浪汉可以吗。”
怎么不可以?!
御影玲王已经忘记了要回答面前人的话,从小培养的礼仪被抛之脑后,他咽了咽口水,“先生,你认真的?”
白发的酒保点点头,“如果能跟在你身边的话。”
旁边路过的有着黑金色头发的小巧的酒保大笑,“凪亲是在让这位先生包养你吗?”
御影玲王没来得及开口解释,白发的酒保——被称为凪的这位肯定了路过的那位的话,“嗯,我是在请求玲王包养我。”
正统教育出身的贵公子对这些事情还是懂的,毕竟那些自诩文明的上层人谁家里没有几个情妇或者情夫呢。
再旁边一个有着奇异发型的酒保冷哼一声,“……小白脸。”
凪偏过头去,表情变了又变,“king不会说话就不要说话了。”
……好有趣的人。
长得很对御影玲王胃口就算了,居然连说话都这么,呃,惹御影玲王怜爱,即使是在放狠话。
“我同意了!跟我走吧凪!我给你开工资!我会把你,打造成社交界最优秀的绅士!”
……这不对吧。刚以为自己当上小白脸的前酒保凪诚士郎先生看着面前一脸兴致勃勃样子的人不禁陷入沉思。
“所以,你就这么把他从酒馆里带走了?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名字?甚至被他单方面知道了名字?”千切豹马歪坐在贵妃榻上,笑得前仰后合。
御影玲王无奈,“见到他就像被下了蛊一样,什么都不想了只想把他赶紧带走。”
千切豹马饶有兴致地看着不远处正由管家带着被裁缝量体裁身的勾腰驼背的白发男人,他轻晃指尖,“我们打个赌吧玲王,如果你真的能把这样一个,嗯,人,打造成一名绅士,那下个季度你家公司提货的成本我给你降两个点。”
笑得耀眼而美丽的御影玲王开口,“至少五个点。”
千切豹马也爽快,“五个点就五个点,”白发的男人在他们的交谈间已经完成了任务,朝这个方向走过来,“我很期待啊,他会在六个月以后希腊大使举办的招待会上有什么表现。”
这好像跟自己想的真的不一样。
本以为榜上富豪大腿可以下辈子衣食无忧了的凪诚士郎攥着手里的书页,几乎快要把脆弱的纸张扯破。
御影玲王日程繁忙。
整个伦敦城的焦点、女王的宠儿、掌握经济命脉的富商先生自然没有时间时时刻刻盯着自己带回来的人,在赶赴港口前尚且记得叮嘱女仆给还在呼呼大睡的人备好食物、预约好家庭教师后御影玲王匆匆忙忙转身就走。
醒来的凪诚士郎没见到任何人。出身贫民窟的他在做酒保前是做打手的,在黑街。没打出什么名堂,因为很烦。接完单子要给自己上药养伤,有时候还会惹上什么贵族的腥。钱没拿到反而给自己招来一堆麻烦。
披着御影玲王的睡袍在偏厅慢慢慢慢地吃着早饭的人在听到女仆转述的御影玲王的话后几乎想转身就跑。
文法、语言、礼仪,御影玲王给他安排的课程从早到晚塞得满满当当。
难道被当成是除了脸以外一无是处的人了吗。
凪诚士郎翻过几页书,烦躁地挠挠头发,被挂着单片眼镜的老师用教鞭戳了戳手。
啊对,这种行为也是无礼的下等人的表现。
书里全是空话和无聊的东西,翻了两遍就能记得很清楚了,上午开始的课程下午凪诚士郎就已经能顺利地背诵出赞颂女王的诗词和那些贵族的封号封地。
“……那些都太无聊了,玲王。”
凪诚士郎枕在御影玲王的腿上冲他说。
站姿、仪态,矫揉造作的繁文缛节。凪诚士郎第一次知道吃个饭居然还有那么多事儿,吃不同的食物要用不同的餐具、餐具的拿取顺序桩桩件件足够让他烦躁。
结束了在港口的日程就赶回家的御影玲王对这个突然出现在自己身边的人无比纵容,任由他对自己撒娇,“这是必须要学习的,凪。仪态、口音、文法,要想跻身上层的话这是必备的。”
凪诚士郎看着御影玲王的眼睛,“玲王也学过这些吗。”
御影玲王露出怀念的深情,“不,我并没有系统完全地学过,毕竟我在这种环境下长大,”他自嘲地笑了,“早就被熏成那副样子了。”
凪诚士郎环住御影玲王的腰。
在御影玲王家过得其实还算说得过去。
被御影玲王发现记忆力和学习能力都强到可怕以后凪诚士郎需要知道的就不仅仅只是那些为了应付社交的言辞了,御影玲王为他找来了更多的老师。
自然科学的革命在英格兰的大地上进行得如火如荼,纵然凪诚士郎不怎么往皇家学会那里去他也曾经在酒馆的客人嘴里听到过那些名字。
凪诚士郎看着那些数字和字母,他问御影玲王,“我有学这些东西的必要吗。”
御影玲王背着手站在他椅背后面正在翻查着他这几天的课业,“当然有,凪可是天才,多学点总是好的,”御影玲王合上课本,“再不济,当成谈资也好。”
凪诚士郎不是真正的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金丝雀。
他看得出来的,御影玲王一天比一天皱得更狠的眉头,报纸和广播也并没有在御影的宅子里被禁止。异邦人在这片土地的光芒越盛越容易招致祸端。
明天将会是御影玲王的一名友人的婚礼,他第一次决定将凪诚士郎带到人前去燥一燥。
就当是造势。
婚礼的前夜,端着咖啡坐在正厅的沙发上,御影玲王在等着凪诚士郎换好衣服出来。
最好的裁缝和工匠紧赶慢赶也用了将近三个月才赶制出御影玲王想要的东西,他抿了口咖啡,想着如果达不到他的预期那么从下个季度开始他就要重新考虑对萨维尔街的投资了。
万幸的是,老裁缝和工匠保住了自己的饭碗。
凪诚士郎从二楼走下来,安静的大厅里只有门厅楼梯上他的皮鞋后跟踏在木板上的声音。
三个月的学习把凪诚士郎打造成了完全不一样的人。脊背挺直,额前的刘海向后梳去,露出一张线条凌厉的脸。
他身上穿着的西装跟他的眼睛是一个颜色的,灰黑色的布料在他身上称出一种隐而不发的危险的气场。宽肩窄腰长腿,御影玲王看着面前乖乖站在那被审视的人简直满意极了。
御影玲王向凪诚士郎伸手,被装扮成华丽模样的男人以最标准的吻手礼姿势执过御影玲王的手留下一个轻柔的吻,御影玲王笑了。
凪诚士郎觉得御影玲王比他好看多了。
御影玲王不说话,凪诚士郎手上用了点力,握紧他的手,“玲王?”
长舒一口气,御影玲王摆摆手,凪诚士郎顺从地单膝跪在他面前。从身旁摸过来一个看起来分量不轻的木盒子,御影玲王打开它。
是一枚胸针,御影家族家徽的形状。十字架和盾牌作背景称在雄狮和鸢尾花下,大块的宝石被雕琢成花瓣的形状,黄金打造的雄狮散发出辉煌般的光芒。
华美沉重,意义非凡。
凪诚士郎挺起自己的胸膛,等待御影玲王为他戴上这枚胸针。
御影玲王摩挲着黄金的表面,“你想好了吗,凪。”
“玲王指什么。”凪诚士郎很冷静。
“一旦戴上御影的家徽出现在社交场合,你就会被默认成为御影家的人了哦,这是很麻烦的事呢。”
凪诚士郎点头,“我知道。”
凪诚士郎补充,“还有其他要说的吗,如果没有的话玲王帮我戴上吧。”
胸针很配凪诚士郎,他戴上的样子比御影玲王想像中的还要合适。
满意地点头,御影玲王施施然起身。
“凪……还没学过交际舞吧。”
凪诚士郎摇头,“玲王没有给我安排。”
御影玲王是故意的,他才不想让自己亲手带回来的宝物在别人手底下学这种暧昧的东西。
“我来教凪吧,不过女步我会得不多,”御影玲王作出一副思考的样子,“要不还是给凪找个老师来交吧,婚礼晚宴之前我们有一整个白天应该来得——”
“不要!”凪诚士郎有点急切,他很少会大声发表自己的想法或是打断御影玲王的话,“不要找老师,玲王教就好。”
“或者我来跳女步。”
凪诚士郎说得很轻松,像是在跟御影玲王谈天气。
富商先生已经很久没笑得这么欢乐了,“……凪跳女步……哈哈哈……不行,凪不能跳女步,那也太奇怪了吧!”
凪诚士郎装出一副可怜模样,“不行吗玲王?”
御影玲王伸手比划了一下,“凪,在这儿,”他的手划过自己头顶五六公分的地方,“穿上皮鞋之后只会更高。”
又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我,御影玲王,”转了一圈大大方方向面前的人展示自己的身体,“已经这个高度了,在凪面前还是需要抬着头,如果让凪跳女步,那就没有人能和凪一起跳舞了!”
“不好吗?我也不想和别人跳舞,我只想跟玲王跳。”
御影玲王心跳漏停两拍。
“那可不行。"笑眯眯的富商先生语气温柔却内容却冷彻,“ 我说过要把凪打造成社交界一流的绅士的,拒绝交谊舞是绝对不行的哦。”
凪诚士郎有点烦躁。
干脆什么都不想了,走开将留声机的针头拨到唱片上又走回来,他直接揽过御影玲王,隔着天鹅绒的睡袍左手暧昧地搭在腰胯的位置上,低下头,凪诚士郎跟御影玲王碰着鼻尖,“玲王,好啰嗦。不是说要教我跳舞吗,现在开始吧。”
缓慢悠扬的乐声响起,轻柔至极,大提琴和钢琴交织在一起,像坠在一片无风无浪的海水里。
搭上凪诚士郎伸过来的右手,御影玲王有些迷茫,很标准的起手邀请式,他什么时候会的?
摆好舞姿,凪诚士郎的左脚向前迈进,御影玲王右脚后撤半寸,教学开始了。
前进或后退、横移和并脚,构成一个基本回旋。
被凪诚士郎持着手,但主动权完全掌握在御影玲王手里,他扣紧凪诚士郎的手,带着他换脚,进入第二个回旋。重心骤然变过,凪诚士郎回握紧手中的人。
大厅里只有一对贴紧在一起共舞的人。御影玲王停步先左后右踮了两下脚,“凪也停下,先右后左。”凪诚士郎悟得快,跟着停下也踮过两下。
下一个小节的乐声更迭,御影玲王向前,凪诚士郎跟着后退,他问,“这是什么。”
御影玲王笑着回答他,“踌躇步,用来过渡的。凪要记清楚啊。”
松开凪诚士郎的手,指尖被不舍地捏了一下,御影玲王退到离凪诚士郎两步远的地方,架起胳膊作出起手式,“这是锁链步,我就跳一遍哦,我也记得不是很清楚了。”
右脚向后退一大步,压着乐声的两拍做出盘旋式的滑翔动作后换成左脚后退,重复了一遍,御影玲王合着交响曲跳过四个小节。
他真好看,不是吗。
凪诚士郎站在一旁看着跃动的御影玲王。
这里不是舞厅,没有像太阳一样明亮的灯光、没有空气中会飘散的各式香水的味道、没有觥筹交错、也没有利益纠葛。
御影玲王在空旷的正厅中独自起舞,披着睡袍穿着拖鞋,却有着不容抗拒的加冕为国王的气势。
在这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国度中。
凪诚士郎走上前又牵过御影玲王的手,打破这副画,他闯进来。
存了心要逗逗眼前人的御影玲王不怀好意,突然做出一个重倾斜的动作向后倒去,凪诚士郎瞬间手忙脚乱,赶紧去揽御影玲王的腰。
保持着这个姿势御影玲王躺在凪诚士郎的手臂上笑得开怀,被枕着的人无奈,由着他继续躺,“玲王欺负人。”
“有吗?我没觉得我在欺负凪君啊。”亮晶晶的漂亮眼睛,比胸口胸针上的紫水晶更贵重。
御影玲王直起身站好,手还被握在凪诚士郎的手里,他想松开,却挣不开。
“松手哦凪。在跳舞的时候要避免过于亲密的动作呢,”御影玲王踮起脚碰碰凪诚士郎的鼻尖,“不然会引起误会和冲突的,凪最怕麻烦了对吧。”
凪诚士郎点头,垂下的刘海扫过御影玲王的脸,痒痒的,“是玲王所以没关系。”
什么没关系?
是玲王所以麻烦没关系?
是玲王所以冲突和误会没关系?
是玲王所以……再亲密也没关系?
国王大人看着自己麾下唯一一个臣民,嘴角不满地撇了两下。
他们一直玩闹到后半夜,连老婆婆都过来提醒了好几次要早点休息。
御影玲王难得松快,不用处理那些烦死人的公文和商报,只用跟自己的宝物待在一起,他不太情愿提前离席去休息,最后还是凪诚士郎撒着娇说累了他才肯罢休。
进了主卧躺在床上准备睡下的时候门突然被打开了,御影玲王不动声色地将手探进枕头下握紧了一把左轮。
是凪诚士郎,躲着守夜的女仆悄没声儿摸进来,想分走御影玲王半张床。
富商先生慷慨大方,连枕头都划给不请自来的任性鬼。从来没跟人同床共枕过的御影玲王倒是一夜安眠,第二天早晨在枕边人的臂弯里醒来。
御影玲王坐起来,下床,钻进厚重的窗帘后发呆,顶着一头乱毛的凪诚士郎也跟着钻进来,两个人并肩享受着清晨的阳光。
凪诚士郎的亮相很成功。
在进入教堂前御影玲王故意落后半步让凪诚士郎先进入,倒是引起不小的轰动。
优越的身姿、被打扮的无可挑剔的脸,一身正装显得更修长挺拔,凪诚士郎站在门边,等着跟御影玲王并肩。
等到晚上刚出现在社交场合凪诚士郎就被盯上了。御影玲王的商业伙伴们一个接一个凑过来试图打探这个从天而降的人的底细,凪诚士郎足够沉稳得体的谈吐更是让这群人震惊。
就像是正统的贵族一样呢。
前来试探的人退回去,躲在角落交头接耳,御影玲王坐在侧边的长沙发上,端着高脚杯跟千切豹马谈天。
“怎么样。”
“有手段嘛玲王,真没想到你能把一只没开化的凶兽调教成这样,看来我真的要输给你五个点了。”
千切豹马嬉笑着,却在听到御影玲王的下一句话时愣在原地。
“不,千切,收好你那五个点吧。”御影玲王喝尽了杯中的香槟。
“什么意思。”
“我要把他送走了。”
看着站在人群中被簇拥着的凪诚士郎,御影玲王在这短短三个月的相处中已经完全摸清了他的习性。
凪诚士郎在不耐烦,但他忍住了。
御影玲王笑了,他当然知道凪诚士郎为什么在忍耐,正是因为知道缘由,才更加愤怒。
对自己。
“我会把他推荐到皇家学会,他不该磨灭在我们——这个腌臜阶级里。”
千切豹马喃喃,“……你这是怎么了。”
在平时的课业中御影玲王就看出来了,凪诚士郎是真正的没被任何人发现的天才,未经雕琢的璞玉,对数理逻辑有着恐怖的直觉,比起那些繁琐无趣内藏深意的文法,他更喜欢直来直往的数字。
“偶尔也想,不要做像父亲那样的人呢。”御影玲王挺直腰背坐在沙发上,即使他已经累到只想随地一躺了。
一直说凪是任性的人,其实真正任性妄为完全不考虑别人感受的人,是自己吧。因为一时兴起把凪拖进这个体系、又因为一个赌约而将凪留在身边,现在又为了自己的赎罪而擅自决定将凪送走。
无法摆脱的过往压得御影玲王要喘不过来气了,偷来的三个月的快乐对他来说已经足够奢侈。
宴会厅中央空出来。
乐队准备好,开始奏响第一个音符。
新人们携手跳了第一支开场舞,凪诚士郎站在御影玲王身后,一双眼睛盯着打理柔顺的紫色的发丝。
……玲王的心情不好?
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列入遗弃清单的人偷偷去勾御影玲王的小指,差点把端庄优雅的富商先生吓得跳起来。
“……凪?!干什么呢你……”
嗔怪的语气,看来不是在对自己生气。凪诚士郎稍稍放心,低头凑在御影玲王耳边,“玲王不去跳舞吗。”
已经开始陆陆续续有人走上舞池了。
御影玲王摇头,“不去,今天是别人的婚礼,不是我的招商会。”
御影玲王侧脸看过去,跟凪诚士郎的视线正好对上,“凪不去跳舞吗,看起来有很多人想邀请你哦。”
场边几个叽叽喳喳像小鸟一样的女孩儿们一脸兴奋地对着他们窃窃私语着。
“不要,跳舞好累,而且我也不想和别人跳舞。”
凪诚士郎拒绝得很干脆。
“那如果是我呢。”
“玲王……?”
“如果是我邀请你呢,你会去吗。”
“我会的。”
御影玲王想放声大笑。
你看,凪,这已经完全脱轨了。
他们还是没有在舞池中央起舞。
御影玲王拉着凪诚士郎逃到宴会厅外,躲着女仆们和管家,溜到花园。私人宅邸的构造大同小异,轻而易举就能找到想去的地方。
如炼华般皎洁的月色下,伦敦城难得有这么一个繁星璀璨的天空。
衣着华丽的两个人在蔷薇花架下牵手、旋转,燕尾服的下摆甩啊甩,破开夜幕,凪诚士郎胸口的胸针折射出月光,映在御影玲王脸上。
他如此美丽!他如此耀眼!
有情人于无声处拥吻。
凪诚士郎坐在桌前发呆,台面上散落着他的演算纸,密密麻麻的数字和字母分布其上。
……所以这是怎么回事呢。
回忆着那个完美的夜晚的轻吻,凪诚士郎侧过脸向窗外望去,皇家学会外的街道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
他如愿进入了御影玲王的卧房,不再是单纯的相拥,捧着堪称完美的胴体,他们在床帏里极尽全力纠缠、放纵着,御影玲王能说会道的嘴巴什么都讲不出来,只是一味地呜噎求饶。直到天际擦亮才舍得放开怀里的人,然而醒来后却只剩自己一个人。
凪诚士郎走出卧房,老婆婆递给他一张纸,皇家学会的印章盖戳在右下角,薄薄一张纸上写着他的名字。
他接过纸,一脸不解。
老婆婆尽心尽力给他解释,“玲王少爷的意思是,让诚士郎大人去皇家学会就职。”
“那些礼仪课呢?”
“少爷已经帮您全部取消了。”
终于摆脱了可恶的文法措辞,凪诚士郎心中一松,“玲王呢,今天不是礼拜日吗。”
“少爷临时有事务离开了,嘱托老身将诚士郎大人送去皇家学会。”
是玲王的命令的话,无论是什么凪诚士郎都会乖乖照做。
但不意味着凪诚士郎不会思考。
就任皇家学会的第二个星期,凪诚士郎已经有五天没有见过御影玲王了。
他仍然在社交界大放异彩,甚至比以前更嚣张、更恣意妄为,却不带着凪诚士郎。
当凪诚士郎去问他时,御影玲王冷静地回答,“凪不喜欢的吧,宴会和社交。而且皇家学会的工作很忙,凪没必要总跟在我身边的。”
凪诚士郎想反驳,被御影玲王的手指压在嘴唇上,他们都不说话了。
好像被玲王赶走了哦。
凪诚士郎将演算纸横跺跺竖跺跺撕碎。
就在昨天,御影玲王托老婆婆送来一把钥匙,能打开御影家在学会旁边的宅邸,他的衣物、日用品被全部送到了那个新地方。
凪诚士郎捧着钥匙,一对手脚控制不住地想去找御影玲王,问他为什么。
人心比数字难懂多了。
他找上了千切豹马。
这个宝石商人闲得很,又乐于看老友的热闹,爽快地答应了凪诚士郎的约见。
神秘华美的宝石商坐在凪诚士郎对面,看到他一脸的低气压和无措后忍不住嘲笑他们两个,“嘛,玲王还说自己最擅长操纵人心,这下好了,连自己的心都丢了。”
不太愿意听到御影玲王被贬低,凪诚士郎毫不客气地问,“大小姐,你知道玲王怎么了吗。”
千切豹马额角拧出一个井字,“我劝你改口。”
凪诚士郎不语,往柔软的沙发靠背上一倒。
“他在害怕呢。”
“?玲王才不会害怕。”
“他在怕你啊,天才君。”
千切豹马笑得诡谲。
正如凪诚士郎在社交场的名声乍起,仅仅入职学会不过一周多,他的存在已经在欧洲掀起了一片惊叹。
不世出的天才,桀骜的神明。
科学和神学尚未完全分隔开的地方,他俨然快要成为供台上的存在。
“为什么要怕我,我明明什么都不会对玲王做。”
“就是因为你什么都不会做啊,”千切豹马哼哼两声,“对玲王这么顺从,他害怕磨灭你的个性呢天才,御影家主位高权重,留在他身边,你就真的只能当一只被豢养的鸟了。”
凪诚士郎沉默。
伦敦城下雨了。
御影玲王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一晌贪欢的结局是,离开了凪诚士郎后他只能靠精神类药剂才能收获一个短暂的睡眠。
阴雨连绵,淅淅沥沥地整整下了两个月。
凪诚士郎没有回来过。
送过去的东西全被他退回来,包括胸针。
将厚重的被子蒙在头上,御影玲王躲进自己构筑的小空间里,几乎快要窒息。
御影玲王知道凪诚士郎的一切近况。
他在学术界风生水起,他的论文跟不要钱一样往外发,他去觐见了女王,他被授予了爵位,他声名大噪,拜帖和请柬像流水一样被送到他宅邸。
但凪诚士郎再也没有出现在社交场上。
这样就对了。
每个人在每个人该待的地方,他在名利场,凪诚士郎在远离人群的地方。
窗外雷声炸起。
御影玲王迷迷糊糊的,继续躲在被子里。
一只手掀开了被子。
御影玲王来不及从枕头下摸出左轮便被卡着腋下拖出来,他面色潮红,俨然一副快要缺氧的样子。
凪诚士郎肩膀上还带着雨水,半边身子全被浇透,刘海贴在脸上,完全狼狈的样子,像个流浪汉,而不像刚得到骑士爵位的新晋贵族。
“玲王在做什么,要把自己蒙死吗。不可以的,玲王不能死在我前面的。”
“你怎么回来了。”御影玲王想挣脱他,却失败了。
“我回来见玲王,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玲王讲。”
凪诚士郎拿出了盖着皇家火漆的爵位证书和一沓支票。
御影玲王不解,“我知道你得到爵位了,要我恭喜你吗?而且你给我钱干吗。”
我不比你有钱多了。御影玲王腹诽。
“我是来找玲王做交易的。”
“我要向玲王买一样东西。”
御影玲王思索一会儿,“你要买什么,等到白天去商会说。你大半夜翻墙进我府邸没把你赶出去是你运气好。”
凪诚士郎抓住御影玲王的手,“玲王不会赶我走的,对吧。”
虽然老婆婆会。凪诚士郎心虚。
“……好吧,那是什么值得你半夜偷摸进我房间也要跟我交易。”
凪诚士郎说,“胸针。”
御影玲王有点无语,“我送给你你不要,你现在要把它买走?我真的不明白你了。”
凪诚士郎说,“这不一样。我现在是在向玲王请求一个位置,请求成为御影的人。”
“是我主动要求的,不是玲王的施舍,也不是玲王的强迫。”
御影玲王所有的话噎在喉头,最后只凝成一句,“……你真的明白吗,接受御影家的位置意味着什么。”
从此你我一体,同荣耀共落寞。
凪诚士郎庄重点头,“明白的。”
他又说,“就当我在向你求婚?”
御影玲王终于弯了眼,“求婚?哪有潜入求婚对象房间求婚的,”他的肩膀被靠过来的凪诚士郎头发上的雨水打湿,“而且我才不要这么狼狈的未婚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