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を好きになるその日まで蝉鸣聒噪的盛夏、万里无云的晴空下,我和冬弥死了。
在被窝里眨了眨眼,窗外漏进来的阳光刺眼得让我眯起了眼睛。伸手拿过手机,锁屏上显示着8月15日,12点15分。就算是睡了个回笼觉,这次也睡得格外久了,我一边想着,一边慢悠悠地坐起身。打了个哈欠,然后随便选了件衣服穿上,往包里塞了钱包和手机。现在出发的话,应该能赶上约定的时间。在镜子前站定,简单地整理了一下头发,虽然算不上是特别糟糕的自然卷,但这时候总会想起搭档那柔顺的发质,心里有点羡慕。
走下楼梯来到玄关,我注意到了绘名的鞋子。家里异常安静,但那家伙生活作息向来不规律,想必是在房间里睡过头了吧。希望她别因为空调开太低而感冒。倒不是担心她,只是她要生病了,还得我来照顾,麻烦死了。
心里这么想着,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只随口说了句“我走了”便出了门。
“早上好啊,彰人”
“早上好…话说,你已经到了啊。抱歉让你久等了”
12点半,我来到常去的公园,他一个人坐在长椅上。我因惊讶睁大了眼睛,走近后,他立刻注意到了我,银灰色的眼眸温柔地眯了起来。今天的冬弥穿着一件刚好到肘部的白色印花T恤,脖子上戴着我送他的那条项链。果然很适合啊,这种略带满足的心情,应该没表现在脸上吧。
“没事,我也是刚到。别在意”
“…嘛,我就当是这样了吧”
借着搭档这份好意,我在树荫下的长椅上坐下,拿起了手机。
嘶——嘶——我勉强将那聒噪不休的蝉鸣摒除在外,专心听着冬弥说话。虽说身处阴凉处,可该热还是热的。我一边啪嗒啪嗒地用外套扇着风,一边不自觉地盯着冬弥白皙的脖颈,看着汗水正一点点渗出来。
“所以说,这部分就由彰人来……彰人?”
“……啊,抱歉,刚才有点走神”
“没事吧?今天确实太热了…或许待在户外不太好…”
冬弥皱着眉说出这话,脸上满是担忧。他平时没什么明显的表情,可这种时候…他的情绪总是写在脸上,一目了然。
让他担心虽有些过意不去,但天气炎热也是事实。难得这样,或许去SEKAI也不错。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从起床到现在还什么都没吃。提议要不去那家咖啡馆,一边乘凉一边吃点东西,之后再练习,正想开口时。
喵呜,有叫声从脚边传来。
“……黑猫?”
“是啊,这一带不常见野猫,真稀奇呢”
不知是否是听懂了我们的话,那只小黑猫直勾勾地盯着我们,又叫了一声“喵呜”,然后朝冬弥走去。冬弥像是被吸引了似的探过身,手犹豫地悬在半空片刻,才轻轻抚摸起猫的头。猫咪没有抗拒,耷拉着耳朵任由他抚摸,冬弥笑着说了句“真可爱啊”,眼里闪烁着欣喜的光芒。想想他家的情况,他大概常被叮嘱“被猫抓伤可就糟了”,所以不怎么有机会接触猫吧?这么一想,倒觉得有些欣慰。
只是,它对我完全没兴趣,这让我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不过,我对猫也说不上喜欢或讨厌就是了。难道我就这么让人难以接近吗?心里莫名有些复杂。
“这小家伙或许也是来避暑的吧”
“说不定,看样子它很喜欢你呢”
“哼哼,那我还挺开心的。”
看着冬弥和猫玩耍的样子,我心里说不清是觉得温馨,还是莫名的不爽,只能摇摇头,搞不懂自己这是怎么了。
“……彰人你,喜欢夏天吗?”
“嗯——谈不上喜欢吧,怎么说呢”
虽然觉得这话题转得有点突然,但我早已习惯,便随口回应。虽说也讨厌挨冻,可这暑气实在太消磨人的干劲了。我如实回答后,过了一小会儿,冬弥笑着说了句:“是吗”
“我或许,也讨厌夏天呢”
这时,猫咪再次“喵呜”叫了一声,用前爪轻轻拍了拍冬弥的腿,随即转身背朝我们嗖地一下跑开。我心里觉得奇怪,下意识地用目光追随着它,短短一瞬,和猫的视线对上了。
那是一双异常浓重、令人不寒而栗的赤红眼眸。
瞬间,蝉鸣声戛然而止。
唰,感觉到有汗珠滑过脸颊。耳边只剩下自己格外清晰的心跳声。
那到底,是什么?
“彰人,你不觉得它好像在叫我们跟上吗?”
“……欸,啊,喂冬弥!”
等我回过神来,冬弥已经被引导着一般追在黑猫身后往公园外跑去。我慌忙起身也追了上去。黑猫穿过公园前的人行横道,在对面停下回头望向冬弥。离追上冬弥还有几米远时,我抬起头,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眼前是冲进马路的冬弥,还有不知为何突然从绿色变成红色的信号灯,以及一辆正以极快的速度冲过来的。
“喂,冬弥!!!!”
“?怎么了彰、人”
我踏上人行横道,伸手想去抓冬弥的胳膊,只听到冬弥轻轻“啊”了一声,紧接着
视野被一股带着铁锈味的鲜红液体彻底染红。
手机从左手滑落,我伸出无处安放的右手捂住嘴。耳边传来某种东西被碾碎的、令人作呕的声音,我不受控制地向后退去。
这是,为什么?发生了什么?
屏住呼吸,眼前是没能及时刹住车、撞上附近电线杆的卡车,还有倒在地上的冬弥。那片水洼一样蔓延开的红色,倒映在他失去神采的灰色瞳孔里——当我意识到时,膝盖已经一软瘫坐在了地上。
“喂、这到底,怎么”
蝉鸣声仿佛嘲笑我一般再次嘶嘶地响起。不知是因为眩晕还是酷热,视野阵阵晃动。他被撞飞的手臂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那柔顺漂亮的头发,如今也被红色浸透,湿漉漉地贴在头上。
不对,这不对啊。冬弥怎么会,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呢?明明刚才还在坐我身边,笑得那么平常,对了,这一定是梦,只是一场糟糕的噩梦而已。所以如果是梦的话,快醒过来啊。快点,快醒醒啊。求你了。
“冬弥,这是骗我的,是吧,你说话啊”
刺耳的蝉鸣、令人作呕的血腥味、那只黑猫凝视着我的赤色眼睛,还有那个我不愿承认的、已然失去原形的东西,所有的一切都乱作一团,脑袋变得昏沉模糊。
天空依旧是那片晴朗得让人厌烦的万里无云。
“哈啊____!!!!!”
我一下从床上弹坐起来,明明开着空调,呼吸却异常急促,浑身是汗。深呼吸了好几下,等混乱的思绪平复下来。感觉像是做了个极其可怕的噩梦,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具体内容。硬要说的话,只有蝉鸣声在脑子里挥之不去,或许只是睡着时听到的吧。即便如此,上次像这样因为噩梦惊醒,恐怕还是小学时候的事了。
我在原地盯着墙壁好一会儿,调整着呼吸,想起和冬弥的约定,才从床上爬了起来。
已经过了12点,外面估计会很热吧。
“……彰人,你果然还是有什么事吗?”
“欸,没什么…有点走神而已。”
“没什么,只是总觉得…”
“就是天太热有点心不在焉罢了,别在意”
冬弥担忧地看着我,心里多少有点过意不去。要说真有什么事的话,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自从来到这个公园,心里就莫名地躁动不安,一直静不下来。明明是熟悉的地方却让人觉得奇怪,又找不到原因。
这时,附近传来喵呜一声猫叫,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不远处的树荫下,站着一只小黑猫。
“这种地方会有猫啊,还挺少见的呢”
我呆呆地看着冬弥直起身,想要靠近那只猫。
那一瞬间,变红的信号灯、刺耳的刹车声、被染成鲜红色的水泥地、倒在地上的人影,一下子在脑海中闪过,这都是昨晚做的梦。
_______真的、只是梦吗?
我猛地从长椅上站起来,一把抓住冬弥的胳膊就往外拉。
“诶,彰人?”
“…冬弥,这里,不行。我们换个地方”
“怎么突然这么着急,”
“别问了快点!!”
我甚至没心思去顾及吓得浑身一震的冬弥。总之必须赶紧离开这里。我抓着他的胳膊,逃跑一样冲出了公园。绝对不能回头,我只盯着前方,努力不去在意背后那道如芒在背的视线。
穿过街道,我们跑到几乎喘不上气,终于抵达了Vivid Street的入口。充斥着整条街道的歌声甚至盖过了蝉鸣,看着熟悉的人群,我松了口气,心中的骚动总算平息了。
“呼哈…哈……抱歉,现在没事了”
“没事、就好…呼啊……我们俩都出了一身汗啊…”
我本做好了被抱怨的准备,冬弥却一边喘气一边苦笑。连我自己都觉得在这么热的天里狂奔,简直是疯了。事到如今,我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那么着急。
“啊…去SEKAI里凉快一下吧……话说,一开始就该这么做的…”
“是啊,我也想喝MEIKO姐泡的咖啡了。”
仔细想想,就算这样不慌慌张张地跑出来,只要用手机播放那首歌就能过去。一想到自己急得连这点都忘了,脸上就因为某些原因热了起来,和天气无关。
“对了彰人,差不多可以放开我的胳膊了…”
“啊,抱歉,没弄疼你吧?”
“没事,不疼”
被冬弥一提醒,我才发现自己一直抓着他的胳膊。瞥见他白皙的皮肤上,清晰地留下了我泛红的指印,随后移开了视线。
要是在这里突然瞬移,搞不好会被当成灵异现象,所以我打算先走到前面不太起眼的小巷里。趁这功夫,我拿出手机准备进入SEKAI,眼前的景象却让我皱起了眉头。播放列表里找不到那首常听的歌。我不可能自己删掉它,难道是出了bug,还是说。
“喂冬弥,那首歌”
哐当
“……欸”
正要回头问他,头顶突然传来一声金属撞击声。远处似乎有人喊“危险!”,我刚想看清是什么情况,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撞开了。
视野悠悠地扭曲起来。
一切都像慢镜头一般。
把我推开后踉跄了几步的冬弥,露出一抹浅浅的微笑,嘴唇动了动,好像在说“赶上了”。他的神情异常温柔,又带着一丝落寞,
一根铁柱从空中坠落,裹挟着重力狠狠地贯穿了冬弥的身体。
刹那间,周围的音乐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悲鸣。我眼睁睁看着大量的血从被铁柱压垮的冬弥那小小的嘴里涌出,脑袋一阵阵地剧痛。心里想着必须赶紧救他,身体却止不住地颤抖,动弹不得。
“哈…………诶……”
我,我,又没能救成他。
我冲向冬弥,拼命想推开那根铁柱,不顾一切地反复喊着他的名字。可他那双失去光彩、空洞的眼眸里,根本映不出我的身影。
我确信,昨天的梦绝非只是一场梦。我大概、一定、又。明明还有好多必须去思考的事情,意识却渐渐模糊远去。
啊,果然还是,很讨厌夏天啊。
“呼……哈啊…!”
“彰、人,哈啊,你要,跑到哪里去啊…”
听到那声音我抿紧了嘴,我才想问,到底要跑到哪里去才好?
至今仍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境。但当我在公园再次与那只猫相遇时,回过神来,已经牵着冬弥的手在奔跑了。朝着车辆稀少的地方,避开施工中的建筑,无视着身体因恐惧而发出的悲鸣,只是一个劲儿地往前跑。
估计已经离公园很远了,我停下脚步喘了口气,却看见前方人行道尽头立着块黄色的禁止通行牌,忍不住低声骂了句“该死”。
该怎么办,往回走也只会回到那个公园。我强压下胸口那股灼人的焦躁,环顾四周。
“……冬弥,上去。”
“啊,彰人…!!”
我冲向映入眼帘的人行天桥楼梯。上去之后要做什么,我也不知道。只有“必须离开这里”的本能在驱使着身体。
一级又一级,每踏上一步呼吸就愈发急促。已经爬了多少级台阶,我也忘了。感觉太阳离自己越来越近,这楼梯长得仿佛没有尽头,不。
一股不详的预感瞬间席卷全身。
这楼梯,以前有这么长吗?
就在这时,头顶传来熟悉的“喵呜”,我吓得浑身一颤。不可能,怎么会。
刹那间,拉着冬弥的手突然没了力气。手心传来皮肤打滑的触感,伴随着冬弥一声“啊”的惊呼,我猛地回过神。
“糟了……!!”
回头望去,是深不见底的台阶,以及伸着手向我坠落的冬弥。
视野再次陷入眩晕。
◇ ◇ ◇
到底是谁,为了什么把我关在这样的噩梦里。怎么思考也找不到答案,但我只知道,这绝对是恶劣到极点的恶作剧。
结论就是,就算把那天重复几十次,『现实』也从未到来。而且我渐渐意识到,无论怎么挣扎,这个世界都会杀死冬弥,而每当冬弥死去,我就会重复这个蝉鸣聒噪的夏日。
已经拼命挣扎到了无计可施的地步,起初我是真的拼尽全力了。试着向警察求助保护、想联系熟人或杏他们。
可警察只当我“是热昏了头”,根本不认真听我说话,不知为何,熟人那边也谁都联系不上。心里涌起不祥的预感,我甚至闯进了平时绝不会擅自进入的绘名的房间,而那预感成真了。连绘名也不见踪影。
我也曾试图乘公交、电车逃跑,在各种建筑间辗转。但公交在十字路口出了车祸,电车脱轨把冬弥压在了下面;购物中心的天花板塌了下来,冬弥常去的游戏厅起了火。
不知为何,每次都像是刻意安排好一般,冬弥多半会保护我,只有我能活下来。每次他都会露出痛苦却又带着一丝欣慰的笑容。他肯定不知道,看到那张脸,我就会觉得自己被拖进了更深的深渊。
干脆放弃的话,会不会轻松些。心里某处也曾这样想过,可一看到冬弥的脸,“想让他活下去”“怎么能让他死”的本能就会占据全身,已经无可救药了。
“……那,不见面不就行了吗。”
这个念头浮现在脑海,疲惫的大脑将其当作合理的判断,我在床上蜷成一团。抱着“不见面的话,或许就不会发生任何事”这种近乎绝望的希望,闭上了眼睛。
嗡嗡,轻微的震动声在彰人耳边响起,隐约猜到是谁发来的,他看向锁屏界面。不出所料,是冬弥的消息。
“出什么事了吗”
“今天的练习要不就取消吧?”
看似冷静的文字,却透露着关切,不经意间瞥向时间,显示下午3点。这之前没有任何消息,也就是说,这家伙,难不成从中午就一直等着我来。
我不由得叹了口气,确实,我以前练习从没迟到过,来不了也会提前联系。但就算这样,也太信任我了吧,所以你才总是……
“…………”
我立刻驱散脑海中那些一闪而过的画面,现在不是想那些的时候,得先琢磨该怎么回复他。指尖在屏幕上滑动起来。
“抱歉,今天有点不舒服”
“没事的,好好休息,明天再补回来就好”
是啊,我正想打下这句话,手却停住了。
明天。好久没听到这个词了。这么说来,不知从何时起我已经不再去想明天的事了。觉得期待也是白费,但冬弥说出“明天”,或许,或许。
“明天,我请你吃冰淇淋赔罪”
“那我很期待哦”
想象着冬弥大口吃冰淇淋的样子,嘴角不自觉地柔和下来,那家伙喜欢什么口味呢?是两人常分着吃的咖啡味,还是撒了碎巧克力饼干的香草味。
别人或许会说这是在“投喂”,但我就喜欢让冬弥尝我爱吃的东西,喜欢看他不管收到什么,都一脸开心地接受的样子。
沉浸在回忆中片刻,才想起还没说定明天几点见。正要返回刚才不小心关掉的聊天界面,却被应用顶部弹出的新闻标题吸引了目光。
『涩谷区发生随机伤人事件 凶手仍在逃』
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我知道这只是自己杞人忧天的坏习惯。瞬间关掉屏幕决定假装没看见。明明已经打定主意,可--该死,头好痛,在几乎要让人发疯的焦躁驱使下,回过神时,手指已经按向了通话键。
“冬弥,你现在在哪”
“诶,啊,我正往彰人家走呢,看到你的回复了,就想着要不还是去看看你吧”
“你周围有人吗”
“没,没人…”
扑通、扑通,鼓动着的心跳声格外刺耳。必须去,现在就去。不然冬弥他会。我猛地起身,伸手去开房门,却在最后一刻停住了。
去了又能怎样?真的救得了他吗?明明至今所有尝试都失败了吧?说到底,会不会就是因为有我在,那家伙才会死?不,这不过是借口罢了。我只是再也不想看到冬弥死在我眼前,明明本质上只是这样。
思绪像淤塞的水流般在脑中翻搅,连蝉鸣都像是在斥责自己,呼吸也乱了节奏。
到头来,结局还不是和往常没两样吗,我发出干涩的苦笑。
___反正我根本救不了他。
深吸一口气,用无力的手把手机贴在耳边,几乎同时,冬弥那边传来一声巨大的撞击声。
“……冬、弥?”
没有回应,取而代之的是几声痛苦的咳嗽和呻吟,微弱地传进耳朵。那一刻,我反弹似的冲出房间,连玄关的钥匙都没拿就冲出了家门,还不能确定发生了什么。但那份几乎能称为确信的预感,在胸口急促地催促着我。
我推测他是从公园往我家来,于是沿着人行道狂奔。啊,到头来我还是被玩弄于股掌之中啊。即便如此也没关系,什么都无所谓了,求求你,用力攥紧的拳头渗出血来。
“该死,该死,你到底在哪……!!”
从那之后,我在房子周围狂奔了多久。每一秒都不能浪费,心脏仿佛要从嘴里跳出来。
转过不知第几个街角时,视野里捕捉到一个倒在地上的人影。刹那间,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脚边是那部熟悉的手机,再往前,他胸口的巨大伤口周围积起了一滩血。
我踉跄着走到冬弥面前,跪了下来,他原本白皙的皮肤变得更加苍白。而当看到他右手紧攥着那条项链的瞬间,视野像被钝器击中般剧烈摇晃起来。
偏偏是这个,他最后紧抓着的东西竟然是这个吗。
“……呜,咳……”
不知道该如何止住滚落的泪水,我不顾衣服会弄脏,将他的身体揽入怀中。回想起来,似乎只有在演出后情绪高涨时,才会像这样紧紧抱住他。此刻他冰冷的肌肤,与那时的温度截然不同。
我不想再眼睁睁看着冬弥死去,甚至想过逃跑。但更让我痛苦的是,在我一无所知、什么也做不了的情况下,他就这样死去,反正无论如何,我都无处可逃。
为什么会对他的生命如此执着?我能感觉到,那份远超『搭档』情谊的、浓重的情感,在一次次轮回中从心底不断渗出。
远处传来蝉鸣,我轻抚着他毫无血色的脸颊,用拇指摩挲着他微微张开的嘴唇,我曾经那么喜欢看这张嘴唤出我的名字。
回过神时,我的唇已不由自主地覆上了他的唇。那触感冰冷而柔软,脑中模糊地想着自己在做什么,却又莫名地感到一种从心底涌来的平静,不由得垂下了眼帘。
“…晚安,冬弥”
“等一下,彰人……彰人…!!!”
“不要,别丢下我…哈”
“求你了,回答我……”
“…没有你的世界,我、”
◇ ◇ ◇
“早上好啊,彰人”
“早上好,抱歉让你久等了”
这句对话已经重复过无数次,最近总是一到公园就立刻带他去别的地方,像这样好好看着冬弥的笑脸,竟莫名觉得有些久违。趁冬弥还没开口,我从手里拿出藏着的两支棒冰,递到他眼前。
“其实呢,我买了这个”
“这是……冰淇淋?”
“嗯,要吃吗?”
冬弥眼睛一亮,说着想吃,我放松下了嘴角,在长椅上坐下。那句“因为我答应过你啊”差点说出口,又被我咽了回去。他果然选了带巧克力饼干的那支,我把它递过去,自己则剥开了焦糖味的包装。“这颜色有点像彰人呢”,冬弥咬了一口棒冰,笑得灿烂。
“冬弥,问你个奇怪的问题”
“什么?”
“如果今天是人生最后一天,你想做什么?”
我知道这个问题很突兀,但他既没惊讶也没笑我,蝉鸣声填补着冬弥思考的间隙。
“…特别想做的,想不到有什么呢”
“哈?怎么可能”
“真的,硬要说的话……”
冬弥转向我,露出温柔的笑容,我莫名地盯着他的脸出神,仿佛这世界上只剩下我和他两个人。
“只要彰人在身边,做什么都好。”
明明本该已经习惯了暑热,汗水却还是一点点渗了出来,“是吗”,我敷衍地应了一句,移开了视线。三个月前听到类似的话时,心中只有纯粹的喜悦和羞涩。可此刻,一种更强烈的情绪和烦躁一同涌上心头,我把它们都揉进了吃完的冰淇淋包装里,手中发出咔嚓的声响。
那种事,我也一样啊。
“…这个,好吃吗?”
“嗯?啊,挺好吃的,要尝尝吗?”
“不用,没必要”
冬弥把自己咬过的冰淇淋理所当然地递了过来。要是被杏或者晓山他们看到,肯定会拿两人距离太近、间接接吻之类的事情来调侃。
我瞥了一眼收回手的冬弥。他嘴角沾了点冰淇淋,似乎自己没注意到,或许是不太习惯吃吧。他看似面无表情,但只要看着他的眼睛,就知道他一定很喜欢这个味道。我无意识地将他这副天真的模样,与他未来可能遭遇的事情重叠在一起,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心脏灼烧一般。没错,一定是这股冲动在驱使着我。
“啊…还是稍微,尝一下吧。”
我抓住冬弥拿冰淇淋的右手,另一只手撑在长椅的靠背上,仿佛要将他的身体笼罩起来。他那双银灰色的眼眸中,只映出我的身影。这让我身体里涌起一阵难以抑制的战栗。
“彰、人………你!?”
“…哈哈,好甜啊”
“等、放开我,你在…唔唔。”
我吞噬他的话语一般再次吻住了他。香草与焦糖混合的香气,比以往吃过的任何甜点都要甜,让人几乎要沉溺其中。
“你不是说,只要有我在什么都好吗”
“话是这么说,可……为什么”
“别问了,冬弥”
“别逃啊”,我在他耳边低语,声音的颤抖连自己都感到惊讶。看到他不再挣扎扭动,我立刻伸手扶住他的脸颊固定住。几次轻啄之后,趁他吸气的间隙,我将舌头探了进去。冬弥像是受到惊吓般想要推开我,我便用指尖轻轻摩挲着他的耳朵安抚。他的身体微微一颤,发出了一声轻吟。本就滚烫的身体,此刻更是热得惊人。啊,不行了,已经停不下来了,现在就想夺走他的一切,全部都要。
“呜,嗯…彰、人”
“唔…嗯”
“啊、咿…”
冬弥浑身脱力,瘫软在我怀里。不知是因为炎热还是难受,他的眼眶微微泛着泪光,视线与我对上的瞬间,我看到他在哭,是因为我。那不是面无血色的冷漠,也不是带着决心的落寞笑容,而是纯粹的哭颜。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他湿润的睫毛轻轻颤动,我觉得格外好看。还想再看,想看更多,想看他的一切。
“冬弥,跟我来。”
我拉着他的手快步往前走。地上融化的冰淇淋映出的赤红目光也好,明天的事也好,现在全都无所谓了。
果然,这个世界和现实不一样,否则东云家不可能有通往地下的楼梯,更不可能有一间和我房间酷似的屋子。说酷似,其实我真正的房间有窗户,该更明亮才对。不过这次大概就是这样的设定吧,连毫不犹豫跑到这里的自己,早就已经疯了。
“嗯咕、哈、呼…彰人…!嗯、啊”
一进房间,我就把冬弥按倒在床上,按住他的手腕,贪婪地啃咬着他的唇齿。他带着困惑与恐惧的声音一次次喊着我的名字,我却假装没听见,手悄悄探进了他的衣服底下。这具毫无伤痕的漂亮身体,我不想让任何人、任何事玷污它。
同时,一种想把他彻底弄坏的念头又在体内翻涌,如此矛盾的欲望纠缠不休。
“呀……啊……!”
“很痛吧,抱歉啊”
可就是停不下来啊…….我低声呢喃着,咬住他的后颈吮吸,留下绯红的印记。恍惚起初遇时他左肩附近总有小提琴留下的淤青,便故意在那处重重嘬了一口。瞥见冬弥因吃痛而扭曲的面容,我粗暴地扯开他身上的遮蔽物,他顿时慌乱地想要撑起身子。可惜被我跨坐在腰间的体重压制,根本无济于事。
“呜、等等,为什么碰,那里、哇、不行了”
“别吵,老实感受”
隔着内裤摩擦那个部位,时而播刮前端时而重重揉捏。原本挣扎的身体突然触电般弹跳的样子滑稽可笑。见它完全挺立便扯下内裤直接抚弄,冬弥抓住我的手腕摇头似要阻止。嘴上说着“不要”却满脸通红,前端渗出精液的模样令人亢奋,但接连的抵抗却让人愈发焦躁。我轻抚膝背令其放松,然而趁其不备沿脊沟滑上,用指甲刮过铃口。
“呼、啊、那里…不行、啊”
“…哈哈,很舒服吧」”
“哈啊、彰、人、已经…要去了、所以…鸣、放开我…!”
“没关系哟,来,射吧冬弥」”
“!!不要、啊、唔啊、啊…~~?!!!“
在耳畔低语着加重抚弄,他猛地仰身吐出白浊。感受到身下躯体剧烈的痉挛,我长舒一口气从他身上退开。明明对男人没兴趣,可看着他眼角绯红胸膛剧烈起伏的模样,喉结还是不自觉地滚动。一想到是我把他变成这样,某种近乎优越感的情绪让嘴角扬了起来。
“哈啊…哈……彰人,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冬—弥”
本以为自己露出的是温柔的笑容,可看到他眼中再度浮现的恐惧与惨白面色时,才意识到搞砸了。攥住他的脚踝倾身压去时。
“还没结束呢”
“呜,啊啊唔、已经、不行了,彰、人,啊、啊啊!!”
“哈……啊--啊,表情都糊成一团了…真可爱啊,你”
“嗯、唔…!彰人、啊,啊呀!”
分不清是汗是泪的脸上满是湿痕,他拼命哀求的模样可怜又可爱得令人窒息。亲吻他满脸的泪痕又深深吻入,腰身仍不停撞击深处。看着冬弥吞咽混合着唾液的模样————或者说被迫吞咽的模样,他全身剧烈痉挛。充斥大脑的快感令人发狂。宛如浸染毒品般。
将精液与唾液涂抹在指上随意扩张,被强行开拓的后穴因内里撕裂渗着血。已持续数小时发出娇喘、被随意玩弄身体的冬弥似乎接近极限。明明从开始就不断喊着“好痛”“受不了”,明明有能力拳打脚踢,却始终不肯认真反抗,这种莫名其妙的温顺最是恼人。
”…喂冬弥,别睡、啊!」“
“咯吱、啊!!?咔哈…… 已经不行了,不行了,要坏掉了、呜哇啊啊!!!”
“哈……」”
在焦躁的驱使下,我粗暴地顶到最深处重重撞击。冬弥半阖的眼睫突然颤动,泪珠倏地滚落。大脑被煮沸般无法思考,那双勉强睁开的灰眸空洞失焦,夹杂着无意义的单音,断断续续漏出“不行”“要坏了”的呜咽。彰人调整着呼吸抚摸着他的脸颊,却得不到任何回应,只得扳过那张脸,强行将自己的倒影烙进涣散的瞳孔里。
“…没关系,坏掉吧。为我变得更加疯狂吧,直到你只能看见我,再也离不开我,”
我在锁骨上方吮出新的红痕,那具曾经漂亮的身体早已被咬痕与印记覆盖得面目全非,这样就好,本该如此。
“只给我看你的全部,只依赖于我一个人”
舔过对方被唾液浸湿的嘴唇,早已尝不到甜蜜,只剩下咸涩的泪水,毕竟是我让冬弥哭到求饶的。
“怎么可能让给别人,冬弥是我的,哈哈,是我的对吧,全部都是,”
话语不受控制地溢出口腔,比起命令更像是哀求。扭曲的视野里看不清冬弥的脸。心脏,好痛。
“我明明,只要有你就够了。为什么你总是丢下我一个人…为什么”
透明的液体从彰人眼眶坠落,打湿了冬弥的脸颊,失焦的灰色瞳孔静静注视着他。
“…别扔下我”
啊,原来只是想说出这句话吗,心底某个异常冷静的自己在冷眼旁观。说起来,我究竟,想做什么。至今为止,都在,干什么。思绪像生锈的齿轮般卡顿。
“啊……彰”
沙哑的呼唤响起,颤抖的手轻轻抚上我的脸颊。那触感温柔得令人心碎,视野再次模糊起来。不想失去这掌心的温度,如果可以的话,真希望时间永远停在这一刻,而打破这片静谧的,终究是冬弥。
“我、我很,珍视,彰人”
“只要是彰人,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为了彰人,无论遭遇什么我都无所谓…但是”
冬弥试图继续说下去的话语,突然被扼杀在无声之中,一只猛然掐住喉咙的手阻断了一切。
“啊、咕……!?”
“…哈、哈哈,啊~这样啊,你就这么想死吗”
“等、不是、啊”
为什么,为什么无法传达?
眼前被染成一片赤红,说的就是这种情形吧。咯吱,手下传来令人不适的声响,明明毫无可笑之处,笑声却停不下来。同时泪水也大颗大颗地滚落,就像某个螺丝脱落了一般,一切都在分崩离析。
“那我就全部夺走吧,由我亲手来终结,将冬弥的一切,永远地,变成只属于我的,呐,这样就行了吧?”
冬弥似乎想传达什么,又或许只是想呼吸,嘴巴一张一合地翕动着。从喉咙里漏出不正常的呼吸声。像要封住这声音般,双唇重重压了上去。另一只手也覆上来,不断加强力道,将痛苦的呻吟与呜咽全部吞噬殆尽。
在坠入黑暗的视野中,那只手始终如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掐着,没有丝毫松懈,直到一抹微亮的银色投下阴影,
“…啊、咦”
在嘈杂的蝉鸣中睁开双眼,眨了眨眼,盯着天花板看了片刻,窗外倾泻的阳光格外刺眼。总觉得,像是做了个异常漫长的噩梦。
“我,为什么…”
记忆像被蒙上了一层雾,模糊不清。我慢吞吞地坐起身,茫然地望着凌乱的床铺。不知为何,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既视感。虽说这是自己的床,有既视感也理所当然,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带着满腹疑问,我打开手机,确认了日期是8月15日,刚过中午12点,啊,对了,我得去冬弥那里。
“……………………啊、”
眼前突然一阵天旋地转,灼热得几乎要将人融化的阳光、甜腻的香气、漆黑的空间、哭着紧紧抓住我的冬弥的身影,还有手中紧紧掐着什么的触感,全都残留在手上。那不仅仅是一场梦。
“…啊、啊…啊啊啊啊!!!!!”
我把手机狠狠砸向墙壁,身体止不住地颤抖,我蹲下身,用力按住自己。罪恶感和恐惧如潮水般席卷全身。尽管不愿相信,那些闪回的记忆碎片却像针一样刺痛着我的心。我甚至无法呼吸,阵阵反胃。
那天,我第一次亲手夺走了冬弥的生命。
◇ ◇ ◇
从那以后,日子就像在泥沼中爬行一般。
每天都重复着同样的事情:去公园,看着冬弥死去,自己失去意识,然后在床上醒来,永远循环往复。唯一的变化,大概就是比以前更难和冬弥好好说话了,做出那样的事之后,我连自己都无法相信了。
真希望,当时死的人是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竟这样想。
“……彰人,你果然还是有什么事吧”
“没什么,真的没有”
“…是吗”
在汗水涔涔的烈日下的公园。这样的对话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了,冬弥向来观察力敏锐,总能察觉到些什么,却从不深究彰人的事。已经有一阵子没好好看过冬弥的脸了,但还是能感觉到他正担忧地注视着自己。
如果真的想结束这一切,或许应该采取些不同的行动。
不,其实自己早就该意识到了,唯一还没尝试过的方法。只是,心底总有个声音在谴责,说那是不可以的。要是连这也能斩断,是否就能轻松些了呢?
“或许你会问我,突然说这些干什么吧”
听到他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才猛地回过神来。如果没记错,这句话还是第一次听见,我用余光瞥向冬弥,他正望着天空,仿佛在思念着什么遥远的事物。
“昨天…我感觉像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很可怕的梦”
“…梦?什么样的梦”
“或许,不太适合跟彰人说…要是让你不舒服了,我很抱歉”
平时总是有什么说什么的冬弥,这样铺垫一番,想必是很不寻常的事。我只用眼神催促他继续说下去,冬弥便看向我,露出了为难的笑容。然后,他轻轻垂下眼,要把心底的话说全都说出来似的开口了。
“彰人___梦里好几次都死在我面前。”
心脏猛地一跳,仿佛听到了原本停摆的时钟开始转动的声音。
“被车撞,从楼梯上摔下来”
“被建筑物压在下面,被陌生人刺伤,卷入火灾里”
“我好几次都想救你,但最后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
“我,真是无能到了极点”
“我已经受不了了,只要彰人能活着,我什么都愿意做”
“我甚至想过,如果死的是我就好了”
随着重复的次数增多,冬弥也渐渐开始说起梦的事情。有时是突然想起,有时是我不经意问起,他便说了起来。有时是在常去的公园,有时是在街道的小巷里,有时是在郊外冷清的旧书店,还一次是在熟悉的学校里,空无一人的教室。
或许是因为路上稍微绕了点远路,窗外已被夕阳染成了红色,虽说这话由带他来的我自己说有点奇怪,但暑假期间虽然没有警卫,就这么轻易进来真的可以吗。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只是莫名地想久违地来看看而已。本以为冬弥会反对,没想到他居然很爽快地跟着来了。
我在冬弥坐着的座位前的桌子旁坐下,一言不发地望着窗外的景色。熟悉的教室,两人穿着便服独处在这里,有种奇妙的违和感。安静的空间里,只有不知从何处传来的蝉鸣声夹杂其中。我并不觉得尴尬,只是感觉有一丝窒息感扼住了喉咙。
“要是换作彰人会怎么做呢”
“……谁知道呢”
那一瞬间我还在想他说的是什么,然后很快就明白是关于『梦』的事。说起来,我现在正被逼着做那个选择,可这话难以说出口,便咽回了肚里。
“不过说真的,有点意外啊,我还以为你会更冷静地思考后再行动呢”
“是吗?为了彰人行动的时候,我总是拼尽全力的”
“啊…确实是这样啊”
看着一脸认真回答的冬弥,我不由得苦笑起来。
曾几何时,他隐藏自己的真心,哪怕伤害我也要从我身边离开;曾对着因计划失败而陷入迷茫的我大喊“多依赖我一点吧”。他无论对什么事都那么认真执着,这份认真有时甚至会绕个圈,变得比我还傻乎乎的。明明很可靠,却又让人放不下心,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家伙。
“……因为,这不是你说过的话吗。”
我看向喃喃自语的冬弥,不知为何,他的眼神看起来有些空洞。
“‘你不是想站在我身边吗’,你是这么挽留我的吧?”
“…是啊”
“所以我才被你拯救了啊,我根本无法想象没有彰人的世界,你却总是丢下我离开”
冬弥说着这些话时,眼中透着怨恨与不甘。在这重复了数百次的循环里,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露出这样的神情。这些话明明是对着我说的,却又像是在对眼前的我之外的某个人倾诉。与满脸痛苦的冬弥不同,我久违顺畅地吸了一口气。
要是冬弥说的是真的,不,就算不是真的——啊,这么说他或许会生气吧。可一想到冬弥也像我一样,无数次目睹我死去的模样,心里竟涌起一阵释然。
我们俩当真是眼里只有彼此,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
“…抱歉,我失态了……你笑什么”
“不,没什么…只是啊”
我回望一脸疑惑抬头看我的冬弥,银色的瞳孔中,映着半边绚烂的红霞。
“其实,我也做了类似的梦哦”
“…!是吗”
“说来也真是奇怪,嘛…我也试着做了很多事想救你,可是有一次,”
“我侵犯了你,还杀了你”
话一出口,那粘稠浑浊的罪恶感便扼住了喉咙。我并非想通过坦白获得原谅,也不觉得会被原谅。甚至,我倒希望他能发怒。即便如此,我也不想对他隐瞒这份罪孽。冬弥瞪大了眼睛,愣了好一会儿,之后只是低声说了句“是吗”。
“…就这啊,你没别的话要说了吗”
“不,我当然很震惊…但现在的我和梦里的我是不一样的”
“话是这么说没错”
我明明做了如此冲击性的告白,他却这般反应。我深深叹了口气,因与预想中被指责、被轻视的情形截然不同而感到一阵失落。
“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不知道,当时脑子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了……因为你没真的想阻止我”
“是吗…彰人,你以前就是用那种眼神看我的吗?”
“怎么可能,我觉得不是”
我意识到自己没有十足的把握说“不是”,于是含糊其辞。毫无疑问,我一直把冬弥当作重要的朋友、搭档,本该没有其他多余的感情。可如果真是这样,又无法解释自己为何会做出那种事——把冬弥弄得那般狼狈。
指尖因那转瞬即逝的画面微微颤抖,不行,再想下去,恐怕又会被那种情绪吞噬。
“如果是彰人的话,我…愿意”
“…哈?”
我不由得怀疑自己的耳朵,冬弥脸上浮现出平静而温柔的表情,就像他看我吃松饼时那样,仅此而已。
“因为我相信,彰人不会无缘无故地伤害我,与其被来路不明的东西杀死,倒不如那样更好。所以,或许我当时才没有阻止你。但是……如果彰人露出那种表情,我本该阻止你的啊”
冬弥说着对不起,移开了视线。远处的蝉鸣声隐约传来,填补了再次降临的寂静。
我有好多话想对他说,你在为什么道歉?这话是什么意思?可嘴唇颤抖着,怎么也发不出声音。为什么这家伙能如此轻易地说出这些话,为什么能这么轻易地救赎我。不对劲,这家伙也简直是疯了。而我终于明白,胸中这股灼热又痛苦的情感是什么了。就像那天把手搭上冬弥脖颈时一样,心脏好痛,这一定,是爱啊。
咚,是鞋底碰到地面的声音。
“冬弥”
“什、………!”
我微微弯腰,将转向我的冬弥拥入怀中。他身体一颤,却什么也没说,也没有反抗。这家伙总是这样,全盘接纳我的一切。我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
“冬弥,喜欢你。”
听到一声吸气的轻响,那几百次、好几年,重复到令人厌烦,却依然让我活着、持续折磨着我的一切,说出口不过是轻飘飘的三个字。
“和你一起唱歌,和你共度的时光,还有你本身,全部我都喜欢,就算有一天超越了RAD WEEKEND,不再只是搭档,就算今后发生任何事,我也不想失去你。我希望在我活着的世界里,永远有你的存在。我终于意识到,只有你,是我的特别”
一旦说出口,话语便再也收不住,不断从口中涌出。在我怀里僵了好一会儿的冬弥,轻声说了句“这样啊”。
“我也是,很久之前就怀着同样的心情,如果彰人允许,我想一直留在你身边,我不想失去彰人”
“……那”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喜欢,但对我来说,没有比彰人更特别的人了,只要有彰人在,我就觉得足够了”
教室里本该没有外面那么热,可胸口深处却又热又闷,几乎要流下泪来。不知冬弥是否察觉到了我的异样,他轻轻把手绕到了我的背上。
“我还有好多想和彰人一起唱的歌,今后肯定还会越来越多”
“…嗯”
“而且,还有好多想和彰人一起去的地方、一起做的事,所以,”
“嗯”
“让我们结束这场噩梦吧,彰人”
我猛地回过神,松开抱着他的手,看向冬弥的脸。他略显笨拙地扬了扬嘴角,笑着移开视线,说“果然是这样啊”
“你早就察觉到了吗”
“算是吧……而且,从刚才开始就有点喘不上气”
他说着,用手按住喉咙,费力地呼吸着。我瞬间被焦躁驱使,伸手想去做什么,却被冬弥抓住,他轻轻摇了摇头。
“没事的,我明白…可是,如果死了的话…我大概又会忘记吧,在这里和彰人说过的话,全部都会”
“……”
冬弥把我的手轻轻按在他的脸颊上。事到如今,我才再次想起,这体温并非永恒。啊,还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如果连这样的感受都是被安排好的剧本,那真是太恶劣了。我强压下几乎要喊出声的冲动,抬起头。
“…不,到时候我会再告诉你。我相信你也会再回应我”
我抚摸着冬弥的脸颊,努力扬起嘴角。本以为自己很擅长假笑,可在他面前却怎么也做不好。
“我绝对不会忘记你的心意,所以放心吧”
看到冬弥瞪大了眼睛,我顺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还是一如既往的顺滑手感。冬弥放松了表情,轻轻点头说“是啊”,然后慢慢站起身,把脸埋进了我的肩膀。
“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嗯”
“你说你侵犯了我”
“…这么直接啊……好吧,怎么了”
“那时候,接吻了吗”
“诶,啊…算是我强迫你的…”
正想说对不起,冬弥却离开了我的肩膀,凑近了脸。那一瞬间,永恒般,唇上传来柔软的触感。
“………………哈,”
“这是回敬,算是扯平了吧”
看着完全愣住的我,冬弥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身体却突然晃了一下。
“什么、喂,冬弥……!”
我好不容易在他倒下前扶住了他,可他的身体还是无力地瘫倒在地上,桌椅滑动的哐当声响起。
“…抱歉,可能,时间到了”
“……别勉强说话…!”
冬弥的脸色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苍白。我环顾四周,却没发现任何可疑的东西。连死因都搞不清楚,自然也就无计可施。我又一次,只能选择接受。
“…彰人,我…无论你选择什么样的方式,我都相信你”
“………冬弥”
“因为,我最喜欢彰人了啊”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冬弥向我伸出手,露出笑容,然后手臂像断了线的木偶般垂落下来。我只是呆立在原地。
过了好一会儿,我深吸一口气,抱着他的身体站起身,走到窗边。
这家伙真是太自私了。自顾自地死去,自顾自地摆布我,总是丢下我离开。可即便如此,就连这些,就连怀中这具身体,我都觉得无比珍爱。
下次,一定要结束这一切。
视线再次猛地一阵眩晕。
◇ ◇ ◇
十二点半。
在蝉鸣声嘶———嘶———的聒噪背景下,我倾听着冬弥的声音。今天又是格外晴朗的好天气。我一边用外套扇着风,一边看着冬弥白皙的脖颈上渗出的汗珠。
“所以说,这部分就由彰人来……彰人?”
“啊,抱歉刚才有点走神”
“没事吧?今天确实太热了,或许待在户外不太好…”
冬弥皱着眉这么说,脸上满是担忧。我知道他是在关心我,可想说“你明明也怕热,早知道就不把这里当集合地点了”,这种无处安放的后悔,只能藏在心底。
我正想着差不多了,低头一看,果然那只黑猫正蹲在地上喵呜了一声。
“…是只黑猫啊”
“是啊,这一带不常见野猫,真稀奇呢”
那团黑色的小东西似乎听懂了我们的话,盯着我们又“喵”了一声,然后朝冬弥走去。冬弥也跟着探过身,犹豫地伸出手,轻轻抚摸它的头。猫咪舒服地把耳朵贴了下来,冬弥笑着说“好可爱啊”,眼里闪烁着喜悦的光芒。我强压下想要挥开他那只手的冲动。
“这小家伙或许也是来避暑的吧”
“说不定,看样子它很喜欢你呢”
“呵呵,那我还挺开心的”
真的,为什么冬弥,为什么我们会被这样一个恶劣的世界所眷顾呢,想想就头疼。
“彰人喜欢夏天吗?”
“不,超讨厌的”
“欸…你这么讨厌吗”
我脱口而出的回答让冬弥瞪大了眼睛。确实,以前好像只是“不喜欢”而已。至于最初是怎么回答的,已经记不清了。
“不过嘛,如果能和你在一起,夏天好像也没那么糟糕。”
“………彰人”
这时,猫咪又一次叫了起来,像是要打断我们的对话。这次它用前爪轻轻碰了碰冬弥的脚,然后转身朝公园外跑去。那双赤色的眼睛,像是在挑衅般瞪着我。
啊,差不多了。
“彰人,它好像在叫我们跟上去呢”
说着,冬弥像是被引导着似的,跟着黑猫追向公园外。
“…是啊”
我也追着冬弥的身影跑去,比那时,稍微快了一些。出了公园,眼前是一条人行横道。黑猫穿过公园前的人行横道,在对面停下脚步,回头望向冬弥。附近传来“轰隆轰隆”的震动声。然后,信号灯突然从绿色变成了红色,冬弥的脚正要踏上斑马线。
只,只剩几秒了。
信号灯已经变红了。
我用力一把将冬弥的胳膊拉了过来。
刹车声和撞击声,震耳欲聋。
“……呼…赶上了”
我大口喘着气,紧紧抱住冬弥,用力得仿佛要把他揉碎。他身上没有任何伤口,体温也没有消失。
“…彰、人”
“我不会丢下你的”
听到这句话,冬弥愣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啊”了一声,他肯定,已经察觉到了。
“谢谢你保护我,但是,已经够了,我不想生活在没有你的世界里,也不想把你一个人留下,所以啊
一起走吧,冬弥”
我凝视着冬弥的眼睛,轻轻与他十指相扣,
这就是,我的答案。
呆立着的冬弥的银色的眼眸中泪水滚落。那泪水像星星一样闪耀,美得让人心疼,我用嘴唇接住了它。
“这样,真的,可以吗”
“可以”
“……是,吗”
冬弥泪流满面,却露出了灿烂的笑容。相握的手上,传来了同样的力度。
“走吧,彰人”
我笑着回应这句话时,身后传来一声小小的、像是不服气的“喵”声。我只回头看了一眼,咧嘴笑了笑。我无声地动了动嘴,像是在说“活该”,黑猫似乎觉得无趣,跑向了别处。
抱歉啊,我们可不会任人摆布,我从很久以前起就不是那种人了。
今天天气真好。
我哼着歌,走在街上。冬弥也跟着哼唱,时不时还会和声。来到这里,两人都会忍不住想唱歌。我们手牵着手,唱着歌,本该很引人注目,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们。不知为何,这段时光让人无比惬意。
迎着微风,俯瞰着整座城市。从视野开阔的屋顶上,能看到常去的Livehouse、CD店、谦先生的咖啡馆,还有和冬弥相遇的那条小巷。现在想来,这座城市的回忆里,几乎都有他的身影。
“抱歉啊,明明你说过恐高”
“没事,有彰人在就没关系…而且,比高处更可怕的东西,我已经看得够多了”
听到他后面的话,我不由得语塞。即便如此,他说着“没关系”,却没有往下看,脸色也有些苍白,这不会是我的错觉。虽然我想不出其他更快捷可靠的方法,但把有恐高症的他带到这里,还是让我充满了罪恶感。
我突然想到一个主意,猛地抽出外套的绳子。然后熟练地把它缠在两人相握的手腕上。冬弥似乎也明白了,用另一只手牢牢系好,拉了拉,绳子纹丝不动。
“这样就绝对,不会分开了”
“是啊”
我们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吻在了一起。在烈日的炙烤下,汗水滴落,一次,又一次。
“…这个夏天真长啊”
“是啊…我都快要讨厌夏天了”
“喂,你不是讨厌冬天吗?”
“话是这么说,但夏天已经让我厌烦了”
冬弥气鼓鼓地说,我忍不住笑了。嗯,夏天还是别再来了。但或许有一天,我们会喜欢上夏天。如果能和他一起活到那一天的话。
“彰人”
“嗯”
“喜欢你,一直都喜欢”
“…呵,我也是”
“就算转世,也一直喜欢”冬弥被我这句肉麻的话逗笑了。不管别人怎么说,我们此刻是“幸福”的。
我向青空迈出一步,将身体交给天空,看着那银色的光芒渐渐消失,我轻轻闭上了眼睛。
一瞬间,剧烈的冲击席卷全身,意识骤然中断。
漫长的夏日,结束了。
在不算太热的温暖中,我在被窝里茫然地睁开眼。同时,感觉到手边亮起一道冰冷的光,我转过头。枕边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着“8月16日”。
16日,5点21分,我昏沉的脑袋看着屏幕,猛地睁大眼睛,跳了起来。回过神时,我还穿着睡衣,不顾早起的父亲在身后念叨“穿成这样要去哪”,冲出了家门。
总之现在,我想听到彰人的声音,想让他告诉我,这不是梦的延续,想让自己相信,然后抱住他,把满腔的情感都倾诉给他。
我曾愚蠢地想着“想要保护他,所以愿意替他去死”,冲动地冲到卡车前,而他却在无尽的时光里烦恼,做出了无比艰难的决定。我想向他道歉,不,首先要谢谢他,然后……
“冬弥!!!!!!”
一到公园,就听到了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喊我的名字。视线交汇的瞬间,彰人的脸扭曲了。那是一种混杂着痛苦、喜悦、伤痛与幸福的复杂表情。仅仅是这样,我就清楚地明白,那无疑是“我们共同经历的噩梦”,而眼前的彰人,就是做出那个抉择的彰人。我任由情感喷涌而出,冲向他,紧紧抱住了他。感受到他立刻回抱我的力度,感受到他的体温,我的嘴角和泪腺都松弛了下来。
啊,该从何说起呢。
“……我也喜欢你,一直都喜欢”
“…我、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呵,醒来之前你说了啊,还是说你忘了?”
他似乎在说安慰我的话,语气却止不住地颤抖。我稍稍松开他,额头相抵,笑了起来。
“怎么可能忘…!”
我们吻在了一起,没有冰淇淋的甜腻,没有泪水的苦涩,这一定是至今为止最幸福的一刻。
总有一天,我们会笑着谈起这一天,在那之前,希望能永远陪在彼此身边。
by 結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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