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星 章节41
黎绘雨陆陆续续和曲郁生见了几次面。
上次开了药回去,她说父亲的病有所缓解,但夜里偶尔仍会疼痛发作,有时连眼眶周围都是酸痛的。曲郁生想到另一种可能,忙问病人视力情况如何。
“爸爸年轻时喜欢熬夜弹琴作曲,怎么劝都不听,前段时间他说看东西很模糊,大家都以为是近视加深或者老花,所以没太在意。”
“去眼科查查。”
她迷茫:“眼科?那是眼睛的问题?可很多医生说是偏头痛……”
“如果眼球压力过高,也会引起类似偏头痛的症状,所以很多时候会被误诊。”他解释道,“我联系一下眼科的老师,让他帮忙看看。”
他的猜测没有错,黎绘雨的继父患的是一种叫闭角型青光眼的病,两只眼分别处于临床前期和急性发作期,若再拖久一点,很可能会导致永久失明。
一大心病终于解决,黎绘雨一家为表示答谢,包了一份厚厚的信封给他,他没收,连着几份送来的礼盒也原封不动退回。
把人家病人逼急了,亲自从病床下来向曲郁生道谢。
当时他正要下班回去,不得不被拖延了会儿。老人很热心,说是趁着老伴和女儿去打饭偷偷出去买了一袋苹果,个头又大又新鲜,让他带回去。他实在拗不过,只能收下。
“真的多亏了您啊医生,”对方紧紧握着他的双手,“尤其您还那么年轻,您父母真是教子有方,有这么出色的孩子……”
他们面对站着的不远处,有两个在走廊打闹的孩子,一边欢笑一边追逐,越来越近,大的那个跑得太快刹不住,猝不及防向他们扑来。
曲郁生反应很快,一手抓住小男孩的帽兜将他捞起来,老人被吓了一跳,圆溜溜的苹果顿时滚落一地。
好在没出什么事。曲郁生叮嘱说:“这里不能乱跑,记住了。”
男孩怯生生点头,带着他妹妹回去了。
“医生,您没事吧?”
老人弯腰将地上的苹果拾起:“就是这果子可惜了,这一摔肯定鼻青脸肿。”
一串明晃晃的东西从老人贴身的衣袋掉下来,很轻的声响,他忙着捡苹果,没留意丢了东西。
曲郁生帮忙捡起来,看清是一对被穿在银项链上的戒指。
曾经在母亲的颈子上,也戴着类似的东西。
上面镶着钴蓝和水色的钻,是海水和天空的颜色。
内圈可以看到母亲的名字拼音,aiyu,李爱玉。
然后它们被骗走了,再也不曾出现。
“您的东西掉了。”
老人连忙道谢接过:“谢谢,这是很重要的东西……”
抬头,却发现那青年在直直盯住自己。
之前对方都是戴着口罩,如今他脱掉白大褂换上常服,那眼神和容貌有一种似曾相识的阴郁。老人愣一愣,不理解这股骇人的敌意从何而来。
“爸,您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远处传来了黎绘雨匆匆的步伐:“我们找了您好久,您不知道您现在需要静养?”语气像责备调皮乱跑的小孩。
不一会老人的妻子也端着饭盒过来,怪嗔的话数落下来,老人举双手投降,保证以后不敢再犯。
犹如天下无数平凡人的家庭,孩子挂心,妻子关切,再幸福不过。
他却觉得尤为刺目。
等黎绘雨反应过来,曲郁生已经离开了。
她追上去,在电梯口前叫住他。
“郁生,我爸爸的病真的多亏了你。”她额头还挂着亮晶晶的汗,衬上面颊粉色的红晕,看起来颇为动人,“现在有空去吃饭吗,我可以订位子。”
“抱歉,我不能去。”
她的眼神黯了一瞬:“那下次……”
“你不必答谢我,换做其他人让我帮忙,我也会做同样的事。”
她被他的眼神慑住,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愣愣看着电梯门合上,久久的,她才抚着心口缓过神。
十月份的天,她从未感受过这样的寒意。
·
曲郁生再也没见过黎绘雨。
就像忽然明白他们早已不是当年穿着校服天真无虑的小情人一样,她只给他留下一封信,便启程去了外地。至于以后会不会再见面,谁也说不清。
时间一晃一学期又过去。
仿佛一切都在有序地进行着,曲郁生继续在老师身边跟诊,开医嘱,做实验,准备接下来的开题答辩,报告改了一稿又一稿。
在他第三次拿着开题报告递到何老面前,老先生扫了几眼,将厚厚的稿子往桌上一放,问他治好弟弟之后的打算。
曲郁生很少考虑这个问题,他到目前为止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弟弟的病,如果曲铭澈有朝一日痊愈,他可能不会留在这里,也可能会回到故乡去,在乡镇医院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主治,拿固定的薪水,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
何老说:“还有一种可能,你不仅没能治好亲人的病,甚至倾尽所有心血和青春,迎来的却是一个心魔。”
“那么多年,我教过很多学生,他们有的为了功利学医,有的听从父母长辈安排,有的只是图一个安逸稳定的工作生活,也有像你,像你苏师姐一样因为家里人生病而决心从医……说实话其他人我都不担心,他们至少有退路可选,干不下去大不了走人,但你会觉得甘心吗,明知道治好的希望渺茫,明知道前面的路途一片昏黑,你的信念会逼使你继续走下去,走到最后,连唯一支持你的信念都变得摇摇欲坠,你会怎么做?”
见曲郁生始终沉默,何老的语气缓下来:“这份稿子里一两个翻译错误再改改,就这么交上去吧。我说的这些你回去也好好考虑一下,你还年轻,有的是试错的机会。”
下班之后,曲郁生在值班室的窗口吸烟。
手机信息响了很久,到最后换成电话打进来,突兀的震动在夜里回荡。他终于伸手接起,没有出声,孩子软乎乎的嗓音先传到他的耳边:“哥哥怎么都没有回我消息,在加班吗?”
“嗯,今天比较忙。”他轻轻吐一口气,看着青灰色的烟雾散入风中,“吃过饭了?”
“还没有,想等哥哥回来一起吃。”
孩子高兴说:“我晚上跟视频学着做了蛋糕,还拍了照片给你,哥哥今天忙没空看,一会你回家就能吃到了。”
“晚上我不回去了,有事。”
曲铭澈短暂地顿一下,继续道:“那我把东西留到明天……”
“这几天我可能都没空。”
“周末呢?”对方并不气馁,“没关系的,我会等到哥哥不忙的时候。”
为什么永远要这么体贴,这么懂事呢?曲郁生痛苦地闭上眼,在这样可爱疼人的弟弟面前,他的自私和愧疚心愈发令他无地自容。
“哥哥?怎么又不说话?”
曲铭澈还在小心翼翼安慰他:“你是不是白天上班太累了?有什么事可以回来跟我说,我帮你想办法。”
他怎么帮,曲铭澈连他自己都救不了。
偏偏恨之入骨的人得不到报应,爱而不能的人坐着轮椅。
见他不答话,那声音放低下来,像在呢喃,“偶尔一次也好,你可以试着依赖一下我,我也长大了啊……”
这句话说完之后,久久没听见回音。曲铭澈安静地等着,听对面人的呼吸声。
曲郁生唤他:“澈澈。”
“嗯?”
“以后没什么事的话,不要次次打电话给我了。”他冷静的声音透着一丝决绝,“我不是任何时候都有时间陪你说这些。”
不知道对面的弟弟是什么表情,只是短短零点几秒,却犹如等了煎熬的一刻钟,曲铭澈才应了他,乖乖的,对哥哥的话没有任何反抗:“好,知道了。”
“你要注意休息,”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最终是选择了沉默,“晚安。”
直到电话挂断,曲郁生盯着熄灭的手机屏,仿佛仍没有回过神。
他紧接着打开家里的监控,看见曲铭澈一个人留在厨房,背对着他收拾桌上的碗筷。那颗为他准备的奶油蛋糕也被收走,搁在桌台不起眼的一边。
然后曲铭澈回到了客厅,似乎无事可做,拿着遥控看起电视,很快就昏昏欲睡。他抱着那只从老宅带回来的海豚玩偶,枕在它毛茸茸的肚子上,眼皮一点点塌下去。最后睡着的时候,他的脸依然朝着门口的方向。
曲郁生对着最后一个画面反反复复看,身体靠在转椅上,闭着眼睛做了一个梦。梦里的弟弟变成了那只海豚,翻着圆滚滚的肚皮,任他抚摸,再一点点被啃食。吃到最柔软的地方,他听见对方喉咙里叫出了模糊的声音,很软很缠绵。他摸摸自己的胸口,发现里面也空荡荡一片,原来弟弟也一样吃掉了他的心。
感到手指忽然刺痛一下,他木然清醒,原来是快熄灭的烟蒂头烫到了皮肤。
旁边传来键盘噼里啪啦操作的声音,回头一看,江舜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旁边的位置,面无表情地敲着医嘱。
见他醒来了,江舜往这边睨了一眼,似笑非笑:“头一次看你睡着的样子。”
曲郁生收起手机,对江舜的话置之不理。在走到门口的时候,对方忽然叫住他:“我看见你手机里的录像了。”
“他是谁啊?”江舜站起身,一步步朝曲郁生走来,“这么小,还没成年吧,原来你喜欢这种类型。”
“刚刚不会还梦见他了吧?”仿佛察觉不到迫近的低气压,江舜继续说,“我听见你喊他的名字,那样卑微,又求之不得……”
砰的一声拳风扫过,江舜踉踉跄跄扶着墙,摸上被揍疼的脸,惊讶过后,也不示弱地反击回去,曲郁生即便察觉对方的动作,却没能及时避开,同样一声重响过去,桌上的病历档案哗啦啦摔到地上。
场面开始混乱起来,等值班室外面的人听到动静赶过来的时候,两人已经在地上扭打到一起。江舜一个平时打球健身的,却很快不敌曲郁生,被翻身制在地上,看见曲郁生青筋暴起的双手,他笑容更加灿烂,近乎是兴奋地拍着大腿:“你果然是,果然是!”
“闭嘴。”
曲郁生眼神冷得可怕,即使被强行拉开,他还保持着拳头攥紧的动作,整个人戾气迫摄,叫人根本不敢靠近。
不知谁把系主任喊来,对方看见面前的场景,几乎气炸,学生在他们眼皮底下大打出手,自医大建校以来几乎闻所未闻,当即要给两人下处分。
被人搀扶起来的时候,江舜擦掉鼻尖的血渍,下意识看向曲郁生的方向,却发现那人一脸漠然地回过身,门口几个看热闹的实习生见状纷纷避让出一条道,眼睁睁目睹曲郁生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