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星 章节40
最开始是那次姨母说的相亲的事。
曲郁生没有答应和对方见面,那个女孩子却主动找上了他。
那时他在诊室跟病人解释用药事项,这两天何老出差,一些复诊的老病号直接由他代诊,老年人本身一堆基础病,不免要多提醒一点。等病人道谢离去,他一看时间,下班都过去了半小时。
他换下白大褂,出来时在诊室门口遇到一个年轻女孩,一袭白衣长裙,严实的口罩与鸭舌帽下,一双明眸很是灵动。
他锁门的动作顿了几秒,也许是这样的迟疑,让对方发觉了他,向他走来。
“郁生,好久不见。”
她端详他的面容,“你变了好多。
直到他们坐在医院附近一家餐厅吃饭,他才知道所谓明阿姨的表侄女,学音乐的才女——是他高中时的女友,黎绘雨。
有时候世界就是这么小。
她点了一杯无糖黑咖,口罩是摘下来了,笑吟吟的样子依然有着学生时期的慧黠:“一开始听表姑姑说你在六中读书,高分进了医大,我就猜是你,要了地址过来碰碰运气,果然。”
她当年高中毕业后去了国外学声乐,现在是网上小有名气的歌手,艺名是一串英文,曲郁生没记住,收了名片放进口袋,两人谈起近况。
他正准备从研二升入研三。她在联系唱片公司发售第二张专辑。
他仍是学生。她已出社会游走四方。
他成熟内敛。她活泼善谈。
曾经在黄昏的教室一同解题说笑的少年,如今无论性格还是人生都没有交集的男女,没有感伤,只剩叹惋。
黎绘雨问:“你还和六中的同学有联系吗?”
“每年都与高泽靖喝一场,其他人就没怎么见了。”
“我一开始还同最要好的舍友互相寄手信,后来忙起来,慢慢也不联络了。”
“从前的联系断了才会有新的过来。”
她叹气:“你好像又没变,还是那个老干部。”
简单寒暄过后,她说,其实今天来找他,还为另一件事。
她继父这两年一直深受头疼困扰,去医院查了几遍,拍了头部ct未见任何问题,如今每晚痛到睡不着觉,心情连带食欲也变差,人也瘦了一大圈。正愁着,有人建议她来医大一院的神经内科看看。
曲郁生说:“若有需要你们随时可以来。”
“麻烦你了。”她定定看着他,“他和我妈再婚十余年,虽不是亲生,但爸爸他非常疼我,妈妈不支持我追求梦想,他省吃俭用也送我去国外念书。现在他年纪也大了,我希望他能少受苦恼。”
他们约好下周看诊。对方临走前,用餐巾纸给他写了一串电话:“我的私人号码,随时联系。”
不过是老朋友叙旧,曲郁生不打算跟任何人提起。第二天在实验室做动物实验,洗完手从更衣室出来,一位师兄拍拍他的肩:“师弟,你看这个人是你不?”
手机照片拍得模糊,看背景的建筑装潢,可以辨别是昨天他与黎绘雨去的那家餐厅。因为角度和光线问题,只能看见女孩在谈笑,而曲郁生坐在她对面,依稀露着半张侧脸,光靠这个辨识性还不足,但熟悉他的人都认得出他那只烟灰色的细框眼镜。
他皱眉:“这是哪里来的?”
“表白墙和公众号上到处都是,你没看?”
对方说:“今早上都炸开锅了,说你是最近挺火的那个女歌手的前任。”
倾慕他的女孩们心碎一地,麻醉系同学和师姐就算了,又冒出个人气歌手前女友,怎能有钻空的机会。
曲铭澈也抱着他的外衣过来,手里是黎绘雨给他的名片,被洗衣机卷皱了。
他接过,揉揉弟弟的脑袋让他去洗澡,曲铭澈没有动,垂眼看着被他顺手放在茶几上的名片,“这个是绘雨姐姐的东西吗?”
“你们是不是要复合?”
或许是听出了弟弟话音里的沉闷,曲郁生从繁忙的工作抬起头。
“想什么。”
他捏了捏弟弟的脸,把对方从久别重逢、破镜重圆、余情未了旧情复燃的脑补大戏里扯回现实:“她只是来找我帮忙看病。”
“她生病了吗?”
“是她家里人生病了。”
“那她一定很难过。”曲铭澈眉间的愁苦散了,转变为一种急切的担心,“哥哥快帮帮她吧。”
然而因为偷拍照的事在医院学校闹得沸沸扬扬,他和黎绘雨约好的看诊时间只好推迟。
对于这段时间频繁的电话短信轰炸与无良媒体的骚扰,直接影响到了曲郁生的正常生活,黎绘雨很自责:“是我一时疏忽,我会处理好的。”
不知她是动用了怎样的公关手段,不出一周,关于前任男友的风波在网络销声匿迹,连最开始爆出照片的人也做了删帖处置。
看诊的事最终是顺利进行。他和病人面对面坐下,看着黑白色的ct片,他问了对方的疼痛部位、发作持续时长频率、有无先兆以及家族病史,写下病历。何老在旁边微微点头,他已不需要再指正他的学生。
黎绘雨很感激他,想约时间请他吃饭,他说家里已经给他留了晚饭。
看见他手机上一闪而过的来电显示,她心里仿佛有了答案:“你把家里人接到这边了吗?”
“只是把我弟弟接过来了。”
她笑,显然还记得那个可爱孩子:“你和澈澈的关系还是那么好。”
他不置可否。
晚上睡觉之前,曲郁生依然在电脑前浏览着那病人的检查报告,一边抿茶,一边低头写东西。
曲铭澈凑过去看,漂亮舒畅的英文字迹,他看不明白,趴在旁边看他写。
曲郁生抬头的时候,对方已经枕着胳膊睡着了,睫毛扑下来,鼾声呼呼的。他不禁笑了,将弟弟抱回房间。
等他收拾好在床上躺下来,曲铭澈睁开眼睛:“哥哥,你治好绘雨姐姐家人的病了吗?”
他摸摸弟弟的脑袋:“我还在努力。”
“不要累着自己了。”曲铭澈蹭着他的肩膀,“因为哥哥也是我的家人呀,我不想你生病。”
曲郁生闭上眼,黑暗中感觉弟弟捉住了他的手。曲铭澈睡不着,俯在哥哥耳边说了很多。上次加他微信的那个女孩子一直想约他出来,曲铭澈左思右想,还是决定留下来陪哥哥。曲郁生一边听一边伸手,摸了摸对方柔软的头发:“想出门也可以,哥哥可以开车送你,玩完了再去接你回来。”
“芷若说她有很多朋友会一起去,”曲铭澈说,“我不知道要和她们聊什么。”
“只是不熟悉而已,多出去玩几次就知道彼此感兴趣的东西,自然也知道该怎么相处了。”
孩子不做声。
等了一会,听见对方说:“你会找女朋友吗?我不是说绘雨姐姐,是和其他女孩子。”
“然后和她结婚,生小孩。你叫她妻子,她是你爱的人。”声音渐渐低下,“你们会成家。”
曲郁生睁开眼,看见弟弟背过身去,露出一颗倔强的后脑勺。
他想,仍那么孩子气,长不大。
“你不希望我成家?”他在被褥下找到弟弟的脚脖,握在掌心慢慢揉捏,“之前还说让我找漂亮的女孩子,给你生弟弟妹妹,你就能当哥哥了。”
曲铭澈的脸慢慢涨红了:“……那是小时候的事。”
“小时候说的就不算数?”曲郁生笑了,“我还记得你说过要跟我结婚。”
“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曲铭澈的脸越来越热,连带着眼睛也酸胀起来,他怕一说话就暴露了情绪的失控,索性用被子蒙着头闷不吭声。
被布料纤维紧密包裹的黑暗里,能清晰感到那只手还放在他的脚脖,从一开始的轻抚到力度渐渐收紧的攥握。曲郁生的语气仍然耐心:“澈澈,你这样会闷坏的。”
尝试去掀开被子的一角,却明显受到一阵回扯的阻力。曲郁生的视线往下,看到覆盖的被褥之下的,对方后腰处微微下凹的弧线。
忽然想起之前在医院遇到的那些上初高中的学生患者,发育都很好,个子挺拔肩膀宽硕,站在他们父母旁边,像穿着校服的成年人。
按理说都是同龄,曲铭澈的发育期似乎来得比所有人晚,十四五岁了还是小小一只,脸上挂着藏不住的稚气。曲郁生以为是自己营养给的不够,每餐蛋肉果蔬一样不少,早上还必须督促弟弟喝下一杯牛奶才放心出门。
但曲铭澈像是不长肉似的,这几年除了个头长了些,连声音都没怎么变,还是清晰好听的少年音,追着他脆生生地喊哥哥。
望着弟弟的背影,曲郁生想,或许只是习惯了天天相处,令他很难察觉到那一丝一毫的变化。
孩子甚至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学会了为他未来可能不存在的妻孩而吃醋。
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情绪,说不上究竟是什么,却明白很难抑制。像他这些天落到弟弟身上的视线,曲铭澈穿着他曾经的校服,松垮宽大的布料却遮不住肩胛昳丽的轮廓,仿佛一只即将破茧的成蝶。
被褥里面的空气愈发稀薄,曲铭澈悄悄屏息,不知道哥哥在做什么,也许已经睡着了?他掀开被子的一角,试图获取压抑气氛中短暂的一丝喘息的时候,他被猛地拽过去。
曲郁生手臂发力,紧紧掐住他的脚脖。
甚至能感到迫近的手指骨节下,因为渗汗而滚烫的掌心,像一块坚硬赤红的铁贴上来,高温持续烧进了他的骨髓。曲铭澈慌了一瞬,手指抵着对方的胸口,下意识想要挣扎避开,却撞上哥哥的眼睛。
曲铭澈不动了,怔怔望着曲郁生凑近来,呼吸在面上拂了一下,很轻,带着微热。
然后曲郁生松开了弟弟。
“不生气了,是哥哥的错,不该拿小时候的事笑你。”
被子重新盖到对方身上,语气更是换回往日的平淡,“很晚了,睡吧。”
他起身去洗手间,似乎隔了很久才回来,一躺下便抱着弟弟,呼吸贴着孩子薄薄的肩背,渐渐平缓下来。
曲铭澈悄悄睁开眼睛。
尽管已经努力去忽略,腿间陌生的湿腻依然耀武扬威地宣告着它的存在。他侧过头,鼻尖碰到哥哥睡着的脸。
许久,他凑过去,在那蹙紧的眉头之间印了一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