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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恋乳糖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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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恋乳糖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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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15

    水星  章节11
      
      
      几日后,曲铭澈被接回家,由专门的家庭医生为他看病,姨母亲自来照顾他,晚上也会陪同曲铭澈睡下。曲铭澈没有再哭,反复的退烧和复发让他情绪不佳,他每天躺在床上,一张可爱的脸蛋烧得通红,眼周也时常划满泪渍,看得旁人心疼至极,连为他擦拭脸上的汗都小心翼翼,生怕只是轻轻碰一下他,眼泪就会止不住下落。
      姨母每天都在这里陪伴他,跟他聊天,为他读睡前故事。可不论是过了多少天,晚上她准备关掉床灯给他掩上被子时,曲铭澈都会问:“妈妈,我今天也很乖,哥哥明天会来看我吗”
      她叹了口气:“睡吧,明天他可能就来看你了。”
      这个明天曲铭澈等了很久。
      几乎每天都含着期待,在度过一天后的夜晚里又失落地沉入梦境,翌日再重新抱起另一份期待。可曲郁生从来都没进来房间,来看望生病的弟弟。
      曲铭澈不明白哥哥为什么突然不理他了,涌出的委屈随着时间渐渐积累,越来越多臆想不断灌入脑内。
      哥哥不要他了,哥哥生气了,因为他不乖,非要去抓住那颗断掉绳子的玉坠,结果他失衡摔进水里,反而是让哥哥被妈妈打了。所有事都是他引起的,可受惩罚的却都是哥哥。哥哥肯定讨厌他,不会再跟他说话了。
      曲铭澈难受得抽泣,却没有发出声音,连睡在旁边的姨母都不会察觉。他难以入睡,最后起身偷偷掀开被子走下床。他的烧刚退去,浑身出的汗现在蒸出水汽,让身上贴紧的睡衣微微发冷。他不怕,就着黑暗走到走廊,执意走向那个再熟悉不过的房间。
      曲郁生的房门紧闭,里面没有光线透出,应该是关灯入睡了。曲铭澈在门口站了一会,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他想唤哥哥,喉咙像失了声,发不出声音,连抬手敲门的气力也被抽走。他孤零零站在黑暗的寂静里,无数此前积攒的委屈全部涌现,仿佛在这一刻化作实体,剜着他的骨肉,剥走他仅剩的勇气。他疼得快要哭出声,却忍住那些冲涌到喉间的酸涩,抿紧的唇齿微微张开。
      哥哥。孩子发出气流般微小的呼唤,他的气力也仿佛在这不再含有勇气的渴望中渐渐被剥离出去。哥哥,哥哥。那个坏家伙听得见吗?不理弟弟的坏哥哥,现在在床上睡着了吗?
      曲郁生停下手中的笔,低头看着稿纸上密密麻麻的演算过程,最后一笔终止在数字末尾抖出的划痕上。
      就像被直觉牵引,他按着发痛的太阳穴走向门口。他想去客厅倒点水润喉,却在开门的一刻撞到门口曲铭澈的目光。那双眼里的泪水在看见曲郁生的瞬间再也克制不住似的涌流:“哥哥……”
      那时他不再管任何,立即把孩子抱起。曲铭澈哭得厉害,一边搂得越来越用力,一边唤着哥哥,也唤他的名字,一遍遍的,像是要把这段时间缺失的呼唤全部补回。
      “哥哥,不要不理我,我会乖,别不要我,我会乖的……我不给你添麻烦,哥哥,求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曲郁生坐到床上,一次次应着曲铭澈的呼唤,抚着面前哭成泪人的孩子,他只能这样来安慰委屈的弟弟。
      他怎么可以用自己的过错来惩罚曲铭澈。
      “哥哥……郁生……”
      “我在这里,澈澈,我在的,哥哥不会丢下你了,不会了。”
      曲铭澈哭了很久,曲郁生为他擦拭那些滚烫的泪水,去亲吻他,像小时候,母亲离去的那些日子,他对还是婴儿的弟弟做的那样,从发顶一路往下吻他。他偶尔也吻到那些咸涩的泪水,但他不在意,一并吞咽下去。他触到曲铭澈的嘴唇,轻柔地贴上去,再松开。这个过程没有任何情欲,他只为让弟弟安心,让弟弟不再因为害怕而哭泣。
      孩子终于安静下来,搂住哥哥的腰,把脑袋枕在他的肩膀,只有不断轻颤的肩部持续着悲伤后的余韵。曲郁生不厌其烦地拍打对方的后背,一如以前那样哄他睡觉。
      闭上眼睛的曲铭澈被轻轻抱到床上。正当曲郁生准备也躺下时,曲铭澈忽然软软说:“我以后,要跟哥哥结婚……”
      曲郁生笑了:“为什么”
      “哥哥亲了我的嘴,你就要娶我呀,这样我们就不会分开了。”
      曲铭澈忽然凑过来,吧唧一口也亲了曲郁生的嘴唇。他愣了,而孩子已经低头钻到他怀里:“哥哥抱抱我。”
      曲郁生垂下眸,抚开对方被汗润湿的头发。
      他说:“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一样小东西轻轻从曲铭澈的头顶落下,戴在他的颈子。曲铭澈握住那颗失而复得的玉坠,闭上眼睛靠在曲郁生怀里,一直不安的肩膀终于不再颤动。
      翌日,发现曲铭澈不见了的姨母推开曲郁生的房门,很快跟坐在床上的曲郁生对上视线。他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姨母无奈笑了笑,再用更轻的动作合上门退出去。
      而他身旁熟睡的曲铭澈,始终沉浸在昨夜甜蜜满足的美梦。
      
      章节12
      
      
      关于那个暑假更多的细节,如今曲郁生也不能清晰地复述。溺水事件发生后,曲郁生至此笼罩在对自己无休无止的愤恨中。可以说那年他用残忍的话逼走母亲的事是剜在他心口的第一道伤,这次更是直接把他内心所剩无几的柔软和希望全都撕碎。
      那些时日他几乎不再笑,越多的沉默和阴郁化成从他身上散发的冷淡气场,旁人连直视他都会觉得害怕。他也知道自己的状态不适合出现在弟弟面前,便自觉划清了跟对方的界限,单方面拒绝了两人难分难舍的亲密。
      可是曲铭澈不会接受他这样的疏远,他会在深夜跑到曲郁生的房门口,对他哭着伸出双手索要安慰和温存,那么天经地义,孩子般的勇气令曲铭澈拥有这样的天真和无畏。也是因为如此,曲郁生发现自己对弟弟的爱已经嵌入骨髓,成为一种下意识的习惯,甚至只要对方向他露出柔软的心,他就会不顾一切妥协的地步。
      所以他才会更恨自己,那么自私和无知,认为疏离式的逃避就是对现状最大的修补。他也那么无能和幼稚,不知道除了逃避外还能怎样去面对伤害至亲的痛苦。
      他只能压抑那些负面的情绪,在表面上保持跟曲铭澈的原有的亲密,内心深处的他依旧选择回避。
      也是曲铭澈哀求他不要抛下自己的那夜起,曲郁生主动匿去了大部分待人的温度,他决定把所有的温柔和爱意,都不例外献给曲铭澈。
      关于那个他不愿过多回忆的夏天里唯一清晰的回忆,便是和哥哥重归于好的曲铭澈钢琴前,给他弹奏水边的阿狄丽娜。那样明亮的音乐刻入曲郁生的记忆深处,算是他之后与家人分隔两地时回想起来的唯一的安慰。
      八月底,曲郁生拿着证件和行李,拒绝了姨母的陪同,独自前往学校报道。
      高中相比初中要宽敞得多,宿舍也分了好几栋,教学楼之间隔着宽阔的足球场,由于只有高一新生前来报道,空空无人的球场显得寂寥了些。半小时后曲郁生终于找到宿舍放下行李,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曲郁生,真是巧了,你不仅跟我同班而且同宿舍。”
      他回头,居然是高泽靖,在陌生的地方见到初中的同窗总能感到一股亲切。他们相约在食堂吃饭,高泽靖问他怎么一个人来,大家几乎都是大包小包由父母陪同着来报道,只有曲郁生孤零零一人,倒是显得寂寞了。
      曲郁生漫不经心:“家里人比较忙。”
      听他这么说,高泽靖察觉到对方语气中的冷淡,仅仅分别一个暑假,曲郁生好像变了很多,像一夜之间成熟的孩子,眉宇间的深沉和阴翳让人畏惧。
      大概是经历了什么事吧。曲郁生看起来不想谈及此事,再过问就太不礼貌。他们便聊到另一个话题,虽说之前听曲郁生提到过他不会去一中,高泽靖还是难以置信,一个能拿下几乎全科满分的天赋型学生,只是为了能离家近点,甘愿放弃更优异的条件来到一所平平无奇的本地学校,任谁都会觉得惋惜的。
      高泽靖问他是否觉得后悔,曲郁生想到那晚扑在自己怀里,不断哭喊哥哥别丢下我的弟弟:“我只会后悔没有早一点做决定。”
      新学期开始,意味着一个崭新的阶段来临,不同于初中的课程,高中涉及的知识点细致且冗杂,难度也更加深入,许多人从开始就不适应,一轮月考过去,原本排名靠前的学生因为跟不上进度而落后,而那些原本就对学习不怎么上心的学生就更有在课堂上睡觉的底气,因为以前就听不懂,现在更是堪比听天书。
      曲郁生没有表现出任何对新环境的不适,一轮月考过去,他仍稳居年级第一的位置,与排名第二出现断崖式的差距,让周围人无不惊叹。成绩出来过后,向曲郁生请教问题的人逐渐多起来,有人用羡慕的语气称赞他厉害,长相成绩样样不差,简直就是大人口中别人家的孩子。也有人嗤之以鼻,说他只是运气好一点罢了,若不是年级第二的那个女生因为淋雨生病落下了几节课程,曲郁生还指不定能在现在的位置上。
      对于围绕自己的各种声音,曲郁生自然是知道的,赞许也好,嫉恨也罢,他如今取得的成果是他每晚挑灯夜读,哪怕牺牲午休的时间也要弄懂一道数理题换来的,他不想解释什么,也不奢望他人能够理解自己,他从来不在意别人的看法。
      一天晚自修下课,为了整理笔记,曲郁生在课室多留了二十分钟,等他回到宿舍,其他人仍在聊天,几人敞快大笑,唯有高泽靖听到门口的动静,对曲郁生点点头。
      曲郁生没有加入他们的话题,洗漱完毕后,他留在阳台看书,玻璃拉门和窗帘合上,嘈杂的人声被隔绝开来,耳根立即清净不少。
      不一会,有人敲了敲玻璃。高泽靖从门后探出一颗脑袋:“他们说周五晚上想出去聚餐,你要不要一起?”
      “不了,我还有别的事。”
      “你太孤僻了,和在初中的时候一样。”高泽靖不知是玩笑还是劝说,“人们都是会排除异己的,尤其是在我们这些普通人面前,你太耀眼了,如果不主动融入的话,你很容易会被当做异类忌惮和排斥的。”
      曲郁生手上的书翻过一页,微黯的月光下,他的眼窝之处汇聚成一片淡青色的阴影,辨不清喜怒。就在高泽靖以为他不打算理会自己的时候,他开口:“聚餐是几点,去哪里。”
      “下午一放学就过去,在对街那家新开的自助。”高泽靖得知他要去,随即趁热打铁,“大家都是刚认识,刚好借个机会一起熟悉一下,以后可以互相照应。”
      那天曲郁生如期赴约,同宿舍统共六人,再加上隔壁班几位相熟的男生,一群人边吃边聊,每个菜品来一点,再加上啤酒。他们之中年纪最大的已经成年,灌酒跟喝水一样不带犹豫,曲郁生也尝了几口,似乎至此迷上了这种微醺时飘忽的感觉。他理解了为何有人会借酒浇愁,被酒精控制情绪的时候,人是不会去想心烦事的。
      那晚差不多折腾到九点半才回家,曲郁生已经喝醉了,但表面看不出来,他眼神清明,步伐依然跟平时一样迫不容缓,只有在跟他说话时候,他才会稍微显出迟疑,好像每句话都要思考一阵才能作答。
      姨母自然知道他是和朋友出去玩了,欣慰的同时又有些担忧,她给曲郁生泡了杯蜂蜜水。她不会像别的家长那样对孩子过多管束,只是让他懂得分寸,不要惹事,更不要带坏了弟弟。
      听到弟弟,曲郁生忽然抬起头来,问澈澈在哪。
      “你喝酒了,我就让他先去睡,等明天再来找你。”姨母说,“你也该去洗漱了,头疼的话就把这杯蜂蜜水喝完。”
      他其实很想念曲铭澈,以前在学校呆的日子更长,但从未像今天这样,有一股强烈的冲动去抱抱那个柔软的孩子。晚些时候他坐在床上,头疼,越疼他的头脑越清醒,想了很多事,脑中浮现最多的还是他第一次抱弟弟的画面,小小的他用胳膊圈住更小的孩子,带他在客厅走了一圈又一圈。
      然而下一秒,温馨的场景崩裂,他的弟弟从高空坠落,像被枪击中的飞鸟,消失在漆黑无痕的海浪里,他拼尽最后的力气捉住他,然而当他将曲铭澈的正脸转过,怀中的人早已化作一具冰冷湿水的枯骨。
      他去厕所吐了个干净,随后拧开淋浴头,任由冰凉的清水淌过脸,终于是冷静了些。等他把脸上的水珠擦干,门口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哥哥?”
      曲铭澈似乎听见他回来的动静,担心地前来查看情况:“哥哥,你没事吗?”
      隔着一扇门,曲郁生用对方能听见的声音说:“嗯,我没事,澈澈不用担心。”
      “妈妈说你喝酒了,我今天不能跟你见面,”孩子说,“但是我们隔着门说话,哥哥看不见我,我也见不着哥哥,就不算见面了。”
      听着孩子天真的话语,曲郁生几乎可以想象对方眯笑时灵动的眸,因醉酒引起的不适竟奇迹地缓解了不少。他渐渐靠上门板,曲铭澈在另一侧,他总觉得能嗅到弟弟身上沐浴过后的香气:“澈澈很聪明。”
      曲铭澈睡不着,从房间抱来一只粉色海豚玩偶,和它一起陪伴哥哥。他好奇曲郁生在高中的生活,在他心目中,升上高中的哥哥已经开始步入了大人的行列,哥哥甚至还会喝酒了,多厉害。他问曲郁生以后能不能也带他出去玩,他也想尝尝酒的滋味,是甜的吗?
      曲郁生笑了,贴着门板,曲铭澈仿佛能听见哥哥的呼吸声,温柔得像雨后的晴天吹来的第一缕风,他开始打哈欠。
      “哥哥,我把小海豚借你,晚上你可以抱着它睡觉,就像我陪你一样。”曲铭澈把玩偶放在房间门口,语气一时变得可怜楚楚,像不忍心将它丢在这里,“小海豚很可爱,哥哥不要忍不住吃掉它了。”
      在弟弟离开后的许久,阖紧的门板打开,曲郁生慢慢蹲下身,将地上歪去一边的玩偶捡起,抱着它,脸埋进去,仿佛在留恋弟弟残余的体温。
      

      章节13
      

      曲郁生在班级担任副班长,平时无非是在晚自修上管管纪律,辅佐班长一个人搞不定的工作,谈不上辛苦,只是繁琐了些。他们还处于文理科未分班的阶段,班上男女五十号人,大大小小的事接踵不断。上星期他就接到班上一名女生的投诉,原因是他分配班级位置的时候,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把那名女生与她闹矛盾的舍友安排成了同桌。
      “我看不惯她,她总是在我们快睡觉的时候才磨蹭蹭去洗漱,一个人在阳台吹头发,大晚上吵得我们几个都睡不着。”那女生抱怨道,“副班,你想想办法把我们俩分开,不然我没法过的,上课要讨论都找不到人说话。”
      班长是高泽靖,经过他一番调解后,女生被调换到另一个座位,事情才算了结。后来他们谈论起这事,高泽靖感慨道:“别说她们了,一张嘴里的舌头牙齿都难免有磕碰。人与人之间的矛盾本来就是不可调和的,不是我适应你就是你容忍我,我们就像处于一个平和的假象里,实在受不了的时候,表象的平静就被撕碎了。”
      他不理解,或者说是很难想象这类情况,他认为争执是愚蠢的,用自己的想法强加到别人身上,最后谁都没办法说服彼此。他从来不和人吵架,哪怕是和弟弟相处的那么多年,他们有过的最大的矛盾就是他那次单方面疏远曲铭澈的事,除此之外,永远都是他纵容曲铭澈,弟弟要什么,做哥哥的想尽办法都会给他。
      是啊,他唐突地意识到,自己把控着他和弟弟的关系,一直以来都认为是曲铭澈在牵动他的情绪,实际上只要曲郁生想,他可以轻而易举切断他们之间的千丝万缕,像挣开一丝线那样容易。
      说不上这是怎样的感觉,此念头一旦冒出,曲郁生心中立即升起一种负罪感,仿佛在玩弄着曲铭澈纯真的感情。内疚的同时,他却周身战栗起来,不是恐惧,而是另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
      这是病态的,不被容许存在的。他很清楚,于是接下来的日子,他将身心都投入到学习中,处理班级同学的琐事,偶尔跟同学出去聚餐。自从上次喝醉后,他不会随意去接别人递来的酒了,哪怕心底渴望,他选择压制住那份骚动。
      开学的两个月过得很快,学生们逐渐适应了高中的紧张节奏,阶段考成绩一出,曲郁生的名次虽没有变动,但排名之间分数差距是肉眼可见地缩小了。班主任对此专门跟每个学生私下谈过话,轮到曲郁生的时候,班主任特地将他喊到办公室,门一关,没人听得见他们谈话。
      在接管自己的班级之前,班主任详细了解过每位学生的家庭情况,也知道曲郁生的家境特殊。他直接表示他不会因此有所偏袒,但曲郁生若有什么困难之处可以随时找他。
      他毕竟是教书育人二十余年的老江湖,懂得维护学生的自尊,这种事大家私下交流,旁边也没有别人,和和气气,谈话也很快结束。临走前曲郁生被交代一个任务,下周年级要针对此次阶段考召开家长会,他和高泽靖需要召集班干们提前做好准备,基本的签到引导工作、学生代表演讲、各种杂七杂八的事项要安排。曲郁生不知道姨母是否有空过来,毕竟家里能参加他家长会的长辈,也只有她一人了。
      姨母那天还是来了,但曲郁生并不知情,他当时在准备演讲的事,高一年级的学生统共三百人,他作为唯一的代表在一众家长面前分享学习经验。他没带稿子,神情却丝毫不显慌乱,在白色的聚光灯下,他的眉骨更显深邃,下巴微微仰起,俯视台下的人群,像即将步入成年期的幼狮,一举一动初展锋芒,漂亮而凌厉。
      她在台下为他拍了一张相,随后悄悄离去。
      家长会结束之后,曲郁生在课桌抽屉找到一封信,是姨母写给他的,白纸上只落了一句赠言:无需耽溺过去,你应像早晨的太阳一样,去照耀一片属于自己的崭新的土壤。
      高泽靖喊他去食堂的时候,曲郁生一个人站在窗台边,那张纸被捏出折痕,他的神情仿佛陷入深深的思索:“面对一个照顾你很多年,不是母亲又胜似母亲的养母,你会尝试喊她妈妈吗?”
      高泽靖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提出这样的问题,思考一阵,他答复:“对我而言都是一样的,养育之恩和生育之恩,同等让人尊重,哪怕不是亲生,她也值得我喊一声妈妈。”
      曲郁生看着他,沉默良久,忽然笑一下:“你和我弟弟的回答一样。”
      接下来的时日,他和高泽靖负责班里的事务,彼此走得越来越近,新开学的事情繁多,又是考试又是各种比赛活动,他们多数时候一齐从办公室走出,商量老师交代的工作安排。不知不觉半个学期下来,曲郁生也慢慢习惯高泽靖的存在,接纳这个因共事而熟络起来的朋友。班里的同学知道两人的辛苦,特别是对曲郁生的初印象有所改变。他们逐渐发现曲郁生其实看上去冷淡不好接近,但一有什么事找他帮忙,他会很果断给予帮助,而且不管这件事是不是算在他的职责之内。
      “到了月底大概就没什么事了。”一日晚自修下课,高泽靖对曲郁生这么说,那时曲郁生正把全班的练习放到办公桌上,这句话恰好也被班主任听到。
      “怎么,知道累了”拿着保温壶的男人哈哈大笑,一掌拍到高泽靖的肩膀,“继续保持,这个月你俩都干得不错。”
      他们一起回到宿舍。
      即将走到宿舍楼下时,曲郁生的手机振动起来,他跟高泽靖说你先回去吧,接着走向信号相对较好的走廊,按了接通。
      “哥哥。”茫茫的电音中,软糯的童声传过来,就像含着一口冰淇淋,甜蜜融在心头。
      算起来那是相处一段时间以来,高泽靖第一次在那个表情不算多的少年脸上看到如此温柔的目光。
      

      章节14
      
      
      他们学校是允许学生带手机来学校,方便一些住得远的学生跟家人联系。曲郁生虽然学业忙碌,偶尔还是会跟家里通一次电话,聊一下近况。每次姨母和他谈完,都会把电话交给曲铭澈,把更多时间留给兄弟俩交谈。
      即便是在电话里,曲郁生跟弟弟说话的语气依然会不自觉缓和很多,他会温柔询问弟弟在学校的事。孩子很乖,作文经常上公告栏当做范文嘉奖。曲郁生听到弟弟分享时骄傲的语气,嘴角微微上扬,他也为弟弟感到自豪。
      除了听弟弟的事,他偶尔也会逗逗电话另一端的孩子,惹得对方哧哧笑。可爱的笑声传到曲郁生这里,往往可以驱散曲郁生一天的疲惫。
      但今天曲铭澈主动打电话过来是第一次。
      “哥哥。”得到曲郁生的回应后,曲铭澈接着又唤了一声,声音夹杂电流,延宕了那声呼唤最后的尾音,像在轻轻发颤。曲郁生意识到了不对,拿着手机的手倏地发紧:“怎么了,不舒服吗,澈澈?”
      对面没声了,像是那些话被切断,只剩下单调的电流,呲呲摩挲着曲郁生开始躁动的心。他克制自己的情绪,轻声说:“没事,澈澈,等我一会,我马上回去。”
      “……不要,”曲铭澈的声音染上了模糊的哭腔,听得曲郁生整个心都似乎被揪紧,“不用了,哥哥,我只是……”
      只是想你了。
      曲郁生没有说话,沉默半晌,生活老师这时过来催促学生熄灯,在宿舍的学生也吵闹起来,叫骂和高昂的笑声混作一块,他只在嘈杂中说了一句:“等着我。”
      为了避免意外,学校对学生的外出控制得很严,假条也要班主任亲笔签字批准,如果现在去批假肯定来不及,他迫不及待见到曲铭澈,一刻都不想等。
      回宿舍拿钥匙时撞见高泽靖,他惊讶看着他:“你要去哪?”
      曲郁生头也不回:“回家。”
      曲铭澈握着听筒,电话里的背景音太杂,大概是哥哥那边的信号不大好吧,他没有听清最后哥哥说了什么。他执意去听,但电话里传来的是阵阵忙音,曲郁生已经挂电话了。
      “小澈,跟哥哥聊完就上去睡觉吧。”保姆临睡前见孩子仍然守着沙发边的座机,担忧地给他盖上毛毯。今晚太太去外地出差,她被请来照看曲铭澈,但小朋友今天从学校回来开始就闷闷不乐,问他什么原因也不肯说,直到给哥哥打电话,那张恹恹的脸蛋才露出一点笑容来。
      曲铭澈应了一声,慢慢把电话放下,背过身裹住毛毯,小小的身体缩得剩下一团。
      曲郁生回到家时已经快十一点。晚修下完课接近十点,而校门口只要过了八点就没有公交经过,出租车更是稀少,他是好不容易拦住一辆坐到附近后一路跑回来的,直到开门前他的胸口还在闷闷发痛,汗水浸透了他的领子,但他都没有管,径直走进客厅,将沙发上小小的一团弟弟抱起来。
      曲铭澈眼里的惊喜还没来得及褪去,曲郁生便低下眸,抵上曲铭澈的额头:“有点烫……我带你去医院看看吧。”
      曲铭澈听了立即把脸埋进哥哥的怀里,他知道只要撒娇他的哥哥便什么都会听他的:“不要,不去医院好不好”
      孩子的声音那么软,听得曲郁生不禁抚上对方的发顶,慢慢揉弄:“那回房间吧,这样可以吗?”那么晚了还一个人留在客厅,他是在听完电话后一直在这里等着的吗。
      “好。”曲铭澈捏住哥哥的衣襟,“哥哥要换衣服,你看你身上都湿了,这样会跟我一样生病的……”并伸手擦掉曲郁生额前发冷的汗渍。
      曲郁生应着他,把曲铭澈抱到他的房间,放到床上。
      曲铭澈却在他临走时拉住他,曲郁生有些无奈,又温柔说:“今晚不行,我等会要去洗澡,一起睡的话会吵到你。”
      “我后天就放假了,到时周末两天哥哥都跟你睡好吗?”
      他这般哄着曲铭澈,孩子垂下眼帘,隔了好一会才点点头,捏紧的手指稍微放松的一刻,眼眶却慢慢红起来。曲郁生只能又把他抱起来,似是无奈,眉眼里却不见任何烦躁:“我该拿你怎么办?”
      曲郁生将他带回自己房间,然后去冲洗一遍浑身是汗的身体,出来时曲铭澈还没有睡着,像是早就准备等他过来,适时张开两臂。曲郁生让他的脑袋搭在自己的肩膀,偏过头去亲弟弟鬓下散发香味的皮肤。
      真好。曲铭澈闭上眼睛,模糊想到下午的时候,那群孩子指着自己笑,他孤零零站在台阶上,扯着嗓子一遍遍解释,直到泪水蒙住视野,底下那些讥笑的面孔渐渐模糊。他当时没有哭出来,却在被哥哥抚摸背部的时候,像从前的无数次那样不受控制地流泪。
      “你没有爸妈。”“没有爸妈就是孤儿吧!”“好可怜呀……”
      “我有妈妈的,我也有哥哥……他们对我最好了!”
      “你又不是你妈亲生的,”其中一个孩子嗤之以鼻,“我听奶奶他们说,你的亲妈妈早就死了,连亲爸都是个骗钱就跑的骗子。”
      他想反驳,一个孩子却趁机用力掐了他的胳膊,他皮肤柔嫩,很快就落了一处鲜红的淤痕。当他们还想继续把曲铭澈推下台阶时,老师忽然经过,他们便收手逃之夭夭了。
      曲铭澈忍着伤口的疼痛,失落走到校门口,那时他看见一个像是高年级的哥哥跟他的妹妹,妹妹似乎在哭诉自己被男生欺负,哥哥听了很生气,立即转身牵了小姑娘的手要去找人算账。
      曲铭澈愣愣地望着兄妹的背影渐渐远去,堵住心口的情绪由羡慕渐渐化成一滩稠密的苦涩。
      要是他的哥哥当时可以来就好了。
      拿起电话之前,曲铭澈的确很想告诉曲郁生这件事的,但是话到了嘴边,被哥哥焦急的回问生生卡在喉咙,最终所有难过和委屈悄然偃息,变成那句小声的,却又坚定的呼唤。
      “哥哥。”
      “我在这里。”曲郁生抚了抚孩子眼角的湿痕,“宝宝,你小时候都没那么爱哭,现在却要把我的心哭化了。”
      “不会化的,我抱抱你就不会化掉了。”曲铭澈紧紧拥住他。曲郁生勾起唇角,陪着弟弟闹腾了一会便跟他相拥睡下。曲铭澈躺在坚实温暖的臂弯里,趁哥哥睡着,悄悄地吻了他的下巴。
      他其实不需要爸爸妈妈,有哥哥和姨母在,他就是拥有全世界的幸运小孩。
      
      
      
      章节15
      
      
      不知不觉过了大半学期,班里的人渐渐熟络起来。即便是看起来总是面色冷淡,不好接近的曲郁生,在各种班级事务上出面得多了,大家也慢慢习惯了他,不再有所顾虑。经常有女生向曲郁生请教数学题目,曲郁生来者不拒,每次都会立即放下手里的事为她们耐心讲解。相比老师在课上教的,曲郁生讲的简明又好懂,就这样问的人越来越多,一下课曲郁生的课桌就被团团包围。旁边的高泽靖也不免开玩笑:“你们放着帅哥班长不找,成天找副班,太打击人了。”
      一个女生甩了一句:“去去,你就光长个子,没我们副班帅。”
      实际上是高泽靖的数学不怎么样,他有时候自己解题都会陷入死胡同,给人讲解就太难为他了。
      曲郁生成天被拉去讲题目,甚至隔壁班的女生听闻过来凑凑热闹。他没所谓,讲几个数学题废不了他多少时间。这么下来他也收到了女孩们的答谢礼,零食糖果这类的,他从来不喜欢吃,也不好拒绝她们的好意,想着回去的时候带给曲铭澈。他最近和姨母外出旅游了,听电话里的描述,他们一时半会还不会回家。
      他依旧不受外界干扰般投入学习,为同学讲题,晚上再跟家里通上五分钟的电话。他的生活维持着这份平衡,可以说是一种令他心安的秩序。
      然而这种平和维持到学期的最后一次月考,平静的秩序被打破了。
      当时曲郁生还在进行考试的最后一科,他最不擅长的英语。播音员操着美式口音的对话贯穿他略聋的左耳,只剩下在脑里震荡的回音。听力结束后他定定坐在那里,手指沁出的汗渗到苍白的试卷上,他莫名感到心躁。
      也是这时考场的人都注意到一班的班主任急匆匆赶来的身影。
      他叫走那个坐在第一排的年级第一,接着底下的考生目睹曲郁生走出去,就再也没有回来。他落在考场的答题纸被监考老师收走,仅写了的听力部分也几乎是空白的。
      高泽靖替曲郁生拿走他没带走的纸笔,无意间瞥见朋友的试卷上写满“曲铭澈”三个字。
      曲郁生一路去到市里最大的儿科医院,等他到了曲铭澈的病房,姨母已经坐在那里,用口型对他说在外面等她。
      他看见床上的孩子正闭着眼睛,瘦小的手背上插着冰冷的输液管,之前还跟他撒娇对他笑的弟弟,如今失去所有情绪,悄无声息地睡在那,变成一个脆弱的,一触即碎的玩偶。
      曲郁生杵在原处,掐紧的指甲嵌入手心,刺得那片皮肤血肉模糊。
      “……澈澈他一直不想让你知道,求着我不要告诉你,就瞒着你说我们在旅游。”关了门之后,姨母哽咽着道,“医生说可能是澈澈那次溺水感染了病毒,并发了格林巴利综合征……轻症是四肢无力,严重的话可能会导致呼吸肌衰竭。澈澈的这个病是拖得有些久了,我们之前一直没有重视,澈澈他以前就身体不太好。因为是自身免疫的问题,医生的意思是不要抱太大希望,以现在的技术暂时没有解决方案,只能缓解,不能根治。”
      “最好的情况是上半身基本可以恢复正常,但是澈澈他可能……”再也不能站起来了。
      曲郁生没有说话,从班主任把他叫出去,接到姨母的那通电话,到他此刻站在这里,自始至终他都没有表达过任何情绪。他只是低垂眼帘,目光始终凝视对面的女人,似是尊重地等她说下去,又像是让她别再阐述这件他已经猜测到的事实。
      有一种难隐的,近乎窒息的寂静。
      医院走廊的空气不流通,闷热的室温仿佛让灯光融化成温水,顺着他的头顶涓涓淌到他的侧脸、他的眉骨及下颔。阴影舔吻上他低垂的脸,像裁缝的利剪,在灯光触及不到的地方,在他暴露在空气的肤表割出清晰锋利的明暗分界,只留下那双泛深的眼底,细微的光甚至透不进里面。
      站在他面前的姨母再次感到,这个被她抚育至今的男孩子,也许并不是她以前认为的那样沉稳体贴。她甚至有点被吓到,蒙在胸口的恐惧随着他们之间愈发长久的沉默,仿佛掷入水中的石砾荡起的涟漪一点点扩散。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兄弟两时,他们正在楼下的沙池玩耍。那个哥哥握住弟弟的一只手,另一只则用木枝在沙子间写字,弟弟坐在他怀间看着,不时随着哥哥的动作发出气泡般的笑声。
      她好奇走近时,刚好瞧见男孩在沙地工工整整地写上“曲铭澈”三个字,然后告诉怀里的弟弟:“这是澈澈的名字,以后等你可以上学了,哥哥再教你怎么写。”
      是了。她当时想,这便是她姐姐的两个孩子。
      男孩很快注意到默默站在两人身后的她,他立即站在弟弟身前,将弟弟紧紧护在怀里。目光渗出的警惕和他紧紧攥住弟弟的手心的动作,至今让她难以遗忘。
      因为失去父母庇佑的幼兽太没有安全感,所以需要露出獠牙来保护自身最柔软的部位。而唯一陪伴自己的弟弟,就是曲郁生内心最温柔脆弱的部分。他把弟弟对自己的需要作为自己存活下去的理由,也会尽自己全力去保护,去呵护孩子。
      就是这样的曲郁生,怎么愿意接受弟弟双腿会落下残疾的现实。
      她剩下的话卡在喉咙,最后被一阵忽然的暖意打断了所有欲出口的悲痛。曲郁生拥住她,少年已经成长得足够宽的两臂和肩膀,刚好可以将身材矮小的她完全搂住。
      “我知道了,接下来交给我吧。”曲郁生轻轻的低语只有平静,“您也累了,我送您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在,不用担心。”
      那的确是那么多年来第一次,曲郁生主动去拥抱这位胜似母亲的长辈。当年的幼兽不知不觉变得成熟,学着用逐渐丰满的羽翼来独当一面。
      望着少年离去的背影,姨母重重叹了口气,眼角的细纹蓦地泛深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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