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星 章节44
隔天,曲郁生扶着胀痛的额头醒来。
房间昏暗一片,分不清黑夜白天。他先找到自己摔到地上的手机,已经没电了。他接着找他的止痛片,在床头柜附近胡乱摸索,一件弟弟的睡服顺着他的手臂滑到了地上。
他愣了一会,这时房门打开了,曲铭澈端着水进来,两人视线碰上,孩子眼里闪过惊讶,紧接着是欣喜:“哥哥,你醒来啦。”
“要不要先吃点东西,”曲铭澈把水杯放到床头柜上,抬手摸了摸哥哥的额头,“你昨晚都没怎么睡好,头还疼不疼?”
曲郁生全部想起来了,所有的事。在手术室抢救,深夜超速飙车,摁着弟弟报复似的在他的唇尖用力啃咬……
被撞破了内心丑陋而背德的欲念,他开始变得无法原谅自己。
违背人伦,犹如兽类。
曲铭澈似乎还跟平常一样,将水杯给他,对他笑,一如既往的可爱,清亮的眸底却多了一丝朦胧不清的情愫。曲郁生不堪弟弟眼里的炽热,艰难移开视线。
“澈澈,”开口的一刻,曲郁生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干涩无比,“……昨天是我不对。”
曲铭澈的表情有一瞬的无措。
“哥哥不要怪自己。”孩子急忙忙地补救,哪怕这本来就不是他的错,“我没有觉得不舒服,你抱我的时候,我想我们就应该是这样的。”
“应该怎样,接吻吗,脱光衣服抚摸身体吗,”曲郁生闭上眼,“我们在做错事。”
“喜欢你,也是错误的吗?”
曲铭澈酸涩地说:“你还不明白我当时为什么要跑出来找你吗?”
他想去捉哥哥的手,却被触电似的躲开。曲郁生没敢看弟弟的眼睛:“你只是还小,又一直被我养在家里,没接触过其他人,很容易把对家人的依恋当做喜欢。”
“等你以后出到外面,会遇到比我更好,更让你在意喜欢的人。”
曲铭澈拒绝听劝似的撇开头,面颊拂过亮晶晶的水痕。
“没有别人!”孩子难过地大喊,“我把你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你却这样说,你都把我当做什么了……”
“你不一样,你跟所有人都不一样,你根本就不明白!”
情绪失控的最后,曲铭澈胡乱抓起床上的什么东西,向哥哥身上丢过去。曲郁生被砸得一怔,看见弟弟抹着眼泪出了房间,门被重重甩上。
等轮椅的声音远去之后,曲郁生才有所反应似的,慢慢矮下身,拾起被丢到地上的小海豚玩偶,抚摸它身上的绒毛,心沉沉的,仿佛空了一块。
从那之后,他们一连好些天不说话。
曲郁生的头疼越来越频繁,抽空去照了ct,也没发现什么异常。止痛片吃多没有用,何老让他不要压力太大,打发他回去休息。
但他不知回去如何面对弟弟,面对他们已不似从前的关系。
于是他借口在忙课题的事,不分昼夜留在实验室,夜半起来记录数据,对着电脑屏一行行敲论文。
投稿的几篇期刊杳无音信,天天对着枯燥的实验数据,不会说话的白鼠兔子,日子还是得继续下去。
过年,他们照例回去看姨母。
她为一家人准备了一桌子年夜菜,曲郁生在旁边帮忙,一池子吃剩的脏盘子,他一言不发接过来洗。水声哗哗流过,他仿佛听见自己疲惫的心,也顺着指尖的泡沫流了下去。
弟弟和姨母在客厅说话。
话题不外乎是一些琐事。姨母问他们最近过得如何,够不够零花用。曲铭澈被她握着手,在她眼中,他们永远是需要她担心吃不饱,睡不好的小孩。
吃过饭,姨母要曲郁生陪她去楼下买点东西。
从超市提着大包小包回来,天色早已暗下了,一盏盏路灯划亮了僻静的街道,像一条发光破碎的长河,衔接着粉黛色的夜空,把冬季的夜晚带到这里来。
姨母和他并肩走,身形仿佛一年比一年矮小,也一年比一年老去。他记得,曾经她也要弯腰,才能把他和弟弟两个小孩都抱到怀里。
如今需要弯腰的人变成了自己。
“郁生。”
听见姨母轻柔地对他说:“你和弟弟吵架了吧。”
他顿了顿,像小时候犯错被大人发现的小孩,应该向她解释什么,但他不知该解释什么。
“我和你妈妈以前也经常吵架。”谈起往事的时候,她眼角的皱纹仿佛也淡化下来,变得年轻,富有活力,“争零食,争玩具,争一件两人都看上的裙子,闹得不可开交,吵到最后,我们甚至都忘了开始是为了什么而争吵,看着彼此哭花的脸,笑了很久很久。”
“澈澈和你妈妈很像,孩子气,藏不住心事,开心或者不开心都写在脸上,”她望着他,“上次他在家住的那段时间,他一次都没摸过琴,就呆在你以前的房间,翻你以前的书,你的毕业照片。”
他默默听着。
“跟弟弟和好吧。”她说,“他在等你开口,你一喊他,他就会像小时候那样回到你跟前了。”
回去的时候,曲铭澈房间的灯还亮着。
曲铭澈和着被子睡了,清秀的眉头皱着,梦里并不安稳。
看着看着,曲郁生在他面前蹲下来,双手捧着孩子戴戒指的手。
“我的感情与你不同,”他的眼帘低垂着,英俊的面庞此刻蒙上了一层倦怠的神色,“我对你,歉疚和不甘大过欲望。”
他继续说:“我时常想你不是我弟弟,但你若不是的话,就没有一个那么可爱的小朋友会叫我哥哥了。我庆幸兄长的身份,又无时无刻痛恨它,我比任何人有更好的理由来独占你,却永远无法真正触碰你。”
“你说你很久很久以前就把我放在最重要的位置,我确信我比你更早,可以说从你出生,妈妈第一次把你放到我手上,我就明白这个生命已经取代了我本身。你学会走路,开始说话,背着书包从校门奔向我,不想打针吃药躲到我怀里哭,练琴练到手指酸疼不肯告诉我和姨母,偷偷用热水袋敷还弄湿了床单,让大家都以为你尿了裤子……我记得关于你的所有事。我把你的每一声呼唤当做最动听的情话。你之前说不想去上学,担心自己不在的时候没人喊我哥哥,我会寂寞难过,现在我回答你,你不在的时候,我每天做梦都梦见你喊我哥哥。”
“不是忽视你的感受,更不是觉得你太过幼稚,只是我不忍作为一个看着你长大的兄长去夺走你的真心,哪怕我真的企盼已久。你恐怕不会明白一个被抛弃过的孩子对爱的执著,一旦他抓住了,就不会再容忍自己放手。万一你途中想放弃,或者爱上了除了我以外的其他人……我不确定我会做出怎样伤害你的事。”
“不要让我难过,更不要你自己难过,”他的语声低下来,仿佛读唇语,“明天醒来,还是像以前那样好吗?哥哥带你回家,我们吃午饭,在沙发一起看电视。”
曲铭澈干净的脸颊淌出了泪。
曲郁生感觉对方回握了自己,孩子很轻很轻地,应了一声好。
隔天,他们和好如初。
姨母看起来松了一口气,新的一年,她给了他们一人一只红包,一家人在客厅看春晚回放,他和弟弟挨近坐着,目光触碰,孩子对他笑了笑。
只有曲郁生心里清楚,他们再也回不到以前。
过完年节回公寓,曲铭澈抱着枕头和睡衣,提出要和曲郁生分房睡。
这是迟早的事,他没有任何反驳的理由,默默帮忙收拾,衣柜里弟弟的衣服,衬裤,鞋袜都装到另一个箱子,搬到隔壁的空房间。
曲铭澈仍穿着哥哥的旧校服在屋里转来转去,洗衣,做饭,窝在沙发写题目。曲郁生试图向他示好,周末邀请弟弟出去玩,曲铭澈听后笑笑,无情地拒绝了他。
应该如此,本就如此。
曲郁生投去的论文上了一区,他是一作,稿费寄回来,曲郁生拿那笔钱请了科室和师门所有人吃了顿饭,大家都敞怀大笑,唯有他清醒地坐在嘈杂的人声中间,点一支烟。
年中的时候,高泽靖约曲郁生出来叙旧。
他说没空,对方就自己找上医院值班室,从一屋烟气缭绕找到独自静坐的他,冷笑:“你忙个屁。”
曲郁生像没有听见,在窗台熄掉烟。
“又是因为你弟弟?”高泽靖觉得自己问了一句废话,但还是找地方坐下来,皱眉望着他,“他知道你把自己弄成这样了吗。”
他揉揉太阳穴:“我没事。”
“我看你瘦了十斤不止,吸烟又酗酒,凌晨四点还在值夜班,哪天猝死了都不知道。”高泽靖说,“你把这个当作没事,我看你这个学医的也是白读几年书。”
他不说话。
“别再逃避了,曲郁生。”
高泽靖的话一字一字凿入他的心:“你是在折磨你们两个人。”
他知道,他明白,他再清楚不过。
“我能怎么办,”曲郁生淡淡说,“我能给的都给他了,他要弹琴,他要吃蛋糕和冰淇淋,他要缺失的父爱,我都可以想办法,但最后他要的是我。”
“既然给不了,那当时为什么纵容他不去学校,为什么要接他到自己身边来?”
“你早就有私心,你知道曲铭澈离不开你,一直放任他依赖你,曲铭澈还能喜欢上谁?他心里除了你根本容不下其他人。”
高泽靖站起来,居高临下看着他,“我早就提醒过你了曲郁生,是你自己不肯更不敢面对。”
等曲郁生抬头,对方已经离开了值班室,台上座机在响,看号码是急诊拨来的。他拍掉白大褂落的烟灰,起身下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