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星 章节1
昏暗的楼道传出隐约的琴声。
它是从上边的某个楼层流下的,舒缓悠长的乐音透过层层水泥隔板,如掷入水池的石子,在心中荡起一圈圈规律的波动。
曲郁生攥紧手中一叠皱巴巴的零钱,循着琴声走上阶梯,被洗得褪色的卡通书包随着步伐拍动脊背,发出轻响。
他脱了鞋子,伸手把门轻轻推开。
琴声正好演奏到高潮部分,欢快轻盈的旋律正好掩去了门口的动静。他把书包挂上墙壁的挂钩,脊背挺直立在门边,一双淡眸抬起,望向面前的母亲。
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女人侧身回望,一只手还保持着放在琴键的姿势,被松开几颗纽扣的衣领下,露出的一侧乳房正被她怀中的婴孩吮吸。她发现他了,很快露出美丽而易碎的微笑。
“郁生回来了呀。”她编成单辫的长发垂在二十五岁的肩头,恍若未出校门的学生,“今天学了什么新东西吗?”
“乘法口诀,老师还教我们踢毽子。”
女人怀中的婴儿忽然松开了撅紧的小口,咿呀叫唤着什么,晶亮的乳汁在唇边糊成奶胡子。他朝曲郁生望来,怔怔定在穿校服的少年身上。
曲郁生捏紧手里发皱的钱,跟孩子对视,发蓝的瞳仁微不可见地动了动,最后是作为兄长的他先露出一个温柔友善的笑。
“真怪,弟弟只对你笑。”母亲用胳膊摇了摇眯起眼的小宝宝,“郁生,快把手洗了,去吃饭吧,下次不要去垃圾桶捡那些瓶罐拿去卖了,多脏呀,妈妈又不是养不起你们,你做好你的事情妈妈才高兴呢,知道了吗?”
“好。”曲郁生把零钱小心压进梳妆柜的抽屉,然后去厨房洗手,安静夹起餐盘上有些凉的葱花蛋吃起来。他的坐姿很平稳,全没有同龄人那般好动和活泼,背脊挺得跟他站着一样直。
他其实并不会像表面上听话,今天他被母亲怪责,明天他依旧会捡塑料瓶去卖钱。他知道弟弟的到来让他们原本就拮据的生活变得更加紧张,所以只要是他这个年纪能帮到的忙,他都不想错失。
不过曲郁生从没有想过去怪他弟弟。
他只厌恶弟弟的生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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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曲郁生之前并不叫这个名字,母亲在十八岁生下他时,他的父亲是打算把他唤作曲铭晔的。然而在他两周岁时,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夺走了父亲的性命,于是象征他父亲留下来的遗物——“曲铭晔“的存在也被一同抹去,母亲私自改了他的名字,没人知道她怎么想。
她大概很爱她的爱人。她对曲郁生说过,每次看见他,都想到他父亲,每次弹琴,便想起爱人的模样。她的愁苦藏在温柔的微笑里,曲郁生害怕有天她会崩断,像脆弱的琴弦,像悬崖边衔接生死的绳索。
他拼命用功读书,不给她添乱,但终究做不了任何。她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抚着隆起的腹部,牵起儿子的手与他共舞。有时又坐在钢琴前,弹着节奏混乱的卡农。这时候隔壁独住的老头便会用雨伞戳他们的门,那扇老旧脆弱的木板,被震得啪啪响,仿佛骤雨般激烈的捶打中,夹杂老头尖酸刺耳的谩骂。
这种暗波涌动的日子持续到八岁生日那天,曲郁生有了一个弟弟。
一开始曲郁生不知道那是他弟弟,那天早上写功课的他看见母亲悄悄把一块布团小心放在他的床上时,他以为那只是她买来的新毯子,用来度过接下来漫长枯燥的冬季。
晚上他洗完澡,用干毛巾擦拭身上的水珠时,才后知后觉自己忘了拿衣服进来。
“妈妈?帮我拿衣服……”喊了一声他并没有得到回应,他便推开浴室门,踩着冰凉的地板回房间。蒸腾的水汽吸收掉体表不多的温热,冷得他很快想到去扯床上的布团来裹住身体。
但刚扯出一块小角,一只小小的,柔软的东西从里面跌出来,挨着床沿,如同呼吸般颤动。曲郁生睁大眼睛,盯着那只粉色的肉团愣了好一会,才意识到那是一个婴儿的脑袋。
他似乎正扰到了这个小家伙的美梦,那张只有他两个巴掌大的脸很快皱出不好看的形状,一声纤细的、微弱的哭泣从咧开的唇缝挤出。曲郁生愣在原地,保持着攥捏毛毯的姿势,只有身上未干透的水珠在不断滴落。
他的母亲过来了,急忙抱住啼哭的小婴儿。她没有立即摇晃手中的小东西让那哭声减缓,而是抬手扇了曲郁生一耳光。
他当即被打懵,以致没有察觉到自己疼出的眼泪渗出了眼眶,耳膜传来的嗡隆鸣响直接盖住母亲带着哭腔的话语,他只能勉强听到最后几句:“……你不能欺负你弟弟,我打你是让你记住这个,郁生,无论是谁都不能欺负你弟弟……”
弟弟。
他忽然想起去年的某个夜晚,起来找水喝的他无意瞥见母亲被那位她所崇敬的钢琴老师牵着手,在他们那个不大的客厅跳舞。从那之后,母亲的肚子一天天隆起,那个男人也频繁出入这里,有时还会主动跟曲郁生聊天。曲郁生每次都会拿出最大的礼貌回应对方,即使自己不喜欢他。他不想让母亲难过。
昨天母亲趁他上学时失踪了一天,原来是为了把弟弟抱回来。
他这么想的时候忽然被拥入身后的怀抱,是母亲用浴巾裹住了光溜溜的他。她边搓着儿子湿漉的头发,边流泪跟他道歉:“郁生,我第一次打你,你不要恨妈妈……我应该跟你说的,去年我就想把这孩子当作你今年的生日礼物送给你。可是这孩子有些着急,早了一天来到这世上……他也想早点见到哥哥呀,很可爱,对不对?”说着她牵着曲郁生的手,引导他去抚摸孩子哭泣的脸。
触到那片柔嫩的皮肤时,鲜明的热温仿佛在指尖轻微跳动,像无声演奏的乐曲,这个纯粹而脆弱的生命在向他宣告自己的存在。意识到这点的一刻,阵阵酥麻的凉意袭上曲郁生的脊背,像被雨水浇透全身,他的心却在灼灼燃烧。
他愣住了,回过神来他发现母亲已经给他穿好睡衣,他也坐到了床边,左脸传来凉凉的麻意,房间弥漫着敷药的气息。眼里的泪水、母亲、还有那个布团,布团里粉色的小东西,都没有了。
他第一次感到心慌,唯恐失去所有那般着急地跑出去,却看见母亲抱着弟弟坐到了钢琴前,单手弹奏一首安神的曲子。弟弟已经没有哭了,小小的脑袋埋在母亲怀里,安静享用着母乳。
“郁生,”她的柔音传到了他这儿,“告诉妈妈,你喜欢弟弟吗?”
“喜欢。”曲郁生像之前每次收到生日礼物那样,轻声回答她。
“这样好,当然好。”她喃喃,“快去睡吧郁生,明天不是还要上课吗。”
曲郁生躺到床上,侧着身子让敷过药的脸不被压到。他听话闭上眼睛,在不平稳的呼吸声里,母亲的琴声渐渐覆了一层哀伤,穿过墙壁,在他鸣响的耳膜回荡,每一段旋律都化作了清波,掀起连续的涟漪,静谧地抚过他的心。
章节2
虽然是给曲郁生的生日礼物,但母亲很多时候并不愿意让他触碰他弟弟。她就像护犊的雌鸟,或者抱紧自己玩偶不让别人抢走的小女孩,每次曲郁生走来,想凑上来看弟弟时,她都会护住那个小团子,柔声敦促他去背书写作业。曲郁生每次都听话地照她所说去做,却始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能抱抱他的生日礼物。
那个男人很久没来了,仿佛消失了一般,连他留在这里的琴谱,都在弟弟被抱回家的当晚被母亲撕得干干净净。后来有一天住隔壁的那个怪老头,在曲郁生放学回来时一脸神秘地拉住他叨叨,说搞大你妈肚子的男人跑啦,还骗了你妈的钱和首饰,你看她之前戴的戒指项链都被骗走啦,作孽呀作孽。
他厌恶老头身上的汗臭,很快挣了对方的困束跑回家,门啪地甩上。
母亲带着弟弟回来时,他依然盘坐在客厅的地板,鞋也没有脱,书包则甩到了门口,里面的试卷顺着拉链裂开的口子散到地板,每张满分都红得刺目。
母亲捡起书包,招呼他来吃东西。她笑着说今天买了小孩子喜欢吃的汉堡薯条,然后把曲郁生推到餐桌前。一个月前她找到了新工作,多出的收入足够来改善他们三人的生活。
曲郁生慢慢嚼着油腻的炸鸡,入口的美味似乎都在他恹恹情绪的影响下变得寡淡。他的目光不自觉移到母亲的颈子,印象中戴在上面的,串有两颗钻石戒指的项链果然不见了。
他感到怨愤,不仅气那老头说的是对的,更气他自己。他讨厌自己的力量太小,没办法像动画片里的超级英雄,去保护他爱的人。
母亲的手悄悄覆在他的后脑勺。
“妈妈,”他凝视母亲的眼睛,“我讨厌自己,如果我当时跟你说我不喜欢那个叔叔,你就不会被他骗了……我恨他。”
她垂下眼帘,把他搂过来,让他搭在她的肩膀。曲郁生和她挨得很近,近到他可以看清正在母亲怀里熟睡的孩子,看清他翕动的鼻翼,鼻翼下方微微舒张的嘴唇。
母亲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郁生,你弟弟就是你讨厌的那个叔叔留给我们的,你会恨弟弟吗?”
他凝望孩子很久,最终摇头:“我说过我喜欢弟弟,就不会恨他。弟弟跟那个叔叔不一样,弟弟没有拿走妈妈的任何东西,他什么都没有做错。”
“郁生很懂事,”母亲笑了,轻轻捧起手中的孩子,把他放到曲郁生怀里,“来,抱抱他吧,你喜欢弟弟,弟弟肯定也会喜欢你的。”
曲郁生有些紧张,这是那么久以来难得的,母亲允许他碰碰自己的生日礼物。他尽量小心抱住手中小小的孩子,笨拙却认真地学着母亲,缓缓摇晃圈起的手臂。孩子似乎在落到他怀中的一刻就醒了,睁开圆圆的眼睛看他,他没有像第一次见他时那样哭闹,只是好奇面前这个对他来说陌生的哥哥。曲郁生在母亲的鼓励下俯身去亲他的发顶,当他的嘴唇触到那片柔软的胎发的一刻,孩子对他笑了。
“看宝宝多喜欢哥哥呀,”母亲拍拍大儿子的背,“带他在这里走走吧,他很喜欢被抱着散步。”
曲郁生很快就熟稔了,稳稳抱住弟弟在这个窄小的客厅绕了一圈又一圈。弟弟很轻很轻,他像抱住了一团温暖的小太阳,这太阳是柔软的,会笑的,会伸出肉肉的手揪住他的校服衣领,跟忧郁的母亲给他的感觉完全不同,孩子的开心是毫无顾虑显示在脸上的,于是曲郁生也逐渐被感染,最后停在母亲面前,即将把弟弟还给她时,他有些不舍地低头,亲了孩子弯弯的眼角。
“对了,”母亲像是想起什么,“我们该给弟弟起个名字了,不过也不急,应该来得及……”
这句无意的话倒是让曲郁生上了心。他晚上提早写完了作业,把抽屉里的词典抱出来,一页页翻有没有适合的名字。
其实这是个大工程,里面的词汇对他这个年纪而言过于庞大,翻来翻去找不到什么满意的名字。曲郁生想了很多天,上课的时候也在想这件事。老师很多次让走神的他站起来回答问题,奇怪的是他每次都可以对答如流,仿佛他思考自己的事跟听课是完全独立的两个系统。老师们没办法,他们都认为这孩子很聪明,如果不是家境贫寒,他完全可以去市里的学校接受更好的教育。
那天曲郁生考完试后回来得晚了些,家里没有母亲的身影。她刚去上夜班,留了字条让儿子自己去热冰箱里的饭菜吃,他没有马上去吃饭,而是径直走到了母亲房间的婴儿床前,刚好弟弟还醒着,见他来了便笑起来,蹬着两只肉腿呀呀叫,似乎特别高兴。他想起他母亲说的,男孩学说话会比女孩晚一点,他的弟弟才五个月份,还不会完整叫出妈妈或者哥哥。
“宝宝,我来看你了,你想我吗?”
他抱他起来,发出简单的音调逗他,孩子在他怀里扭动四肢,把口水蹭到他的胳膊上。也许他每天都很开心,他的哭闹仅发生在他需要换尿布以及他不安的时候。
曲郁生问你怎么这么乖呢,孩子当然不会回答他,只是摇晃双手,晃到曲郁生的下颔捏住他的衣领。曲郁生对他挑挑眉,他则睁大眼睛,它们像月夜中的湖泊,只映有曲郁生的身影。他几乎立即想到书中的一句:在梦中见到两个月亮叠在一起,清光更加晶莹澄澈。
孩子并不熟练地唤出模糊的音节,曲郁生听着听着,有些难耐内心的渴望。他早就羡慕那些被弟妹唤作哥哥的同学,这个简单称呼似乎可以激起他内心的一种满足,一种年长者对小辈的保护欲。他教弟弟发出“哥哥”这个音,说了近百遍,可弟弟最后舔了舔嘴唇,只是对他露出可爱的笑,没有再说更多的话了。曲郁生抱着他说了那么久的话也有些手酸,可他舍不得放手。
他继续抱住弟弟在房间里走动,慢慢绕了一圈又一圈。在第四次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站住脚步,像是忽然遇到了什么需要犹豫的事。
他跟弟弟对视,征求他的意见:“我们要不要去找妈妈呢?”
怀里的孩子松开他的衣领,用湿漉漉的掌心拍拍他的侧脸。
曲郁生笑了一下:“那我就当作你答应了吧。”
他带上门,上锁之后他带着孩子噔噔下楼。他的动作莫名有些心急,仿佛是去赶一个快要错过的晚宴。
中途他遇到隔壁那个老头,出于礼貌他点了点头便继续下楼。老头开始没有回应,在曲郁生即将走出这层楼的一刻,老头忽然对他背影说:“你妈妈又开始勾引别的男人了。”
曲郁生听到了,没有露出什么表情。也许他不太了解那个动词的具体意味,但听老头不怀好意的语气,他大概猜出了里面包含的恶意。
托住弟弟的双手被他无意捏紧又放松,渗出的细汗汗湿了手心,这个年龄的他尚未学会控制自己的焦躁,以致这种情绪被他怀中的孩子所察觉。孩子开始发出呜呜的哼声,他需要安慰。曲郁生便轻拍他的背部,给他力所能及的安全感。
母亲工作的地点其实离他们家不远,楼下往右拐一个街口,可以找到一个名叫星空的酒吧,他的母亲就在里面做服务生。当时老板需要漂亮年轻又可以稳定工作的长期工,刚好他母亲全占了。一个二十五岁的女服务生,在光线昏暗的廊灯下谁看得出她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别人只会认为她是刚毕业的女大学生。
未成年的曲郁生自然是被拦在酒吧外边,于是他在门口徘徊,努力去看里面的情形。大厅的吧台前方有驻唱歌手抱着吉他唱歌,嘈杂的音乐此起彼伏。他望了半天,并没有看到母亲。
夜间的露水升起,两个孩子的身影被头顶摇曳的树叶轻轻笼罩,名为失落的情绪也慢慢袭上曲郁生孤独的心。
直到怀中的孩子声音极小地打了个喷嚏,曲郁生才如梦初醒般往回赶,就在他匆匆路过街口时,他听到母亲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那样模糊暧昧,仿佛诱使他停下脚步的柔音,跟他印象之中的母亲大相径庭,甚至可以说完全颠覆了他的认知。他双腿发僵,反应迅速地抱着弟弟一同躲进旁边的小巷,在黑暗中等待母亲路过。
她果然没看见他,倚在一个曲郁生从未见过的男人身上,像雨天依偎树枝的鸟,那么亲昵,亲昵到理所当然。
曲郁生回去了。
到家时,他把弟弟放回了床上,自己又坐在了客厅的地板上阖眼沉思。随着他情绪不稳定的次数增加,他已经习惯在苦恼或烦躁的时候这么干了。他想着给弟弟起名字的事,脑里却止不住浮现刚刚看见的画面,一男一女,依偎的小鸟……他烦躁按着发胀的太阳穴,这时孩子忽然哭了起来。
“宝宝,不要哭了,”他看见弟弟含水的眸子,去亲他因哭泣皱起的眉头,好像在一瞬有了灵感,“我叫你澈澈好不好?这次先不告诉妈妈了,妈妈有她要忙的事。”
澈澈没有哭了。他似乎只想要一个留在他身边陪伴的人,只要曲郁生一过来,他小小的需求就满足了。小孩子都是容易满足的,何况澈澈还是未满周岁的小孩子,他的世界只有妈妈和哥哥,他什么都不用操心。
那晚曲郁生一直守着弟弟,直到对方睡着,他才悄悄走到厨房把热过的晚饭端来吃。那晚他等了很久很久,母亲始终没有回来。
章节3
母亲越来越晚回家,她似乎找到了新的消遣方式,便把小儿子丢给了大的那个,给他一袋糖,一叠小零钱,然后去外面约会。
母亲不在的时候,曲郁生就担负起照顾澈澈的职责,他其实恨不得把澈澈抱到学校去,这样自己一整天都能看见他了。然而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打消。他觉得澈澈是他的生日礼物,那么可爱,除了妈妈和他,不能给别人看。
澈澈逐渐会辨别什么称呼是属于他的了。不管是澈澈还是宝宝,小家伙都会在听到后扭头转向曲郁生,然后四肢并用爬过来。他长了几颗乳牙,藏在粉色的舌尖后边,只有笑的时候会露出来,像挤在草莓尖上的奶油,看得曲郁生心痒痒,恨不得把弟弟吃到肚子里去。
澈澈很健康地长大,极少哭闹,也会安静听曲郁生说话,挤到曲郁生怀里陪他看书。曲郁生在寒假期间借着楼上六年级毕业的姐姐送给他的书,提前预习完了四五年级的课程,除此之外,他还会给自己安排额外的练习,为考试做准备。晚上他给澈澈洗完澡,正准备翻开书本写作业,一只热乎乎的小手伸过来,抓住曲郁生的一根小指,捏紧了。
曲郁生抱起了澈澈,带着他在房间走动。没走一会,孩子忽然扭动四肢,像是看到了让他开心的东西。曲郁生顺势看去,母亲的钢琴映入眼帘。
那时他并不会弹奏,即便到现在也不会。按母亲的说法他似乎遗传了他的父亲,在乐理方面一窍不通。但澈澈不一样,他的生父是钢琴教师,母亲的钢琴也弹得那么好,他会继承他们的天赋。
曲郁生抱着孩子坐到钢琴前,手指按在其中一个键位上,它立即发出了动听的声音。澈澈看会了,也伸出手在上边按。
很久未有动静的钢琴忽然惊醒,相比母亲弹奏的旋律,澈澈随手拨弄的音调显得杂乱无章,像刚从睡梦苏醒的少女,扯动嗓子不熟练地轻唱。曲郁生不觉得吵闹,反而将弟弟抱得离琴更近一些,任他尽情玩耍。
很快家里的门又被敲了,是隔壁气急败坏的老头在外面骂骂咧咧。因为那次母亲的耳光,曲郁生的左耳听力受损,几乎听不清对方在骂什么,倒也无所谓。他伸手盖住孩子的耳朵,减缓一点琴声以及骂声对他的刺激。澈澈很投入,尽管琴声节奏混乱,可他显然非常喜欢这个会唱歌的大家伙。
他们玩得高兴,并不知道外面的叫骂逐渐小了,消失了,母亲驱走了老头,脸色苍白地看着两个儿子玩弄她的钢琴。是的,玩弄,这可不是善意的形容,对她而言跟凌辱差不多。她爱的琴被她的孩子糟蹋、侮辱,混乱的音符拼凑出噩梦般的噪音,几乎把她从头到脚撕裂成两半。她痛苦嘶叫,在曲郁生惊讶回头的一刻,她把他怀里的孩子用力推开。
一声沉闷的磕响惊醒了静谧的屋子。女人呆呆的,站在原地,双手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曲郁生没有顾及自己撞到的额头,而是反应极快坐起来,急切察看澈澈的状况。让他放心的是澈澈什么事都没有,他本该会磕到的后脑勺被哥哥的手稳稳护住了,也缓冲了受到的冲击。曲郁生第一次感到高兴,高兴到浑身震颤,他保护了自己的弟弟,在刚刚微不足道的,可能会直接剥夺掉这个脆弱的小生命的刹那挽回了他。
澈澈没有哭,他显然吓坏了。曲郁生轻拍他的背,把他抱起来时,面前呆滞的母亲忽然落了泪,她想伸手接过澈澈,曲郁生则在她触碰他的前一刻开口了,情绪已经平静的童声,却带着可以刺疼人的锋利。
“妈妈,你跟我说谁都不能欺负弟弟,我就觉得我应该保护他。”
“可是如果连妈妈也会欺负弟弟,那我该怎么办啊,这一次我努力保护了他,如果我下次不能呢,如果妈妈还想让弟弟摔倒的话,我要把你也推开吗?”
她泣不成声。
她掩面离开了,仿佛这里已经没有可以容下她的地方。澈澈终于有了反应,他向她离开的门口晃动双手,着急地大哭起来。
“澈澈不哭,”他轻轻安慰怀里哭得不断咳嗽的孩子,“妈妈只是有点累了,要去休息一会……她会回来的。”
晚上他把澈澈带到自己房间,一直安慰他睡下去,曲郁生才坐回床边,给受伤的手背擦药。他愣愣盯住伤口上褐色的血痂,它是倒月牙型的,像是对他嗤笑。
他想为什么互相爱着的人们往往会难过,是爱让他们难过,还是难过才会让他们意识到爱。
第二天母亲并没有回来。
第三天第四天,她也没有回来。第四天中午楼下的房东老太太敲开了他家的门,说她煮多了米饭,邀请他们一起去吃。
第五天他们依旧在老太太家吃饭,她也振振有词,说是儿子儿媳妇工作很忙,她暂时还没有抱到孙儿,感到孤独时就想找小朋友来陪陪她。
她家有很多给小孩子的玩具,都是全新未使用过的,看来她真的期待一个可以陪她玩的孙儿很久了。
曲郁生把煮热的小米粥一口口喂给坐在他腿上的澈澈,再用小勺轻轻刮去漏到他唇边的米渍。他听到老太太羡慕地念叨,她要是也有两个这么乖的孙儿就好了。
曲郁生其实知道房东是母亲请过来照顾他们的,而老太太对于这件事也是真心乐意的。曲郁生有些难过,他可能用了错误的方式伤了母亲的心,让她不愿意来见他们了。
他去问了酒吧的人,想了想还是把母亲称作姐姐,询问他们知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但工作人员摇头,说她早在两星期前就辞去工作。
“你姐姐被大老板包养了。”那人对孩子说这个的时候倒是毫不避讳。
曲郁生追问是哪个大老板,在哪里工作,公司名字叫什么,工作人员不耐烦驱赶了他,说他怎么可能知道,何况曲郁生可以自己去问他的‘姐姐’。
回来的曲郁生把在房东家寄养的澈澈抱回家时,隔壁的老头把门开了一个细缝,只露出一只混浊的老眼。在曲郁生即将带上门时那颗眼睛眯起来,忽然对他说:“你妈妈要扔掉你们了。”
曲郁生的动作迟了一瞬,最后重重甩上门。墙上的白灰都被震得下落,他的澈澈被吓了一跳,抬头望向哥哥。他对孩子扯出笑,抚摸他毛茸茸的脑袋。孩子往他怀里拱了拱,模糊唤了几声。
“我在这里。”曲郁生把他举起来,亲亲他干净的额头,闻着对方身上的奶味,他也平静下来,“下次见到妈妈,我们就跟她说对不起吧,我也要把澈澈的名字告诉她了。”
章节4: 2个月前
标题:4
概要:夏日
当夏日的阳光完全铺满房间的那天,母亲回来了。
曲郁生意外又高兴,虽然分开这些日子他时不时接到母亲的电话,也会收到来自她的汇款,但她却从没露过脸。他刚想开口叫她,可是目光移到她脸上时,他的嘴微张了张,很快又紧闭上。她并不开心,空洞的眼神像是要碎成几瓣,里面根本没有所谓的生息。
她还是温柔地笑,把他搂在怀里,丝丝缕缕的垂发碰到曲郁生的脸,很冰冷,像浸入雨水的枯柳。
她跟他说了很多话,曲郁生没有一句是记得的,他也不知那天自己是怎么了,明明是仲夏最热的一天,可他浑身上下都是冷的。直到母亲问到他弟弟时,他才迟钝说澈澈他还在睡觉。
“澈澈?你这么叫他呀,多好听啊,”母亲轻轻说,“宝宝的眼睛的确清澈又漂亮的呢,让我想到你爸爸他……”
“妈妈,”曲郁生打断她,哀求一般地握住她的手,“不要说了。”她快崩溃了,曲郁生要把她救回来。
“没事的,郁生,”反倒是母亲来安慰他,“带我去看看澈澈吧,好久没看见他了,他会说话了吗?”
曲郁生重重点头,他没办法说出一个字,仿佛开口这个简单的动作变得无比艰难。
她抚着澈澈的睡颜,自言自语说,她要给他俩准备生日礼物了。
现在才七月,他跟弟弟的生日得到十一月份了,为什么要过早地准备一件事,因为可能来不及了。
“郁生,我得出去给弟弟买个新的奶瓶,现在这个好旧了……你有想吃的东西吗,我等会给你带。”
曲郁生拼命摇头,他想努力再抓住母亲的手,他失败了,母亲已经在澈澈的摇篮前俯下身,背对着曲郁生轻轻捏了捏孩子肉乎的手掌心:“来,澈澈,跟妈妈说再见吧。”
这样小的孩子当然不会跟妈妈道别,他沉睡着,每一声呼吸都是轻微的。
然后呢,她像黎明前的最后一只萤火虫,从曲郁生面前掠过。他无法抑制自己局促的呼吸,就像被人紧紧掐住了喉咙,他无声喊了一句,可母亲没有听到,只是在走到门边时,笑着对他说:“郁生,帮我照顾好澈澈。”
她又走了,消失在门口。停驻的萤火虫飞走了,只言片语都不留下。曲郁生头脑昏沉,回过神想向门口走去时,差点一头栽在地上。他却哭不出来,就像他的弟弟,曲郁生从小也极少哭闹,他记事起就懂得不给母亲增添心烦的事。他明明已经足够努力了,为什么还是无法挽留她呢。
也许母亲应该跟随她的所爱在八年前的某天一同死去,不用等到今天。她一个人坚持了那么久,最终还是崩溃了。
所以她回来只是来跟他们道别的。
当时曲郁生也不知道是怎么度过剩下的那些天的,兄弟继续住在房东那里,澈澈完全不知道母亲的状况,只是有时他会拉住曲郁生的衣角,嘬着手指发呆,仿佛在想内心里忽然消失的某处空缺。
这个空缺再也填不上了。
几十天后学校开学了,某天曲郁生在上课的时候,突然被老师叫出去。房东抱着澈澈来接他,神色凝重。曲郁生已经了然一切,并没有太惊讶。澈澈呢,不知道他们即将面对的事,他只是在看见哥哥出现的时候便开心起来,想要挣脱老太太扑到曲郁生怀里。
曲郁生捏了一下孩子的脸,跟着老太太走了,坐上等待他们的车。一路无言,倒是怀里的孩子一拱一拱的,有点不安地望向哥哥,他拍拍孩子的背,哄他睡觉。
老太太叹了口气:“郁生啊,你妈妈她……”剩下的话没有说出口。
“我知道。”曲郁生轻声说,“您不用说了,我都知道了。”
老太太抹了抹眼,没有继续说下去。
母亲去到远在几百公里外的海边,选择被汹涌的海浪吞没,没有人找到她,只有从海面捞上来的一盒裹进塑料袋的儿童饭盒。渔夫打开它时,发现里面有一封写在琴谱背后的遗书,落款的娟秀字体写着他们家详细的地址,收信人写的是爱子曲郁生,还有一个已经湿透的模糊的名字,辨别起来很困难。
曲郁生拿到这份遗物时,脸上没有什么悲伤。大人们都很惊讶为什么他这般冷漠,妈妈走了连眼泪都不落一滴,他们不知道曲郁生的心早就在母亲离开的那个最热的夏日彻底冰封起来。
他抱着澈澈,孤独而执着地走向那片灰蓝色的海。老太太想去拦他,曲郁生却说,他想带弟弟走走,顺便看看他们从未真正见过的海。
他们逗留的时间不长,夜幕降临,他们也该离开了。郁生抱起在玩着沙子的弟弟,不想他却从沙子里扯出了一个已经脏得不成样的奶瓶,一块串着红绳的青玉静静躺在瓶底。
“她没骗我们啊,对不对澈澈”曲郁生笑了,这是他这么多天来唯一发自真心的情感。澈澈摇晃着手中的奶瓶,看见哥哥笑了,他似乎觉得自己做对了一件事,也笑起来。曲郁生抱稳了他,坐上车,期间没有再回过头。
章节5
我该从何说起,我这愁苦无尽的长梦,如果要当做讲给你跟澈澈的睡前故事,不知道要讲多少个夜晚呢。
但我还是想说给你听,郁生,尽管我之前可能跟你说过了无数次,但请你再认真听我说最后一次。
我有一个你不能想象的衣食无忧的童年,我坐在我最喜欢的钢琴前,有爱我的妹妹和父母的陪伴,不知不觉到了高中,在那里我遇到了我的挚爱——就是你爸爸。我们是同一年级的同窗,本互不相识,直到某天,他捡到了我落在操场的琴谱,我们因此成了好朋友。那是一段短暂又快乐的日子,我们一起疯玩,用兼职攒的钱到处旅行,在深夜的酒店床上跳舞,有时我也会给他弹琴,他一个人旋转舞步朝我微笑……你就是这么诞生的,郁生,在我们彻夜不停的舞步里,你作为一个天赐的礼物,被送到我们面前。
可是他死了。
在你甚至还没见到他,在他甚至还没听到你叫他爸爸的时候,他离开了我们。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他是一个孩子,走的时候依旧是一个孩子。
我有什么剩下的呢,只有你了,我什么都想给你,可妈妈除了你一无所有。请恨我吧,一个懦弱又脆弱,庸俗而天真的母亲,她沉溺在爱人死去的苦水中,没办法给你像我、像其他孩子那样快乐幸福的童年。我绝不是嫌弃或者厌倦你,只是我没能坚持下去。
我很高兴,你一直都是好孩子,从来不用我为你操劳烦心。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的老师,可是你对澈澈的爱却不掺杂对那个人的恨意,把澈澈交给你我很放心,请好好保护他。这之后你们跟我的妹妹,也就是你们的姨母要好好一起生活,她会照顾你们的。
最后,我想给澈澈起名为“曲铭澈”,你记得吗,你改名之前是叫曲铭晔,这样听起来你们就是一对兄弟了。不知道你有没有找到我留给澈澈的玉坠子呢?那是你爸爸留给我们的,给澈澈戴上它吧,也帮我告诉他,想妈妈的时候,你们可以握着它,我和爸爸会陪在你们身边。
我真的很爱你们,爱到最后选择了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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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郁生醒在颠簸前行的大巴车舱,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像是没有清醒过来,怔怔盯着头顶漆黑的空调机,旧时的回忆如呼呼作响的冷气在脑内盘旋,最后他抬起手,盖在疲惫的双眼前。
七年,距离他带着弟弟离开儿时生活的老城房,与他们的姨母住在一起,已经过去了两千多个日夜。对于当年那个八岁的孤僻小孩来说,并不算什么难熬的经历。
他全都接受了,不论是母亲去世,还是和弟弟一起搬到姨母家,他都毫无怨言。他唯一的请求是让姨母帮忙带走母亲的钢琴,把它放到澈澈的房间去。
她答应了。曲郁生还记得这个容貌跟母亲有几分相似的女人轻轻抚弄着他的脑袋,微笑说那是她姐姐最喜欢的琴,从小到大都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
他们的姨母没有结婚,也没有子嗣,在杂志社担任主编,虽然平日工作很忙,但她一直很照顾兄弟俩,完全把他们当做自己的孩子看待。
这样足够了。曲郁生不会奢求更多,小他八岁的澈澈更是如此,只需要哥哥在他身边,他就不会索要更多。
十五岁的曲郁生早就懂得该怎样脱离幼稚,不去相信和期待任何虚无的幻想。他不是可以拯救亲人的超级英雄,他不过是睡在木桶里肮脏固执的第欧根尼。
校车到站后,他整理装束走下车,缓缓拖着行李箱走向熟悉的小区。
刚好抵达家门口时,一团小小的软软的东西从庭院冲出,整个扑进他怀里。
曲铭澈身上裹了厚厚的棉衣,虽说脸蛋被冻得发红,他的笑却如春日阳光,融化掉曲郁生满心的疲倦:“哥哥回来了!”
“是的,哥哥回来了。”曲郁生伸手穿过孩子的胳膊窝,把他抱起来,“澈澈想我吗?”一个月没见,弟弟的头发似乎长了一点,柔顺地贴在耳边,显得乖乖的。
“好想好想,最想哥哥了。”曲铭澈嘴里似乎嘬着一块糖,他凑过来蹭曲郁生的脸时,一股浓郁的果香扑来,又甜又软,让他忍不住亲了弟弟的鼻尖。曲铭澈说着好痒好痒却笑得开心。曲郁生一路抱着他到二楼的卧室,把曲铭澈放到床边后,他开始收拾行李,把衣服一件件叠到床边。
孩子望着哥哥的动作,亮亮的眼睛像是黏在他身上:“哥哥变了。”
“哪里变了,不是跟以前一样吗。”
“哥哥变好看了,也长高了。”
曲郁生捏捏孩子柔软的脸,然后打开背包,把一本本书和笔记整理出来。曲铭澈在他面前摇晃着小脚,期待问他:“哥哥这次回来会陪我玩的久一点吗?”
曲郁生顿住,随即想到上一年暑假,说好要带弟弟去海边,但学校临时下了通知提前返校补课。于是还没等带曲铭澈出去玩,他便匆匆搭上校车,连道别都没来得及说。等他回来的时候,曲铭澈甚至还在跟他赌气,故意不去亲近他,曲郁生试图躬身抱抱他,曲铭澈奋力挣扎开,一张可爱的红脸憋到最后气乎乎哭出一句:“再也不理你了。”然后跑下餐桌。
一直在旁边的姨母无奈笑,跟曲郁生说这孩子在他一声不吭走后一直念着哥哥,哥哥回来了,他却耍起脾气了。
那天晚上曲铭澈却跑到了曲郁生房间,小脑袋猫咪似的蹭着曲郁生的下巴,曲郁生再也无心用功,干脆合上书本,抚着孩子的发顶轻声道:“对不起,哥哥上次没能带你出去玩。”
曲铭澈仍气乎乎:“哥哥是坏人。”
“那澈澈来惩罚坏人吧,你想要哥哥怎么做?”
“你要好好学习,也要多陪陪妈妈。”曲铭澈想了想,往曲郁生怀里挤得更紧,“还有哥哥今天不能抱我走,我要陪你的。”
“你会乱动,还会跟我喊饿,我怎么学习呢?”
“我会乖乖的。”曲铭澈赶紧变得严肃起来,腰板挺得跟上课时一样直,生怕被哥哥赶走似的。曲郁生被弟弟的举动逗笑的同时,想到自己没有过多的时间陪曲铭澈,他平时应该很寂寞,所以才会在自己回家的这段时间,努力地和他亲近吧。
他没有再承诺带弟弟去海边玩耍,他知道自己暂时没有时间和能力去兑现。
“哥哥。”
稚嫩的童音把曲郁生从回忆扯回了现实,曲铭澈捏着哥哥的衣袖,惶惶地问:“你很快就要去很远的地方读书吗?”
“怎么会,”曲郁生揉揉孩子的手掌,“澈澈在哪里,哥哥就在哪里。”
“可是,可是,”曲铭澈像在努力回想他听到的只言片语,“妈妈说哥哥毕业了要去一中读书,一中好远啊,要坐很久的车……”
“那我也得先考上啊,不是想去就能去的。”曲郁生笑着,知道这些对于曲铭澈来说还是很复杂的概念,便将事先准备好的糖果塞到小家伙手心。
“哇,是巧克力!”曲铭澈很快被转移了注意。
“一天只能吃一颗,多了就不能吃了。”
“好,我会收在小罐罐里面,等哥哥每次从学校回来了我才吃。”
“小笨蛋,不用留那么久,会过期的。”
曲郁生捏捏孩子的脸,牵着他走下楼。
姨母老早就候在餐桌前,一路望着兄弟慢慢走来,小的那个很有活力,神情带着显而易见的兴奋和快乐,一路几乎都是蹦着下楼的。而牵住他的少年则沉静得多,每一步都稳稳护在小孩的身侧,防止他摔倒。
姨母微笑着招呼他们过来:“郁生越来越会照顾人了。”
正说着,她被曲铭澈扑上来抱住,孩子埋在她怀里,黏着她说话。
“妈妈,哥哥说他不会去一中读书了,这样我就可以每天见到哥哥了!”
“真的吗,太好了。”她笑着附和。
曲郁生却把弟弟从姨母身上抱过来,放回他的位置上让他坐好。一般来说这就代表曲铭澈要乖乖吃饭不能胡闹了。平日曲郁生不在家,曲铭澈可以随便怎么向姨母撒娇,但他在这里的时候,他不允许弟弟过度劳烦她。
姨母曾经跟曲郁生谈过,告诉他不用这么做。既然曲铭澈愿意把她当做母亲,她同样会全心全意去爱曲铭澈,接受孩子的撒娇和依赖,而且澈澈的确惹人疼爱,谁都不会讨厌他。她说,曲铭澈在没有记事时就失去母爱,所以理所当然地把她当做替代,那她就更应该给弥补他得不到的东西。
“郁生你也一样,我还是希望你有一天可以接受我。”
姨母说得很明白,曲郁生也知道她的善意和真心,可他依旧不能轻易遗忘八岁那年发生的事。他过早成熟,不可能做到忽视如今的隔阂。姨母也不勉强他,无奈说你这股执着倒是跟你妈妈像得很。
他不认同,至少他不会对死去的爱人执拗到母亲那种程度。
“郁生既然不去一中,那是已经决定好去哪所学校了?”
曲铭澈抬起脸,不安地望着兄长。曲郁生把菜夹进弟弟碗里,目光示意他不用担心:“我还在考虑。”
“老师说你要是一直保持现在这个成绩,市里的重点都任你挑。”姨母温柔说,“不过这是你自己的事,做决定的还在于你。”
晚上孩子照例跑到他房间,他这次也拿了作业陪哥哥一起学习。他把孩子抱到自己腿上:“澈澈想让我一直陪你吗?”
曲铭澈不明白哥哥为什么突然这么问,他只是单纯遵从自己内心的意愿点头:“嗯!喜欢跟哥哥一起。”
“我知道了。”曲郁生垂下眼,轻捏了对方的鼻尖。他只要面前的人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