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五 从前有座山那天风和日丽,如果要写日记,夏油杰就会这样开头。那天风和日丽,很适合露台晒被子,人和猫晒太阳。我和往日一样经过林间小道,给我的花坛浇水,忽然天崩地裂晴空惊雷,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路过的山丘在我面前裂成两半,我被震到地上心疼我的花,还以为要像奥特曼一样从地里钻出一个奇丑无比的怪兽。好吧,我修正一下,其实是奇丑无比的反义词(如果他能一辈子不开口的话),世界所有形容美丽的词在他面前都会黯然失色。我这样写总可以吧悟?你不要再吃我的刘海。那天你从山丘丘里醒来,随便一哆嗦,就把土沙碎石都抖下去,露出你完美的侧脸,你完美的下颔骨,大地母亲真是厚爱你,然后你大喊了一声:好痒!
夏油杰说,当时吓得我水壶都撒了。
巨人,姑且这么叫他,在巨人这个称呼前他是一坨山丘,在一坨山丘前他是一块巨石,安安静静卧在大地母亲的怀里,没能给任何生灵添麻烦。在沉睡了三千六百五十年又三个月零一天后,他被夏油杰的一壶凉水浇醒了,用他的话说就是:你淋到我脚趾头了。
夏油杰很有礼貌,对不起可能是他的口头禅,浇花是他的责任,淋到巨人的脚趾头是他的无心之过,他依然会先说一句诚恳的对不起。
巨人为了听清他的对不起把耳朵靠过来。
对——不——起!
夏油杰为了让巨人听清楚说了第二遍,双手拢在嘴前。
巨人很满意地点点头,顺便把头顶上的树杈也震下来。原来他一头纯白,不是六月为我喊冤下的雪,也不是他寿比南山,用年岁染的头发。夏油杰在日记里是这么写的,他知道对方看不懂。
我原谅你了,巨人的语气很傲慢。
但我还没有原谅你,夏油杰说。
什么?
你踩了我的花!夏油杰两手一摊,让他好好看看他脚底下的七零八落。
巨人趴下来,他拥有白色大理石一般的身体,玻璃弹珠一般的蓝眼睛。他像猫一样伏在夏油杰七零八落的花坛前,用手指尖非常勉强地捻起了一团紫阳花,再看了看抱着手臂等他道歉的夏油杰。
对不起。他撇开视线。
再大声一点。夏油杰把耳朵侧过来。
对—不—起。巨人把声音拉得很长很长。
好,那我们扯平了。夏油杰很干脆,他抱起水壶就准备往回走。
你要去哪?巨人盯着他两眼之间的小人,世界上怎么会有和他相似却又这么小的东西,哪怕他等比缩放上千倍也一定比他还要大一点儿。
回家。夏油杰说。
那我怎么办?
不知道,你爱去哪去哪,但不要跨过那条河,河对面就是小镇,有很多像我一样的人就住在哪。如果你去了,他们会被你吓到,你会踩塌他们的房子。
你明天还会来吗?
会,从山林出来到镇子里,只能走这条路。
好,那我还在这等你。你叫什么?
夏油杰。夏油杰已经被问烦了,他还是有问必答。
夏油杰。巨人很快掌握这个名字的发音。
你呢?
五条悟。五—条—悟。很好听吧?我自己取的!
于是我们的白石巨像五条悟,奇丑无比的一切反义词,在原本的地方坐了整整24小时才蹲到夏油杰出山。夏油杰来时为他带了糖果。
五条悟问他:你就不好奇我从哪来?
你是从山丘里钻出来的,那就该是这片山林的万分生灵之一。也或许是某日从天而降,砸进土里便扎根睡觉,如今才被我一泡凉水浇醒。夏油杰在给他剥糖纸,回答起来慢条斯理。巨人五条悟有一双巨大的手,他这双手能轻易地拔出巨树,举起山石,却对一颗糖果无能为力。
你不好奇我是什么?
是一座很好看的巨像。
错!夏油杰,他说,很久很久以前,当山还是海,当树林还是一片荒原的时候我就存在了!当时还有很多我的族人,他们个头都比我小但都比你这点小人大得多,他们各司其职,称我是千年难一遇的六眼,有洞察一切未卜先知的才能,于是让我做此处的天空视察者,天空上方的一切异变都逃不过我的眼睛。
五条悟讲得洋洋得意,满面春风,咔哧咔哧地嚼夏油杰给的糖果。
那你的族人都去哪了?
他们都……五条悟顿了一下,尝到荔枝味的糖果像雪一样快速在他的舌头上融化,甜味分解过后又泛起酸味。
有一天,我目睹到天空之上突发异变,我警告我的族人快些逃命,于是他们纷纷从地上一跃而起,逃亡宇宙,而我决定留下来与异变共存亡。我听起来是不是很像英雄?
确实很像。夏油杰拾起一地的彩色玻璃糖纸。
这么说来,五条悟凑近夏油杰,戳戳他额外掉出来的刘海,夏油杰,我比你年长几万岁,是你的前前前辈,你要敬我如宾,尊我如灵。
每天都要给我奉上你私藏的所有糖果!
夏油杰笑了,他说你原来还是个小孩子。
五条悟不服。他把夏油放进掌心,脸凑得很近很近,看夏油杰在他的手心连半个手掌都占不满,他存心要吓唬他:我比你高出无数倍,用一根手指就能把你压到动弹不得,仰头便能吞掉一整个你,世界上哪有我这种小孩。
你不会那么做的,你不会碾碎山林也不会吃掉我,你连站起来都不敢,因为你怕吓到空中的鸟儿。夏油杰这么回答他。
小小人类摊开自己的手掌,说,来,我还有颗糖,你要不要吃?
夏油杰日复日一日年复一年照看他的山林,修缮唯一能过河的桥,他孤单单从林间来,再孤单单回林间去,五条悟出现于这条路的半中央,于此同时带来的变化是离时兜里多塞了一袋子糖,归时捎回来一袋糖纸。他有时日月兼程,没有怨言,能看到五条悟在那条路上像山峦一样沉睡,像湖泊一样呼吸,不再守望天空的蓝眼睛终于等到歇息。在无数个世纪之后,用一壶凉水浇开他,看他睁眼有如桔梗花开。
但,他写,没有怨言是假的,我顶暴雨修桥背地里还会被人说是疯狂炼金术师;任劳任怨也是假的,这条路太长太硌脚,山林太广阔太寂寥,我来回兼程便用掉大半日,修不好我的桥,守不好我的林。但,他又写,一片好心是真的,唯一的桥通向唯一的林,唯一的林外是一片广袤新世界;一心向善也是真的,所以守林栽花渡人,渡人就如渡你我,但。
夏油杰某日来找他,单只为找他,不修桥不栽花,兜里塞了最后一把糖,要一颗一颗给五条悟拆开的那种。他说悟,五条这座白色的山就会苏醒,眼皮合开如桔梗开放。他说悟,我不会再走这条路了,我以后也不会再回来,我想,我们只能就此别过。
五条悟眨了两下眼睛,他说,为什么?
因为我太累太累,我走不动了。
如果路太长你走不了,我可以替你走。
我说过了悟,你太巨大,你修不了桥,你太沉重,会把他们的房子踩塌。
那就用我的手作桥,我们再也不用修桥,我长出翅膀来帮你,再也不用担心我踩坏别人的房子。
夏油杰笑了,他说悟,小孩子就是喜欢吃糖。
然后他就把一整袋的糖果都放到五条悟的掌心里,走了。
白山一般的五条悟重新蜷回地上,他想重归山峦,想要重新扎进大地母亲的身体里,就是不想一跃而上。他捧着一袋糖果想迷你人类夏油杰,小到可以在他的手心里伸开手脚,小到双臂都不够拥抱他的眼睛。
他想夏油杰对不起,我对你撒了谎,没有什么异变和天外来客,我独自视察天空三千年都未出现过任何异样,此前不存在异变,此后也不会有。只是一切都越来越小,我的族人要远离地球,我却不愿与他们一同一跃而起。因为在哪都没有我的容身之所。
五条把糖果攥在手里,再打开时看它们像细闪粼粉一般落下。五条想,要是他再小一些就好了,再小一些,更小一些,再柔软一些,再轻盈一些,他不要高得顶天,也不要硬如磐石,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比再无容身之所更可怕的事情了。他只希望自己能柔软得恰到好处,变成一团可以被人用臂弯围起来的生命,可以被夏油杰轻松地拢在怀里。
那天晚上大地轰鸣,巨石支离破碎,崩殂瓦解,地上的碎石堆成新的山坡,原本的巨人不见了。
夏油杰早上醒来,发现呼吸沉重,胸口压抑,他向下看,看见一只白猫卧在胸口上,暖呼呼的,打着呼噜。
悟说,这样写不够,只好再加两句。
从前有座山,他无坚不摧承受风吹雨淋,忽然有一天山崩地裂、电闪雷鸣,山不再是山,他成为了一只世界上最柔软的猫咪。
从前有个僧人,他日夜兼程只为渡人,孤苦伶仃地住在一幢小庙里,忽然有一天山崩地裂、电闪雷鸣,僧人仍然是僧人,但他们都不再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