類寧々 | 神のまにまに（随神之侧） 00
　　
　　“你就是这次的祭品吗？”
　　“显然？”
　　
　　01
　　
　　神代类看着草薙宁宁。
　　草薙宁宁看着神代类。
　　最终还是神明大人败下阵来，指了指神社东边的屋子，说这就是宁宁的房间了。
　　“您不吃了我吗？”
　　草薙宁宁得到赦免，从跪坐的状态脱离，甫一起身，还有些踉跄。坐在高位上的神明大人轻轻转了下手腕，纸做的小人就扶住了宁宁。她稳住身形后谢过纸人，那双紫琉璃似的眼睛依旧直勾勾地盯着神代类。
　　神代类一手撑着脸，另一只手端着清酒。盛酒的杯子雕着精细的花纹，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不过神代类是掌管广阔土地的大神明，吃穿用度金贵些倒也理所应当。
　　她看起来并不害怕，好像做好了准备。
　　神代类的尾巴一摇一摇，九条纯白的狐狸尾巴乱晃，叫人猜不出究竟什么心情。他勾起一抹笑，金黄的瞳仁里盛着草薙宁宁的小小倒影，手里的酒杯放到旁边的木桌上，眨眼工夫就落在了草薙宁宁面前。
　　神代类宽大的袖摆在宁宁的身侧飘过，又落下，她盯着面前皮笑肉不笑的神明，又闭上眼睛，认命似地迎接自己的离世。
　　首先，神代类要自证，他没有吃祭品的习惯。至于之前的活人祭品，他给了两个选择，留下，住在东边屋子里，或者拿一笔钱离开。显然，东边屋子虽然每次在祭典前都被打扫干净，却一次又一次迎来落灰。
　　不过这次它大概终于要派上用场了。
　　神代类一手扣住草薙宁宁的后脑勺，趁着少女没做出任何反应之前吻了上去。
　　“你的住所是东边的屋子。”
　　草薙宁宁仍旧没做出任何反应，神代类顿时觉得无趣，他心想，人类的话本只不过是书生的意淫，不是所有女人都会因为吻而动摇。
　　等到他又回到自己的宝座，才看见面前的小人儿动了下，她抬起头，表情很不善。
　　“您还是吃了我吧。”
　　啧。
　　神代类的笑容敛住。
　　犟脾气。
　　
　　02
　　
　　草薙宁宁已经在这里住了三天了。
　　如果简单总结一下，大概就是吃了睡，睡了吃，就连打扫神社的活儿也没有，神代类捏出来的纸人都把家务活都干完了。
　　神社很空，也很大，所以她每天最大的娱乐就是去探索这座神社。
　　她问过神代类，不过他说这座神社没有姓名。即便民间坚信神社的神明大人拥有御馔津大人的血脉，而连带着给神社命名为稻荷神社，他也并不承认这个称呼。
　　所以宁宁偷偷在心里叫它神代神社，不过在神代类面前，只称作“神社”。
　　神社就和神代类说的一样，几乎没人来这里住过，不过对于如何照顾一个人类，他倒是十分侃侃而谈。直到草薙宁宁探索到神代类的书房，她才知道这些理论知识都是从何而来。
　　不过一日三餐都丰盛且美味，所以宁宁忍住了不去吐槽这点。
　　等到她终于逛完整座神社，神代类建议她可以再往上爬一爬，可以瞧见一口漂亮的温泉。出门前神代类给了她一个吻，只是在额头，本人解释为神明的庇护，以防她被山林间的怪物们抓走。
　　“没关系，毕竟我是您的祭品。”
　　草薙宁宁出发前留给神明大人这么一句值得琢磨的话，神代类咬着牙点头，一时间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生气。
　　她是神明的祭品，所以不会轻易成为其他妖怪的腹中之物，但同时意味着，她坚信终有一天神代类会吃掉她。
　　神代类有些挫败。
　　不过他还有大把的时间，如果愿意，他可以让草薙宁宁拥有同他一样的大把时间。
　　神代类提到的温泉的确漂亮，水质清冽，风景秀丽。宁宁猜想这口温泉从没人使用过，毕竟神明大人是无垢之身，无需沐浴清洗。这么一想宁宁又放松许多，温泉沾染了神明的灵气，她感觉身体也轻盈不少。
　　回去已经是傍晚时分，神代类在神社入口处迎接她。
　　宁宁的脸被热气蒸得还有些泛红，她把衣物递给神代类身边的小纸人，心想她大概脑子也泡得不太清醒，否则怎么觉得神明大人和他身后的晚霞一样，昳丽夺目。
　　“我回来了。”
　　宁宁看着神代类微微弯着的眼睛，羞了半天挤出这么一句话。
　　神代类的笑容更甚，他牵住宁宁的手，凑到她耳边轻轻道：
　　“欢迎回来。”
　　
　　03
　　
　　“您不打算吃掉我吗？”
　　彼时他们正坐在走廊边晒太阳，神代类嘴里的茶叶刚入口便喷了出去。宁宁满脸担忧地递给神代类手帕，并由衷问候神代类是不是已经老到嘴巴兜不住水了。
　　神代类微笑着回答不是，然后下一秒被残留在嗓子眼的水呛到，咳了半天。
　　宁宁帮神代类拍了半天背，看向他的神情更担忧了。
　　神代类好容易顺上气儿，尽量维持着温和外表，心想这都小半年了，这人类怎么还没放弃让他吃掉她的事情。
　　“为什么要我吃掉你呢？”
　　“因为……”草薙宁宁低着头想了会儿，才想到个合适的答案，“被您吃掉比较光荣。”
　　做祭品这件事是草薙宁宁自己要求的。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村长夫妇，还有他们素日里颐指气使的女儿冲她露出微笑，满是肥肉的脸皱成一团挤出难看的笑容，看得她直犯恶心。
　　也难怪，如果她不主动请缨，要被上贡的人就是村长自己的女儿了。
　　而在血缘纽带的强烈维系下，一个克父克母的晦气孤儿是否会引起神明的责罚就显得无足轻重，所以她被欢歌载舞地请进了轿子，领主派下来的阴阳师也被蒙骗了去。
　　如果不被神明吃掉，她哪天或许就要无声无息地被这座村庄的偏见和口水吞没。所以如果死后真能见到地府的黑白鬼使，骄傲地说自己是被神明吃掉的，或许还光荣些。
　　也许他们会和神代大人认识，这样她还有可能争取到好一点的待遇，至少不要再降生在那样的村庄。
　　既然总是要死，她也不明白有什么非要活着的理由。
　　“您可以温柔一些吗？我有点怕疼。”宁宁见神代类面色不虞，又补充了一句。
　　“我不会吃掉你。”
　　神代类饮尽杯中的茶，离开了廊下。
　　草薙宁宁目送着神明大人大步离开，直到在转角处消失不见，她才认真反思自己。
　　难道他喜欢大口撕咬吗？
　　
　　04
　　
　　神代类从不认为他是孤独的。
　　自他诞生的那一刻，他就只有他自己。
　　人们歌颂他，拥有自然的宠爱与上天的眷顾，并赠予他贡品，希望得到他的庇护。
　　他愿意为人们做些什么。
　　这能提升他的功德，让他在那群满口理义道德的老家伙中间拥有一席之地，然后他就可以在宴席中插话，叫这些喋喋不休的神明大人们暂且闭上嘴。
　　他厌烦那群自以为是的神将人类称之为愚蠢的蝼蚁，也向来不与这一派别的神明来往。
　　偶尔也会有其他领土的神明来找他，他们会在廊下喝茶，或者去屋子里喝上几杯。
　　所以他从不认为自己是孤独的。
　　神代类并不讨厌人类。即便他深知他们的无知，愚昧与肮脏，他还是愿意提供人们以助力，并仁慈地放走那些活人祭品。
　　但他逐渐厌倦了祭品们望向他时惊恐畏惧的眼神，和跌跌撞撞逃出神社的背影，以及渐行渐远，但被覆盖在整座山上的神明耳目捕捉到的咒骂声。
　　这无疑让他清醒地认知到一件事，他终究和人类有别。
　　和他爱着的生命有别。
　　但他逃不出神社强行给予他的禁锢，于是他只能目送着一个又一个祭品的离去，把东边的屋子打扫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他与那对紫色琉璃石对上视线。
　　神代类觉得自己抓住了那根线，紧紧地缠着他的手腕，和草薙宁宁的脖颈。
　　他不会吃掉她。
　　假使他保留了低劣的、原始的吃人本能，他也坚信草薙宁宁会成为那个特例。
　　他从一个人类的眼睛里，得到了片刻的宁静。
　　所以他会紧紧抓住那根线，直到那根线缠绕住草薙宁宁的一切。
　　“类，类？”
　　神代类回神，看见草薙宁宁的手在他眼前晃。
　　“抱歉，你说什么？”
　　他还是有进步的，即使草薙宁宁仍然没放弃让他吃掉她的想法，但称呼从“神明大人”到“类”，也不算毫无进度。
　　“我说——我要去集市添置新的衣服，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宁宁看起来有些不满，或许是因为神代类没在听她说话，又或许是她即将听到神代类拒绝的话语——她此前听神代类提起，关于他无法离开神社的事情。
　　不过夏天的衣服已经无法抵御逐渐转凉的秋天，她决定去添置些衣物，这样冬天就不必再跑下山一趟，可以窝在炉火旁，吃神代类剥的橘子。
　　“抱歉，宁宁，我——”
　　神代类的话没能说完，草薙宁宁吻住了他的唇，比起他们初见时的蜻蜓点水，现在的吻要深入得多。
　　神代类感觉自己心跳骤然加快，耳根的温度也在不断上升，他无措地搂住草薙宁宁的腰，直到宁宁快呼吸不过来，这个吻才堪堪停止。
　　草薙宁宁抹了下嘴巴，死死盯着神代类，几乎算是命令道：“和我一起下山。”
　　虽然他不想让宁宁失望，不过至少让她试一次，也许就能打消她的疑虑。纵然他也遗憾不能与宁宁一同逛街，不过宁宁看起来也并没有回归人世界的意愿，他就守着这般念想，也从未提起放她走的事。
　　他一路被宁宁拉着要往山下走，险些忘了自己可以掐诀转换方位。于是宁宁刚迈出一步台阶就到了山脚，她将将稳住脚步，回头看了眼神代类，露出一抹势在必得的笑。
　　神代类有些无奈，他已经准备好被神社的禁制罚上一回了。
　　下一秒宁宁迈开步子，拉着他的手臂大步往外走。
　　神代类下意识闭上眼睛，然后耳边传来街市上小贩的叫嚷声，和来自草薙宁宁的调笑声。
　　神代类睁开眼睛，看着那对紫琉璃露出得意的神采，他呆愣愣地站在原地，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宁宁感觉她握着的那只手有些颤抖，她弯了眼睛，笑道：
　　“神明大人是不是该收下耳朵和尾巴？”
　　
　　05
　　
　　简单来说，神代类参加完神明宴席后才弄清楚怎么回事——神社的禁制只针对神，但如果神沾染上的人气儿，禁制就不再起作用。
　　天马神社的神明在一次造访时告诉了宁宁——他认为宁宁是稻荷神社的巫女——而神代类在宴席上提起这件事情时，他才肯开口解释一番。
　　“我这是为了巫女小姐着想，”天马解释道，“如果你发现自己已经可以离开神社，巫女小姐就太可怜了。”
　　他咬牙切齿地说了谢谢，并一字一顿地强调自己从没想过丢下宁宁一人。另外，他的神社不像天马那样奢华铺张，也没有巫女做帮衬，所以宁宁不是巫女。
　　“那是什么呢？”
　　天马的这句疑问从宴席进展到一半开始绕在神代类的脑子里。
　　宁宁是什么呢？
　　他可以想到文绉绉的形容，想到最直白的诉求，想到那双映着他倒影的眼睛。可这都没法给予他一个准确清晰的定义——那么，算是朋友吗？
　　神代类咬了咬下唇。
　　如果是这样。
　　稍微有点不甘心。
　　草薙宁宁已经很久没提起过让神代类吃掉她的事情了。
　　毕竟会有点可惜。
　　如果被神代类吃掉，大概再也看不见神明大人吃瘪的模样，或者对集市上的寻常物件儿满眼放光的表情，喝不到小纸人泡的茶，看不到温泉里飘着的红叶，嗯，好像不是有点，是很可惜。
　　她还没能成功摸到神明大人的尾巴和耳朵，所以现在还不能被他吃掉。
　　类有心事。
　　宁宁想，神代类可骗不过他的眼睛，即便他们相处得一如既往，但她敏锐地察觉到神代类被什么悬而未决的事情困扰着。
　　于是她偷偷塞给打扫神代类屋子的小纸人好几块糖糕，希望能从中打听出点什么。不过小纸人的能力有限，宁宁没法，只好抽了个下午，亲自杀到神代类屋子里，叫他说个明白。
　　神代类正在写信。
　　他很少有写信的时候，宁宁跟着神代类待久了，也多少受到影响，五感比之前更清晰，她看见那封信的开头是“母亲”。
　　“所以类真是御馔津大人的后代吗？”
　　宁宁进屋，又转身关上木推门，几步坐到神代类旁边。
　　失策。
　　神代类看着昂昂自若走进屋子里的草薙宁宁，第一次反思自己的毫无防备。不过也可能是宁宁沾上了所谓神代类的“神的气息”，被房间的屏障自动判定为无害——想到这里，他突然觉得心情好多了。
　　“不完全，我的母亲是御馔津的侍从。”神代类搁笔，施了个诀，纸面上的墨迹变干，又在空中飞了几飞，最后消失。
　　宁宁隔着那缕因着信件消失而产生的烟和神代类对上视线，她猜想神代类给母亲写信也是为着那个心事，如果他不想说，那宁宁就不问。
　　于是她就扯起旁的无关痛痒的话，说起山脚的小纸人递来的情报，过几日便有大集市，届时各路商贩都会赶来，神代类能瞧见的新鲜物件就更多。
　　神代类弯着眼睛，也不问宁宁原本的目的如何，他大概能猜到宁宁的心思，心脏里有什么在膨胀和鼓动。
　　他由衷期待起“答案”。
　　
　　06
　　
　　比回信更早到达的是新一轮的祭品。
　　宁宁躲在东边屋子里看着大批的贡品被送进主屋，和那抬装着人的轿子。
　　她盯着那座华丽装饰的轿子，心想这约莫是哪个富贵地方送来的。
　　真希望那个祭品能拿了钱就走人。
　　宁宁咬着下唇，努力压抑着那股躁劲儿。
　　实际上自打前几天神代类说起今天是祭神日后她就有些不爽，这种不痛快感一直若有若无地缠着她，像早上散不去雾岚，只不过她一直没等到出太阳的时候。
　　等到那群人类侍者离开神社，宁宁才敢从东边的屋子里出来。她沿着廊下往主屋走，边走边祈愿那个祭品能赶紧拿钱走人。
　　神明大人听得见每一位信徒的愿望，尤其是离得这么近，心愿还如此强烈的状况下。
　　神代类瞧着眼前锦衣华服的少女，想起方才听到的心声，眼里笑意更甚。他甚至连那两个选择都懒得说出口，直接把钱扔到少女面前，叫她另寻出路。
　　他瞧见宁宁站在门外了，大概是在用小纸人探看屋子里的情况。
　　少女看起来诚惶诚恐，拾起那袋钱就急忙跑出房间，宁宁还没来得及躲藏，就和神代类直直打了个照面。
　　她握着小纸人走进屋内，仍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模样。神代类觉得有趣，便仍旧坐着不动。他看着草薙宁宁越走越近，直到走到他面前，才露出浅浅的笑，唇边有一小块梨涡。
　　“神明大人听见我的祈愿了吗？”
　　她问。
　　神代类突然觉得他好像找到答案了。
　　他站起身，把面前的人类揽进怀里，九条尾巴争先恐后地缠住小小的人，宁宁觉得又热又痒。有什么温热的情感堵在喉咙里，又直达泪腺。
　　宁宁回抱住她的神明，心想，还好没有被类吃掉，还好类如此眷恋着她的存在。
　　“留在我身边，宁宁。”
　　她听见神明大人如此开口。
　　草薙宁宁偶尔会觉得自己比全知全能的神代类还要厉害，比如逛集市的时候，再比如明晰自己对神代类的“情感变化”的时候。她就可以在心里笑神代类的“见识短浅”，甚至是“迟钝”。
　　不过类好像意识到了，所以即便迟钝，她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
　　如果和类一起，好像活着也蛮有意思。
　　草薙宁宁轻轻捏了捏神代类的耳朵，笑道：
　　“好。”
　　
　　07
　　
　　类亲启：
　　
　　所以我什么时候能抱孙子？
　　
　　 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