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星　　章节42
　　
　　
　　打架的事情最终并没有引起很大的骚乱，因为何老出面，曲郁生和江舜都没有受到实质的惩罚，批评教育几句，这事也就翻篇过去了。

　　后来江舜私下找过曲郁生，除了道歉，他盯着曲郁生的眼睛，缓慢吐出一句：“你迟早会被伤得很深，像我一样。”

　　不等曲郁生反应，对方便转身走了，影子被路灯拖得老长，显得格外孤独。

　　天气越来越冷。

　　姨母在电话说他们的生日快到了，念着好久没见到两个孩子，催促他们回家一趟。曲郁生嘴上答应，却丝毫没有要回去的打算，他的论文进行得如火如荼，病例数据要过，还要带新人师弟师妹。有很长一段时间，曲郁生是在医院的实验室过夜的，躺在工位旁的折叠床上，闭上眼，脑里盘旋的却是上次和弟弟见面的场景。

　　自从那次通话过后，曲铭澈给他打电话和发消息的频次明显少了很多，从每天起早以及上下班的问好，到寥寥几句的吃饭报备，这股强烈的反差升起的同时，曲郁生也感到他们从小建立起的亲密关系正在改变。

　　即便每天仍住在同一屋檐下，偶尔会在一起吃饭，聊一会天。曲郁生起床，曲铭澈也慢吞吞从被窝里爬起来，找衣服，穿袜子，等曲郁生收拾好东西出门，对方依然会送他到门口，只是看他的目光多了一些犹豫，一些欲言又止。

　　再回头时，孩子还留在原地，一双清亮的眸伏着，神情有几分落寞。

　　每每看见曲铭澈这样，他的心会掠过一阵无法形容的钝痛，他不是在惩罚曲铭澈，更像在惩罚他自己。

　　曲铭澈似乎也渐渐放弃了和他沟通的打算，天天闷在家里看书学习，与那个叫芷若的女孩子聊天发消息，彼此走得越来越近。

　　后来有一天，曲铭澈说要出门，他和那女孩约好了周末去市区玩剧本杀。

　　曲郁生答应了，却比约定的时间提早半小时守在目的地门口，一直等到深夜十一点，才看见曲铭澈被一群学生模样的同龄人推出来，街道暖白的路灯照在他脸上，汗津津的笑容朦胧不清，带着一丝不曾见过的羞涩。

　　曲郁生一路盯着他，嘴唇动了动，终究什么都没说。

　　回家的时候更是一路无言。曲铭澈似乎一整天过得充实又亢奋，上了车不到半分钟，他便倦得睡着了，唇形的轮廓投在映着夜景的窗玻璃上，有一种驯静的美。

　　曲郁生停下车子，在夜里看了很久，最终把弟弟抱上楼，一支处于发育期的身躯被他圈住，已经没有了小时候的柔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倔强的韧劲，那年轻的心跳贴着他的胸膛，似是在他怀中恣意生长。

　　把对方安顿好之后，曲郁生起身出了房间，双手搭在阳台的栏杆，脑里闪过了很多画面，零零碎碎，都是和弟弟相处的回忆。他给他想名字，他抱着他在寻找妈妈的夜晚奔跑，他牵着他的手带他学步，后来又抱着行动不便的他坐上轮椅，到最后，他想到了今晚映在窗玻璃上的唇形。

　　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弟弟，什么时候变得不一样了。

　　他扪心自问，求不到任何答案。

　　曲铭澈并不知道哥哥的心理变化，也许是家里确实太闷，又许是喜欢上了和那群朋友出去玩，他出门的次数渐渐变多，有时是去吃饭，有时是去逛什么好玩的打卡点，每次回来，他几乎一句话都不说，唯有哥哥问一句，他答一句，盯着车窗外的夜景，不知他是在看外面，还是在想事情。

　　那天接弟弟回来，正好碰见堵车，也不知前面发生了什么事故，原本十分钟的路程硬生生塞了半个多小时。车流排成长队，像一条曲折闪烁的红色长河，一路流向夜的尽头。

　　途中，曲郁生打开了车窗，微弱的夜风轻轻拂过，缓解了几分长久等待的焦躁。曲铭澈则安静地坐在副驾上，抱着一只不知是夹娃娃还是从哪得到的玩具兔子，捏一捏它掌心的小开关，兔子垂着的耳朵立即支棱起来。

　　“下周就到你十六岁生日了。”见气氛沉闷，曲郁生挑了一个和他们关系最近的话题，“到时叫上你那些朋友，办个生日宴吧，我去外面订一个包间，人多也热闹。”

　　那双眸子抬起来。

　　“我不想要什么生日宴，”兔耳朵再次拉拢下去，“我们的生日就隔一天，就不能跟以前一样和你一起过吗？”

　　“和朋友在一起更开心。”

　　“……你为什么认为我会开心。”

　　就像忽然赌气似的，曲铭澈的语调也变了，属于变声期的沙哑中，夹杂着情绪上升的激烈，“他们都不是你。”

　　“澈澈。”尽管从看到弟弟一刻就难以压抑内心的地动山摇，他还是忍耐着，维持表面的平静，“不要扯安全带，这是在车上。”

　　曲铭澈呼哧呼哧喘气，静了一会，说：“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小时候那会，我只是疏远了你，你就发脾气，把我扣在轮椅上，我到现在都记得你那时的眼神，”孩子盯住他，“今天我和他们在外面呆到那么晚，你一句话都不讲。”

　　“你讨厌我了吗，”语气愈发委屈，“你觉得我之前太黏你了，是不是？”

　　“不关那件事。”

　　“那是因为什么？你总是这样，问你也不跟我说，让我自己猜。”

　　曲郁生不答，目视前方，双手掐在方向盘的力道逐渐收重。

　　有人打电话进来，滴滴嘟嘟的铃声在逼仄的空间里尤为刺耳。曲铭澈帮忙按了接通，手机伸到在开车的哥哥耳边，刚好车子转向，他不由踉跄一下，指尖顺势碰到曲郁生的嘴唇，浅浅刮了道痕。曲郁生像是僵了一瞬，避开弟弟的接触，单手接过电话，一边听一边放慢车速。

　　曲铭澈脸色变了。

　　曲郁生顾不上弟弟怎么想，应付着电话对面导师的一项项交代，等通话结束，烦郁的心情也攀升到了顶峰。

　　这时候曲铭澈开口了，好像从没有用过这样悲伤又笃定的语气：“你在回避我。”

　　“可以前我们都是这样的，怎么忽然就不行了呢。”

　　孩子的眼眶渐渐发红：“因为我是你弟弟，所以就不行，对吗？”

　　车子在路边刹住。曲郁生望过去，触到对方受伤的眼神。

　　“你永远是我弟弟。”他的目光映着夜幕的深邃。

　　曲铭澈不知他要做什么，直觉告诉自己接下来的危险，想逃，下意识摸到身后的车门，却听见咔嗒一声轻响——曲郁生卸下了安全带，仿佛心底也有什么东西挣开束缚，伴随黑夜的阴影降下来，越来越近，带着一种无声却有形的逼摄。孩子很久没有直面这样的恐惧，怕地叫出来，却在出声的一瞬被紧紧捂住嘴。

　　曲郁生的掌心抵着弟弟的唇，五指张开，进一步扣紧对方的下颔，力度收在一个微妙的点，让曲铭澈不觉得疼，却无法挣脱，发出的声音也变成呜呜的哼声，“你想知道我有什么反应？”那呼出的热息凑到了耳根的地方，似是若有若无地挑逗着那处发红的皮肤，“我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谁，你还不够清楚么。”

　　“你那么多天跑出去玩，你知道那期间我在做什么？”又淡淡说起另外的事，“我翻了无数遍监控，但家里空空荡荡，哪里都找不到你，他们说我这些天就像丢了魂一样，直到刚才看见你，才活过来。”

　　曲铭澈的呼吸越来越重，视线也浸上水渍，渐渐模糊，压在口鼻处的手却丝毫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直面的这个人，不是哥哥，不是曲郁生，而是一个年龄和体格都远超自己的成年男人。他身上的气息，他眼底透出的欲望，都直直逼向曲铭澈，他一个人。

　　“澈澈，”男人的声音低柔起来，“告诉哥哥，今天玩得开心吗。”

　　“那个女生和你聊了什么？”

　　“有没有做你对我做过的事？”

　　“这个玩偶是不是她送你的？”

　　“你喜欢她吗？”

　　最后一句逼问剜下来，仿佛也撕破了曲铭澈心底最后一层防线，他用尽力气甩开哥哥，脑袋咚地磕到后面的窗玻璃，很重一声响。曲郁生顿时脸色大变，立即抱住了他，一双手托住他的后脑，也顾不上自己的失态：“澈澈！撞到哪里了？”

　　却摸到对方脸上一片冰凉的湿痕，曲铭澈的语气也变得悲伤不已：“你不要这样……我不认识这样的你……”

　　“我不出去了，不跟他们一起玩了，不会偷偷亲你，你不在家的时候也不会一直想你。”

　　孩子的哭腔愈发让人心碎，“你把以前的哥哥还回来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