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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禾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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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禾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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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彰冬
    akitoya

    【彰冬】晨昏蒙影*学生/吉他手彰×监护人/教师/钢琴家冬
    *年下,年龄差7岁,乐队pa,“破镜”重圆
    *xp产物,ooc,注意避雷

    1.

    青柳冬弥在右眼皮跳了快三分钟的时候,心底开始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今晚有没有兴趣去个聚会?”
    五个小时前的青柳冬弥站在偌大的机场大厅中央,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握着手机,耳朵贴着听筒还是无法隔绝外界的喧闹声,从电话那头抛来的问题融在其间,他沉吟了两秒,选择沉默以应答。
    “你之前不是说对摇滚乐队很感兴趣吗?今天正好来了个当红摇滚乐队的成员,你们可以认识一下啊。”
    “你就是想让我陪你去联谊吧?”冬弥整了整在飞机上睡乱的头发,抬脚向机场的出口走去。
    “别这么说嘛,你这不是才从国外回来,正好还能给你接风洗尘。”
    他自认自己是个不擅长拒绝别人的人,与其想尽办法出言拒绝,还不如直接答应,而且他确实对摇滚乐队挺感兴趣。
    于是他在上出租车的前一刻,点头答应并挂断了电话。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当红摇滚乐队的成员”会是东云彰人。

    青柳冬弥按着自己的右眼,试图让它停止恼人的预告,结果是彻底失败。
    KTV房间门被推开的那一瞬间,某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就直接闯进了他的大脑,连拒绝接收那道目光的可能性都没有,他犹疑着抬眼,便直直撞上了东云彰人的注视。
    那目光中盛着惊讶、忧伤、想念,还有三年前被他狠心称为“短暂而幼稚”的某种炽热感情,冬弥只远远望了一眼,心头便不受控制地温烫起来。
    明亮温柔的声音正演绎着一首抒情曲,无人知晓的情感顺着直白的歌词落在冬弥的身上。

    星降る夜に(在星星降落的夜晚)
    ただあなたに会いたい(我只想见你)

    橙发少年的额前依旧蓄着一道嚣张的挑染,握着话筒的手上,一对银色戒指相映成辉。

    あなたの名前を祈るようにそっと(如同祈祷般默念你的名字)
    何度も抱きしめているよ(再一次拥抱你)*①


    冬弥寻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两个人之间隔了数道人墙,即便如此,他还是感觉彰人在唱这首歌的时候,双眼一直在毫不掩饰地盯着他,这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冬弥你可算来了,”友人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往中间的空位挪,“坐这么偏干嘛,我带你去见一下我电话里说的那个乐手。”
    该来的还是来了,冬弥暗自叹了口气,认命般跟在他后头。
    一首歌已经结束,话筒被递给下一个人。东云彰人笑着看正朝他走来的两人,仿佛对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样的对话已了如指掌。
    分开的三年间,他时常会在脑袋里描摹眼前这个人的模样:七年前在墓园里撑着伞的冬弥,四年前在山洞里靠着他的肩膀熟睡的冬弥,三年前在大雨瓢泼中甩开他的手离开的冬弥,还有一年前在数百个镜头下,向全世界鞠躬,写下的获奖感言里独独没有他的青柳冬弥。
    多少年过去,他还真是一点也没变。
    “这是我之前和你提过的,在国际音乐比赛上获奖的钢琴家,青柳冬弥。”友人指着冬弥对彰人说道。
    彰人点头,寒暄了句“请多指教”,向他伸出了右手。
    “这位是东云彰人,当红乐队‘Dawn’的吉他手。”
    冬弥轻轻回握了那只手。
    少年人抽条成长的速度很快,十八岁的东云彰人还比他矮了几厘米,现在却与他不分伯仲,连手都能够将他的圈起来。
    KTV的门再次被推开,一个长相甜美的女生走了进来,刚还准备继续说些什么的友人见了她便脸颊通红,冬弥干脆将他推了出去。
    “那你们慢慢聊啊,失陪啦。”

    让第三个人去追求自己的爱情的后果就是,一种尴尬又莫名暧昧的氛围在两个人之间蔓延。
    “这三年......你还好吗?”
    夜间电视剧常见的桥段和台词,此刻正发生在自己身上,青柳冬弥开始觉得有些魔幻。
    “嗯,过得还行。”东云彰人摆弄着桌上的果盆,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你呢?”他反问。
    “还好。”
    “哥,你真是一点都没变。”
    尘封了三年的称呼再次出现,有种恍若隔世的不真切感。
    没有得到任何反驳的彰人摇着头笑了,伸手给切好的苹果插上一根牙签,递给还在发愣的冬弥。
    立麦处友人正抱着话筒对着那位女孩子唱pretender,鬼哭狼嚎般的歌声,冬弥失笑,嘴里的苹果又酸又涩。

    それじゃ僕にとって君は何?
    (那么对我而言你又是什么)*②

    曾经的东云彰人对他来说只是一个需要被照顾的孩子,后来成长为了一个令人羡艳的少年,再后来,再后来他维持已久的平衡被对方的四个字狠狠打破,那之后他再也不懂东云彰人对他来说,到底算什么。


    “我们来玩国王游戏吧!”一个小时后,攒局的人终于开始不满足单纯的唱歌聊天,拉着所有人就准备开始玩游戏。
    这种带有社交意味的游戏,冬弥很少接触,上一次被拉着玩国王游戏还是几年前带队去修学旅行的时候。
    他稀里糊涂抽着牌,平安无事过了好几轮,所有人围成一桌热热闹闹地起哄,而他在其间沉默得仿佛从没参加过这场聚会。
    唯独坐在他对角的彰人还在留意着他的举动。
    他在最后一轮抽牌之前都以为自己今天能够云淡风轻地走出这个KTV。
    “这次终于轮到我当国王了!”隔座的男生一脸准备搞事情的模样,这让冬弥的右眼皮又开始不受控地跳了起来。
    “我命令——”
    “三号亲五号一下!”
    冬弥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牌,左上角明晃晃印着“3”。
    “谁是三号?”
    “不是我......”
    “也不是我...”
    半晌,冬弥缓缓举起了他的手,全场的目光聚集在他身上,然后视野里又有一只手高高举了起来。
    “我是五号。”
    东云彰人翻开他面前的牌,命运般的“5”呈现在所有人眼皮底下。
    前不久还在介绍他们互相认识的友人挺直了背脊,两眼放光,完全看热闹不嫌事大。
    “亲一个!亲一个!亲一个!”
    冬弥涨红了脸,他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聚会的结尾给他来这么一出。
    他被簇拥着起身,周围尽是嘈杂的人声,背景音乐放到一首刚配信不久的新歌,鼓点和小号轻快的音色混杂在一起,他踏着这样崭新的梦境再次走到彰人的身边。
    他叹了口气,俯下身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彰人以为冬弥会推辞,会拒绝,会避开他直勾勾的注视,但他没有,他又做回了那个成熟的大人,低头拥他,薄情的唇瓣在他的脸上印下短暂一吻。
    礼貌,完美的吻面礼。

    ハニー 見つめ合っていたくて
    (亲爱的 我想与你四目相视)

    多么熟悉。
    十四岁那个夜晚,他无家可归,握着手心被雨糊开的地址,在黑暗的楼道里,为昨日事流泪,为明日事迷茫。他蹲在陌生的铁门旁,仰头透过泪光,望着那个唤醒了昏黄灯光的人,他俯下身来拥抱他,安慰的吻落在他咸湿的脸上。
    他在黄昏见到了黎明。

    君と二人 行ったり来たりしたいだけ
    (我想与你 就这样两个人走遍世界罢了)

    脑袋里紧绷着的弦终于断裂,东云彰人死死抓着青柳冬弥的手,偏过脸将自己的唇印在了对方的唇上。
    压制了一晚上的焰火肆无忌惮燃起来,每根神经都在叫嚣着要将对方拆吃入腹,他咬开冬弥的唇,在冬弥惊愕的目光中强迫其与自己唇舌交缠。
    冬弥承受不及,双腿差点软得要跪下来,被彰人一把捞住了腰。
    四周彻底安静了,只剩音响还在继续放着那首歌。

    ベイビー 子供みたいに恋がしたい
    (宝贝 我想要像孩子那样沉溺于爱河)
    書き散らしていく僕らのストーリーライン
    (再次续写着 我们的故事线)*③


    2.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一场葬礼上。
    穿着黑色丧服的男孩安静地站在人群中央,与周围所有低头掩面而泣的人们都不同,他目光平静,脊背挺得很直,神情肃穆,俨然一副成熟的小大人样。
    往来吊唁的宾客们说着节哀顺变,拍着他的肩膀,眼神里满是怜悯。
    他们感叹这个孩子还只有十四岁,真是可怜,却没有人真正愿意伸出手帮他一把。

    围绕“谁来收养这个孩子”的争论尽显亲戚百态,争论中心的男孩好像完全没有听见这些世俗的话语,只是雷打不动地望着父母的遗像,抿着双唇未出一言。
    青柳冬弥两步上前,弯腰在遗像前献上鲜花。
    有雨滴落下,沾湿了他的肩头。冬弥撑开黑色的伞,遮在男孩的头顶。
    他如梦初醒般转过身,仰头看见一个陌生的面孔。
    “我叫青柳冬弥,是你的......”
    男孩听到他的声音,一潭死水般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些许波澜。
    “哥哥。”
    他们是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表亲,青柳冬弥的父亲与东云彰人的表姑再婚,所以冬弥成了他名义上的表哥。
    事实上他们家与彰人家也几乎没什么往来,彰人不曾听闻冬弥父亲的消息,冬弥也从未见过这个小他七岁的弟弟。
    “嗯......”彰人只低低应了一声。
    不远处的各路亲戚还在推脱收养的责任,关于孤儿院的提议下一秒就要从脆弱的窗户纸之间逃出来。
    很多年之后,他也无从得知自己那一刻的决心是怎么出现的,可能是那双眼睛明明写满了懵懂却要伪装出坚强成熟,可能是压抑沉闷的雨同时落在了他们的肩上,也有可能是一种同病相怜。
    青柳冬弥把伞柄递给了他,从胸前的口袋掏出一支笔,拨开笔盖就往男孩的手心写了一串地址。
    “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来我家。”

    那一年,二十一岁的青柳冬弥,在家门口捡到了十四岁的东云彰人。
    他背着寥寥无几的行李,蹲在铁门旁,楼道的声控灯早就灭了下去,他就在黑暗里,安静地掉着眼泪。
    白天葬礼上的倔强大概只是伪装,冬弥踏开昏黄的楼道灯,望见蜷着身子如同困兽的彰人,才想起来,他不过也才十四岁。
    没有人不希望在脆弱的时候获得一个拥抱,或者一个安慰的亲吻。冬弥半蹲着,伸出手将他拥入怀中,彰人没有拒绝他的安慰,亦没有拒绝他落在眼泪上的那一个吻。
    他们仿佛相拥了一个世纪,直到声控灯再次灭下去,冬弥才轻轻放开了他。

    “进来吧,以后我们一起生活。”
    他掏出钥匙打开了门,彰人跟在他的身后,透过朦胧的视线去看冬弥的家,干净整洁,井井有条,和冬弥留给他的第一印象如出一辙。
    “之后这里就是你的房间,旁边是我的房间,”冬弥替他卸下了肩上的包,领着他去参观今后他们共同的家,“这对面是书房,写作业可以在房间的桌子上也可以在这里。”
    路过一个紧紧关着门的房间,冬弥张了张嘴,最后还是选择忽略它。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秘密,别人不主动说,彰人就从来不会去问。
    “明天要去给你办理转学手续,到我的学校来读书吧。”
    彰人原先就读的国中离这里实在太远,如果能转到冬弥目前正任职的学校,各方面都会更方便一些。
    “好。”他应着。
    东云彰人从小就难以拥有过于热切的情感,从没有对什么事物有过强烈的反应,无论是人际关系,还是兴趣爱好。
    现在他最亲近的父母也因意外离他而去,因此无论到哪里,对他来说都是同样的。


    3.

    青柳冬弥落荒而逃了。
    原以为时隔三年,东云彰人会冷静下来,对他的“喜欢”也会随时间消逝,但刚刚那令全场沉默了整整五秒的举动,十分明确地告诉了他,他东云彰人的字典里根本没有“放下”两个字。
    室外下着大雨,将冬弥阻隔在屋檐下,他听着叮咚敲在招牌上的雨,用发热得快宕机的脑袋开始复盘刚刚的一切。
    十秒后他绝望地发现,比起面对那些写着“原来你俩还有一段情”的好奇目光,还是被强吻时他无意识回吻对方的动作更加让他尴尬。
    他捏着自己的眉心,期盼这不合时宜的雨快点停下来。
    “青柳さん。”
    一把伞应声打开,遮在他的头上。
    不用回头也知道,让他窘迫地站在这的始作俑者追上来了。
    “不用......”
    他的声音有点哑,显得这声拒绝毫无力道。
    “天气预报说这场雨会持续很久,青柳さん应该明天一大早就要赶去音乐厅吧?”东云彰人站在他身后,呼气声从他的耳后传过来,“刚刚的事......抱歉...”
    冬弥本想说“没什么”,但他知道他红透了的耳根早就出卖了他。
    他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在彰人面前没法维持一个年长者的姿态。
    “作为赔礼,可以让我送你回去吗?”
    他凑近了问,柠檬清香盈在冬弥的鼻尖。
    话都让他说完了,冬弥有些愤愤地想,这一点他还是完全没变。
    “走吧......”冬弥干脆直接步入雨幕,头顶的伞尽职尽责如影随形。

    聚会地点离冬弥住的酒店有十五分钟的步行距离,他们并肩走在大雨中,雨点咚咚打在伞布上,他们保持着恰当的社交距离,两个人心中都有许多话想说,却如近乡情更怯般谁都没有开口。
    冬弥想替彰人撑一会伞,抬头往他的方向看过去,雨水正顺着伞沿滴在彰人的左肩,浸透了他左半边的白衬衫。
    他们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样呢?明明从前也是这样一把伞,他们会尽量靠在一起以防有人淋雨,可现在却刻意保持着距离。
    “我来撑一会吧。”冬弥抬手紧紧握着伞柄,越过了他们的社交距离。
    彰人只好把伞交给他,不再故意往左退一步。
    “......听说你的乐队在国内炙手可热,你以前总是不愿意说出口的梦想,是不是已经实现了?”冬弥开始在脑袋里搜罗关于彰人这三年来的消息,终于找出来一个比较合适的话题。
    彰人静默了一会,才转过头看着他的侧脸,缓缓道:“没有,还不知道会不会有实现的那一天。”
    “一定会有的。”又是彰人熟悉的鼓励式教育。
    “那青柳さん后天有没有空呢?”
    如果说三年前冬弥离开的那个黄昏,他还抱有实现梦想的希望,那这三年间冬弥在国际上的锋芒毕露,是彻底浇灭了他的想法。
    退而求其次,现在能够再见到他朝思暮想的人,邀请他来看自己的演出,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有...怎么了?”
    “可以邀请青柳さん来看一场演出吗?”彰人攥着口袋里的票根。
    捂了一晚上,忐忑了一晚上,票根被拿出来的时候已经皱了起来,冬弥接过来的时候,上面还残存着彰人的体温。
    “好......”
    街道两边的灯光照亮了票根上的名字,“吉他手:东云彰人”几个字在其间熠熠生辉。
    “Dawn,”冬弥借着光看清了票根的设计,“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字?”
    “没什么,就是之前定名字的时候他们看到了我新写的demo,那首歌的名字就叫‘Dawn’,就干脆被他们拿来用了。”
    他没告诉冬弥其实这首demo和他息息相关。
    其实就连他会选择走这条路,也都与他有关。
    冬弥点了点头,没有继续追问。

    雨逐渐小了下去,在这番邀请落幕之后,他们走到了这一行的终点。
    酒店大堂的明亮灯光透过旋转门照出来,青柳冬弥站定在门口,向他道谢,向他告别。
    透明的雨幕横在两人之间,彰人望着他久别重逢的恋慕之人,淅淅沥沥中,他终于觉出了一丝实感。
    他回来了,青柳冬弥回到了这座城市。
    于是他轻声说,像是说给自己听——
    “冬弥,欢迎回来。”


    4.

    东云彰人第一次喊他“冬弥”,是在相遇第二年的圣诞节。
    彼时的彰人还是一个成绩不好的国中三年级生(其实一直都不好),上课最爱干的事是思考没有社团活动的放学时间该去做些什么,或者观察讲台上的青柳冬弥今天又写了几根粉笔。
    今天是圣诞节,他听着黑板上清脆的一声响,第二根粉笔断在了冬弥的手中,彰人脑子里突然想起被塞在书包里的,昨晚刚做好的八音盒。
    得找个好时机将它送出去。
    他从草稿本里撕下半张纸,在上面认真写了一句话。
    “帮个忙,”他轻轻戳了戳前桌同学的背,“帮我把这张纸传到讲台上,谢谢了。”
    在班里时刻保持优男模式的彰人,人缘还是不错,虽然这种要求听起来就很离谱,但没人提出异议。
    于是这张小纸条很快就被扔在了讲桌上。
    冬弥板书后转过身,发现讲台正中出现了一个显眼的东西。
    又是哪个同学的恶作剧?
    他打开纸,粉笔灰蹭在中性笔笔迹上。
    “老师,今天圣诞节有安排吗?——东云彰人”
    很少会做出这种幼稚举动的彰人正看着他笑,脸上满是少年孩子气。
    “东云彰人,自觉出去罚站。”
    他命令着,脸上却没有怒意。
    全班的同学目送他站起来走出教室,被罚站的“不良学生”却是笑得更开心了。

    二十分钟后打了下课铃,穿着板正西装的冬弥老师抬手示意下课,所有同学迫不及待收拾背包冲出教室,唯独东云彰人在原地等他。
    冬弥出门洗了个手,又折返回来。
    “今天有空,带你去个地方。”他神秘地说。

    他们来到了一个露天音乐节的现场,冬弥拉着他在检票口排队,周围全是二三十岁的青年,彰人在其间显得格格不入。
    “我觉得你应该会喜欢今天的演出。”
    冬弥在收拾彰人的衣物之时,在口袋里摸出了一个mp3,插着的耳机已经失灵了一只,打开播放列表,各种风格的摇滚一首接一首。
    他坐在阳台的洗衣机旁,想起圣诞的音乐节。

    华灯初上,舞台演出开幕,他们并肩站在人潮中,一同被卷进音乐的旋涡里。
    台上灯光亮起,开场的乐队唱着金属摇滚,鼓棒敲击和吉他拨弦的速度激情而疯狂,全场氛围在开始就被点燃,紧跟着是一段贝斯slap,主唱高爆发的歌力和完美的极端嗓将整首歌推上高潮,一曲结束时所有人还意犹未尽。
    然而这还只是一个开场,接下来不同风格的乐队和街头音乐人更是编织出一场视听盛宴。
    他们紧紧靠在一起,忘我地跟随音乐奉献热情。
    十二月的空气严寒,彰人深深吸着冷空气,却觉得内里有一团焰火在烧,冬弥手臂的温度传递过来,灼得他呼出一口颤抖的热气。
    台上正演奏着一首Funk,他扭头去看冬弥的脸,他的鼻尖和耳尖冻得有些红,雾灰色的双瞳却在舞台灯的映照下亮晶晶的。
    他也是向往的,他们共同热爱着这样激动人心的音乐。
    一个想法从心底冒出了芽,他想组建一支乐队,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想试着邀请冬弥与他同台演出。
    这个梦想很简单,况且他们还来日方长,总有一天会实现。


    散场后,他们沿着平常不太会走的热闹商业街回家,路边的树缀满了银亮色的灯,广场上巨大的圣诞树上挂着漂亮的礼物盒,槲寄生下有情侣在亲吻。
    “今天的音乐节真是太厉害了,感觉整个人连灵魂都沉浸进去了。”彰人一路走一路还在对音乐节回味无穷。
    “你喜欢哪一首歌?”
    “开场那个金属乐队很震撼,那两段solo听得我心潮澎湃,还有第二个乐队也......”
    车流和热闹的人群从身侧路过,他们在仿若只有两人的世界里滔滔不绝地分享着方才的喜悦。
    “我想建一个乐队,办一场能够超越今天的演出!”
    “好啊,是彰人的话,一定可以做到的。”
    冬弥拍拍他的肩,少年人的热血永远值得敬畏和认可。

    他们从圣诞树下穿行,冬弥却在说笑间突然顿住脚步,彰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视野里是一架老旧的钢琴。
    还没有和父亲母亲说圣诞快乐。
    冬弥有些伤感地想着。
    鬼使神差般,他走向了那架钢琴,掀开琴盖,冬弥踩着踏板,深吸了一口气,试着敲下了第一个音。
    许久没有调过音的钢琴有些走音,与他那略显僵硬的指法组合在一起,一串流畅却不完美的音符在广场中央响起。
    冬弥从未和彰人说过,他会弹钢琴,并且弹得如此专业。
    他还穿着工作时的西装,就算去了一趟音乐节,此刻坐在钢琴前的模样还是如此一尘不染,优雅柔情。
    他在弹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每个音符的敲击力度都恰如其分,彰人在其间听见了冬弥充沛的感情。
    路过的人渐渐停住脚步,在钢琴四周围了一圈又一圈,眼神里是赞叹和欣赏。
    彰人闭着眼,听到的却是喜悦与痛苦,这很矛盾。
    他想了解冬弥,一如冬弥了解他。
    “圣诞节快乐。”一曲毕,冬弥在掌声中起身。
    彰人从包里拿出他做了一星期的八音盒,放在了冬弥的手中。
    那双比他的大了一些的手在寒风中泛着红,稳稳地将八音盒捧了起来。
    “圣诞节快乐,冬弥先生。”


    5.

    冬弥应约来到了live house,这里比几年前彰人第一次邀请他去看的演出的规模还要大上几倍,场地里挤满了人,站在台上的也不再是名不见经传的乐队。
    彰人是真的成熟了,从一个还需要他照顾的国中生,成长为了能在舞台和社会上独当一面的成年人,冬弥一时间觉得有些唏嘘。
    在他出神间,四周的灯光突然灭了下去,空气静下来。
    半秒后有一只手拨着弦,失真的吉他音像一把火点燃引子,舞台灯光倏地亮起,东云彰人低着头认真地弹奏着,食指和中指的银戒在灯下闪着耀目的光。
    橙金色的拨片,钴蓝色的吉他,左耳耳垂坠着一枚银灰色的耳饰,脸上是与那一晚如出一辙的笑意。
    冬弥有些恍惚,仿佛三年的光阴从未在他们之间穿行而过,他又回到了那些陪伴彰人练习吉他的日子,回到了送出蓝色吉他的那天,或者,攥着live house门票在台下为对方紧张的那夜。

    冬弥又想起几年前彰人刚组建好乐队的时候,每日都废寝忘食地练习着,不仅是吉他的功底,还有学习各种乐理知识,尝试自己写一首歌。
    他总说自己是没有天赋的人,却不知道对一件事保持着能够付出一切的热情,本身就是一种天赋。
    冬弥总是陪他练到很晚,用全部的知识储备去支持他,于是在放了学回家,彰人还用“老师”来称呼他。
    他忘不了彰人抱着吉他,扫着和弦,在音乐声中叫他“哥哥”,叫他“老师”,又叫他“冬弥”,嘴边永远噙着一抹笑意的样子。
    如果可以的话,他其实很想告诉彰人,他真的很喜欢彰人沉浸在音乐中光芒万丈的模样,这样的热意仿佛能灼伤他的心脏,但他甘之如饴。

    “接下来是今天的最后一首歌,”主唱握着话筒,深吸了一口气,从方才的激动中缓缓沉静下来,“那么请听,‘Dawn’!”
    是彰人提到的那首,demo在乐队命名时期他就拿出来了的歌,可冬弥作为Dawn的忠实粉丝,却从来没有听过这首歌。
    是的,他在离开彰人的三年里,偷偷地关注着彰人的生活,离开时有多绝情,在夜深人静搜寻对方现状的时候就有多后悔。
    他不该说那些话的,那些也根本不是他的真心话。
    这首歌和前面的所有歌风格差异巨大,它温柔抒情,像一首写给某个人的情诗。热切汹涌的爱,却只敢小心翼翼地表达,生怕惊扰了他。
    话筒架被搬到了彰人的身前,这首歌交给了他来演绎。
    彰人微微笑着,在观众席里寻见了他,就再也没有挪开过视线。
    太耀眼了。
    冬弥大脑变得一片空白,除这几个字外他再想不到其余的形容词。
    他只觉得此刻脸颊烫得可怕,演出中他被躁动的人群推搡到了前排,舞台灯落在他身上,烧得他有些口干舌燥。
    其实他们此刻只有五步的距离,跳下台阶再翻越围栏,便能触碰到他通红的耳根,但彰人只是安静地看着他,伴着埋藏了几年的旋律,心照不宣地与他久久对视着。
    那年彰人在台上用言语向他表白,今夜用这首歌来剖开他的一切。
    时间不再涌动,身侧的人群也尽数消失。很久之后冬弥回想起今晚,也好似只剩了这一幕,蓝色灰色橙色绿色糅在一起,五光十色中唯有那双眸子是清晰的,一片朦胧中有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唱,是他迟到了三年的生日礼物。
    “我期盼在黄昏遇见黎明,从此夜幕不再降临。”


    “怎么样,今天的演出?”
    下了台彰人一刻没等地就来找冬弥,他的额头上还满是汗珠。
    “非常精彩,比之前进步了许多,”冬弥揉了揉自己的耳朵,试图让它们褪去那显眼的色彩,“在舞台上的彰人,总是有着能攫取人心脏和所有情感的力量......”
    冬弥从来都不吝对他的夸赞,他的言语总是直白又浪漫。
    他用自己的见解对每一首歌都做出了评价,哪里爆发得让全场观众惊呼出声,哪个部分看似平静实际弹奏得非常有水平,哪些地方还有改进的余地,甚至点出了哪个音由于紧张没能做到完美。
    散场之后的观众席空旷,live house老板在后台大喊闭店尽快离场。彰人背着吉他,走在冬弥的身侧,身后的灯一盏一盏灭下去,他在昏暗中认真听着冬弥的每一句话。
    就好像,又回到了四年前。

    “那最后一首歌呢?”
    live house门口的台阶很窄,一个人通过很宽敞,但两个人并肩便会显得有些拥挤。
    冬弥走在前面,听到彰人问出这句话,他突然转过了身。
    “我觉得它无可挑剔。”
    冬弥站在台阶上方,凌晨的这条街依旧热闹繁忙,霓虹和烟火在他身后,彰人下意识揉了揉眼睛,仰头便望见他温和的笑。
    “其实这首歌原本是三年前我......”
    “我知道。”
    冬弥没让他继续说下去,他知道彰人想要告诉他的是什么。
    “对不起。”
    事到如今再怎么道歉也于事无补,冬弥无意识捏了捏左手的无名指。
    “那作为补偿,我能邀请老师参加等会的庆功宴吗?”
    冬弥下意识地想拒绝,在大脑里又过了一遍刚刚彰人拯救气氛的话,突然被那声“老师”噎住了喉咙。
    是了,因为他给彰人提过不少的音乐方面的建议,教他乐理,所以彰人在涉及这方面的时候,爱喊他“老师”。
    “没有老师在台下看着,今天的演出也不会有那么成功。特别是最后一首歌,这是第一次向外界披露,临上场前我都很紧张,”彰人无意识转了转食指上的戒指,“但多亏了老师在,我完成得很满意。”
    言下之意就是冬弥也是他完美完成演出的一部分。

    冬弥承认他被刚刚那首歌和彰人的眼神迷得有些晕头转向,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跟着对方踏入了居酒屋。

    “这位是我的哥哥。”
    彰人和冬弥并排坐着,向乐队其他成员介绍冬弥。
    “请多指教。”
    冬弥微微鞠着躬,坐下来就对每个成员进行了一番真情实感的夸赞。
    作为一个资深音乐人,冬弥的每句话都能说到点上,十分钟后乐队所有人端正坐姿对这位家属肃然起敬。
    他甚至把贝斯手夸得不停喝酒以掩饰害羞,团欺哪里体会过这般的真诚,一杯又一杯下肚,脸涨得通红。
    “乐队有计划下一场演出在哪办吗?”
    “有,但目前还在联系场馆,好些个预约都排到快明年了,还没法确定。”
    “今天的live house确实小了些,票应该很抢手吧。”
    “今天其实是不久之前才决定的临时加场,所以来不及约上大场馆。
    “临时加场?”冬弥喝了一口酒,很精准地抓到了重点。
    “对,是彰人提出的,说是突然想现场唱那首‘Dawn’了。”主唱摊手。
    冬弥转头看向彰人,对方坦荡地看了回来。
    原来彰人早就知道他要回国,所以安排了加场,还带着票去前天的聚会上碰运气。
    冬弥突然觉得脑袋有了发昏的迹象。
    “!”
    就在冬弥不知道该接什么话的那一瞬,喝了半天闷酒的贝斯手突然拍案而起,把所有人吓了一跳。
    完了,他又喝多了。
    在场除了青柳冬弥以外的所有人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果不其然,下一秒他打开了话匣,开始挨个往外抖料。
    一看就是平常被压迫久了,醉酒后就开始做一些无意义的反抗。
    “平常你们都欺负我这个...贝斯手,今天来了家属,我可要好好.....抖点料!”
    东云彰人扶额,他忘了他们乐队的贝斯酒品特差这件事。
    “你别信,他喝醉了酒最爱瞎胡说...”
    缺席了三年的青柳冬弥却一脸求知欲,快把“让我听听东云彰人还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这句话写在了脸上。
    “你们还记不记得四年前他在live house和人告白,那时他好像才......高一!对...高一!”
    “高一就和人小姑娘早恋!”
    冬弥吃瓜吃到自己家,抿着嘴不再说话。
    听到对方喊冬弥“小姑娘”,彰人捂着脸,想笑又生生憋了回去。
    “而且你们发现没有,他把那个蓝色的吉他看得跟宝一样,这么多年也没换过,甚至都没见过任何新的吉他,准是人小姑娘送的!”
    冬弥又想点头又想摇头,点头是他想告诉对方吉他确实是他送的,摇头是想说他不是什么小姑娘。
    但看对方滔滔不绝不允许任何人插话的模样,冬弥只能继续洗耳恭听。
    “后来......后来第二年,也就是三年前,突然一副失恋的样子...哥你都不知道,当时他没日没夜地练琴,写歌,经常在活动室睡死过去,睡着了嘴里还要喊人家名字!叫...叫什么来着......”
    他右手边的键盘手听到这突然开始觉得不对劲,他是最早与彰人组建乐队的人,后来几乎每个位置都换过队友,只有他和彰人是一直在乐队待到了现在。
    他知道彰人有位一直很照顾他的哥哥,但从来没听说过什么小姑娘。
    电光火石之间,他终于想起了对面彰人的哥哥的名字。
    他伸手就想要捂住贝斯手的嘴,但一切已经晚了。
    “......我想起来了!冬弥...他喊的名字是‘冬弥’!..真的有女孩子会叫这个名字吗...?”
    虽然在他说出“三年前”的时候就早有预感,但真的听到他名字的时候,冬弥还是心脏漏跳了一拍。
    一旁的彰人见无法阻止,便低着头闷了两杯酒。
    他的一只手撑着额头,手臂和鬓角将脸挡得严实,冬弥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那年他坚定地认为彰人对他的“喜欢”,不过是依赖,是少年对他的一种,属于兄弟亲人间的感情,是可以随着时间淡化,随着距离远去的。
    事实却告诉他,他错了,并且错得彻底。
    “可能有吧。”冬弥仰头喝了一口酒,酒精入喉的辛辣感蔓延到心底。



    6.

    东云彰人意识到自己对青柳冬弥的感情越过了安全值,是在被他捡回家的第三年暑假。
    那晚其实完全说不上是个什么美妙的夜晚,因为那天他被冬弥按在凳子上写了一天的暑假作业。
    每到赶作业死线的时候,青柳冬弥就会一改平常的温柔,搬一把凳子就往他的旁边一坐,满脸严肃,压迫感十足。
    “不准逃。”
    很有力道的三个字,配合冬弥的眼神,直接将他钉死在书桌前。
    明天就要开学,他的暑假作业还剩最后两页没写完,若不是冬弥这几天的威压,他还能拖到最后也一个字不写。
    凌晨一点钟,他的房间还灯火通明,冬弥作为监督员丝毫没有困顿的迹象,但彰人的眼皮已经开始控制不住地打架。
    他写字的速度逐渐变缓,一道题要思考五分钟才能歪歪扭扭地下笔,眼前的世界已经开始变得模糊,所有的印刷体搅成一团在眼皮底下跳舞。
    在一旁看书的冬弥没注意彰人此刻的状态,只听得“咚”一声,钓了十五分钟鱼的彰人还是支撑不住,脑袋直接砸在了桌上。
    “也不觉得疼......”冬弥无声地叹了口气,给他揉了几下额头。
    还剩最后一页,但等到明早再写就来不及了。
    冬弥干脆三下五除二替彰人把最后一页写完了,收拾书和笔的时候,彰人还在一旁趴着睡得正香。
    他拉过彰人的胳膊,想要将他背去床上睡,却发现对方早就不是那个能被他轻易背起来或者抱起来的年纪了,少年的成长速度很快,一两年便窜得快要和他差不多高,他只能扶着彰人过去。
    原来他们已经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三年。

    那一晚的青柳冬弥在感叹时光的飞逝,而半梦半醒间的东云彰人被这样的亲密触碰扰得心神不宁。
    他做了一个从未做过的梦,梦里的冬弥用含水般的眼神望着他,满脸都是潮红,他的脖颈高高扬起,像高贵的天鹅被叼住了命门。
    一切都是凌乱不堪的,被揉皱的衣物也好,堆叠在一起的被单也好,交缠着的呼吸也好。
    然后他猛地睁开眼,床边闹铃一遍遍地响,某种湿滑的感觉一瞬间在脑袋里炸开了锅。
    方才梦境里被他压在身下的人此刻正敲着房间门,高声询问他是否已经起床。
    “起......起来了!”
    彰人逃进卫生间,慌忙把门一关。
    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对冬弥的感情,早已经超过了界限。
    他的生活里除了冬弥就是冬弥,说到其他人的时候,脑子里能够放映的画面寥寥无几,但如果想到冬弥,他能忆起千万个过往。
    他喜欢冬弥在讲台上板书的样子,喜欢冬弥在黄昏下倚着教室外栏杆的样子,喜欢冬弥在厨房捣鼓一脸认真的样子,喜欢冬弥看书的时候偶尔飘来的几个眼神,喜欢冬弥无奈时上扬的嘴角,喜欢他在梦里,在现实。
    那一天冬弥捧着国文书路过他座位旁,彰人悄悄抬眼望他。
    他在为满教室的人讲解万叶集,念俳句的每个音节都宛如泛着清香的秋日暖泉。读至一首情诗,一双含笑的眼睛从书页后露出来,眉眼温存。
    无意间四目相对,心上震颤,彰人转着手中的笔,将它默读了一遍又一遍——
    昼长春日永,相念到黄昏。


    7.

    “看他醉成这样,估计明天的反省会十有八九得取消。”鼓手懒洋洋靠在椅子上,最后一点拘谨也消失无踪。
    贝斯手在自顾自地爆完了人尽皆知的猛料之后,不负众望地趴倒在桌上,一键休眠。
    “好,他终于安静了,我们可以继续之前的话题......”早就意识到不对的键盘手试图挽救倾颓的局势,结果被猪队友半路拦截。
    “所以,真的有那什么小姑娘,认识你两年了也没见过她一面呀。”
    两年前才加入乐队的主唱按捺不住心中的八卦欲,关于乐队以前的故事都是从其他成员口中东拼西凑来的,这件事也从没听彰人亲口提起过。
    “不是...小姑娘......”冬弥觉得今晚的自己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先是被彰人的演出迷得七荤八素,再是忘记自己酒量不行,在噼里啪啦的爆料中狠狠给自己灌了三杯酒。
    有因必有果,他开始不受控地反驳起了这件事。
    换做任何一个清醒的时候他都会保持沉默,可惜不是现在。
    “哥原来你是知道的啊,”主唱突然觉得这料失去了一定的劲爆性,“那不是小姑娘的话,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温柔可靠,成熟却又有些天然的人。”
    许久没有说话的彰人替冬弥接过了话柄。
    这是冬弥第一次听到彰人评价他,原本想继续给自己倒酒的手停滞在了半空中。
    “做什么事都特别认真,真诚对待每一个人,性格时常让人觉得纯净得不真实,不过也意外地有着离经叛道的一面,”彰人勾了勾唇角,“喜欢看书,经常一看就是一整天;喜欢音乐,对各种流派的音乐都有独到的见解;喜欢喝咖啡,家里还摆了一个很符合他气质的咖啡机......”
    主唱没想到他会说这么多,听得一愣一愣的。
    “还有一些很反差的地方,比如玩游戏很厉害,去电玩城能收获一箩筐的娃娃,在监督学习的时候也很不留情,面对选择时也会变得绝情。”
    说到这里,他的神情有了些许落寞,冬弥突然很想像从前那般安慰他,用一个拥抱,或者一个纵容。
    “但我还是很喜欢他。”

    后来冬弥忘了这场庆功宴是怎么结束的,彰人说完那句“喜欢”后,他的记忆也跟着断了片,只知道他因为喝得太多,走路时差点左脚踩右脚来个平地摔。
    趴在彰人背上的时候他还在模糊地想,彰人早就不是那个事事都要受他照料的小孩了,七年的年龄差,也敌不过他投来的热切目光。
    “你现在住在哪?我送你回去。”
    “彰人......”冬弥迷迷糊糊地叫着他的名字,想告诉他自己现在暂住在朋友家,舌头却打了结般,半天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地址。
    温热的鼻息喷洒在彰人的颈间,冬弥感受到托着他膝窝的手臂收紧了些。
    冬弥忽然想起四年前的那次修学旅行,在漆黑的丛林里,也是这双手稳稳托着自己,被少年照料的往事如同掺了酒精的苏打水,冒着泡缓缓浮上来。


    8.

    彰人升上高中便马上迎来了一次修学旅行,冬弥作为班主任,肩负起带队的责任。这次修学旅行是在附近一个景点的山上进行露营,每个人都扛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一步步爬上山,除了彰人这种平常有在非常积极锻炼的,其他人都在气喘吁吁叫苦不迭。
    到了露营地,大家直接往地上一瘫,没几个人愿意动手开始搭帐篷。
    于是就有人提出玩国王游戏,用游戏来指定谁帮忙搭帐篷,谁去做拾柴等工作。
    结果冬弥在搭着帐篷的时候,还是被学生热情地拉进了这个游戏里。
    他一加入,彰人就宣布退出游戏,主动去找事做。
    冬弥一头雾水。
    游戏的结果依旧是继续搭帐篷,玩不玩好像并没有什么区别。冬弥摇摇头,又回到了手边的工作中去。
    爬山花费了不少时间,搭完好几个帐篷,天色也逐渐暗了下来,冬弥从工作中脱身,寻遍四周却找不到几个小时前跑出去的彰人。
    “有人看见彰人了吗?”
    他向闲坐在石堆上的几个学生询问,对方漫不经心地捏着手里的矿泉水瓶,半晌,有人抬起头,笑着指了指树林的方向。
    “好像进去捡柴了吧。”
    马上就要天黑了,即便对对方的说法有所怀疑,冬弥还是拨开树枝往林子里探寻。
    他没看到的是那几个学生在他进林子之后,脸上露出了恶作剧得逞的笑。

    “彰人?”冬弥一边走一边唤,偌大的树林里只有逐渐清晰频繁的鸟鸣声,黄昏被挡在头顶浓密的枝叶外,越往深处走四周的光景便越暗。
    无人应答,仅有自己的回声入耳。冬弥发现自己一旦涉及与彰人相关的事时,思考能力就会随之下降,他变得容易冲动,容易忘记后果。
    比如现在,直至寻到树林深处,依旧没望见一个影子,他才想起来还有被骗的可能性。
    他没带手电筒,手机也早就因为没电而关机了,冬弥决定转身回去,手心抚上树干,摸着黑往来时的方向走。
    事实证明没人踏足这里是有理由的,冬弥踩在落叶和泥土上,愈发潮湿的空气预兆着即将降下一场大雨,如果他不能在山雨来临前回到帐篷或者找到合适的躲雨地,他的处境将会变得有些危险。
    冬弥叹了口气,心道自己怎么这么冲动,同时也在祈祷自己能够平安无事回到帐篷。
    可惜今天他运气不太好,早晨失手打碎的那只碗已经暗示了他今日的运势,看着彰人慌忙跑去拿扫把的身影,冬弥出神地想,今日是不是不太适宜出行?
    冬弥又一次迈出左脚,却没感觉到地面的存在,空荡荡的,像一个能把人吞进去的大坑。
    怎么还会有这种地方!
    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彻底晚了,身体重心前倾,他一脚摔进了坑里,整个人半滚着跌进一片黑暗,掉下来的时候被大大小小的石子磕得浑身疼,一向保养得很仔细的双手,估计也蹭出了血。
    冬弥支撑着站起来,磕破的膝盖处传来一阵阵尖锐的疼痛,冬弥皱着眉,试图强撑着爬上去。
    “老师!”一个模糊的声音响起,远远地传过来。
    冬弥的动作停了下来。
    该不会出现幻听了吧,这个林子还会有第二个倒霉蛋闯进来吗?
    “哥!”声音越来越近,是他熟悉的少年音,语气里是从没有展现过的焦急,“你在这里吗?在的话喊一声!”
    有人来找他了,他没听错。
    “我在!”冬弥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
    “彰人,我在这边!”
    他感觉到自己原本已经沉下去的心又浮了上来,酸酸涩涩的,方才的惊惧痛苦溶解在激动和愧疚里,他仰着头,不受控地一遍遍唤着对方的名字。
    “彰人......”
    “冬弥,别怕。”
    他喊一声,彰人就回他一声。
    要从一个小他七岁的少年身上获得安全感,冬弥闭上眼,忽然觉得自己这个监护人哥哥做得真是有些失败。
    头顶急匆匆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彰人终于找到了他,冬弥还在努力靠自己爬到地面上,彰人跪下来,伸出手去拉他。
    从伤口里渗出来的血开始慢慢凝结,冬弥被拉出坑里的时候,疼痛已经缓解了一大半。
    “我背你。”
    冬弥本想拒绝,直起身时后腰和膝盖的伤口又对他拉响了警报,他下意识痛呼了一声,声音很小,却被彰人精准捕捉到。
    “别逞强,回到帐篷我给你上药。”彰人二话不说把他捞到了自己的背上,冬弥只好乖乖搂着他的脖子,任他摆布。
    “感觉马上要下雨了,我们赶不及回去了,看看能不能找个能避雨的地方。”冬弥的脸贴在他的耳后,闻到洗衣粉的清檬味,和奔跑时染上的泥土气息。
    十月初秋落在了他身上。
    “好,刚刚我来的时候看到了一个小山洞,我们先过去避一避雨。”


    “彰人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甫一坐下,冬弥便忍不住提了问。
    “我帮隔壁班生完火回来,到处找你没找到,一问才知道他们把你骗进了林子,”彰人一想到那几个不良学生得意和嘲笑的嘴脸,就觉得气血上涌,不禁握起了拳头,“要不是急着找你,我高低要把他们打个满地找牙。”
    “是我太冲动了,听到他们说你进林子捡柴了,也没多想就冲进来了。”
    冬弥原想道歉,不料彰人先一步和他说了对不起。
    “彰人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彰人别过脸,似乎不太想说出理由。
    “是因为你觉得你在躲我?”
    冬弥虽然在有些事上显得不谙世事,情感方面也有点迟钝,却意外地很敏锐。
    “我没有......”彰人心虚。
    “刚开学的时候我就觉得了,早上明明可以一起去学校,却找各种理由自己先走。下午放学也是,就算是去乐队练习也不会每天都那么晚回来吧。”
    “还有今天,玩国王游戏的时候我一加入你就退出。”
    冬弥抱着膝盖,细数一桩桩一件件。
    “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他表情难过,彰人只悄悄瞥了一眼就不敢再看。
    “没有...冬弥你......很好。”
    “那为什么?难道彰人......”山洞外满是穿林打叶声,倾盆大雨一瞬降下,轰隆隆宛如滔天巨浪,“喜欢上了...谁......?”
    他剩下的几个音节淹没在雨声里,彰人没能听清,也给不出任何回应。
    冬弥低头看着被放在他身侧的手电筒,光落在他们身上,拉出斜斜的影子,他们亲密地靠在一起,两个影子融成一体。
    冬弥想起来,少年正值青春期,不知他的芳心暗许了谁。
    雨声嘈切,冬弥有一种除了他们所在之处,其余皆陷入混沌的错觉,气温骤降,彰人是他唯一的热源。
    比焰火更温暖。
    不知道何时起,和彰人待在一起让他感到无比安心,三年前他想努力给彰人一个家,害怕自己不成熟的地方让全身心信任他的彰人失望。而三年后的现在,他突然明白,其实彰人也给了他一个归宿,明明只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孩,却让他依赖上了这份温暖。
    “不久之后我会告诉你答案的。”雨势渐弱,彰人才低声道。
    扭头却发现不知何时冬弥已经睡着了,后脑勺抵在坚硬的石壁上,抱着双臂抵挡冷风,身体还在不自觉地微颤着。
    他叹了口气,脱下外套盖在冬弥身上,将他抱进自己怀里,为他递去热意。
    睡梦中的冬弥似乎有所感应,也伸出手回搂他。
    像一只毫无防备的兔子,他情不自禁地想。
    可他不是猎人,也不是青草,他只是一只被兔子怜爱的小狐狸,只敢在他的睡梦中偷来一个吻。
    他俯下身,在兔子毛茸茸的脑袋上,印下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吻。

    修学旅行在这之后没有出任何意外,平淡谢幕。
    但这并不意味着再也没有故事发生,从露营回来的当月,养精蓄锐好些时日东云彰人干了件令所有人都震惊不已的大事——
    他把那几个骗了冬弥的不良学生约出来,狠狠地和对方打了一架,一挑三。
    优男东云彰人平常遇到烦躁愤怒的事顶多只是拽一拽对方的衣领,真正挥拳的次数屈指可数。
    可见这次对方是真的把他惹毛了。
    彼时冬弥正在隔壁班上课,班长火急火燎地闯进来告诉他这个消息,他听闻粉笔都忘记放,就跟着冲了出去。
    在后巷的角落,彰人浑身是伤,脚边躺着他的手下败将们,他目光狠戾,直到冬弥逆着光朝他奔来。
    他扯着唇角,想要挤出一个笑容,然后在刺痛的感受中不得不放弃他的表情管理。
    “东云彰人!”
    这是冬弥第一次喊他的全名,目光里没有责备,只有心急和担忧。
    他不在乎彰人是不是做了世人看来不正确的事,他只在乎彰人有没有受伤。
    “我在。”


    9.

    “这里是......”
    彰人背着他穿过大街小巷来到这栋楼,醉了酒的冬弥方向感意外得很好,一路上街边的光景逐渐由陌生变得熟悉,上下台阶、人行天桥、十字路口的红绿灯......没有一处是他不曾见过的。
    钥匙戳进生锈的锁孔里转了两圈,铁门在吱呀声中被推开,彰人抬手将门边的开关打开,冬弥终于从昏沉的回忆里惊醒,他挣扎着就要从彰人的背上下来,却被对方有力的手狠狠箍住了手腕。
    “是我们的家。”彰人害怕他看到与从前别无二致的房间就转身离开,他一心只有不让冬弥逃走的想法,无意识收紧了力道,指节泛起了白。
    “疼......你松手...”冬弥从他背上下来,腿脚发软,手腕处像是要被捏断般的疼。
    “抱歉。”彰人这才意识到自己过分了。
    冬弥醒了酒才想起出居酒屋之后彰人就问了他的地址,是他舌头打结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无可奈何的彰人才把他背回了自己家。
    当时的他在想什么来着?
    没关系,彰人还是他的弟弟,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不过是旧梦重温,何况只是短短的一晚。
    可是他没有想过,彰人还住在这里,就连房子里的装饰和各种摆件,都与三年前没有几分区别。
    当年急匆匆离开没能与房东大爷谈妥,冬弥只能按合同继续完成他剩下半年的租约,然而在他试图继续与大爷商谈的第二个月,大爷打电话告诉他有人愿意租走这间房,挂完电话后他就收到了大爷退回来的押金。
    冬弥只当自己幸运,完全没想过这个续租的人,会是东云彰人。
    他难道,并没有住在他的舅母家?
    “对我来说,我唯一的家只有这里,你出国以后我努力办演出,凑够了租金又搬回了这里。”
    彰人知道冬弥想问什么,直截了当提前回答他。
    “不过回来之后我才发现,一个人住在这挺无趣的。”他笑,眼底是一闪而过的忧伤。
    冬弥绕过了杵在原地的彰人,直奔三年前被他日夜上锁的房间。
    不出他所料,房门没上锁,很轻易就能打开。
    房间还是一如既往的空旷,正中央只摆了一架钢琴。冬弥抬脚进去,翻开琴盖,入眼的是一尘不染的黑白键。
    彰人一定经常进来这里,擦拭他“丢弃”的旧物。
    冬弥望向不太起眼的角落,视野里却出现了一把吉他,和一架电子琴。
    他转过身,彰人就站在门口,靠着门框静静看着他,房间里没开灯,客厅的暖光落在彰人身后。
    “房东给了我所有房间的钥匙,所以我把它打开了,我知道你并不想让我看到,”站在门口的人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作为只能被依靠的哥哥,是不能把自己脆弱的一面暴露给小孩的,我说得对吗?”
    “你从来都没有说过你是为了反抗父亲,反抗古典乐,才来到了这里。”
    “而当时的我却百般邀请你作为键盘手和我同台演出,这大概对冬弥你来说,和我那幼稚的追求一样,都是唯恐避之不及的吧。”
    他自嘲着,扯着唇角努力使自己的表情不那么难看。
    “不是的。”
    冬弥走向那架他离开后彰人添置的电子琴,手指放在琴键上,按出几个和弦。
    “我只是,害怕因为这个脆弱的一面,让彰人担心,甚至搞砸彰人的演出,”冬弥按着按钮,和弦的音色变了又变,“我其实,也很想和彰人站在一个舞台上。”
    “至于彰人的追求......以前我以为是你没有弄明白你的感情只是依赖,而并非恋人间的喜欢。”
    风铃音响了起来,冬弥突然停住了切换音色的那只手。
    彰人向前一步,他的身影终于完全湮没在黑暗中,他望不见冬弥敲了哪几个琴键,冬弥也看不清彰人脸上的表情。
    晚风拂面,温柔清脆的叮铃声中,冬弥再次缓缓说了下去。
    “现在我才发现,弄不明白的,其实是我自己,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自己的真实想法,一开始是难以面对,看着长大的孩子说爱他,道尽无数热情,灼得他缩回想继续触碰对方的手。
    后来他不得不离开,却在离开的每一天都想念他,只要想起彰人望着他,满眼都是期待的样子,枯燥痛苦的钢琴练习也能稍微变得没那么难捱。
    Dawn在国内崭露头角,彰人过得顺利的每一天他都会跟着开心,彰人过得艰难的日子他的心情也会沉下去。
    如果问他的逃避是为了什么,分离前冬弥会说,是因为彰人不懂感情,而现在,冬弥只能说,是他不再明白自己的心。
    “能再给我一点时间吗?”冬弥的话音落下,没有人继续出声。夜风静止,风铃不再摆动。
    许久,彰人才一步步来到他跟前,冬弥伸出手,越过距离去拥抱他。
    “好。”


    10.

    修学旅行结束后的某天,也就是彰人的生日,冬弥收到了彰人的邀请,去看他乐队的演出。初出茅庐的小乐队,在那一夜成了黑马,对战中惊人地击败了一个活跃很久的街头乐队。
    他被淹没在人群里,观众席没有任何打光,他就站在漆黑里,看着彰人抱着他送的吉他,摘得桂冠。
    主持人挨个让他们发表获胜感言,官方说辞一套套往外蹦,感谢队友,感谢观众,感谢日复一日的努力练习。
    只有东云彰人,他接了话筒,没有放下他的吉他。
    “我最想感谢的是台下的一个人,没有他我也不会站在这里,认识并去追逐梦想。”
    观众席开始有人窃窃私语,有人东张西望试图在从彰人的视线方向找到那个人。
    冬弥没动,安静地看着台上拿着话筒的彰人。
    “同时,我还想告诉你一个答案,那天你问我是不是在躲着你,还问我为什么,”顶光照在他背着的蓝色吉他上,琴弦泛着金色,他的眼底也如此熠熠生辉,“是因为我喜欢你,我控制不住地要喜欢你,像在黄昏后,面对无穷黑夜时,不停祈祷能够再次遇见黎明那样,喜欢你。”
    获胜时他激动得手都在颤,说出爱意时,却忽然平静了下来,或许这就和他们一样,没有轰轰烈烈的故事,只有并肩生活的细水长流。
    追光落在冬弥右手边的一块区域,当众剖白心意让观众们沸腾起来,故事中心的冬弥插着兜站在黑暗里,没有光落在他身上,没有人知道彰人在看他。
    这是个秘密,连同他隐没在口袋里微微濡湿的手心一起,不被任何人知晓。

    回家的一路上没有人主动开口说话,彰人在等冬弥的回应,冬弥在等彰人承认这只是个玩笑。
    诡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直到客厅的灯被打开,熟悉的暖光落在彼此身上。
    “彰人,我觉得,这可能......”
    斟酌了大半天,也没能酝酿出流畅的话语,冬弥看着对面微微仰头望他双眼的少年,拒绝的话绕在舌尖,又被咽了回去。
    “我不是在开玩笑。”彰人紧紧抓着吉他背带,向前一步。
    “可我是你哥哥......”冬弥偏过头去,没敢继续看那双坚定炽热的眸子,“而且,我觉得你可能弄错了,彰人对我也许只是出于依赖,是亲人之间的喜欢,而不是想和我成为恋人。”
    十来岁的少年总会把“我需要你”误认为是“我喜欢你”,彰人在冬弥的眼里,依旧是那个站在黑暗里等一个温暖拥抱的孩子,而不是一个能在他唇边印下缱绻一吻的爱人。
    再者,就算彰人坚持他的喜欢是恋人间的感情,冬弥也会认为是因为他在彰人最无助的时刻伸出了手,将他拉到了自己的身边,就算有情愫,也不过是吊桥效应的一种。
    “我没有弄错,我喜欢的是冬弥,不论是哥哥,是老师,是朋友,还是亲人,这些都是冬弥,如果世俗身份是枷锁,我会用尽全力去打破,”彰人的目光落在他欲张的唇上,“并且,我已经不是小孩了,就在今天,我已经十七岁了。”
    “我对你不止依赖,甚至还有欲求,”这个词他说得很坦然,冬弥的表情一瞬空白,彰人压抑住自己想亲吻那片淋漓水光的冲动,继续剖白自己的心迹,“同样,我也希望变成能让冬弥依赖的人,成为冬弥最需要的那个人,成为冬弥的最优先级。”
    “十七岁......”冬弥原想说十七岁也不算大人,却想起自己的十七岁,厌倦了乏味痛苦的钢琴训练,早已生根发芽的反抗心理催促他逃离,于是一个人漂洋过海回到故乡,从此所有困难都只能依靠自己渡过。
    十七岁,一个反叛的,热切的,能够奉献一切去追逐的,无谓风尘仆仆明日荒芜,尽情燃烧自己的年纪。
    “十七岁也能够爱人,冬弥。”彰人低声道,唤面前人名字的音节轻柔。

    墙上时钟快要走到十二,十七岁的第一天,他将爱意表达得汹涌。
    “今天是我生日,我能够讨一个愿望吗?”
    冬弥这才想起白天吃蛋糕之前,彰人并没有吹蜡烛许愿。
    “彰人有什么愿望?”
    “能不能让我追求你,如果让冬弥你感到不舒服的话,可以随时喊停......”
    冬弥愣了几秒,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这居然是个愿望,什么时候彰人变得这样小心翼翼了,一阵愧疚涌上他的心头。
    “这算是什么愿望......”冬弥失笑,“你可以许一个只属于你自己的愿望,比如想要一把新吉他,想去一场演唱会之类的。”
    “那我确实还有一个只属于我自己的愿望。”
    “是什么?”
    彰人没有回答他的疑问,只是将双手撑在他身后的墙壁上。
    冬弥看着他们之间的距离被彰人拉得越来越近,鼻尖相抵,呼吸暧昧得难舍难分,他本能地想要后退,后背却抵上了客厅的墙。
    十七岁少年的面容趋于成熟,彰人鼻梁高挺,眉目间是意气风发的锋利,贴近时却能从其间望见温情,还有瞳孔里他无措的身影。
    柔软相贴,蜻蜓点水的亲吻转瞬消散。
    冬弥在惊愕中无意识抿起双唇,唇峰处被浇灌上一片滚烫,烧得他脸颊通红。
    彰人后退一步,捂着自己乱跳的心脏,控制自己不去看冬弥此刻的表情。
    明明是他主动撩拨,怎么心率飙升不敢再看对方一眼的反倒成了自己。
    “现在已经...实现了......”


    11.

    冬弥再次睁开眼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八点。
    入目是熟悉的床褥,熟悉的天花板,熟悉的房间布局,即便三年未回来,沾了枕头还是一夜好眠。
    他从充满阳光味道的床铺里起来,洗漱完推开门就闻见咖啡的香气。
    “早上好。”
    冬弥路过桌边,径直朝厨房走去。
    “早上好,”彰人从咖啡机下端出一杯咖啡,转身将它放在桌上,“睡得还好吗?”
    “嗯,感觉还是这张床睡得舒服。”
    离开的三年间,他不是满世界跑,就是趴在医院病房里度过他的日夜。
    但世界各地的酒店,医院的陪护病床,始终比不过一个温馨的家,比不过那个铺得整整齐齐的床铺。
    冬弥习惯性接过彰人做好的三明治,他咬了一口,煎蛋流心滑进喉间,唇齿鼻尖沾满了面包香气。
    “彰人做的早餐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吃。”冬弥温吞地吃完了一整个三明治,咖啡也被喝得见底。
    “你如果回来住,每天都会有你爱吃的菜,”彰人撑着脑袋,咬下最后一口烤面包,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当然这个话题可以日后再议,现在的首要任务是,当你的专职司机。”
    “原来你有车?”
    冬弥又想起重逢第一天,他和彰人在伞下步行的十五分钟,以及昨天,彰人背着他这个醉鬼穿行在大街小巷的场景。
    “前几天刚提的。”彰人看着他欲言又止的表情,没有正面解释自己为什么之前不开车通勤。
    为了和他多并肩一段时间罢了。
    冬弥没有追问,显然他也心知肚明。
    “今天要去哪?还要去音乐厅吗?”专职厨师兼司机笑容灿烂。
    “不用,就去你公司练习室。”冬弥起身收拾好碗筷,将它们一股脑扔进洗碗机里。
    “冬弥你这是家属探亲吗?”
    “......”这句话让他直接噎住,三年过去东云彰人的语言功力丝毫未减。
    “走了。”半晌后他决定不接这个茬,抬脚就向着玄关走去,留给对方一个无情的后脑勺。


    “你们怎么一起来了?”
    推开练习室大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乐队经纪人那张讶异的脸,他脸上的表情非常容易读懂,三分欣喜六分犹豫,剩下一分明晃晃写着“你们是什么关系?”。
    “这是我哥。”彰人环顾一周发现所有人都已经到齐,昨夜庆功宴乐队成员都见过了冬弥,于是他也不再详尽解释。
    “啊?”经纪人瞪大双眼。
    “等一等,你怎么会认识冬......”彰人终于反应过来经纪人都说了些什么。
    “大家好,我重新介绍一下我自己,”冬弥关上身后的门,暑气被隔绝在门后,装满隔音棉的练习室,空旷地回响着他清冷的声音,“我叫青柳冬弥,在新专制作的期间,担任Dawn的音乐顾问。”
    平地一声惊雷,劈得所有人都僵硬在原地,空气彻底安静,偌大的练习室里仅有空调机在低声轰鸣。
    东云彰人在反思自己为何完全没有想到这个可能性,经纪人在震惊原来他俩关系匪浅,乐队其他人更是想起庆功宴那番闹剧,纵有千言万语,现在皆齐齐被卡在了喉咙里。
    “所以......”贝斯手颤巍巍地举起了手,脸上满是惊恐,“那个冬弥就是......”
    “喂,你还喊冬弥你不要命啦!”鼓手眼疾手快地捂住了他的嘴,他抬头瞥了一眼彰人,对方笑眯眯的神情让两人登时又闭上了嘴。
    “抱歉,昨天给你们添麻烦了。”冬弥没听见其他人的小九九,只顾着为昨天喝醉后的模样真诚道歉。
    “不不不是我乱说话给您带来困扰了该道歉的是我真的很对不起一定不会有下次了我再也不喝多乱讲话了真的很抱歉!!”贝斯手抹了把脸,而后语速飞快疯狂鞠躬差点没给冬弥磕一个。
    冬弥连忙把他扶起来,想认真地告诉他“没关系”,结果一想到昨夜那句“小姑娘”,又莫名轻笑出声。
    他笑,彰人也笑,甚至向冬弥的方向又挪近了一步。
    两人的肩膀几乎要贴在一起,他在背后伸出左手,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偷偷捏了捏冬弥的掌心。
    冬弥转头看他,撞进那双明媚的眼眸,顶灯映着他的轮廓,细碎的光落进眼底,满眼都是欢欣。
    也许是受了这样热切如初阳般眼神的影响,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感翻涌而上,混合着勇气,抑或是冲动,总之他反扣住了那只在无人知晓处作乱的手,掌心贴合,指尖相接。
    冬弥的回应是一记封印,彰人直接成了雕像,被死死定在原地。梦里渴求的温度此刻成了现实,仅有扑通声在胸腔里尽情奏响。

    “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主唱拍了拍贝斯手的肩,“但我还是想讲。”
    “你说。”键盘手看热闹不嫌事大。
    “真的很配,”主唱饶有深意地望着眼前的两人,补充道,“天仙配。”
    “?”唯独可怜的经纪人还蒙在鼓里,他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但是看到新聘请的专辑制作顾问能和东云彰人关系这么融洽,他属实是松了一口气。
    此次专辑负责作曲的是彰人,他对音乐有着极致的追求,愿意付出所有心血,努力认真又倔强。因此青柳冬弥来之前他还在日夜担心两人会吵架。
    现在看来好像能暂时放下心,让他少掉一些头发。
    “看你们关系这么好我就放心了,希望这次合作能够顺顺利利。”
    “哥我建议你还是别太放心......”
    指不定哪天就戴上对戒给大家一些小小的出柜震撼。


    第一天的合作进行得无比顺利,比往常任何一次都有效率。
    这次专辑的主打歌需要融入大量的古典乐元素。天才钢琴家青柳冬弥一身西装,板正地坐在小板凳上,半仰头望着坐在音响上的彰人。笔尖在他的操纵下翻飞,没多久,概念意旨框架等就列满了整整一张纸。
    摸鱼的其他人纷纷凑过来看,皆赞叹于两人的默契配合。
    然后这种惊叹一持续就是整整一天。
    “你们这也太契合了,感觉我们的工作效率直接翻番,”工作时间结束后,最后一位离开的成员低声道,“我不应该在这,我应该识趣地离开。”
    然后就真的扬长而去。

    “回家吗?”
    冬弥正埋头收拾自己的东西,头顶上方传来的声音让他顿了一下。
    他需要做出一个选择,继续借住在友人家,或者跟着东云彰人回到那个他们共同生活了四年的地方。
    彰人始终将它称为“家”,他狠心离开时曾和彰人商量,回到真正有血缘关系的亲人身边,那边才能称之为“家”。
    “我不要,”十七岁的少年抓着他的手,力度大得可怕,“没有冬弥在的地方都不是家。”
    那年他说,会在原地一直等他回来,冬弥只当少年的承诺是一时脑热,而现实和时间能够冲淡一切热烈。
    没想到彰人真的还守在原地,一切事物都和他离开时没有太大分别。
    除了他的少年,真正成长为了可靠的大人。
    “楼下便利店的老奶奶还在,总是和我问起你;街角那家咖啡厅的新品很好喝,虽然我总是需要加很多糖;这这两年还新搬来了一家书店,老板娘和隔壁CD店老板结了婚......”
    “离练习室也挺近的,我还可以当你的专属司机,”彰人拉过一旁的椅子,坐在了他的对面,“如果你想的话,专属厨师也可以。”
    冬弥想起他第一次进厨房,监护人的职责感蔓延到生活的每个角落,于是从前几乎不沾阳春水的冬弥挽起袖子,在厨房忙活半天,成功做出了一顿卖相独特的饭。
    敌不过他期待的眼神,彰人挤着笑吃完了盘子里的东西,并且将冬弥的鼓励式教学偷师得彻底。
    从此彰人对着菜谱学会了一日三餐的做法,连甜点和咖啡都制作得精美。
    “是我家大厨做的。”每次学校同事和他形容他手中便当尝起来有多美味,冬弥都会骄傲地说出这句话。

    “好,回家吧。”
    也没什么,就是有些想念楼下总会给他塞小零食的老奶奶,咖啡店那几杯合他口味的醇香,想去新开的书店买上几本书。
    也还有些,想念那个长大了的少年。


    12.

    “这些都是你没有带走的东西......”彰人站在他身后,替他拉开了面前的抽屉,两只毛绒玩偶挤在小物件中间显得有些滑稽,冬弥把它们拿出来,小狐狸和小兔子像是害怕被主人抛弃般,眼巴巴地望着他,澄澈眼珠里是他与彰人的模样。
    “本来当时还想把那套玩偶服买回来。”彰人接过那只小狐狸,将它摆在桌上。
    窗纱微微浮起,暮色浸染了这一隅,两只玩偶靠着八音盒并排坐,夕阳落在它们身上,一如那天的光景。

    三年前的四月一日,东云彰人提出了去游乐园的建议。
    在文化祭上和冬弥闲聊时发现,他的学生时代枯燥乏味,文化祭是可望不可即的活动,各种节日更是几乎没有参与过,他只能坐在琴房里对着外面的嬉笑热闹望眼欲穿。
    “可能是因为我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度过一个丰富的童年,所以有的时候会很想体验一下无忧无虑地玩乐究竟是什么感觉。”
    对此,东云彰人的做法是,缠着青柳冬弥带他去游乐园——
    “你几岁了?”
    “12。”即将成年的彰人站在游乐园门口,面不改色地回答道。

    路过冰淇淋车,热情的店员朝冬弥招手,冬弥不擅长拒绝,于是彰人取完票回来后,就看到冬弥捧着两个圆筒,愣愣地站在原地。
    彰人从他手中接过冰淇淋,触碰到冬弥冰凉的指尖,修得齐整的指甲蹭过他的虎口,彰人反射性地收回手。
    “咳......”彰人咳嗽一声,以掩盖此刻的尴尬。
    自从生日那天告白后,他就在刻意避开两人之间的身体触碰,在理解他感情这方面有些迟钝的冬弥曾一度不解,直到他在对方的疑惑中说出那句“你这样会让我难以控制自己”,冬弥才悻悻收手。
    “我们就不玩那些大型的设施了吧。”
    冬弥没有明确地说过他其实恐高,但彰人知晓得清楚,细致入微的性格和他的外表有着反差。
    安全感十足的项目排队的人较少,一路顺畅得出乎意料。
    等把旋转木马都坐到第二轮的时候,还只是过了三个小时,刚好能赶上游乐园剧场开幕。
    其实那天的记忆同雾里看花,彰人已记不清他们在旋转茶杯里有没有疯狂转动转盘,有没有开着碰碰车撞上四周的墙壁,化了一半的雪糕有没有沾湿冬弥的手。
    除了那突如其来的变故。
    他们在剧场观众席等待开场,冬弥跑到角落接了一个电话,再次回到他身边时,他的表情怪异,方才的兴奋一瞬消失无踪。
    “冬弥...怎么了?”彰人没来由地觉得有些焦躁。
    “嘘......”冬弥摇摇头,把食指放在了唇峰。
    舞台灯光亮起,观众席陷入一片灰暗,剧场演员一个个走上台,剧目很常见,是演了一遍又一遍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毫无创新的故事,观众席里有游客看了几幕便打着哈欠离开了剧场。
    冬弥却看得入神,他的心为这样凄美的故事牵动着。或许是因为,那通电话将残酷悲伤的现实展现在他的眼前,他必须做出一个选择,他恐惧,害怕关于他们的现实也将迎来这样的结局。
    春日微凉的风拂过他的面颊,冬弥眨了眨干涩的双眼,台上演员正演到缠缠绵绵双宿双飞。
    “我爱你。”
    大胆炙热,毫无掩饰,就这样诉说着爱,奔赴向死亡。
    他想起彰人的眼睛,只注视着他一人,安静,暗潮汹涌,下沉一步便是漩涡,而独善其身的人应当退出危险距离。
    其实早就决定好了要离开,他应该回去照顾生病的父亲,叛逆的日子早该结束了,即便不是他的梦想,他也应该要去完成,因为他爱自己的亲人。
    而东云彰人,应该独自冷静下来思考,爱并非一个轻松的词汇,不成熟的少年随口说出的喜欢保质期又会有多长?
    所以他应该离开。
    应该...应该......
    “我对你说一千次再见。”
    仅是短暂分别的一幕,冬弥却觉得鼻头发酸。

    “没有你,只会一千次心伤。”
    并非舞台音响里传来的声音,冬弥侧目,不知何时一旁坐着的成了一只狐狸,准确地来说,是狐狸玩偶服。
    宽大的毛绒爪子艰难地握着一大串气球,他笨拙地伸出手,想把气球全都送给冬弥。
    看得出来他应该是第一次穿玩偶服,狐狸脑袋歪向一边,冬弥失笑,替他摆正了脑袋,还顺手理了理对方的绒毛。
    “送给你......”
    小狐狸锲而不舍地把气球递给他,冬弥这才定睛一看,所有的气球都系在一个兔子玩偶的尾巴上,“兔子”趴在“狐狸”的掌心,正巴巴地望着他。
    “谢谢你。”冬弥接过来,向对方道谢。
    “不是朱丽叶,”玩偶服里传来的声音闷闷的,冬弥只好贴在“狐狸”的鼻尖,距离忽然被拉近,“狐狸”顿了一顿,才继续道,“是我的辛德瑞拉。”
    “所以可以不要离开我吗?”
    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敲响,小王子变成小狐狸,追上那双水晶鞋,在月下低低哀求着灰姑娘不要离开。
    “嗯......”
    可东云彰人忘了,那天是愚人节,也是冬弥唯一会对他说谎的日子。


    13.

    合作的每一天都进行得很顺利,他们一同去练习室,晚上一同回家,好像又回到了从前的日子,一起去学校,放了学一起回家。
    冬弥偶尔会去参加一些节目的录制,或者在音乐会上进行演奏,而彰人这边除了准备新专辑外,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在同步进行——
    举办演唱会。
    上帝给人开了一扇窗,必会给他关上一扇门。东云彰人开始相信运气是守恒的,他与冬弥的合作进行得有多顺利,他们的演唱会筹备就有多坎坷。

    彼时冬弥正在电脑上查看他发出去的帖有没有收到新回复,放在一旁的手机猝不及防就响了起来。
    “青柳さん,你在忙吗?”是键盘手的声音。
    冬弥扫了一眼标题为“喜欢上了比自己小七岁的弟弟该怎么办?”帖子的新增回复,大概有几十条,其中二分之一都是没有营养的吐槽。
    好吧,其实他确实挺忙的,忙着集思广益,解读网友们给他的回复。
    “七年前我把他带回了家,作为他的监护人,一起生活了四年,后来因为一些原因分开了三年,现在他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需要我照顾的小孩了。”
    “我知道这不应该,但是我好像喜欢上他了,想问问大家该怎么办?”
    冬弥一手握着手机,一手操纵着鼠标滚轮。
    “没有在忙,请问有什么事吗?”
    “青柳さん......能不能来Dawn当支援键盘手?”
    冬弥移动鼠标的那只手顿在了空中。
    “发生什么事了吗?”
    演唱会行程安排在下个月,在这之前还有音乐节的出场,临时换键盘手不是小事,这关系到乐队的排练进度,甚至还会影响到乐队的舆论风向。
    他无法轻易应承下来。
    “我母亲一直在住院,这几天病情突然恶化......”听筒里的声音有些失真,哽咽声顺着电流传过来,冬弥心下一紧,想开口安慰,千言万语却堵在喉间。
    “她希望我能够从事一份稳定的工作,回家娶妻生子,我叛逆了二十来年,原以为无论遇到什么事我都会坚持我自己的选择。”
    “但是现在,看到她躺在重症监护室里,我突然就特别后悔,”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到“后悔”时已经泣不成声,“......决定走乐队这条路之后,我就逃出了家,很多年没有回去见她哪怕一面。”
    “所以我现在在想,我是否应该离开乐队,先实现母亲的期盼......”
    “你觉得,爱是羁绊和联系,还是枷锁?”冬弥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将一个问题摆在了对方面前。
    三年前他曾这样问过自己,面对大洋对面那通电话,母亲在听筒另一头泣不成声,记忆中的父亲严厉而不容置喙,摆在他眼前的现实却全然相反。
    “冬弥,回来吧。”很轻飘的一声呼唤,甚至都不算命令。
    那时的他认为,父亲给予的爱是一座牢笼,自由和梦想都被关在其间,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回到了父亲的身边,努力去完成父亲最后的愿望。
    而身后紧攥着他衣角的彰人,诉说的爱是扣在脚踝上的铅,不敢做出任何回应的冬弥只能三步一回头,拖着沉铅缓慢离开。
    直到望见病榻上的父亲闭着眼对他笑,沉痛的生死命题压在他的头上,他坐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流泪,抱着彰人送给他的一纸乐谱,宛如抓住浮木的溺水之人。
    他才发现,原来这些爱也如丝线,缠缠绕绕,将他们系在一起。
    “我觉得它两者都是。”没等对方回答,冬弥又自顾自接了下去,“母亲和乐队对你来说都很重要,但我觉得,这并非一个非黑即白的选择题。”
    “或许,你可以回家一段时间,好好照顾母亲,也好好考虑你的梦想和人生,”冬弥的语速很慢,温和的声音自带一种安抚力,“如果公司和乐队其他成员那边能够允许,我很乐意当一段时间的支援键盘手。”
    “谢谢......“电话那头的情绪终于稳定下来,道谢的声音还残存一丝沙哑,冬弥已经能够想象到对方一边笑一边抹眼泪的场景。
    “我们都会等你回来。”

    挂断电话,冬弥再次按亮了电脑屏幕,一个电话的功夫,帖子又收到了几条新回复。
    “楼主的弟弟应该也是喜欢楼主的。”
    广大网友发散思维讨论了一轮捡小孩的合理性,七年年龄差会给双方带来什么问题,甚至开始猜测他离开三年的原因,就差没给他编出一个单相思爱而不得的苦情故事来。
    千奇百怪的歪楼中,这句回复显得无比正常。
    “楼上是怎么知道的?楼主没有说啊。”
    “我猜的^^”
    “是的......是他先和我表白的,还问了能不能追求我......”
    冬弥如实回答,手指在键盘上翻飞。
    两秒之后回复炸了,致力于歪楼讨论其他问题的网友们仿佛两眼放光,逮着这句信息量巨大的话语就开始了新一轮的轰炸。
    “我还以为楼主是单相思所以才会开这个帖子,原来是两情相悦!”
    “我说你们互相喜欢的小情侣就别占用公共资源了,这对我不好。”
    “年龄差不是问题,要我说年下世界第一!”
    “这还不在一起?这还不在一起?这还不在一起?”
    .......
    ...
    “所以哥你打算什么时候答应我呢?”
    以一己之力掰回正题的热心网友,最后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吓得冬弥不小心点到了删帖键。
    望着电脑屏幕上冒出来的“已删除该帖”提示,冬弥长吁一口气,决定当刚才的事不曾发生。
    他从座椅间起身,脚步虚浮,如失重般恍惚,悸动和难以言喻的情愫涌上心头,困在胸腔里的心脏跃得疯狂,耳边有如人声鼎沸,伴着喧嚣心跳声占满整个躯壳。
    窗外树影摇曳,落日余晖悄悄落在他的肩头。


    14.

    很多年以后,彰人再想起那天,还是会觉得心口阵阵疼痛,宛如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

    五月,晚春初夏,并非雨季,却绵绵下了几夜的雨。
    “小孩子过家家的游戏玩够了吗?”
    “东云家那小子和你的事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对得起人家的父母吗?”
    “叛逆了这么多年,你也该成熟了。”
    散不去的话语,有如梦魇,父亲的斥责,母亲的劝说,在每个午夜梦回循环播放。
    直到他二十五岁生日那天,接起那通电话。
    “父亲病重,回来吧。”

    东云彰人收起伞,在门外又演示了一遍腹稿,他捧着向日葵和满天星,右手一遍遍抚过口袋里的方形小盒子。
    他推开家门,满脸期待在瞬间消散,掏出盒子的动作也停在了黑暗里。
    冬弥在收拾行李,抬头撞上他的目光。
    “为什么?”
    他听见自己在轻声询问,每个音节都在颤抖。
    “你不是答应了我,不会走的吗......?”
    四月一日,偏偏是那一天。坚信愚人节的承诺多么可笑,可他偏执,就要相信他愿意相信的。
    他是一个骄傲的人,即便在追求音乐的过程中狠狠认识到自己没有天赋,也没有放下过那份骄傲,他与自己较劲,与梦想较劲。
    但现在,他却说,能不能别离开,能不能带我走。
    轻狂的年纪,总会把一场分别当做难以释怀的遗憾,总会将一场失去当做人生过不去的坎。那时的冬弥始终认为,彰人没有了他也不过只是伤感几天,少年人的忘性很大,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有各自不同的人生轨迹,共同相处的四年最终还是会成为过眼云烟。
    他爱东云彰人吗?其实也是爱的,但成熟的人永远先一步输给现实,输给一些其实不重要的恐惧。
    如果他还是那个刚从家里逃出来的少年,一定会不顾一切地爱他,天涯海角都能去。
    可他已经二十四岁,准确地来说,今天已经二十五岁了,他的心里不能只有勇敢。
    所以他说,你才十七岁,并非真的爱我。
    “彰人,我无法回应你的感情,也无法再继续照顾你了。”
    冬弥合上行李箱,没有直视他的眼睛,他怕被灼伤,他怕心上被烫出一个洞来。
    “你不会再喜欢今后的我。”
    向日葵掉落在地上,夹在捧花里的乐谱散落一地,房门大开,对流风将雨丝吹进来,吹在音符上,奏出悲戚的一章。
    特意刻好名字的两枚戒指躺在丝绒盒里,少年人的心意此刻成了烫手山芋,衣物口袋漏不进光,爱意被阻隔在晦暗里。
    “你后悔收留我吗?”
    彰人垂着眼给他让出一条道,冬弥抽出行李箱拉杆,沉默地路过他。
    冬弥不敢再开口,也不敢再看他一眼,他想给彰人一个安慰的拥抱,就像好朋友分开时,留给对方再会的希望。
    他按着自己的手,万千思绪如潮水,最后还是归于平静。
    彰人背对着他,伸出一只手攥住他的衣角。
    这是他最后的挽留。

    “对不起。”
    彰人没有接受他的道歉,他站在一片昏暗中,没有再转过身来。
    “我会等你回来。”
    彰人的声音有些哽咽,他也许在哭,上一次看到彰人哭是什么时候呢?
    大概也是在家门口,背着小背包的孩子靠在他的肩头,眼泪浸湿了他的白衬衫。
    现在他站在了门内,却还是在流眼泪。
    青柳冬弥忽然觉得,他好像一开始就做错了,没有一直生活下去的觉悟,却要伸出那只手去牵他。
    门在身后关上,一纸乐谱顺着风飘出来,冬弥弯腰去捡,被雨打湿了一半的纸张皱起来。
    是彰人打算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他拿走一张也没关系吧。
    心脏处隐隐作痛,五月的雨哗哗地下,淋湿了他的一切。


    15.

    键盘手的假期被公司大手一挥予以批准,冬弥也跟着成了Dawn的支援键盘手,获得国际好几项钢琴比赛大奖的音乐顾问来当临时的键盘手,光是这个噱头就足够将舆论引向正面。
    接到键盘手电话时的经纪人感觉自己要背过气去,紧接着找他商量代替对方上场事宜的冬弥又瞬间救活了他,可以说是妙手回春。
    “救星。”经纪人抚着心口,郑重其事地称呼道。

    “好好彩排,今晚见。”
    倒数第二次彩排,冬弥因为要作为评委出席一个青少年钢琴比赛而缺席,出门前他轻轻拥抱着彰人,不料对方比他想象得更贪心。
    “不亲一下吗?”彰人回搂着他的腰,在他耳边轻呵,如愿以偿地收获了一个轻颤。
    冷冽雪松混着柠檬洗衣液的清香,漫在两人的鼻尖,像冬季,又像夏日。
    “也对,冬弥还没有答应我。”他笑得恣意,全然不顾面前人涨红的脸。
    “我走了......”冬弥揉了揉自己的耳朵,试图让薄粉褪色。

    如果给他再来一次的机会,冬弥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搂住他的脖子,在那柔软的唇上献上一吻。
    有什么顾忌呢?只不过是害怕一整天的心不在焉,害怕自己会不住回味那股柠檬气味。
    “请问您是东云彰人先生的监护人,青柳冬弥先生吗?”
    比赛结束,工作人员收打分板的时候,他的电话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冬弥的第六感准得可怕,重逢当天在KTV门口他就预感到会再见到东云彰人,而现在,比那日更令人心慌的预感涌上来,众目睽睽之下,他只能假装冷静。
    “嗯,我是。”
    “东云先生在彩排的时候被掉下来的舞台大灯砸中,现在在医院等待手术,请问您方便过来医院一趟吗?”
    “什么......?”钢笔从他的指尖逃脱,笔尖朝下狠狠落在了地上,滚了一圈又一圈,但他已经来不及去捡。
    一个个音节在他脑袋里炸开了锅,刺耳尖锐,他捂着自己的脑袋,试图让耳鸣声停下来。
    青柳冬弥只觉得此刻自己失去了理解能力,任何一个词拆开来他都明白意思,当它们组合在一起,他突然就不太明白对方在说什么。
    “东云......”电话那头的人又耐心地重复了一遍,冬弥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他道了声谢之后便摁息了屏幕,不断深呼吸以缓解此刻的心悸和锐痛。
    观众正在散场,评委席鸦雀无声,冬弥忽然站起来,在其他评委讶异的眼神中,不顾一切地拨开人潮,穿过一盏盏顶灯,影子被缩短又拉长,急促的脚步声淹没在人声喧嚣里。
    出门时熨烫了一遍又一遍的西装在拥挤和奔跑中沾满灰尘,彰人替他打好的领带也松了一半,飞奔过大街小巷时引得路人侧目,但他已经无暇顾及。
    明明医院离音乐厅的距离并不远,冬弥却好像觉得过了一个世纪。
    “彰人刚刚被推进手术室了,会没事的......”他被拦在手术室门口,鼓手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
    冬弥缓缓蹲下来,把头埋在膝盖间,没有人看得清他脸上的表情。
    “我早就说过那块位置不安全,主办方完全不放在心上!”
    “怎么就刚好在那个时候掉了下来,其他时候都不会有人走位到那盏灯下面......”
    “嘘,不会有事的,别再说了。”
    ......
    耳鸣还在持续,其他人的声音隔了一层玻璃般传过来,朦胧模糊,断断续续。
    他已经不能再失去谁了,他无法想象如果彰人出了意外,他又该如何活着。
    “我希望成为冬弥的最优先级。”
    十七岁少年的告白如同循环播放的电影,在脑海里一幕幕重映,二十四岁的冬弥选择避开少年期盼的目光,而二十七岁的冬弥再次站在了故事主角的对面,跨越时空握住了那只手。
    “彰人已经是了。”

    流逝了多少时间对冬弥来说已成未知命题,直至手术室的指示灯灭下去,冬弥才撑着膝盖缓缓站起来。
    双腿麻痹得不像是自己的,他扶着墙,向医生踉跄走去。
    “东云先生很幸运,玻璃大多都砸在了他的背上,虽然有些脑震荡,但总体是轻伤,休养一段时间就可以出院了。”
    从接到电话那一瞬就堵在胸口的浊气终于散开,冬弥捂着胸口,深深呼出一口气。
    伴随着这口气一同消失的是耳鸣和头痛,彰人平安无事的消息是救他的镇痛剂,带他走出水深火热的光。
    他跟着医生来到了病房,彰人躺在白色的病床上,身上缠着一圈又一圈绷带。
    陷入熟睡的青年唇色苍白,呼吸平稳。冬弥拉了把凳子坐在他的床头,伸手去握彰人冰凉的指尖。
    医生和护士纷纷离开,替他带上了门。
    医疗器械滴答作响,消毒水的气味刺激着他的神经,他不喜欢这样的声音和气味,因为他总是做白墙病房的噩梦。
    冬弥垂下眼睫,鼻尖一酸,眼泪就不受控地顺着眼角落下来,陨落在彰人的手背,一颗又一颗,洇湿了病床边缘。
    “冬弥,你在哭吗?”
    病床上的人睁开眼,就看到自己捧在心上的人在安静地掉着眼泪,说不慌张是假的。
    “我没事......”彰人见不得冬弥掉眼泪,一滴泪就如一把刀,剜着他的心脏。他吃力地伸出没被冬弥握着的那只手,想要替冬弥擦掉眼泪,“别哭......”
    指节还未触碰到咸湿,就被迫顿在了空中——
    冬弥俯下身来,小心翼翼地亲吻着他干裂的双唇,像一只重新找回了家人的小猫,他们脑袋紧紧靠在一起,小猫一下下为他舔着伤口,将热意和水汽递过来。
    这是他们第三次接吻,不似初次般短暂,也没有第二次的冲动,冬弥只是温柔地安抚他,眼泪沾湿眼睫,滴在彰人的脸庞上。
    彰人闭着眼,轻轻回吻他。
    他们之间分分合合的故事写得汹涌,一路失去又重聚,而在这一吻里,一切终于尘埃落定。他们既是爱人,也是家人,多么浪漫的结局。


    16.

    彩排的变故让东云彰人在医院躺了整整一个星期,出院时冬弥特意带了一束向日葵来。三年前没能送出去的花,没能同台演唱的歌,没能戴上的对戒,他都想一一弥补。

    音乐节延期到半个月后举行,正式演出的那天,彰人终于拆下了绷带。
    “今天我们有一个新朋友,”乐队例行solo环节结束,东云彰人调了调面前的立麦,转头看向冬弥的方向,“新朋友做个自我介绍吧?”
    “大家好,我是青柳冬弥,目前在Dawn担任支援键盘手,请多关照。”非常正经的自我介绍,没有幽默和搞怪,惜字如金。
    “和大家透露一个消息,我们新专正在火热筹备中,青柳さん也参与了合作。”贝斯手接过话头,朝台下的粉丝眨巴眼睛。
    又是一阵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冬弥弯着眼睛笑,无意识看向彰人的方向。
    似是有感应,彰人也刚好也在侧身望着他,他的右手搭在吉他弦上,两只戒指只剩了一只,在无名指指根处闪闪发光。
    冬弥低头看向自己的左手,早上出门的时候,彰人将对戒的另一只戴在了他的手上,戒指内侧是东云彰人的名字,深深烙印在他的心里。

    “下面这首歌是大家最喜欢的‘Dawn’,不过这次是由两个人来演唱。”
    “是sp版本哦。”
    冬弥微微仰着头,在键盘上敲下第一个音。
    新编曲版本的Dawn,主音由吉他转变为键盘和吉他,前奏的每一个音符都融合得恰到好处,如果说吉他主音版本的Dawn是独属于少年的仰望和单恋,那么新编曲版本的Dawn更像是,少年和青年并肩走过黄昏与黎明,相互道尽绵绵爱意。

    “我路过漫长白昼,
    想要驻足永恒夏日里。
    可晦暗自四面八方扑来,
    逃离,追寻,
    那一束黎明的光。
    跨越时区的阻碍,
    却被困在黄昏的网。
    一切有如大梦一场,
    醉倒后酣眠于时间尽头。
    睁眼望尽曙光穿透云层,
    我如此仰望祈祷。
    期盼在黄昏遇见黎明,
    从此夜幕不再降临。”

    冬弥落下最后一个和弦,夕阳霞光洒在他们身上,黑白琴键染上五光十色,金色吉他弦震颤,抖落出一地虹色。
    云舒云卷,人山人海,他们并肩站在舞台上,沐浴晚霞,期盼曙光。
    无论明日是繁盛抑或是荒芜,他们都决定好要一直走下去,从黎明相恋到黄昏,再从黄昏陪伴到黎明。



    Fin.


    注:①出自歌曲 星月夜——由薫
    ②出自歌曲 Pretender——Official髭男dism
    ③出自歌曲 LADY——米津玄師



    后记:
    原创歌词部分特别鸣谢叠叠提供的一些参考。

    这次写了一个很早之前就想写的故事,年下爱好者终于彻底放飞自我了。年长七岁的年上冬弥有点难把握,希望没有太ooc(哭)
    把本人喜欢的要素扔进去一锅乱炖了,创到大家的话我先跪了私密马赛。

    最后,祝青柳冬弥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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