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彰冬】何以为家(上)
东云彰人刚从一场高风险的任务中逃出来,虽然他最终成功解决了目标,肩胛骨附近却中了一刀,血几乎把外套全染透了。对他这样的雇佣兵来说,受伤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可是能把他伤成这样的任务也是少见。为了避开追兵和其他人的注意,他七拐八拐地把自己绕到了从来没见过的地方。
城市郊区的街道空荡荡的,一个能稍微让他休息一会的地方都看不到,他凭着最后一口气撞开了一家还亮着灯的店门。
店面很小,门上还蒙了一层纱,门口摆着手写的小黑板当作广告牌,附近一盏灯也没有,完全看不出来这是什么店。东云彰人并不在意自己会见到什么人,会不会反而走进了敌人的圈套,他太累了,现在只想找个地方休息——反正他已经死过一次了,再死几次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本质不同。
刚刚闯进店门,他就闻到一股浓郁的百合香,那是一间花店。
“你是谁?”声音意外地冷静。
倒在地上的东云彰人半眯着眼,店里的灯光让他睁不开眼,看不清发生了什么,他只感觉到有人默默把他扶了起来。
“你受伤了,等一下。”那人的声音很温柔,虽然语气有些冷漠,但做的事却和他的语气完全相反。
能在这里大晚上的开花店,胆子也是挺大的。东云彰人心想。他逐渐适应了周围的亮度,模模糊糊看到那个人转身在柜子里翻找些什么,像是见惯了血,或者早就知道他会来一样。
东云彰人环顾四周,发现整家店的装修非常简洁,蓝绿色的墙壁搭配深棕色的地面,纯白色的花架上放着透明花瓶,特别的是,整个花店里只有一种花——白百合。
“可能会有点痛。”东云彰人感觉到左肩附近有什么冰冷的液体逐渐浸润他的伤口,带来熟悉的刺痛感。他缓缓转过头,终于看清了那人的长相。
正在给自己处理伤口的人皮肤惨白得像吸血鬼一样,灰蓝色的头发微卷,发尾松松地扎在脑后,灰色的瞳孔在背光处看起来有些朦胧,眼角还有一颗泪痣。
“这下赚到了。”东云彰人自己都没意识到嘴角有些上扬。“长得这么好看还这么好心,难道上天看我单身这么久终于开眼了?”
以往东云彰人总是会杀了那些不管是好心救了他还是被他吓得魂飞魄散的普通人,但是今天他决定先放了这个花店老板一马。“在这种地方开店,怎么看都不像好人,如果不小心杀了我未来的大客户怎么办?”黑衣的雇佣兵开始给自己找借口。
“你真好看,是这家花店的老板吗?”
“……是。”
“为什么只卖百合花?”
“……因为我喜欢。”
还挺有个性的,东云彰人心想。他对花店里卖什么花一点兴趣都没有,只是想找个借口和这个神秘的老板聊天。
“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会受伤吗?”
阴阳头男人盯着东云彰人的脸,有些不解地问:“你刚进来我就问了你是谁,你不是没有回答我吗?”
“我是东云彰人,你呢?”东云彰人觉得这是一个自我介绍的好机会,他知道自己在答非所问,也知道自己这样很直接,但是时间对他来说是很宝贵的,尤其是和活人交谈的机会。除了同事以外,大部分和他面对面交谈的人类都很快被他杀死了。
“……我叫青柳冬弥。”
“你看到别人受伤却没有任何反应呢,真的只是花店老板吗。”
“如果你也在市郊开店的话,就会知道受伤的人在半夜并不少见。”
“你对我就没点兴趣吗?像我这么英俊的受伤的人,倒也不多见吧。”东云彰人自信自己的脸皮厚度天下第一,他不是很满意青柳冬弥的回答,于是干脆开始耍起了流氓。
但是青柳冬弥并没有什么想要继续谈话的意思。
“对你没兴趣,你赶紧走远点,别碍着我开店。”青柳冬弥皱了皱眉,开始整理急救药箱。转身要走之前,他好像还是有些不忍心,“如果你想休息的话,楼上有一张床,但请你不要待得时间太长,早上八点之前我会关店。
只要有一线希望,东云彰人就绝对不会放弃。他才不管对方是什么态度,也不在乎对方会不会把他当成跟踪狂,毕竟人类的法律对半死不活的身体没有任何约束力。
东云彰人是一个恶鬼。
其实并没有什么专有名词来形容他现在的状态,他曾经是个人类,因为一些他也记不太清楚的原因被人杀害,又因为“门”的存在而复活。他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和他一样的鬼魂,也许会有吧,也许还会有专门的组织研究他们这种生命体的存在,但是他并没有兴趣去了解。同为雇佣兵的伙伴总是叫他恶鬼,他也乐得接受。
他的恢复能力很强,强到他也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得到真正的死亡。在“门”的眷顾下,他还保持着正常人类吃饭和睡觉的需求,总算让他觉得自己也没有太像个异类。
第二天早上他醒来的时候,一睁眼就闻到了浓郁的百合香气。虽然不是很清楚现在是几点,但是看了看窗外高挂的太阳,也能判断时间差不多快到正午。
东云彰人伸了个懒腰,肩上扎好的绷带缓缓垂下,原本血淋淋的皮肤已经完好无损。他突然想到昨晚青柳冬弥下的八点离开的逐客令,不知道这位神秘的花店主人现在在哪里。
走到楼下,他看到店里空无一人,不过收银台前倒是留下了一个饭团,底下压着的便利贴上写着清秀的字迹:
“临走之前记得关门。”
东云彰人带走了青柳冬弥留下的东西,还顺走了一支白百合。
回到雇佣兵据点,坐在电脑旁的白石杏和小豆泽心羽漫不经心地撇了一眼彰人。
“东云君昨晚受伤很严重,我们还以为你会直接回来。”心羽是他们的“军师”,她并不是契约者,但所有的作战计划都是她制定的。在昨晚的计划中,彰人本应该在结束后就回到安全屋……嘛,虽然中间出了点差错。
原本瘫在椅子上的杏一把搂住心羽,“我早就跟你说了不用担心,反正他肯定又找了个倒霉蛋帮他疗伤然后又做掉了对方吧!”
杏和彰人一样是契约者,昨晚的任务是她们两一起去完成的,半路两个人走散,彰人的定位器又在被追杀的过程中跑丢了。成功炸掉目标之后,杏本来想回去看一圈彰人是不是和混凝土一起化成灰,不过她想了想彰人的能力,毅然决然地转身回到了安全屋。
“大概就是这样,不过这次并没有什么倒霉蛋,我饶了他一命。”
“欸——你不会是看上人家了吧,我都不知道该说是对方运气好还是运气不好了。”
“要你管,反正最近我不会回来太多次,有事发消息给我,我不会回的。”说完彰人就关上了自己房间的门,把杏和心羽的调侃完全关在门外。
彰人的手机在昨晚的任务中和目标一起牺牲了,不过还好据点里备用机一大堆。他回来的路上特地记下了街道的名字,这会儿正在谷歌地图上试图找到花店店名,不过很可惜,不论他换了多少个地图软件,花店都像从来没存在在这个世界上一样。
“真可惜,还想给他留个五星好评。”东云彰人有些遗憾,他都想好了,他要说这家店店长人美心善,应该被当作艺术品展示在卢浮宫。
“算了,不如把这些话直接讲给他听。”
东云彰人换了身新衣服,从杏和心羽那里偷了点甜品,凭着记忆走回了青柳冬弥的花店。这次他仔仔细细地看了店门,除了门口小黑板上简单的“营业时间:20:00——8:00“之外,这家店没有名字,也没有任何标志显示这家店在卖花。
“……怎么又是你,有什么事吗?“一打开门,青柳冬弥正在坐在收银台前修剪一束新鲜的百合花,看到东云彰人进来,他仿佛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带了一点无语。
“为了感谢你,给你带了点心。”彰人举起皱巴巴的塑料袋里已经快碎成渣的曲奇,他看到青柳冬弥的眉头越皱越深。
“谢谢你,就放在这里吧,不送。”
“我专门过来看你,你就这么对待客人吗?”
“你这么厚脸皮的客人我从来没见过。”
“凡事都有第一回嘛。”东云彰人一点都没觉得被攻击到,他反而觉得这是一种褒奖。环顾四周之后他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下,哗啦啦地解开塑料袋,找了一块还算完整的曲奇自顾自地吃了起来。”冬弥,你为什么要在晚上开店?“
“东云君,我不记得什么时候和你熟到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了。”青柳冬弥叹了口气,还是给他倒了杯水,“这是最后一次,下次别来了。”
“你还记得我的名字,你记忆力这么好吗?还是说我给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不想回答你的问题。”
“说着不想回答你还是开口了,这也是一种回答,所以你还是想要和我说话的吧。”
“……够了,东云彰人先生,请你离开。”青柳冬弥忍无可忍地打开了店门。
“好好好,你别生气啊,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走。”东云彰人笑嘻嘻地走到门口,“你为什么要晚上才开业啊?”
“因为我不喜欢和人接触,可以了吗?”
“那我不是人,你喜欢和我接触吗?”
“……”
“我还会再来的。”
“请一定不要。”
门重重地关上了,东云彰人揉了揉被震得有些疼的耳朵,告诉自己这门一定是风吹的。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三番五次地来,也三番五次地吃闭门羹。一开始他还装作是“偶遇”,后来自己都觉得刚好路过离家十几公里以外没有名字的花店这件事有点好笑,干脆就不演了。他开始找各种各样的借口,有的时候是被父母赶出来了,有的时候是被仇人追杀, 有的时候是百合花过敏需要暴露疗法,想到的想不到的都用过了一次,青柳冬弥还是没有让他在店里停留超过三分钟。
杏和心羽觉得最近彰人的战斗风格更加粗暴了,原本他就是恶鬼一样的存在,现在简直要直升恶魔级别。
“喂!别忘了心羽的计划,我们这次行动目标只有一个人,不要被其他守卫发现了。”
“不要被发现?我把他们都杀了不就不会被发现了。”
杏气得想要直接把自己的搭档电麻——她的能力是放电,代价是吃饭,最近体重涨了一些,这次她让心羽尽可能不要设计让她使用能力的部分。杏正准备出手,彰人已经像一条蛇一样蹿了出去,所有他接触到的人类都立刻惨叫着扭曲倒地。
“彰人,小心!”
痛苦的惨叫立刻吸引来其他守卫,杏帮忙解决了几个,可是人数毕竟太多了,最终她们两都挂了点彩。
“我不是跟你说了不要被发现吗?”杏在目标家的冰箱里翻箱倒柜找吃的,“我们人类可没有你那么好的恢复力。
东云彰人盯着自己手臂上的伤,突然福至心灵。
“杏,你和心羽说一下,今晚我就不回去了,任务报告就交给你们写了。”
“哈??”
这次的任务目标离青柳冬弥的花店挺远,为了不让伤口在见到冬弥之前愈合,彰人一路狂奔,甚至路上又给自己补了几刀,他气喘吁吁地跑到花店门口,稍微平复了一下呼吸,装作一瘸一拐地撞开了门倒在地上。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他立刻听到熟悉的冷清声音传来,脚步声有些急促,青柳冬弥动作轻柔地把他扶了起来,满脸无奈。
彰人靠在沙发上,望着冬弥略显懊恼的侧脸,忽然笑了起来:“谁让你包扎技术这么好。”
这次的伤口并不是像上次一样的贯穿伤,而是各种腿上胳膊上的割伤——当然,一半以上都是东云彰人自己割出来的,青柳冬弥不需要知道这一点。
“真会麻烦人。”冬弥虽然嘴上埋怨,但手还是一丝不苟地做着消毒包扎,这次甚至还端出热毛巾帮他擦脸。“你脸上都是冷汗,是我处理伤口的时候按压得太痛了吗?”
其实是跑过来流的汗…….东云彰人难得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但近距离看着青柳冬弥的脸,感受他温柔地用热毛巾给自己擦脸,他又觉得自己聪明绝顶,连流汗都在自己的计划之中。
“是,你要对我负责。”
东云彰人今晚如愿以偿地住在了青柳冬弥的店里。
“东云君,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但是你最近受伤的次数好像太多了一点?”刚刚结束一场酣畅淋漓身心舒畅的打斗,彰人听到心羽的声音从耳麦中传来。
“是吗?我怎么没觉得。”
“……总之,照顾好自己。”
有人会照顾好我的。东云彰人心想。
最近彰人发现,看起来总是冷静而沉稳的青柳冬弥也有不为人知的一面,如果非要用一个词语来解释的话,大概是——天然。
他“受伤”的频率越来越猖狂,而他每次去找青柳冬弥包扎伤口的时候,看起来带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气质的花店老板却完全没发现他的真实目的,每次都是一边埋怨他不够小心一边细致地为他包扎伤口。
“你总是来,店里其他客人都跟我抗议了。”
“冬弥,我从来没见过其他客人来你这里。”
“……你又不是24小时都在这里,怎么知道没有其他客人?”
因为你的花店只开到早上8点。东云彰人没有说出口,他觉得这样口不择言的青柳冬弥也很可爱。
今天的伤比往常都要重一些,伤口在腿上,血液源源不断地往外冒,青柳冬弥接的一盆清水完全被染成了红色。他忍不住开口:“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就算是在做什么危险的工作,天天这样受伤也很辛苦吧。”
这是青柳冬弥第一次主动对东云彰人的工作感兴趣,以往他总是一副见惯了伤口的样子,从来没有问过一句话。东云彰人当然不会让这样深入交流的好机会白白溜走,之前他各种打探冬弥的事,都被冬弥轻描淡写带过。现在轮到他被追问,彰人本来就没有什么想要瞒着他的想法。
“我是雇佣兵,”他说,声音阴沉又带着点笑意。他直勾勾地盯着青柳冬弥的脸,不想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还是个契约者。任务很危险,这点小伤算不了什么。”
青柳冬弥怔了一下,手上的动作停滞了一瞬,眉头紧锁,却没露出恐惧的神色。
彰人突然一把抓住冬弥的手:“你知道我的能力吗?只需要一瞬间的皮肤接触,我就可以直接点燃他人的血液。我想的话,随时可以在这里杀了你,你不怕吗?”
“……如果你真想杀我,为什么还三番五次来找我?”
“你看起来一点都不怕契约者,难道你也是契约者?”
“电视上天天看,也没什么稀奇的。生活中也不是没见过。”青柳冬弥叹了口气,视线从伤口转向东云彰人的脸,淡淡地看着他。
“但一般人哪有机会见到公开的契约者?你是怎么接触到的?”
冬弥却没回答,只是轻轻拉开他的手。
“别问了,放手吧。”
接着,他走向水池边,倒掉有些氧化发褐的血水,又换了一盆干净的温水和崭新的毛巾。
东云彰人忍不住上下打量着他。青柳冬弥露出来的皮肤白皙而柔软,身上没有一点受伤结疤的痕迹,看起来也不像经历过什么街头厮杀的血腥场景,和他花店里的白百合一样,干净得像从来没有接触过外界的温室里的花朵。
东云彰人见过各种各样的人,疯子、杀人犯、妓女、富豪、毒贩。
但没有一个人像青柳冬弥。
他看起来好像没有和这个世界的联系,没有欲望,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只剩下一间花店和几百盆精心照顾的白百合。
这太不合理了——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和东云彰人一样孤独的人。
青柳冬弥觉得自己平静的生活被打乱了。
自从那天他好心救了突然闯入自己店里的橙发男人之后,这个男人就像鬼魂一样缠上了他。他早就猜到东云彰人的身份不一般——有谁会在大半夜血淋淋的倒在城郊花店的门口?更别提他还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甚至腰带上还别着匕首。这种情况对青柳冬弥来说并不陌生,除去他本身的职业原因,半夜倒在他店门前的契约者也不是第一次见。
但是像这个男人一样执着的人确实是第一次。
一开始他只觉得厌烦,他不喜欢和别人交流,可是这个橙发男人总是找上门来,拎着皱皱巴巴的塑料袋和晃得粉碎的曲奇,唯一一次认认真真买的甜品是包装精美的松饼。
“最近网上很流行这家松饼店,我特意排队买给你的。”
这样说着的东云彰人,自己吃了四分之三的松饼。
“……我不喜欢吃甜食,但还是谢谢你。”青柳冬弥其实更喜欢咖啡之类的比较苦涩的味道,就好像白百合的汁液一样。甜腻的食物反而让他觉得舌根发麻。
一来二去,在他自己都没有发现的时候,他每天晚上都在等待东云彰人——他当然不喜欢看到别人受伤,只是东云彰人的存在本身似乎填补了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孤独感。
那天晚上,他等到凌晨两点都没见到彰人。白天的工作让他累得眼睛都有些睁不开,过量的咖啡和白百合的气息又使他浑身发抖,站立都很困难。凌晨三点的时候,窗外飘起了绵绵细雨,他浑身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心脏也像被什么东西缠住了。青柳冬弥躺在沙发上休息了一会之后决定关店回家。
他撑着伞,另一只手环抱着一束他今天刚刚打理好的百合花,他家离花店并不是很远,毕竟他的体力也不太能支持他走很久。
青柳冬弥很喜欢这城东这一带的郊区。这里曾经是工业区,附近都是工厂的家属楼,后来城市产业转型,城东这片的工业区就被废弃了,工厂也不再有人上班。现在住在附近的都是曾经在这里工作的退休老人,随着时间的推移,人口慢慢减少,时间也在这里无限延长。
整片区域就像被城市所抛弃了一样。
他走进一条罕有人烟的小巷,这里是他回家的必经之路,不论是白天还是黑夜,两侧高耸的砖墙遮挡住任何可能照进来的光亮,这条小路上连垃圾桶都是空的。青柳冬弥很享受走在这条路上的寂静感,但今天有些不同。
他看到一个黑影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时而撞上两边的墙发出一声闷响,脚步声听起来也很不规律。青柳冬弥举着伞的手握紧了些,他夜视能力向来不错,敏感地捕捉到黑色的兜帽下闪过的橙黄色的脑袋。
——怎么又受伤了。
东云彰人好像刚意识到对面有人走过来,他猛地抬起了手,身体迅速前进,像蛇一样灵敏而有力,青柳冬弥微微退后一步,出声制止:“是我,没有人在追你吧。”
对方的动作停了下来,抬起头时眼神里还带着杀意。东云彰人迷蒙了半秒,下一秒就直直地靠在他的肩上。
青柳冬弥浑身酸疼还要支撑着一个比他更重的浑身湿透的人,差点腿一软倒在地上。但比起这个,现在更重要的是东云彰人的伤。
“彰人,你还能动吗?我家就在附近,我需要你配合我,好吗?”
他几乎是拖着人回家的,彰人的手一直捂在腹部,青柳冬弥简单地检查了一下伤口,发现冰冷的液体顺着指尖渗出来,他一开始以为是雨水,后来才意识到那是血。目测伤口深得伤到了内脏,这个人居然能撑到现在还能走路, 青柳冬弥在内心感叹了一句真是羡慕他的好体力。
冬弥的家就在附近十分钟以内的步行距离,虽然看不清地面,但根据彰人的出血量,血迹说不定会一路从小巷蔓延到他家,还好今晚下着雨,不然第二天可能要随机吓死几个附近的退休老人了。
把东云彰人扶到自己的床上时,青柳冬弥也用光了全身的力气,他眼前已经有些发晕,空空的胃袋正在疯狂抗议。但还不行,现在还不能休息,还有人需要我,青柳冬弥对自己说。
他利落地从房间角落找出医药箱,熟练地拿出酒精、纱布和剪刀。等他回到床边的时候,神奇的是,东云彰人看起来已经意识清晰了,甚至血也已经止住了。青柳冬弥没有说什么,心里觉得有点异样,不过这个年头有些特殊体质也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冬弥不喜欢逼问别人不想说的秘密。
东云彰人转了转头,就像他第一次进入青柳冬弥的花店一样开始环顾四周——青柳冬弥的房间很小,是一人居的公寓房。房间里的摆设也很简单,除了必要的床、桌椅以外没有其他任何的家具,厨房很干净,墙上倒是从大到小挂了一排锅和厨具,看起来也是全新的。
青柳冬弥一边帮东云彰人包扎,一边应付东云彰人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没话找话。几分钟过去,他终于有些不耐烦了。
“别废话了。”青柳冬弥说,“你支付代价了吗。”
“代价?”
“没及时支付代价的人会变成什么样,你不会不清楚的。”
彰人嗤笑一声,语气里带了些轻佻:“我没有代价。没想到吧。”
青柳冬弥顿住了,仿佛忘了该怎么给绷带打结。
“没有代价?什么意思。”
“真有意思,我第一次看到你露出这样的表情。”彰人有些得意洋洋地盯着冬弥,“我不需要支付代价,因为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代价。”
冬弥的目光扫过彰人腹部的伤口,被他清理过的创部暴露无遗,失去了血迹的掩盖,他这才发现东云彰人的伤口正肉眼可见地愈合着。他盯了一会儿蠕动的肌肤,又抬眼看着彰人:“你不会是……僵尸吧?”
东云彰人大笑,笑得扯到了伤口,倒吸一口气又皱着眉去按伤处,嘴上却不饶人:“你在有些地方真是天真得可笑。”
“但你说的也没错,我确实是类似僵尸的存在。不过更准确一点说……是恶鬼。”
“恶鬼?”冬弥重复了一下,头微微歪着,头顶卷曲的碎发散落了一些遮在他的眼前,让他冰冷的气质变得柔和,好像正在思考的小猫。
“我不记得我活着的时候是什么样的了,”彰人自顾自地说,“但我记得死的时候,全身的血液被放干的感觉,像是从每一根骨头抽出骨髓来。”
“但我没死成。或者说,我死了,但又被‘门’复活了。”他咧嘴笑了笑,“所以就变成了这种玩意。”
窗外雨声很轻,如果需要思考的话,这正是完美的白噪音。青柳冬弥目前还算短暂的人生中经历过很多事,见过了太多生生死死,却第一次见到对死亡这么无所谓的人——或者说鬼。
如果自己也能无限复活,有很多事就简单很多了,那么自己是不是也能洒脱地谈起自己的身世呢?青柳冬弥想。
“你知道是谁杀了你吗?”
“大概知道。”彰人偏了偏头,“一个姓黑川的男人。你在这一带开店的话说不定听说过,说是一个黑帮组织的老大。”
青柳冬弥没说话。
“听说他干过很多这样的事,只是我运气好点,活下来了。”
“那你……没想过要复仇吗?”
“复仇?”彰人像是思考了一秒,“比起复仇,我觉得……即使我杀了他,大概只是因为我喜欢折磨人类吧。”
“有意思,你不恨他吗?”
“我平等地恨所有人。”
“包括我?”
“你不一样。”这个时候东云彰人已经完全恢复了之前欠揍的模样,笑嘻嘻地摸上青柳冬弥的脸,“你是我老婆。”
冬弥觉得自己脸上被彰人触碰到的地方像被火灼烧过一样,连带着耳朵也开始泛红。
他盯着彰人的脸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紧了紧手上的绷带:“……说到这里,你之前伤得快死了一样跑来找我,都是骗我的吗?”
既然知道了青柳冬弥的家住在哪里,东云彰人就没有必要天天去花店蹲守了,他轻车熟路地每天都不请自来。来得多了他意识到,冬弥也不是会天天开店,白天有时候也会突然消失一段时间。他有些好奇,但是又怕自己的提问让好不容易放下防御的青柳冬弥再次将他推出门外,久而久之他也就不在乎了,反正冬弥也没有在意过他随时消失去出任务。
一开始青柳冬弥还试图守着那一点若即若离的距离感,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的身体诚实地背叛了他,每天下午他都会等待敲门声,就像是之前每天晚上等待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血淋淋的出现在他店门前的东云彰人一样,嘴上却还要装作不太欢迎地问一句“你又来做什么”。
说起来,自从那天彰人告诉冬弥自己的真实身份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受过伤了,青柳冬弥在花店里特地为了他备下的药箱甚至落了一层薄薄的灰,被丢到角落里。
“你之前果然都是骗我的。”
“别这么说嘛,你知道我为了让那些人有机会伤到我有多不容易吗?”
很快青柳冬弥就发现,东云彰人是个很能蹬鼻子上脸的人。最近他来青柳冬弥家里时不带任何预告,也不敲门,有的时候甚至会偷偷从窗户里爬进来,像是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会被允许那样,还顺手把从便利店买来的冷饮或甜点塞进冬弥的冰箱。
渐渐的,偶尔的不请自来演变成了半同居,虽然谁也没有明确说出口,但彰人的牙刷和毛巾在浴室里占据了非常显眼的位置,他的黑色兜帽外套挂在玄关,连他的手机充电线电脑充电线等乱七八糟的东西也落在客厅的角落,和冬弥的充电线缠在一起。青柳冬弥没赶他走,也默许了这些变化,甚至默默调整了衣柜储物格的分区,把一半的空间清出来。
东云彰人和青柳冬弥在以他们自己都没发现的速度变化着。
最近青柳冬弥开始网购——他之前就对网购挺感兴趣,厨房里那套崭新的锅具就是他一时兴起的杰作。工作的间隙,他偶尔也会允许自己从痛苦中浮出水面寻找一丝生机,烹饪就是他其中一个尝试,到货的那天他兴冲冲地拆了包装,一件件把各种大小的厨具拆出纸箱清洁好挂在墙上时,他突然想到小的时候妈妈也是会这样带他去挑厨具的。而现在……现在他买来这么多东西又要给谁用呢?
现在青柳冬弥又对自己未来的人生产生了新的憧憬,第一件想要尝试的事就是打游戏。这个想法在他脑海中出现的晚上,他立刻下单了Switch和PS5,又根据排行榜买了一大堆游戏卡带和碟片。在这一周的某天收工回到家的东云彰人,打开家门看到的就是青柳冬弥正聚精会神地建设着他的动森小岛。
“你不会没睡觉吧。”
“嗯。”青柳冬弥头也不抬。
于是他们的空闲时间又加了很多新的活动,比如尝试青柳冬弥买回来的各种游戏。东云彰人发现青柳冬弥并不喜欢那些打打杀杀的游戏,比如GTA5,玩之前冬弥期待地说看到了很多好评,可是玩了几个小时之后,在东云彰人在游戏世界里如鱼得水无恶不作时,青柳冬弥抱着自己的Switch继续玩起了动森。
当然,他们也有能够玩到一起的游戏,比如怪物猎人,可能因为打的是怪物又没有流血特效,青柳冬弥展现了非一般的游戏天赋,立刻推翻了东云彰人对他游戏能力的推论。
他们甚至去逛了家具市场。
那天也不知道是谁先提出来的,说附近有一个家具市场,去了之后才发现人并不多,家具看起来也十分老气,甚至很多是二手家具——毕竟这里的主要顾客是一些退休的老爷爷老奶奶。冬弥以为彰人会觉得无聊,没想到彰人居然会认真地量尺寸,选颜色。东云彰人看上了一张质量不错的沙发,只是尺寸上有些不太合心意,他觉得有些太小了,只够一个人躺在沙发上。
青柳冬弥看着有些为难的东云彰人:”不用这么讲究吧,我们又不是情侣。“
“谁敢说我们不是情侣我就揍他一顿。”
“……你开心就好。”
那一瞬间青柳冬弥对着自己旁边这个恶鬼的孩子气程度也有了全新的认知。
青柳冬弥原以为彰人是那种只会盯着垃圾食品和速食泡面的类型,某天他们心血来潮想要用青柳冬弥的高级厨具做菜,冬弥发现彰人甚至会掂起每一个番茄比较大小,还会小声评价今天青菜不够新鲜。生活感来得太突然,他甚至要忘记这个男人杀人时有多么凶狠——不过后来也就渐渐习惯了,两个人甚至偶尔会站在冷藏柜前争论哪种牛奶更好喝。
有一次他们附近的超市补货,青柳冬弥推着购物车在水果区附近晃悠,低头在清单上核对要买什么东西。时间一晃眼到了夏天,比起他这个人类,浑身流着冰冷血液的恶鬼居然更怕热,在等待网购的空调送到家之前,他们准备先买点冰镇西瓜解解暑。
正当青柳冬弥搜寻着打折西瓜的踪迹的时候,眼角余光瞥见前面货架一个瘦小的老奶奶,正踮着脚努力想够到货架最上层的一盒洗衣粉。他刚要上前询问对方需不需要帮助,却看到原本在身后跟着他的东云彰人已经先走过去,利落地取下那盒洗衣粉。
“您要这个吧?”他问。
“哎哟谢谢你啊,小伙子,现在像你这样的人不多了。”老奶奶握着洗衣粉一脸欣慰地看着他,又看了看青柳冬弥。“你女朋友有福气啊。”
青柳冬弥看起来瘦瘦高高,皮肤白皙得眼角都有些淡红色,半长的头发扎在脑后,又喜欢穿松松垮垮的衣服,特别是今天的他穿了一条黑色织着金丝的裤裙,确实很像女孩子。
听到这句话的彰人很想放声大笑,但想到自己刚刚被夸是个好小伙子,只能保持自己的人设,语气温柔得不成样子:“我会转告她的。”
冬弥站在不远处目睹了全过程……先不提自己被认成女孩子这件事,他整个人被眼前温柔的东云彰人震慑住,感觉自己在看什么古早日剧里的温柔男主。他不太适应这种形象的断层,盯着吊儿郎当走过来的东云彰人,真心实意地赞叹:
“你演技可真好。说实话,好得都有点恶心了。”
“怎么了,你担心我在你面前也在演戏吗?“他一只手搂住冬弥的腰,猛地把他向自己怀里带,认真地盯着冬弥灰色的眼睛。
“你不用担心,我对你从来不掩饰。”
青柳冬弥知道彰人不是在撒谎,他下意识地别开脸假装专注于远处半个打折的西瓜,心却跳得莫名其妙地快。
后来他们回家的路上,天色已经暗下来。彰人在前面提着大包小包走得很慢,他知道冬弥的体力很差,搬着半个西瓜已经是极限了,不过今天的冬弥还是有些反常的沉默,连彰人的打趣都懒得应付。
“怎么了,西瓜买得太大了吗?”
青柳冬弥没有说话,只是垂着眼看自己的影子被街灯拉得很长。
他们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一路上初夏夜晚的风吹着超市塑料袋发出哗哗声,冬弥提着那半个西瓜,手指被勒出红痕,但还是坚持没有让彰人帮忙。
进门的瞬间,扑面而来的热气让东云彰人有些烦躁,他皱着眉一边打开窗户一边念叨:“空调到底什么时候能到……”
他看着青柳冬弥走到客厅坐下,随手拿起桌上的游戏手柄,在选游戏的界面按了很久,一个也没有打开。彰人转身到厨房里洗水果,过了一会儿才传来一句:
“你在想什么?”
“你以前有过这种生活吗?”冬弥终于开口说了过去的一个小时以来的第一句话。
彰人从厨房探出头来,手上还拿着沾水的苹果:“哪种?”
“就……我们现在这种。“
“你觉得我像是过这种生活的人吗?”彰人觉得有些好笑。
“……不像。”
“冬弥,你是不是终于开始意识到,我是个很好的男朋友?”
“……你不是,”冬弥的语气平淡,“你是个擅自把牙刷放在别人家还爬窗户的恶鬼。”
“可你还是让我留下来了,这是不是说明你喜欢我这样?”
冬弥没有说话。
开着的窗送来晚风,携带着旺盛的草木气息轻轻地吹动着窗帘。青柳冬弥突然意识到,他们已经不清不楚地同居了半年了,而东云彰人对他的过去甚至毫无了解。
东云彰人觉得自己和青柳冬弥的关系好像又回到了最一开始见面的时候,他本来以为在过去的半年里,自己已经拿捏了这个花店老板的个性,结果今天超市里的一个小插曲却莫名其妙把他的认知打回起跑线。
吃完晚饭后冬弥没有动身去花店,他只是说自己有些累了,转身倒在床上背对着彰人。
彰人百思不得其解,难道真的是自己演技太好了,让自己有些天然呆的男朋友害怕了吗?还是他在被误认为是女孩子的时候自己没能及时解释?要了解一个不愿意对自己敞开心扉的人的心比撬开银行的保险柜还难,在冬弥自己愿意开口之前,一切想法都无法被证实。
彰人打开了自己的GTA存档,果然还是暴力对他来说更简单一些。
几个小时过去他才感到一些困意,此时的青柳冬弥已经在床上一动不动地躺了很久,估摸着他已经睡着,东云彰人蹑手蹑脚地爬上床,看着自家恋人的背影,不知道该不该抱上去。
“……彰人,你当初为什么没有杀了我。”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没有说清楚吗?因为你很好看。”
“是吗?但是你后来为什么要对我毫无保留地展示自己的一切?”
彰人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因为我想让你更了解我,我也不怕你知道真正的我是什么样的。“
接着,又是几分钟的沉默。
“……虽然有些突然,彰人,可以请你听听我的故事吗?”
东云彰人不知道自己已经是鬼魂的身体还可以有这种全身血气突然上涌到大脑的感觉,他有些震惊,一开始见面时他确实想知道青柳冬弥的过去,但是几个月持之以恒的努力也没能撬开青柳冬弥的嘴后他就放弃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轻轻地把手搭上青柳冬弥的腰侧表示默许。
“我爸爸是钢琴家,妈妈是花店老板,我还有两个哥哥,都成绩好得让人嫉妒。”冬弥的声音有些颤抖,大概对他来说,这也是很遥远的回忆。“我们家庭关系很好,父亲偶尔会因为逼着我学钢琴有些严厉,但是妈妈和哥哥们都很护着我,所以我一直都很幸福。”
“有一天晚上,家里突然停电了……我正在房间里练琴,妈妈在厨房和哥哥们准备饭菜,爸爸在和助理打电话商量接下来的巡演。一开始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推门出去的一瞬间听到玻璃破碎的声音,然后……”
他说到这里时,声音已经完全哑了。
“我以为他们会抢点东西就走,只是普通的劫匪,但他们……带走了我全家,我妈求他们放过我和哥哥们,那些人笑着说可以,只要我以后乖乖听话。“
“最后,他们还是在我面前用各种方法……一个一个杀死了我的家人——和杀死你的方法一样。”
“……那时候我十四岁。”
冬弥转过身盯着彰人,他的眼角现在变得有些红肿,泪水止不住地打湿了枕头。
“那个组织的头目就是杀了你的凶手……姓黑川的那个人。”
青柳冬弥说完后闭上了眼睛,好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东云彰人想说点什么,结果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喉咙干涩得像灼烧,他想抱紧冬弥一点,再抱紧一点,手臂绕到背后环住他,手指贴在他的肩胛骨上。冬弥没有挣脱,也没有回抱,他的脸贴在彰人的颈窝里,浑身都在微微颤抖。
过了好一会儿,青柳冬弥才哑着声音问:
“……你明天可以早点回来吗?”
彰人低头看他。
“我想吃你做的饭。”冬弥说,眼里还带着些红血丝。
彰人将下巴贴在冬弥湿润的额发上,吻了吻他的额角。
“好。”
“我们一起准备,好吗?我不会做饭,但是我可以学的。”
“好,没有关系,我会教你。”
(中)
那天晚上之后,他们的关系发生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改变。
东云彰人以为自己不会有”共情“这种能力。他不再是人类,也不拥有作为人类时的回忆,他能记得自己的名字都是勉强。他知道他作为人类的时候,大概也是有家庭,有朋友,甚至有兄弟姐妹的,可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复活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只是一个空空的壳,里面装着些血肉和不太能被称作“情绪”的东西,也许有不安,也许有茫然,但大部分都被恶意所填充。他不敢说自己完全理解了青柳冬弥,不敢说自己感受到了他的痛苦,彰人不知道现在在自己心中翻涌的情绪是什么,大概是对眼前人的一种近乎本能的珍惜。
青柳冬弥把过去交给了他,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他只记得,青柳冬弥说想吃他做的饭,青柳冬弥说他曾经弹钢琴。
后来青柳冬弥回家时,发现东云彰人经常在厨房戴着围裙,低头跟锅里各式各样的菜较劲,每天彰人都能端上一桌完全不重样的菜。
“如果你对做饭这么有兴趣的话,也可以去社区中心帮忙给老年人做饭。”青柳冬弥善意地建议,“彰人做的饭很好吃,但是我吃不了太多,总是觉得很抱歉。”
“我不是对做饭有兴趣,”彰人头也不抬地消灭桌上剩下的菜,“我是对你有兴趣。”
某个周末,东云彰人突然甩出两张门票,说是“路过看到的就买了”,青柳冬弥接过一看,是一场钢琴独奏会。
演出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东云彰人果然开始打瞌睡。他本来就对古典音乐不感兴趣,买票这件事计划了很久,但是买的时候确实比较随便——毕竟他也不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名和作品名。彰人只觉得自己睡得很好很舒服,座位很软和周围很安静,等到掌声响起来他才惊醒过来,连忙鼓掌装作全程清醒,转头对冬弥咧嘴一笑:“不错嘛,这人弹得还行。”
“你不是全程都在睡觉吗?”
“没办法,他长得又没你好看。”
冬弥只是看着他,没有纠正他对演奏者极其不尊重的评价,轻轻地笑了笑,说:“谢谢你带我来。”
“你不生气我睡着了吗?”
“没有关系。”
东云彰人觉得自己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个人在默默包容我。
青柳冬弥的变化也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肉眼可见。他不再只是默默地允许一切事情发生在他身上,有时候他也会突然从背后抱住东云彰人,窝在他肩膀里说:“今天别出门了,好不好?”
冬弥的睡眠变好了,脸上也多了血色,只要他有点精力,家里每天都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窗边的百合永远都是新鲜的,他甚至还种了一些别的绿植搭配在旁边,显得整个房间更有生命力,不再那么苍白。
虽然他不太会做饭,但会偷偷在厨房试验,学着怎么做松饼,结果把面粉洒了一地。有一天彰人回来的时候,冬弥穿着围裙站在玄关,脸上还带着点面粉,一脸认真地说:
“上次我们不是排队排不到那家松饼吗?我在网上找到了复刻教程,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
东云彰人看着冬弥眼里满是期待的光,切下一块海绵一样蓬松的松饼,甜蜜而柔软的口感让他不由自主笑了出来。人类所说的幸福,竟然是这种感觉。
他们也开始更加亲密地相爱。
青柳冬弥的身体柔软得像水,被长年压抑与冷却的情绪慢慢融化,冰冷的皮肤也渐渐变得温暖。他从不拒绝东云彰人的触碰,也从不拒绝他的欲望,不论彰人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他都会顺从得像是献祭一样,把自己毫无保留地交出去。东云彰人一开始会有点不习惯,他是那种本能暴力、毫无节制的人,可面对冬弥时却不敢用力。
他告诉冬弥“你可以说不。”
而青柳冬弥只是抬眼看着他,坚定地回答:
“你做什么都可以。”
房间里只剩下彼此的喘息声,身体与情感一同下沉至无底的漩涡。东云彰人从未体验过这种既像地狱烈火灼烧的快感又像天堂圣歌的救赎,他不知道不完整的自己有没有资格得到这一切。
哪怕这份感情从一开始就不会长久。
最近,青柳冬弥出门的频率越来越高,时间也拉得越来越长。冬弥并不是一个会交代太多的人,平时他也经常会有事出门,彰人从来不过问,所以一开始,彰人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妥。
但他开始注意到,冬弥每次回来都显得格外疲惫,他常常一进门就靠着墙喘气,直到彰人过来扶他,他才像是被拉回现实似的抬起头,眼神虚浮地回应一句“我没事”,然后自己扶着墙走去浴室或者卧室,一句话也不多说。彰人一开始以为他受了伤,但检查了他全身之后并没有看到任何伤口,衣服也干干净净是出门的时候穿的那一件。
花店货架上的百合干瘪了,连瓶里的水都开始发黄。彰人问过一次,冬弥只是摇了摇头,说最近有点累,不想做了。
“只是累吗?”他不死心地追问了一句。
“嗯。”
家里窗台上的百合依旧换得很勤,但其他的绿植却开始显出枯萎的迹象,冬弥当初特地买了适合室内的常绿绿植,即使现在是冬天也应该保持活力,而现在叶片边缘卷曲发黄,土壤也干裂得厉害——冬弥没有力气再照顾它们了。
彰人对于照顾活物并没有什么经验,他有些焦虑地看着窗边的植物,只能又新买了一株同款换上去,尽可能让这个小小的家保持原样。
有天夜里彰人突然惊醒,看了看旁边没有人,以为冬弥又出门了。彰人准备去厨房倒点水,刚好撞见冬弥蹲在卫生间门口,额头抵在墙上,看起来像是在艰难地喘气。
“你到底怎么了。”
“没关系,可能是我吃得太快了。”
他那天根本没吃多少。
有天晚上,冬弥回家回得很早,彰人也碰巧那天没有任务,他正在厨房处理晚饭,忽然听见浴室传来一声沉闷的“咚”。
彰人立刻冲了过去,撞开了锁着的浴室门,他看见冬弥跌坐在地,缓慢地想要摸索着墙爬起来。湿漉漉的头发黏在脸侧,明明冲着热水澡,他的脸色却苍白到几乎发青,额头上的冷汗和血水混在一起,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一朵正在凋谢的花。
“喂……冬弥……你、你到底怎么回事?”
“我没事,”冬弥艰难地笑了一下,“刚才有点头晕……洗到一半,好像有点站不稳,你能帮我一下吗。”
彰人没有继续问,立刻把人抱了起来。他尽可能轻柔地托住冬弥的背和腿,用干毛巾擦干他的身体,为他换上家居服。他整个人瘦了一圈,连前几个月才买的衣服都大了一码。
把人安顿好以后,彰人去找药箱,回来时冬弥已经闭上了眼睛,沉沉地睡过去了,甚至来不及开口说一句话。
东云彰人坐在床边,一边给他处理额头上的伤口,一边皱着眉看着他苍白的脸色。他还记得一开始青柳冬弥是怎么为他处理伤口的,现如今打开这个药箱,角色却对调了过来。彰人不喜欢过问冬弥不想让他知道的事,但现在那种不对劲终于变得无法忽视,如果他再不做点什么,自己可能就要失去这个人了。
“你到底是怎么了……”彰人轻声说着,伸手替他把散落在脸边的头发轻轻拨开。
也许他不该太迟钝,也许他应该早点开始在意的。
最终,他想到了自己两个说不上正经的同伴,或者说是损友——杏和心羽
“呦,大情圣终于知道来看看我们队友了。”彰人久违地推开安全屋的门的时候,杏刚刚睡醒。
“我想让你们查一个人。”
“什么时候你开始对人感兴趣了?”心羽难得也有开玩笑的闲情逸致,她们两已经八卦那个把彰人迷得找不着北的家伙是谁很久了,“是谁啊?那个跟你住在一起的花店老板?”
“是,”他顿了顿,补上一句,“他最近身体不太对劲。”
“身体不舒服不找医生来找我们?”
“我怀疑他的身体情况和他的工作有关。”
“哦?”心羽来了兴趣,“他不是花店老板吗?”
“……不知道,”彰人靠在墙边,看着自己已经被杏和心羽霸占的曾经的床,“也不想追着问。”
“哈?你这不就是被骗惨了吗?”杏大笑,“那我们帮你查查,反正你的智商也不擅长这个。”
“闭嘴,你难道就比我好到哪去吗?”
要查一个完全在人口数据库里失去踪迹的人并不容易,在此期间,生活还是要普通地过,任务还是要照常地接。只是最近冬弥的身体不太好,所以彰人尽量只接在城郊附近的活。
“东云君,我刚刚收到最新的任务目标,是黑川手下的组织外围成员,目标所在地在工业区,危险等级也挺低的,这次你一个人出任务可以吗?”心羽打来电话。
杏和心羽都知道杀害作为人类的他的人是黑川,所以接到相关任务时总是会交给彰人处理,也算是同伴之间一点无声的关怀。
任务目标不复杂,这个外围成员的据点在废弃的工厂区,看起来曾经也是个核心,但现在不知道什么原因被组织抛弃了。东云彰人熟门熟路地潜入,只用了不到十分钟便找到了对方的藏身之地。即使他不动手,这个人估计也活不了多久吧,他想。
就在他举起手准备了结目标性命的瞬间,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他不耐烦地扫了一眼——是心羽的来电。
“搞什么啊……”他皱了皱眉,把手机调成静音,“明知道我在任务中还打电话。”
刚把手机塞回口袋,他就感觉到周围空气像是被击穿了似的,一股浓烈得近乎压迫的百合花香突然炸开在鼻尖。
紧接着,一枚不知何时被埋设的炸弹在他脚边轰得爆炸,彰人整个人被冲击破震飞了出去,重重地撞在水泥柱上,整条右臂和背部一瞬间像是被火灼过,耳边嗡鸣不止,血顺着额角滑下,半边耳朵彻底听不清了。
他躺在地上艰难地平复着呼吸,瞥见爆炸后滚落在地的手机屏幕还亮着,一条又一条的讯息疯狂弹出:
【彰人,暂停任务,不要继续了!】
东云彰人的视线开始模糊,意识也有些摇摇欲坠。他撑着身体想要站起来,却看到前方爆炸后的烟雾中,一道熟悉的身影正缓缓走来。
对方穿着他见过无数次的那件青绿色绣着百合花的衬衫,身上沾了点烟尘却看不出一丝狼狈。
【我们查了他最近的行踪和接触记录。】
他的步伐一如既往地轻,手里拿着一束盛开的白百合。
每走一步,他就撕下一片花瓣,将花瓣送入口中咀嚼,然后抬手去触碰躲藏在角落中那些试图攻击的人。
他的指尖擦过对方身体的一瞬间,原本活生生的人就像被抽去了骨架似的软倒在地,口吐白沫地抽搐了几秒后便再也没了动静。
【青柳冬弥是黑川的人。】
东云彰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青柳冬弥面色冷淡继续向他走来,仿佛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身后还跟着一大群人——其中一人就是今天的暗杀对象。
彰人颤抖着低头看向手机,刚好看见心羽最后一条短信:
【他是契约者。】
东云彰人猛地抬起头,呼吸变得急促。
“你一直……都是在骗我?”
“是啊。”冬弥停在他面前,神情淡漠得像是他们第一次见面那样。“我默许你接近我,就是为了引你上钩。”
语气轻描淡写,没有一丝愧疚。
他蹲下身,没有拿着白百合的那只手抬起东云彰人沾着血污的下巴,用几近温柔的动作抚过他的脸颊。
“对不起,彰人。”东云彰人看不清青柳冬弥脸上的表情。
那一瞬间,百合花的味道像是凝成了无形的绳索缠绕住彰人的四肢,他眼前一阵天旋地转,立刻失去了意识。
(下)
东云彰人醒来的时候也闻到了一阵浓烈的百合花香气,恍惚间以为他还在青柳冬弥的公寓里。
鼻腔里呛人的甜味带着一点血腥味,他想动,却发现全身像被鬼压床一样动弹不得。意识模糊时,有人用力扯了扯他的脸。
“喂,睡了几天了赶紧起来吧。”是杏的声音。
他费劲地睁开眼,看到天花板上剥落的墙漆和熟悉的吱呀作响的吊扇。他又回到了安全屋,床边一堆急救设备和药品。
“我……还活着?”他咳了一声,说话的时候觉得自己的声带在砂纸上摩擦。
“别急,喝点水。”心羽轻轻扶他坐好,“你昏迷了几天。”
“……你们怎么找到我的?”
“当然是我救的你!”杏咬牙切齿,“我们追着心羽手机那通电话的定位才找到你,附近早就被夷为平地,差一分钟你就又一次死在那帮家伙手里了。”
“……是冬弥干的吗?”他喉咙发紧。
杏有点好笑地看着他:“你不会还想着人家吧,他差点把你杀了你还记得吗?“
彰人的心口像是被人锤了一拳,但还是强装没事的样子扯出一个笑容:”不是,只是冤有头债有主,复仇总要有个原因吧。“
“杏她只是开玩笑而已。”心羽看着彰人叹了口气。“我不觉得青柳冬弥真的是想杀你。”
“杏,你听见了吗?恋爱脑的可不是我,是你的好姐妹。”
“东云君,你先听我们说完好吗?”心羽拦住了正要和病号理论一番的杏。
“要查到青柳冬弥的信息说难不难,说简单却也不简单。网络上能找到的信息大多数都是关于他父亲和哥哥的,并没有多少报道提到他,能够找到的最后的公开报道中,只提到他们全家被强盗所杀,至此,他的踪迹就被全部消除了——这部分和他告诉你的几乎一致。”
“后来,我们调动了一点组织的资料库,既然他说是黑川动的手,黑川又留了他活口,说不定是和你之前猜的一样……”
东云彰人没说话。他也没有那么傻,不规则的工作时间、面对血淋淋的伤口也能面不改色、听到他是雇佣兵和契约者也不担心、甚至还收留他……青柳冬弥很大可能也是个契约者。
心羽将手中的文件递给彰人。
【青柳冬弥,S+契约者。能力为生物性毒素生成,具体机制不详。能力可通过皮肤或体液接触传播,致死率极高且可控性强。释放能力时伴随浓烈的百合香气,代价疑似为食用百合花瓣。】
虽然早有预感,但是当真的看到加密文件上密密麻麻的文字时,东云彰人还是觉得有些恍如隔世,好像过去的一年只是一场梦。
“青柳冬弥的过去,大致如他所说,”心羽说,“但有一些他没告诉你。他是天生的契约者,虽然他的家人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这个秘密,但是由于能力过于强大且无法控制,一次出游时他意外接触了黑川组的一个成员,差点杀死对方,黑川也因此发现了他的能力。他们觉得这个能力有用便控制了他,又为了确保他能继续为他们卖命而绑架了他的家人。”
东云彰人翻动着手里的文件,在青柳冬弥的全家福那里停了下来。
他看起来确实曾经有一个幸福的家庭。
“我无法查到他的家人遭遇了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心羽听起来有些难过。
“我们顺着这条线索往下搜,也从黑川组织的内部数据库找到了一些信息。这个组织极为隐秘,大多数信息都会在几个月内销毁,关于青柳冬弥的信息除了突增的几百个大大小小的任务报告之外,就只有一条——‘销毁契约者青柳冬弥’。”
“他被抛弃了。”杏摇了摇头,“你之前不是说他身体越来越差吗?大概是黑川对他心存芥蒂,想用大量的任务逼着他多次使用自己的能力。用毒的契约者,如果没能及时偿还代价,体内的毒素也会侵蚀自己的身体。”
东云彰人想起最近的青柳冬弥——日渐消瘦苍白的脸、持续不断的咳嗽和呕吐、手指总是藏在袖子里颤抖。
原来如此,现在一切都说得通了。
“彰人,说实话我觉得这件事背后另有隐情,最可疑的是,以前所有看过他用能力的人都死了,怎么就你活着?”
“我以为我已经够恋爱脑了,没想到你更夸张。”
“你——”
“好了。”心羽平静道:“东云君,我也觉得他没想真的杀你。”
“老天啊……”彰人翻了个白眼,“你们人类真是愚蠢,也许我作为人类的时候就是蠢死的。”
心羽和杏交换了个眼神,她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一个U盘,刚伸出手准备交给彰人,杏就一把夺了过去,啪的一声把U盘拍在门口的置物桌。
“这是我们这两天秘密收到的东西,怕你一激动毁了它,还是放远点比较好。”杏一边说一边拉着心羽的手出门,“看完之后,我们都觉得是冬弥发给你的。”
安全屋重新安静下来,彰人坐了很久,把那几页文件翻来覆去读了好几遍,青柳冬弥的一生都在这薄薄的几张纸上。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再生能力早就修复了他的物理机能,可惜他的记忆不能再被清洗一遍。
犹豫再三,东云彰人终于还是拿起U盘,插进了床边的老旧电脑。
文件只有两个:一份没有写具体目标的刺杀计划,行动时间在下周二晚上;一张陌生建筑的地形图,上面详细地圈出了监控死角、保安轮岗时间、门锁机制。
他想了很久,屏幕的冷光映在他脸上。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再次相信冬弥,同时他又知道,作为被利用的契约者,连保住自己的生命都是奢望,自己又怎么能苛责他没有说真话。
东云彰人把文件和U盘都收进了抽屉。
这一刻,他忽然有点想青柳冬弥。
黑川坐在办公室里,盯着面前的监控,他看到灰蓝色头发的男人站在断壁残垣前,手里的白百合只剩下花茎,脸色苍白得像死尸。青柳冬弥身后站着几名执行官,一动不动。
白百合再一次完美的解决了目标,也杀了东云彰人——那个本来差一步就能变成下一个实验体的男人。整个区域即将被轰炸成灰,连这两个人的尸体都不会找得到。
“干得不错,”他按下对讲机,语气懒洋洋地说,“我以为你舍不得动手呢。”
“任务完成,请求撤离。”
黑川低声笑了,他最喜欢青柳冬弥这副顺从的工具人的样子。
“你真的……对他没有一点感情吗?”黑川语调轻快得像是闲聊,“我可听说你们一起生活了一年半,他是第一个见过你的能力还活着的人。”
“感情对我来说,早在我的家人被你带走的那一刻就消失了。”
黑川笑出了声,他从不相信青柳冬弥的鬼话。
他曾亲手把这孩子从家里拖出来,青柳冬弥的母亲、父亲、哥哥全都被他变成了毒素的实验体——每一个都在冬弥面前因他自己的能力窒息抽搐而死,而青柳冬弥只能跪在那里哭着求他住手。
但青柳冬弥的能力太过强大,他还是忌惮。研究组曾试图制出中和剂,结果上是成功了——用青柳冬弥家人的天生免疫他毒素的血。但那个负责实验的高层最近却想脱离组织。
他现在已经死了,被青柳冬弥亲手杀死,连自己研制出的解毒剂都来不及用,就和东云彰人一起下地狱了。
青柳冬弥垂着眼看着地上失去生命体征的东云彰人和组织的叛徒,任凭微风吹乱他的头发,花茎在他指尖无声折断。
他早就习惯了自己的毒素在战斗结束后慢慢渗入全身的感觉。他的指尖发麻,胸口一阵阵紧缩——彰人现在也是这样的感觉吗?
青柳冬弥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不对劲,最近的工作量剧增,黑川没有给他太多偿还代价的时间,消耗的能力远比自己偿还的速度要快。
三个月前第一次咳血的时候他就明白,黑川不会留他太久。
那时候的黑川,刚刚派他去解决一个曾在研究组核心工作,带走了珍贵的为数不多的解毒剂的逃犯。黑川说,等解毒剂到手,他会给青柳冬弥留一支用来解他自己的毒。
真是可笑,用毒的人居然解不了自己的毒。
他原以为黑川是要试探自己,直到回来后,黑川亲手把那盒解毒剂从他手里接过去,像玩弄玩具一样摔碎,玻璃渣碎了一地,透明的液体打湿了地毯,连带着青柳冬弥那点被掩埋在心里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活下去的的希望。
黑川笑得温柔极了:“你是天生的武器。”
那一刻他才切实地意识到,黑川早就开始清理一切知道他弱点的人,也在慢慢清理他本身。
青柳冬弥最终没说话,他有了新的软肋,他让一个人——或者说一个鬼魂——成为了他的家人。
他躺在那次任务结束后的医疗舱里,翻来覆去地咳出带毒的血,从胃到呼吸道像是被灼烧碳化,好几次他几乎以为自己活不过来了。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撑不了太久,毒素在反噬自己,在此之前,他至少想要完成自己多年的心愿,也想保证东云彰人的平安。
他早就没有退路了,黑川注射了足量的解毒剂,能在一段时间内忽视青柳冬弥毒素的影响,而黑川又从来没有训练过他的体术,苟延残喘的病躯也不足以和黑川缠斗。他能做的,就是把自己整个扔进黑川的计划里,顺从地清理背叛者,再到黑川放松警惕的时候……把彰人拉进这场决斗中。
这是一场豪赌。他本不该把彰人扯进来,他也不知道彰人会不会再相信他,但是他身边只有彰人可以信任。
周二的夜晚难得月朗风清,青柳冬弥站在主宅的门口,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敲门的时候,手指有些发抖——毒素沿着神经蔓延,手指已开始丧失力气。
黑川的贴身保镖来开门时看起来警惕而疏离。
“任务完成,老板让我来汇报。“
走进黑川的宅邸,熟悉的木质香气扑面而来。这栋宅子位于城市外的一处偏僻森林里,是黑川私生活的核心地带,平日只有极少数人能踏入。
他站在书房外等了几分钟,黑川才慢悠悠地开口:“进来。”
“你把他杀了?”
青柳冬弥慢慢接近:“逃犯已确认死亡,遗体已被清理。”
黑川笑了一声,刚准备转过身看着他时,灯光骤然熄灭。锐利的金属刃朝他丢过来划破了空气,他侧身一躲,刀刃从他耳侧擦过。
黑川有些惊讶,又觉得情理之中:“我早就知道你会来杀我,却没想到你这么蠢,居然一个人来。你以为你的身体现在还能做什么吗?”
“那你也该知道,我从没想过活着离开。”
黑川愣了一瞬,随即大笑出声:“对,你已经没有什么可怕失去的了,除了那只恶鬼。可惜,他已经被你亲手杀死了。”
“那你就陪他一起去死吧。”
话音刚落,青柳冬弥猛地前冲,整个人扑向黑川。他没有任何武器,只需要靠近——只要够近,他的毒素就能侵入黑川的体内。
黑川有些不解,他侧身躲开青柳冬弥的扑击,但仍被冬弥抓住手腕,皮肤一接触,毒素便开始渗入。黑川感觉自己的手腕处有些微微的不适,但也就止步于此了。
“你疯了吗?你明知道这种毒对我没有用。”
青柳冬弥想要更多的接触到黑川暴露的皮肤,以注入更多的毒素,他用尽全身的力量把黑川撞倒在书桌旁,平日里扎得一丝不苟的发绳悄悄滑落,头发凌乱地遮住了他的视线。
黑川惊觉自己低估了一个人在濒死前的决心,他从书桌的夹层中取出自己防身的匕首,用力划向青柳冬弥的颈侧,而青柳冬弥像是早就预料到他会这样做一样,直接用手用力握住了刀身,瞬间血流如注,浸湿了两个人的衣服。
“短暂的接触可能杀不了你,”青柳冬弥一边喘息一边说,“但高剂量的接触可说不定。”他猛地松开手,让刀自由地戳进自己的肩膀。
黑川怒吼着挣脱,青柳冬弥带着毒液的血染红了他大半边身体,他居然渐渐也开始觉得力不从心,血液浸透的地方开始发麻。黑川右腿用力一踹,把青柳冬弥踢到在地,又一脚踩断了冬弥刚撑起的手腕,咔哒一声,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得刺耳。
他跨坐在青柳冬弥身上,双手死死卡住冬弥的喉咙,身下的人痛得抽搐,但却带着可怕的笑,带血的嘴角费力地吐出几个字:
“你以为你赢了吗?我从来……就没想靠自己杀你。”
这时,窗外突然传来一道锐响。
“砰!”
东云彰人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
理论上他不该来的,他已经被青柳冬弥骗过一次了,差点搭上自己的性命,为什么要再犯一次傻?只是今天早上他睁眼开始就一直在想这件事,杏和心羽看起来也鬼鬼祟祟的,好几次想要对他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把选择权交给了彰人自己。
他不是相信冬弥,只是理性分析后,他觉得如果那天冬弥真想杀自己早就动手了,不至于等到现在,大费周折地把他引到几十公里外的森林里。
走进这片宅邸时,时间刚过文件上约定好的暗杀时间。彰人根据指示从外墙潜入,路过的监控摄像头、保镖巡逻区域等都和地图上标注的丝毫不差,他可以说是顺顺利利大摇大摆地进入了内部。
这地方大得有点过分,像是城堡一样,东云彰人穿过一条又一条走廊,感觉自己在玩密室逃脱。
“真不愧是大资本家,”他低声嘀咕,“说不定我以前是人类的时候家也这么大,而他就是偷了我家的钱盖的。”
渐渐接近约定好的刺杀地点时,他开始闻到熟悉的百合香味,是冬弥身上带着的味道。他看到几个保安的尸体倒在走廊中央,眼白翻着,口吐白沫表情几乎一致。
走廊的的另一头可以绕到侧边一间小房间,彰人按照冬弥的注释撬开了门锁。这件侧卧的窗台和主卧相连,靠近窗户的时候他听见了声音,是冬弥窒息的喘息声,骨头的断裂声,还有细碎的撞击声。彰人贴近窗台,从帘缝间望出去——
冬弥倒在地板上,脸上身上全是血,整个手腕被不自然地反折着。黑川压在他身上,双手扣住他的喉咙,像是随时准备结束这一切。
冬弥突然抬头看向窗外的彰人。
他眼睛微睁已经有些迷茫,彰人看到他的嘴唇动了动,好像在对黑川说些什么。然后,青柳冬弥在那一瞬间笑了。
下一秒他猛地伸出双手,已经骨折的手腕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死死扣住黑川掐住他脖子的手臂,不让他抽回去。
彰人几乎是同一瞬间撞开了窗。
玻璃炸开的时候,黑川下意识回头。彰人一步跨进来,反手勒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直接按住他的后颈,像锁死猎物一样紧扣不放。
“你——”黑川只来得及吐出一个音节。接着,他从脖颈,到胸腔,再到浑身的每一滴血全都被引爆了似的燃烧起来。黑川像条鱼在空气里抽搐、挣扎、嘶吼、劈啪作响,直到整具身体焦黑地蜷缩成一团,倒在冬弥身侧——东云彰人都一直没放手。
青柳冬弥看起来状况很糟糕,肩侧的衣料全被血浸透,皮肤下渗出一道道碎裂瓷器般的青色纹路;手腕的骨头变了形,喉咙上一圈青黑指痕,从耳后延伸到锁骨。他整个人因为毒素和缺氧泛着不正常的颜色,口唇流血不止,甚至连眼角也慢慢渗出血丝。
“你……”彰人话还没落,远处已经传来错杂的脚步声和通讯器里急促的对话声,其他安保注意到了这边的异样,正在往这边赶。
没时间犹豫了,彰人顾不上检查冬弥的状况,俯身将他背起来。青柳冬弥的身体出奇得轻,像是灵魂已经从他身体里流走了,只剩下一具破败的壳。他从窗台跳出建筑物外,往森林外跑去。
“冬弥,”他边跑边咬牙问道,“你的代价怎么办?”
背上的人过了很久才开口,声音像是用尽全力才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还不上了。”
“什么?”
“黑川为了防我,在这附近……方圆十里都不允许有百合花的存在……也没有人能带百合进来……”
冬弥的气息越来越弱,说话间血从嘴角滚落,一滴滴打在彰人的后颈。东云彰人把整个注意力强行集中在眼前的逃脱路线上,不许自己多想。森林里安静得可怕,他只能听到背后那人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沉重,越来越痛苦。
他的一半身体已经被冬弥的血浸湿,却没有任何中毒的迹象,上次他感受到的那种刺痛和灼烧感都没有袭来。他几乎是立刻意识到:冬弥的能力开始衰退了,衰退到连毒素都失去了效果。
身后传来微弱的呛咳声。
“……冬弥,”他轻声喊背上的人的名字,“别现在说话,等出去再——”
“对不起,彰人。我不该骗你……不该把你牵扯进来再次利用你。”
“闭嘴。”
“请不要恨我好不好,我只有你可以信任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小到彰人奔跑时带起的风都可以吹散。
“说好要一起打的DLC没法一起打了……还有,拜托你帮我照顾动森的小岛好吗?我花了很多时间……”
“你知道我不会玩这些,你敢交给我我就毁了你的账号。”
青柳冬弥轻声笑了起来,他知道彰人不会这样做。
“青柳冬弥,我警告你……”
“……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想和你一起……我真的很开心……”
青柳冬弥不再说话了。
东云彰人咬紧牙关,拼命往前冲,已经死过一次的身体仿佛又被注入了生命力,给了他和时间赛跑的能力。直到他们终于穿出森林的边缘,彰人才感觉身后没有追兵了,耳边也听不见脚步声。
他停下,站在昏黄的月光下大口喘着气。
“……冬弥?”他尝试性地呼喊自己爱人的名字。
但背上已经没有人再回应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