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王與研究員〉-2🌼


每周四下午他們都會在紫藤花巷的小茶鋪裡見面，老闆是個聾啞人士，所以這裡的來客規矩就是筆談、並且保持安靜。聖百合喜歡寧靜的空間，這裡的花茶味道又特別雅緻，從她還是學生時偶然到來後就愛上了這家店，於是每週都會來報到。直到成為國家高等研究員，薪水豐足後，她便與老闆商討了一陣子，敲定了周四下午的時段單獨包場。

原因無他，在家與研究塔之外，她也需要額外的一個地方能完全抽離目前的身份，好好地休息一下。

她沒有養寵物、也沒有情人，朋友不多，也不好常常打擾老師，對於該怎麼讓自己生活得快樂一些已經駕輕就熟，況且也不用煩惱金錢，所以能做的消遣很多。

這茶鋪裡的樑柱上倒掛著風乾的藥草花卉，深色原木櫃子也放著瓶瓶罐罐，每罐都是不同配方的花草茶。有好一陣子她著迷於跟著老闆配製茶品，但分贈給同事時被說了些話，後來也就不再分享了。


＊

與國王的秘密約會十分順利，至少持續了整個春天、夏天，直至秋末都無人來擾。

純香草第一次來時，櫃臺裡的店長看了他好一陣子，看得他有點心虛，覺得自己的偽裝被看破了，冷汗直冒。

聖百合笑著安撫他說：「店長只是在思考你適合什麼茶，但沒關係，我來幫你調配。」

說完她就對店長比了手語，年事已高的店長慢吞吞地點點頭，踱出了櫃臺坐到角落沙發座，摸她養的老貓曬太陽，仿佛整家店都放給了聖百合經營似的，打起了盹。

純香草就這樣站在櫃臺前，看著她熟練地挑選乾燥的花卉草葉擺在白陶碗裡，捧在鼻尖閉眼嗅聞後露出滿足微笑的模樣，心跳頓時快了好幾拍。

聖百合原只是他傾慕的學者，但自從那晚聊過後怎麼也忘不了她的聲音與微笑。赴約前這幾天，他經常在公務繁忙之餘猛然想起她的容貌，那日夜晚的她髮絲柔順如銀白月光，眼瞳紅艷似寶石，讓他目眩神迷。

今日看到的她穿著較為素雅，但依然讓他看得目不轉睛。純香草經常在心裡提醒自己不該這樣盯著一位女性看太久，但真的無法將視線挪開，只好不停地轉頭看店裡裝潢，轉移著注意力。

茶很香。熱水一沖下就滿室芬芳。

聖百合端來時臉上帶著有些期待的笑容，為他倒了一杯金黃澄澈的茶湯，似乎正在盼望評語。

純香草啜了一口，訝異於入口的甘甜，之後喉嚨裡湧上舒爽清涼的感覺，鼻腔裡頓時充滿了溫厚質樸的藥草香。

他吁了一口氣，原本緊繃的肩膀放緩了角度，不自覺讚嘆：好像整個人都放鬆了下來了。

「好特別的茶，香味也很好，謝謝妳，聖百合教授。」純香草稍微吹涼了那一小杯茶，像是意猶未盡地喝光了，讓聖百合很是開心地輕笑。

「覺得陛下有點勞累的樣子，這個配方可以舒緩疲勞。」她又幫純香草斟了一杯，說：「第二輪可以喝點提振精神的花茶，喝完再泡吧。」

「其實可以不用叫我陛下的……」純香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

「我的舉止已經很失禮了，是您不介意而已。所以口頭上的禮儀還是讓我留著吧？」聖百合明白他的意思，從上次聊天就能發現他不喜歡擺架子身份的性格，但如果真的要直呼其名，對她來說還是太早了。

「好吧，也不好意思這樣勉強妳，抱歉。」純香草歉然一笑，聖百合頓時覺得這位年輕的國王看起來就像一頭溫和的大型犬。

她搖搖頭坐下來，轉移了話題。

「我帶了書來，您要看看嗎？」她直接切入他們相約的正題裡。


之後的行程總是這樣，國王陛下會在周四下午消失這件事宮人們都明白，但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連卡士達總理也被交代了不能透露，只說了除非是十分緊急、一定需要國王裁決的狀況才能聯絡他。

卡士達總理覺得國王到了適婚年齡，要怎麼花時間跟女孩子相處，自己於情於理都不該阻止，就替他擋了其他探問。



＊

每週一次這樣的約會，說實話，聖百合也無法不動心。

純香草是很好的異性，撇去溫厚的個性與良好的外在條件不談，他是真的能懂她腦子裡那些複雜、跳躍而且急於迸發的靈感，並且有著同等深厚的知識能與她一起抽絲剝繭、構築新的看法以及方向。

心頭上那種被人理解而產生的酸麻感是她期待已久的渴望，同儕做不到、同事做不到、恩師也無法真正明白，但是純香草常常一句話讓她從迷霧中回神，無論提出怎樣的論點、也無論方向對錯，他就是能讓她從迴旋的圈圈裡走出一條新的路。

雖然路有時平坦有時一下子就斷，當他們發現他倆的思考都進入了誤區時，也不會惱怒氣悶，而是一起笑了出來，重新來過。

探尋知識迷途不可能沒有誤差，但有人一起面對比什麼都還有趣。

聖百合躺在床上，回想自己這幾個月來，每週竟然都在期待著與國王陛下見面，不禁用雙手遮住了臉。

臉頰火燙燙，閉上眼睛浮現的都是純香草這男人的模樣。



國王陛下應該喜歡自己。

這件事她從他們第一次約會時就能看得出來，但現在發現自己喜歡他後，反倒開始擔心對方是不是……是不是只想與她談論魔法，其實從頭到尾並無他想。

這也不是不可能。他身為國王，大權在握，又受人愛戴、對誰都溫柔可親，想要成為王后的人選眾多，沒必要只是因為能有個談論魔法的對象而選擇自己。如果他願意，要建造幾個特殊的研究所或者相談室都輕而易舉，那自己吸引他的地方究竟在哪裡呢？會不會只是一時的新奇？

況且，仔細一想，其實自己也不願意成為王后。

既然她並不特別、國王也不一定非她不可、自己對王后的位置又敬而遠之，那她該怎麼冷靜地面對純香草這個男人、以及自己心裡的那股感情呢？

翻了個身，她頭一次因為不擅交際的個性覺得憂慮。


聖百合總想著下次見面時得稍微提起這件事，好釐清他們倆現在究竟該怎麼相處。但每次都先被有趣的話題轉移了注意，即使想打斷，內心也有個小聲音勸說：不然下次吧，下次一定要問。

她覺得自己其實不想面對這個問題。理智上知道該分割清楚，但情感的指針總是佔了上風，快一步抵達腦中，讓她妥協那些坐更近的距離、肩碰肩的溫度，與每次分開時、無法控制臉上呈現了失落又期盼下週的神情。

快瘋了，國王握著自己的手時她根本不想抽開，本來兩人在店裡，店長似乎也醒著隨時會看過來，不能不抽手，但她就是使不上力氣，甚至因為他親吻手背時嘴唇上的體溫而渾身發燙。

「……純香草……」聖百合細聲地開口。

「怎麼了？」純香草突然發現她的稱呼改變了，有些開心地笑問：「想到有什麼書要我從皇家圖書館帶出來嗎？我下次一起帶來。」

「手……」她覺得腦袋裡一團混亂，怎麼他們會這樣握著手、靠得那麼近她也記不清楚，只能結結巴巴地說：「太近了……。」

「……我們不能再親近一點嗎？聖百合。」

純香草想起剛剛聖百合開心地抱著今日他從皇家圖書館帶出來的書坐到他身側、靠得極近極近，忙著與他講述這本書與他們之前提到的觀念有何異同的模樣，心是又軟又甜。

他方才只是順勢開了個玩笑說：妳喜歡的話，整棟圖書館我都能幫妳搬來。而聖百合像是被他逗樂，側額靠到了他的肩上，目光盯著腿上攤開的書籍說：你對我太好了，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他一時間沒忍住衝動，手掌覆上了聖百合的手，看著她的臉差點當場告白，只是看她突然一愣，及時收口不語，但仍忍不住吻了她的手背。

她的手小小軟軟、皮膚細緻白皙，雖然指間有繭，但也不顯粗糙，很可愛很有氣質的一雙手。他握著就不想放開。

純香草是真的不想放開。

聖百合就像他靈魂裡缺少的另一半，沒看見她的日子就少了什麼似的。他突然想不起還沒遇到聖百合之前的生活，只知道自己從那晚與她碰面後，每天都像是為了周四下午那半日的約會而存在。

但他也不知道聖百合對自己的看法如何。是喜歡、還是像他一樣喜歡到無法自拔？是有個談天的對象很好、還是這一輩子都只想與他有這樣的時光？

他一開始就知道聖百合對自己的身份有所顧慮，既然有顧慮那就代表著她心裡有條明確的界線。與自己約會、交往甚至互許終身的話，代表的就是王后之路。

但她肯定不想。她是為研究而生的人才，靈魂與血液都為此沸騰。也許是自己能與她對談她才准予著這一切的往來，但如果未來有另一個人出現呢？如果有另一個知識淵博、身份平常、而且願意真心對她的男人也出現在她身邊呢？她還會選擇自己嗎？

他光想像就忌妒得要瘋狂。

可是這些日子相處以來，聖百合看他的目光與舉止愈來愈親暱，他原本認為只是他一廂情願的錯覺，但聖百合逐漸會主動貼近自己身邊、臉上出現各種外人難得一見的神情，例如嘟嘴、惡作劇、撒嬌等等，還有讓他最受不了的，就是她入迷地談論魔法時，整張臉都會開心地微微發紅、等回過神來才害羞地別過頭拍拍臉頰，眼神又偷偷看著他有何反應的那個表情。

有次因為那個表情，他脫口而出「聖百合真的好可愛」這樣的話，本以為說了肯定會被拉開距離，但聖百合只是單手摀住了嘴唇，連耳根也發紅，訥訥地說：沒有人這麼說過，謝謝你。

他到底有沒有辦法擁有一直稱讚她可愛或者耳語更多情話的資格？現在他這麼唐突地握住了聖百合的手、又說了幾乎是告白前奏的話，如果此刻放開，肯定一切要回到原點，甚至連這樣的約會都失去。

純香草鼓起勇氣，稍微再把臉湊近一些些，問：「我能吻妳嗎？」



這句話讓聖百合腦中的小宇宙轟然炸響，過多的思緒在一瞬間互相拉扯，她無法回應。

可以、不行、但我想、只是我不能、我想要他、我不能擁有、他是認真的嗎、我不能不在乎——他說了喜歡了嗎？他想交往嗎？我應該答應嗎？他喜歡我嗎？還是只是想吻我？他真心喜歡我比較讓我困擾還是只想吻我比較讓我困擾？臉好近、怎麼辦？他身上的氣味好近，快瘋了，為什麼只有這個男人有甜甜的香味，我能不能嚐一口？他想吻我嗎？如果他要吻我、如果要接吻、那——

聖百合閉上眼睛，感覺整個身子被純香草抱進臂彎裡也沒反抗，只是細細地反問：

「……你想吻一個女孩子前，難道不用先告白嗎？」

天啊，她不管了，能交往多久就多久吧，再這樣下去她連普通地跟純香草交談時心情都會起伏不定，根本無法冷靜。她現在惟一能確定的，就是自己也渴望這個吻能快點落下來。


「……抱歉……」

聖百合聽見純香草這麼說，心頓時緊縮了一下，連忙睜開了眼睛，還沒開口就看見純香草深情得能溺死自己的表情，真的真的說不出話。

「妳說得沒錯，我太急了，」純香草的聲音比平常低沉，他的嘴唇貼在聖百合的臉頰旁，對著她紅透的耳朵認真地說：「我喜歡妳，聖百合，請跟我交往吧。」



他們的心跳都震耳欲聾。

初次接吻的滋味對他們來說都像等了太久的美味終於送到口中那樣美好。

聖百合不想思考了，她攀著純香草的脖頸覺得自己載浮載沉，得靠著腰上那雙強壯的手臂支撐才不至於融化。

會不會被他人看見這個顧慮已經無法讓她的理智從泥沼中發光，如果心是一片原野，那麼此刻就盛開著數不盡的香莢蘭與百合花。她想繼續吻他，吻這個男人甜甜的嘴唇，最好連舌頭都吞下。

純香草抱緊了懷裡的女子，他著迷得無法控制自己，聖百合的神情羞怯迷濛，眼神就像披了一層水霧，好可憐好可愛讓他只想緊緊將她揉到身體裡。

他滿懷愛戀，一開始吻她的時候像啜飲珍貴的露水，接著無法自拔地墮落、開始掠奪她口裡無人造訪過的空間。他可愛的情人的上下唇都被他吻得紅艷、舌尖撬開牙齒也不過是幾秒內的事情，他想要更多，最好是能靠這個吻就在她的心裡佔有一席之地。她還沒答應呢，他勾著聖百合的舌頭，吻得更深一點。


當他們終於氣喘吁吁地分開彼此時，兩人的臉都紅透了。

純香草再親了一下聖百合的臉頰，小聲地問說：妳的回答呢？親愛的？

聖百合稍微回過神，立刻害羞地把臉埋到純香草的頸間，小聲地說：「好。」

好，我們交往吧。因為我也喜歡你。

剩下那些該死的顧慮就等碰到了再說吧，如果現在不沉溺下去，她覺得她會失去非常非常珍貴的東西。

摸索知識的路從來不平穩，困難、波折、易斷，那麼她想，戀愛的追求也是一樣的道理吧。

聖百合主動親了純香草一口，他們對視著彼此，有幾分鐘的時間都在這樣互相給予小小的啄吻，連書都不看了。

店長的老貓無聲地走過來，坐在他們腳邊拉長音喵了一聲，聖百合才想起店長還在店裡，有些不好意思地起身尋找她的蹤影。

而那老太太似乎在沙發座上睡得很熟，所以連貓餓了都沒發覺，老貓只好來找聖百合討食。

聖百合起身幫忙餵了貓，幫店長加了件毯子，接著安靜地回到座位上，接過了純香草遞來的茶，紅著臉慢慢喝下。

「純香草……」她有點不好意思地問：「能不能先不要對外公開呢？」

「噢，我明白。」純香草摟住她的肩膀，認真地說：「我知道我的身份會讓妳有很多困擾，我也想保持我們相處時的寧靜，所以我也覺得先不要對外公開。」

「我們可以之後再討論怎麼面對別人，總是要面對的。」聖百合的理智回來之後，對於交往後的未來輕輕地嘆了口氣。

「我們可以一起想想，只要能跟妳在一起，什麼方式我都願意爭取。」他包住聖百合的手掌吻了吻，小聲堅定地說。

「見機行事吧。」聖百合笑著親了他一下。

「沒問題的。」純香草抱緊了她。



他們貼著彼此重新看起了書，又討論了一些輕鬆點的新研究。外頭的街燈逐漸亮起，兩人要離開前喚醒了老店長，她的目光停留在他們牽著的手上，於是對純香草比了一個不懂手語也能理解的手勢：豎起大拇指。

純香草立刻笑了出來，在紙上寫了謝謝兩字遞給店長，而聖百合害羞地蹲下來與老太太平視，摸摸老貓後也用唇語對她說了謝謝。

回到家後他們梳洗完畢對著通訊器傳了第一句屬於情侶間的叮嚀：晚安，明天工作要加油。

聖百合翻身就睡了，但純香草又多了一句「我愛你」，她直到隔天早上才看見，猶豫了杯早餐熱茶的時間才害羞地回傳了：我也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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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王純香草整個早上都精神百倍、效率驚人，卡士達總理摸著鬍子想，或許國王陛下昨天成功告白了，真是福國利民的戀愛。他樂見其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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