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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lastic_cinnabar

    nowhere la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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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lastic_cinnab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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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时的注释太不规范就删掉啦

    草虫非虫-1-
    信封被汗溻湿了,一个鲜明的指头印,深棕色,还能看见他郑铁生的指纹,是簸箕。郑铁生不太体面地关上家门,信封往鞋柜上一甩,以拆冰棍包装的方式剥掉了衬衫。用脚跟褪掉的皮鞋东倒西歪的,郑铁生远远顾不上这些小事,拖鞋也没踩就赶去浴室,找了个盆泡衬衫,顺带倒进去点洗衣粉。


    “哥,我回来了。”郑铁生往厨房喊了一声,乖乖回去摆正皮鞋,虽然是用脚踢的。


    郑淳远远应了一声,让他自己倒点茶喝。


    按常规,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都是郑铁生看电视的时间,一边看电视一边看报纸的时间,或者一边看报纸一边听音乐的时间。郑淳在他前头下班,博物馆①闭馆本来就早,他又清闲得像个门客,能早回家就慢慢溜达回来。主要是为了做饭。


    不清不白来的儿子也是儿子,又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郑淳打心底里也挺疼郑铁生的。瞧这小孩,黑眼圈简直是国宝级的,有时间歇着就歇着,做饭这种小事,不干也罢。


    “赓赓,”郑淳端着清炒空心菜出来的时候瞥见鞋柜,“鞋柜上有个信封,别忘了收。”


    “啊。那是新身份证,哥,你帮我拆了吧。”郑铁生在沙发上翻个身,继续躺着读报纸。


    郑淳把稀饭端出来晾着,随即站在鞋柜前,替郑铁生掏出他崭新的身份证明。


    他随便翻了个面,突然哼了一声。郑铁生抬头看过去,他哥笑得鼻子都皱了。


    “郑亚鹏。”郑淳突然换上普通话。


    “啊?”


    “你的新名字,亚鹏,亚,第二那个意思,鹏是大鹏的鹏。”


    郑铁生,现在叫郑亚鹏,几个小时前不知道自己叫郑亚鹏,几个月前就注定叫郑亚鹏,听到这个名字,心里给硌了一下。书记,市长,不是……这到底是谁的主意啊?郑亚鹏脚下的风扇突然往上扇热风,他也不是不知道,南边有个哥们大名申振小名阿鹏。就算不说,郑亚鹏一时失语,就算不说,就算是亚,也能感受到咱赶英超美的雄心。亚鹏,亚、鹏,郑、亚、鹏,郑亚鹏在心里重复,用河南话重复,用普通话重复,加上儿化音重复,不加儿化音重复,脑芯先是一凉,紧接着整个大脑阵阵发麻。气血很快就下冲到面门,再厚的脸皮也顶不住要透红。郑亚鹏恍惚,认定了自己在往外冒热气。


    郑淳见他不说话,傻呆呆定在沙发上,脖子抻着、手臂半举,又好笑又担心,连唤郑赓赓,叫他起来吃饭。


    郑亚鹏红彤彤、急匆匆地,低头,拉开椅子、拿起筷子。手还抖着,就胡乱夹了几根空心菜往嘴里送,脸快埋进碗里。郑淳只能看见他红得罕见的耳朵。


    亚,鹏,亚鹏,郑亚鹏。郑淳笑笑,拾起筷子,出言安慰他:“大鹏一日同风起,寓意挺好的。亚,中庸,也好。读起来也顺当,郑亚鹏,脆生生的。”


    郑亚鹏嗯嗯啊啊对付了几声,只顾埋头吃菜。
    郑淳吃到快结束,还是忍不住要开口:“而且你看,机场②不是要完工了嘛,不也正是‘六月息’吗”


    郑亚鹏的耳朵终于由桃红变成粉红,他抬眼看了看郑淳。郑淳正就着菜往嘴里送最后一点馒头,眼睛低垂,眉毛舒展,神色平和,看起来丝毫没把郑亚鹏内心的纠缠当大事。


    仅仅是一瞬间,郑亚鹏几乎要放松下来。而他大脑宕机得巧妙,机场,机场,怎么把这事给忘了。


    “你说机场!他们还叫我去参加机场建成的剪彩仪式,”郑亚鹏再度愤愤,“一件件的……这不是把人当吉祥物吗?我还要画图纸呢!”


    郑淳于是微微眯缝着眼,高深莫测地笑了:“当吉祥物也是福分。”


    “我,你小叔,你小舅,这一大家子以前都是风湿病友,兼职天气预报员。关节一疼,准得发大水。”


    “行了,洗碗吧,郑亚鹏。”郑淳把碗筷收拾齐整,起身向客厅去了。


    郑亚鹏端起碗,皱着眉头,为什么郑淳这么快就适应了他的新名字,熟练得跟喊了十年一样。直到第二天在机场下了车也还在纳闷,左边的领导一声亚鹏,笑呵呵,右边的领导一声亚鹏,笑呵呵,明明其中几个昨天见面还在叫他铁生,心里偷偷拧起眉头。他本人的习惯还没改过来呢,别人倒都大大方方了。


    阳光好热、好毒,他打了藏蓝色厚绸面的领带,没法不去想象它摸起来的质感,有点涩,实打实,手指在上面滑动不起来。浑身都糊了一层腻子,剪掉彩带的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笑没笑,总之轻轻并拢手指,丝带就那样耷拉着,断掉了,没有裂帛的声响,也没有落在地上的声响,单单在他的视网膜上烙下一条绿色的印子。每条大街小巷,每个人的嘴里,见面第一句话,就是恭喜恭喜。这是从郑铁生到郑亚鹏的剪彩,恭喜恭喜,祝贺祝贺,恭喜恭喜恭喜你呀恭喜恭喜恭喜你。


    好吧,那么让他来更新一下个人简历:郑亚鹏,曾用名郑铁生,男,永远的27岁,籍贯为河南省郑州市,毕业于北京工业大学土木工程系,现就职于郑州城建局。几十年前毕业于天中书院,几乎是个无业游民。


    社会生活的本质,看来就是演戏。郑亚鹏在回家的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想。什么机场剪彩,分明是新千年大傩戏啊。哒哒哒哒、哒哒哒哒,他随着公交车震动的频率敲击窗棂,也可能漏了一两拍,哒、哒哒,哒、哒哒,把四拍子敲成三拍子。


    -2-
    “ 夏日行过池塘,步犹未举——”③郑淳躺在竹席上,沉沉地,举书大声念诵,害郑亚鹏不得不调小电视的音量,做个识趣的小孩,以供兄长开朗诵会。


    “所有的池塘,所有的;池塘里的荷叶、莲花、藕,”
    “——都次第而环佩锵然地笑了。”


    “夏日行过家属院,步犹未举——”
    郑亚鹏有样学样,故作磁性,压低声音:

    “所有的居民楼,所有的——楼里的空调、风扇、窗,都次第而嗡嗡作响地笑了。”


    “……如是如是如是。晴丝有多长、多嫋,”
    “美丽——与哀愁——就有多长、多嫋。”


    “……电费就有多长,多……啥?袅?”郑亚鹏快要阖眼了,怪窗帘是浅棕色的。不怪郑淳诗性大发。


    “岁月从不着意,薄待或厚待谁谁。 一年至少三百六十回日出,”
    “且三年两不闰三年两头闰,虽然二月——”


    郑淳急急换了个姿势,手臂举酸了。
    “二月只有二十八天。”


    -3-
    总之你活在这里,就绝无逃脱亲戚关系的可能。哪怕是他们这种人,有丝分裂,无性繁殖,不管这话说得对不对仗,不管人是怎么来的,怎么看郑亚鹏的脸型都和郑淳差不了多少,和梁昱都是单眼皮。郑淳还说,他耳朵长得像伊吕。郑亚鹏,当时叫郑铁生,分外无语,不知道他哥为什么会记住小姑姑耳朵长啥样。不会是在唬他吧?
    说到亲戚关系是怎么来的,那着实是一本老黄历了。先问你一个问题,好好想想啊:咱们为什么要有家族?(呃……郑铁生语塞,不是一生下来就有的吗?)……话说六王毕,四海一……咳咳,合纵抗强秦失败了这事,你也知道。就像阿房宫其实没建成一样,(啊?郑铁生大惊,什么!《阿房宫赋》说的是假的?)合纵前、合纵后,一些过往就给我们忘了。反正他秦国人都称王称霸了,说句不好听的,主要矛盾变了!


    ……没有,开玩笑的,咱家和关中那群人关系不差。(哥,快进入正题!郑铁生无奈)


    你别那么心急呀,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说到时代变了,亲疏当然得重新排序嘛。大家就亲亲热热地坐下,从头梳理亲戚关系了。以你小姑姑为中心,借用姬姓那家人的关系,娘家那边的有你大舅、二舅、小舅、大姨、二姨、小姨……咱这边呢就是你二叔、小叔……(这我都知道,哥……)


    那天他哥真是醉得可以,郑亚鹏站在会议室里想。每个插叙都有它自己的原因,郑亚鹏能想到这叽里呱啦的一大堆也不是很容易。人在紧张的时候要么大脑空白要么胡思乱想,郑亚鹏属于后者。他哥去卫生间抽烟了,他也想,但人,总不能在卫生间复习讲稿吧?郑亚鹏郁郁,小声念起来:科学发展观,第一要务是发展,核心是以人为本,基本要求是全面协调可持续发展,根本方法是统筹兼顾……


    郑亚鹏,你讲稿已经背得很溜了!去抽烟吧,赶紧去抽一根,远水解不了近渴……郑亚鹏于是合上稿子,奔卫生间去了。


    他哥什么都好,就是喜欢絮叨,瞎给人当心灵导师。郑亚鹏只是想静静地抽根烟,他哥非得凑过来开导他一句:“别担心,他们都不正经!能有你论文答辩紧张?”


    “哥——”他拉长声音,尾音向下。于是郑亚鹏吸了一口烟,连着他哥的絮叨一同咽进肺里。


    离会议开始还有十分钟,人不到也得到了。第一拨是活得像他爹的小叔叔和虽然对他关爱有加却非常强势的姑姑④,向他投以期待孩子才艺表演的眼神,他小姑姑差点就在神情里藏着“会议结束带你去吃西餐”;第二拨是娘家人,尹大舅、贺二姨、卫小舅⑤,一通松散的招呼之后挨着坐了,见卫小舅递烟盒给小叔叔,跟来喝喜酒似的;不肯做他爹的他哥跟着另一拨娘家人进来了,也姓卫但据郑淳说跟小舅不是一个卫的二舅,还有宁二姨,哎呦,焦文赟⑥!可算来了个比他小的了……那小夏妹妹⑦啥时候来?……确实散得很,郑亚鹏刚讲了一页,就见谁的本子上多了个乌龟。


    但有一点郑淳说错了,他的手止不住地抖,频率大概是毕业论文答辩时的两倍。真怕他什么叔或者什么姨的对郑淳来一句:你家孩子不会得了帕金森吧?但这可是第一次,河南党支部第一次开党会,他第一次给这么多长辈讲稿,十个他也没一个小姑姑大……换算下来,现场有几百个他,都低着个头,一片死寂。那首词怎么背来着?我见青山多妩媚……就算你们除了小叔叔都没长辈架子,可是,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不是说他做贼心虚,他科学发展观学挺好的,而且看起来也没几个人关心他在讲啥……要是郑淳知道他的内心活动,肯定要笑他:赓赓,你还是太年轻。可年轻不正是最没法解决的问题吗?他也不可能一下就变成梁昱。


    你和你小叔叔太像了。人都不喜欢自己犯过的错,不是?每次梁昱活得像他爹的时候,郑淳都会这样跟他说。


    不是,我怎么就错了啊!我也有我自己的打算,都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


    郑淳通常会笑着揽住他的肩膀,真是和你小叔叔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觉得挺好,你不用改。


    -4-
    万幸,万幸,今天梁昱没来跟郑亚鹏讲大道理。人好不容易聚在一起(以后还会有很多次机会,郑亚鹏心里没好气),叙旧去了。


    “……那我先走了啊,家属还在车上等着呢。”卫小舅跟郑淳和梁昱挥手作别,马上就消失了。


    他听见郑淳难以置信的声音:“他居然说家属。”


    “你还说他呢。儿子都养这么多年了。”梁昱说。


    我该在场吗?郑亚鹏默默拾掇文件。


    “……我这至少还能上户口呢,他那不行。”


    梁昱嗤笑一声,没说话。


    “那可是卫昶。”郑淳说。那可是最不把这种事当回事的人。


    于是郑淳坐在副驾驶,连预备要安慰郑亚鹏的话都忘了说。亲戚关系就是一层塑料布,千真万确,可是关键在于你怎么看。说出来肯定会吓郑亚鹏一跳,他小叔叔曾经还和他小舅……咳咳,这个还是别告诉他比较好。但是这年头……连卫昶都大步流星拥抱世俗了,能说出家属这个词,想必家长都见过了。他家属谁啊?哪个男的这么厉害?……


    但是之但是,郑亚鹏这么想也不怪他。毕竟总的来说,他们这帮人都算平辈,也没谁要结婚随份子。可一旦你有了孩子,这事就开始不一样了。不管孩子是怎么来的,你总归得忙活忙去地计算亲戚关系,从戏言开始,算着算着就真是那么一回事了。他们平时相处都没个亲戚样,单就拿伊吕来说,西太后、史太君,再怎么编排她也是直呼大名的关系,郑亚鹏,他可是喊小姑姑喊到大的……更何况不熟的那些三姑四舅了!所以郑淳还是把预备的话说了出来:


    “郑,真不用那么在意亲戚关系。”


    “它就是一块布……”郑淳省略了塑料俩字,斟酌着,“就看你是什么态度了。当然路还长着呢,你得自己悟一下。”


    他搞明白了吗?估计也没有,但是,怎么着不是过嘛。郑亚鹏要是听到他这样说,估计又会答:未经审视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


    -5-
    想来骷髅总比虫子好下得去嘴。


    这是梁昱读变形记之后感。就这样引出他王子变青蛙青蛙变王子的故事,手法未免太过拙劣,梁昱,一个文学青年,曾经是,现在也是,对此定会嗤之以鼻。此外,他在河大做图书管理员十年有余,对掉书袋要求严苛,通俗点来说吧,毕竟报菜名和大烩菜之间也是有差距的。所以,换个让他稍稍瞧得上的方式,再来一遍开头。


    不论如何,堂吉诃德看过多少本骑士小说,梁昱就看过多少场夜间演出。这样一个人,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具骷髅,确实是一件接受不了的事情。做一具骷髅能享受到的世俗乐趣可不多,不如说近乎没有:听曲听不见、看傀儡戏看不见,连动物本能也近乎是丧失了……就是在那个时候,梁昱真正地意识到,肉身和精神是两码事。他要上街去!


    有一点千万不要误会,梁昱一醒来,心里想的还是:他要上朝去!只不过对于本段叙述来说,那实在是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万幸那时候园林还算野生,竹影、松风、冷香,那些天成的穿过肋骨,在本应是他心脏处的空气里震荡。露水沾上他的颧骨,木槿掉进他的眼眶,梁昱张张嘴,花瓣从露水将掉未掉的下巴颏里飞出来。口腔,或者说颅骨里全是甜的。很多年以后梁昱站在艺术博物馆里,双手叉腰良久,有点遗憾宫廷画匠没把那时候的他画下来。


    筋都没了,你怎么能抬起胳膊折花的?当时郑淳属于见到他时较为冷静的那一部分人,撂下一句无关紧要的疑问就忙着给他求雨去了。


    应该不是因为蝗灾,郑亚鹏的小舅舅,当时叫周阐,撇撇嘴。管糊涂了。连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毋作草木归其泽⑧都让我姐念了……


    梁昱不说话。


    ……我捎信让韩彤明去日光寺问了。多问几个总没坏处。


    嗯,梁昱应了他一声。


    周阐再没什么话能说了,低头翻书,陪护任务的附加服务到此为止了。


    他被捎带着安置在梁昱府上当护工,过得相当悠闲。不是说他没点同情心,实在是梁昱表现得过于平静。梁昱自己给自己找道理,颇不着边际:罗汉图里的僧人大多骨瘦嶙峋,那是接近入定的人了。而他直接变成骷髅了,不想平静也得平静。周阐问他,你读过庄子吗?我记得有个故事,是说一个骷髅拒绝了庄子的复生之请。它说,它现在享的是南面称王之乐。梁昱说,没读过这篇。其实也还可以,就是可惜听不了音乐。不日信到了,周阐当时睡意朦胧,香熏浓了,当然梁昱闻不见。他就着灯读给梁昱听,声闻弟子有因缘故生于贪心,畏贪心故修白骨观……以白骨光普照一切……周阐读着读着就笑了,笑得灯火一闪一闪,韩彤明转告说,这是天大的好事。他们修白骨观,就是要把美女观想成一架白骨呢。


    ……你看我是骷髅吗?周阐抬头问他。


    你不是美女。梁昱说。


    所以我是盛血的革囊吧?


    革囊?


    韩彤明信里的说法。


    ……是,你是有血有肉的。


    哪天我在你眼里也变成一具白骨,你就圆满了。
    梁昱没说话,笑笑。说到这什么白骨观,让他息欲大约是不可能的事,就从身边说起吧,周阐在他眼里应该永远变不成一具白骨,打南边运来的碟子碗,一拢的千峰翠色,也绝不可能变成灰烬。再不变回去,那一沓子公文且不论,刚运回来的酒,再不喝就过时候了。好多年才赶上一回的酒。……他想这些,十足平静,但平静不平静只是他身体的事情。他永远也圆满不了,毕竟他下得一手好双陆。博弈,无非就是……


    卫,他叫对方名字,你是美女,烦请你亲我一下。


    周阐是个机灵人,知道他什么意思,也不废话,撑着胳膊就凑过去,往面颊骨上印了一口。
    你得认真点,梁昱说。


    ……梁太傅,我天天看骷髅架子,足足有五天了,说真的,挺息欲的。周阐说。好吧,他很快妥协了,我尽量想象长肉的你。


    梁昱感觉有液体顺着下巴颏流了下来,温温热热的。划破了,周阐垂眼,用巾子拭去嘴唇上的血,你这骨头挺锋利。


    血顺着脊椎骨往下流,梁昱浑身烧得慌,然后他听见汩汩、汩汩,前胸一片湿热,紧接着他看到袖子洇得红了一片,很快就往下滴,一滴、两滴,他挽起袖子,骨架已经被皮肉包起来了,血还在流,划过皮肤,从指尖汇成细流,近乎是浇在床榻上。周阐扯过缎子,缎子也很快洇湿了,满屋子的腥气。梁昱坐在血泊中央,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你别拆帐子了,就让它流吧,他出言阻止周阐。烧灼感最终爬到面部,梁昱先是闻到了混着浓檀香的血腥味,实在不怎么好闻,有点反胃,幸亏他几天没吃饭。接着被地面刺得快睁不开眼,一片发光的池塘。他注意到周阐眼神发愣,盯着他的面皮,一脸呆傻。


    吓着了?他问周阐。


    ……扒开面皮就是骨头,眼珠子是不是也会掉下来啊。


    别怕。要不你摸一摸我也行。梁昱从血泊中起身,向周阐伸出手。叫人来收拾吧,我换身衣服,去见管他们。


    你的脸是从两边往中间合上的。周阐迈出门槛的时候摸了摸嘴唇。


    -6-
    “……事情就是这样了。血呼啦搽的,我看卫昶有点缓不过神,当时也就没和你们说。是挺吓人的。”梁昱吸了一口烟,扭头跟郑淳说。


    “不过依我看,郑亚鹏更可能变成虫子。”梁昱笑笑。


    “你这是哪门子的郑汴一体化。”郑淳跟他一起笑,顺着话头接了下来。


    “长江后浪推前浪,骷髅总比虫子好下得去嘴啊。”梁昱无不同情地看着郑淳。


    -7-
    郑亚鹏并不知道他们瞎编的郑汴一体化玩笑,要是知道了,肯定气不打一处来。他一想到和梁昱共事的机会将增多再增多,在今后的日子里只有增多,就紧张得不得了。郑亚鹏站在ktv包厢里,把常听的不常听的摇滚乐队吼了一个遍。梁昱就像个行政管理班的一对一老师,或者那什么,以前皇帝不是都有老师吗?虽然他不是皇帝,唉……不论如何,梁昱发表一次教诲,他郑亚鹏的大名就被加粗描黑一次。他是好强没错,他承认,好吧!但是,但是……但是……唉!郑亚鹏卸了劲,把自己摔进沙发,大声叹气。不论如何,除了画图纸他什么也做不了。他什么也做不了,叫啥名都由不得自己。他变强和他自己无关。郑亚鹏嗷一声坐起来,发狠搓打火机,钢盒的那种,恨不得一次点五根烟。


    郑亚鹏嗓子哑了好几天,每天打开杯子都是枇杷膏掺水,来自郑淳。


    “郑!当领导呢,就是要懂得统筹调度。你叔,随便指挥他就行。”郑淳和郑亚鹏勾肩搭背,信口胡诌。


    “哥——”郑亚鹏第一百零一次拉长尾音。


    郑淳在茶几里翻翻找找,塞给他一张卡,经络按摩,开业特惠,同事友情馈赠,他现在转赠给疲惫的年轻人。


    “你们年轻人都过得不健康,多按按去。还舒缓神经。”


    于是郑亚鹏在周五的晚上下车了,站在金碧辉煌的大字下面。这年头,经络按摩馆的装修都这么豪横!每一片瓷砖都像是能自发光一样,晃眼。迈进门槛时他吸了一口气,隐隐觉得此店的副标题是“贪生怕死勿入此门”。郑亚鹏衷心希望他哥哥以及他哥哥年老的同事们不要遭人骗,就让他以身试险吧。


    郑亚鹏出示了那张紫金紫金的卡,被领去一个同样紫金紫金的小房间,坐在紫罗兰色的天鹅绒躺椅上,脱下鞋袜,有些扭捏,还把袜子叠成刚买回来的模样。


    师傅操着一口东北口音,让他卷裤管。郑亚鹏活到现在,头一回,开始考虑脱毛事宜。他就不该来这种中年养生会所!


    “你有静脉曲张吧?”师傅幽幽地问,“哪儿工作啊?”


    “是,我铁路局的,经常跑工地……嘶嘶嘶……师傅疼!”


    赶得上打乙肝疫苗了,郑亚鹏虚虚握着扶手。


    “铁路局好,稳定。”师傅又剐了一遍那条经络,他又吸了一口冷气。


    “疼吧!你肝火旺,经脉不通,以后多按按这条啊。脾经也不畅……听你口音是本地人?”


    “啊,是。”郑亚鹏气若游丝。


    “挺好!父母都在本地,郑州发展潜力也大,工作也不愁。”


    郑亚鹏给按出一背汗,听到父母俩字,精神还模糊就笑着起了:“哎。妈……妈是洛阳人,爹……是开封的。”


    “异地啊?”


    “不不……在郑州。”郑亚鹏神志回笼,亡羊补牢。瞎编呗,师傅爱听故事,他顺着编了一套,绘声绘色讲述爹妈如何相识如何相恋怎么结婚。听老郑说小叔年轻的时候风流倜傥,就拈花惹草呗!小姑姑一直不怒自威,哇,那他们怎么会结婚啊……好在郑亚鹏逻辑缜密,最后把故事给圆上了,甚至博得师傅一句“你父母感情真好!”


    郑亚鹏被师傅“常来按!”的招呼声推出金碧辉煌的经络按摩馆,一阵冷风吹过,钻进面皮把脑仁和骨头缝里的酒精蒸发得一干二净。郑亚鹏清醒了!他刚刚都说了啥……那什么,他们这种人应该没有神通广大到能读取别人的记忆吧?希望小叔叔和小姑姑生生世世都别发现他编的故事。这卡还是扔了吧,老郑说不定要和他一起来按摩,要是他哥知道他不把自己当爹会伤心的……可是确实是他哥不让他叫他爹啊!唉,男人!等等,不是,他也的确把老郑当爹,而且长兄如父,老郑和梁昱能一样吗?都不能比。他哥什么都好!除了喜欢糊涂过日子……未经审视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不值得过的。


    要是老郑来了,会怎么编呢?郑亚鹏挥手打了辆的,在回家的路上想,他哥估计会说自己是塔沟武校毕业的吧。


    -8-
    “We are the hollow men,We are the stuffed men.” ⑨


    郑淳声情并茂,一个词一个词往外蹦,好像学说英语的小学生。(哥,说the的时候舌头得顶住牙齿。郑亚鹏一边敲电脑一遍提醒他)


    “Leaning together,Headpiece filled with straw.
    Alas ”

    (Alas!郑亚鹏跟着高声重复)

    “Our dried voices, when We whisper together——Are quiet and meaningless,

    As wind in dry grass,

    Or rats' feet over broken glass In our dry cellar……”


    你读过变形记吗,哥?郑亚鹏只听到几个词,随口问了一句)


    郑淳看看埋头于电脑前的郑亚鹏,忽地想起好久之前和梁昱说过的玩笑。


    “明天陪我去钓鱼吧,赓赓。”


    (啊?明天我还得上班呢!郑亚鹏从电脑中抬头)


    “翘了。”郑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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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lastic_cinnabar

    DONE
    获麟解 尹雲駛上高速看到的依然是新白的地面。城裏早早鏟了路面上的雪,沾盡塵灰堆在一旁,腌臢得十分雋永。他登上馬車前剛聽人說,前些天那個吉日,皇上狩獲一白麟*。丕顯王休受天有大命**,尹雲口中唸著這麼一段話,還有一半油封在胃裡,白麟和白雉***大抵是同一類羽毛,冬月裡在林子中原野上和新雪蓬蓬混在一起,路上的雪可都被車輪、鞋履之類壓得黃而實了。他登車裹緊華服:不知道賀算到那一日沒有。那不是一個常微分方程,她說,那是一個偏微分方程。賀在第九百三十七次獲麟時那樣和他講,彼時她已評上副教授,住在他家,剛申到一筆研究經費。到了本年最末是第九百九十九次獲麟了,一輛乳白色的小車疾疾飛越他,他只來得及看清車尾掛著一抹翠色——對,鳥獸希革****的時候了。到了賀家得問問她,第一千次獲麟在一本物理書中會發生什麼。他已經可以想像到賀的回答:我學的不是——我學的是曆法,尹。敬授⋯⋯民時,他接上,到底歲星流轉,萬象更新,今年他補了一顆牙,關於萬象更新的對話也早就更新到忒修斯之船了。船和經學畢竟不一樣,第七百八十一次獲麟時她陳述⋯⋯所以我們說萬象更新。這可算不上一個完整的推論,也不遵守演繹邏輯,不像你說出來的話。就當幾千年前的先妣短暫附體了吧。萬象更新下頭是五德終始麼。賀只是一笑。天色慢慢濃了起來,他駛到收費站時已是湖心藻叢那樣深長的黑綠色了。今晝放晴,一會兒到賀樓下時應該能看到冬季星空。他也還能指認出那些分野呢,那東西在他和賀,在所有近人的血液中煮了又煮,在億萬次呼吸中泵上泵下,分辨之艱難,澄濾之艱難,行進於玉質同心圓中, 比出一個相對坐標永遠靜止的宮室而聲色不斷地流過、流過,不用抬頭便知星宿的位置。賀說獲麟麼,你本來就知道要張燈結彩一番。我沒想到小區樓下也要,尹雲抬頭辨認藍光綠火中的行星,最終不再努力,聽之任之。賀穿了一身黑,只有面上被纏在樹梢的燈帶浸得一會兒赤一會兒靛,愈是蒼白如紙的臉色愈是原本。那第幾次的白雉不遠萬里送進帝京,被不同的錦緞燈火文章染色又洗色,你算到了嗎,他在一切都止熄的黑夜中悄悄問她,得到的卻是她冷而潮的手,握成堅硬的形狀,於是他默不作聲而領會了。賀的手賀的面賀不得不裸露的一切從此再無顏色,一切洶洶流過它流過她,包括那種白色,那也仍是一座水晶璧的宮室,天槨地棺,新舊圓錢疊壓其上,經緯綬縧纏繞其間,終始是荒唐之色。燈帶也就閃爍其詞,賀面上便分為三個暈開邊緣的部分。尹雲怪叫一聲: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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