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st in Arcadia(Aster中心)00. 楔子
「他們總叫我不要忘記,但那段過往實在太殘破,我無法重新拾起。」
只要離開那座廢棄的礦場,一切就能重見天日。有了車票,他得以逃避戰爭與饑荒,前往有著溫煦暖陽的烏托邦。他緊緊抓著他的手指,像在汲取無謂的溫情。一張票只能提供一個座位,但一節車廂能容納超過一位偷渡客。周遭全是被強硬推上車的孩童,和他一樣取得正當管道的乘客反而佔了少數。
男孩問:「我們要去哪裡?」
另一個男孩回答:「去我們的桃花源。」
桃花源裡有酸甜的海藍色糖球、清爽的檸檬蘇打水,和熱辣的高濃度烈酒。夢裡他與他們耳鬢廝磨,白日下他吞嚥低俗話語,一株火苗可以燃盡所有的悲痛。
第一段感情來得又急又快:不清不楚的情感在日常交互中逐漸清晰——酒精作祟讓他們變得過分大膽,連虛無縹緲之事都顯得真實。第二段感情像被薄紗蓋住的鑽石:太多的倔強讓發燙的內心、缺乏安置而鬱積的感情無處釋放——他最終依舊沒說出喜歡。第三段感情壓根不含感情,他們從肢體碰撞裡肆意索求生命裡缺少的一塊,他們不必愛上對方——床笫間的纏綿已是最大的撫慰。
他們久別重逢:他們在白日的廣場上起舞。兩個人一起經歷過的事比夜空裡的星星還多,他們緩緩細數那些輪流睡臥鋪和把風的日子和彼此身上的鞭痕。在陌生的小鎮遇見熟悉的人感覺有些怪異,但他們依舊如同清水和乳汁般毫無阻礙地交融。
「美好的時間過得太快,我還來不及悼念那些舊時光。我愛過很多人,在我離開前,他們總把我抱緊,問我是否會記得他們,但我唯一不會忘記的卻是從沒問過我的那個。」
他在烏托邦裡遇到了許多值得他愛的人,但他始終無法坦然奉獻自己。也許他們都品嚐過他甜美的內裡,但最為苦澀的果核始終被藏匿於深處,無人得以觸及。
「以後想念彼此時,別看星星了。」
他會一直寄居在他們心底,但不是與星星作伴。因為凡人無論如何努力,也無法碰到天上的星星。總會有人住在星星裡的,只不過不是他們。
01.蝴蝶無翅
Aster下了臥鋪,將靠著床沿睡得深沉的Mysta拖到床上。
他們已經餓了幾個星期,身材呈現難以置信的消瘦。他們雖然在列車上狼吞虎嚥,來者不拒地消化了所有能入口的食物(Aster花了好一陣子將寶特瓶從Mysta口中解救出來),但還是感覺胃裡空蕩蕩的。Aster想問服務員能不能低價買些即期品,但睡眠的欲望過於強烈,他一進到車廂便倒頭就睡,Mysta替他蓋上毫無禦寒功能的毯子。
他們雖然識字(這在貧民窟裡實屬難得),卻無法理解面板上的地名究竟落在世界地圖的何處,他們站在售票亭前看了很久,Mysta原先打算隨意挑個票價最便宜的站點,而Aster突然雙眼發亮,伸手指向某個未曾拜訪的地名:「我想要這個!它和我的姓氏一樣。」
即使對名為Arcadia的小城一無所知,他依然相信那會是幸福匯集之處:因為母親告訴他,他的姓氏意味著「世外桃源」。她和他講述了一個古老的神話:伯羅奔尼撒半島上的農民安居樂業,無憂無慮地高唱牧歌……某人的墓碑上刻著這樣一行字:Et in Arcadia Ego。懵懂的男孩詢問它的意思,女人頓了一下,說:「『即使在樂園裡也有我。』這就是它的意義,也就是說你所在的地方就是樂園,大家看到你都會發出快樂的笑聲。」
Aster說:「我喜歡笑聲!」母親摸摸他的頭,在他額頭印下一個晚安吻:「所以你要帶給大家歡樂,成為大家的星星。」
但在他成為一顆足夠閃耀的星星前,他的星星便已經被碾碎。他在口耳相傳中得知母親的離去:她停止呼吸前才被幾名外來的軍官殘忍地對待——妓院裡的女人無一不是如此。Aster很少哭,因此他一落淚,Mysta頓時感到手足無措,只得笨拙地抱住他,給出徒勞的安慰,最後他們依偎著啜泣。
即使沒有見證她的啟程,他也能在腦海裡構築出過分清晰的畫面:他美麗的母親被抓著長髮從骯髒的小巷裡拖出來,除了衣衫襤褸外,她細緻的肌膚上還滿佈傷痕。她在一群女人的唾棄和起鬨下被剪去自己最引以為傲的髮絲,和她有過一夜情的男人圍著她,他們都沉默寡言。刀片劃開了她的絲綢長裙,最隱祕的器官暴露於大眾眼前……Aster不敢再想,他將Mysta抱得更緊,他討厭自己想像力如此豐富。
為什麼會落得如此下場呢?只因她太過美麗,美麗是她唯一的罪過。
相反地,Mysta的母親因為長相過於畸形、五官排列不符普世審美而被綁上火刑架。
人類之自私、矛盾、排外展露無遺——率先受難的總是位處光譜兩端之人,但保持中庸的一群也未必能倖免於難。
Aster盯著積雪,怔怔地說道:「我以為大家都喜歡美麗的事物呢。」
Mysta握住他的手、看進他的眼:「我很喜歡啊。」
感到寒冷時就擁抱彼此吧。他們一直如此告誡對方,像是害怕某人不信守承諾。時節即將入冬,但未成年的男孩只能穿著吊帶短褲,纖細的雙腿直打顫,起碼列車裡的劣質暖氣能賦予他們熱度。不知道是誰下的規定:男孩在成年後才能穿長褲,而女孩在成年後才能穿長裙——有些抵抗力弱的孩子甚至會在嚴冬裡凍餒至死。起碼他們還能靠在小火爐前取暖,他們是貧民窟裡少有的幸運兒,相對於路邊的凍死骨而言。
在列車穿過冗長的隧道後,陽光終於重新映入視野。Aster把Mysta叫醒——終點站已經近在眼前。
Aster的詞彙量並不豐富,他能想到最適切的比喻是「一整個春天」,Arcadia的景致有如一整個春天。
他們在人潮裡隨波逐流,十指緊扣好讓彼此不會被分開。一路到了剪票口才首次放開彼此的手,過了那扇門後,Aster努力踮起腳尖找尋那頂醒目的狐狸帽子,但Mysta像是溺水了,被黑壓壓的腦袋淹沒。Aster也被灰黑的潮水捲走,直到頭上的天花板轉為湛藍的晴空。
這裡的空氣清新到能洗淨靈魂裡所有的汙穢,和各處都散發著惡臭的貧民窟完全不同。Aster循著微風的指引前行,以萬國通用的語言生疏地詢問過路人:「請問您有看過一個男生,長這麼高,棕色頭髮和藍色眼睛,還戴著一頂狐狸帽子?」他們無一不是搖搖頭後說:「有這些特徵的人太多了,除了戴著狐狸帽子這點。你該去警局問問看。」
Aster的辭典裡還沒有這個概念,他唯一記得的是高喊「公理之下,人人平等」後推翻軍政府的革命團體。硝煙味尚未散盡,而他已經迫不及待地探頭去看這個世界,他在血汙裡掙扎著誕生。
他似懂非懂地點頭,繼續叨擾下一位過客。「警局在哪裡?」他問,對方往他手裡塞了張破爛的地圖。但他不會閱讀這些精細的線條與圖像,於是改變了問句。那高大的男生笑了,不可置信地反問:「你不會看地圖?」
Aster的臉漲紅了,他結結巴巴地解釋:「我,我對這裡不熟……」
對方又笑出了聲:「但這些圖例是世界通用的……好吧,我教你看。首先,你在這裡。」說罷,對方畫了個紅點。
Aster囫圇吞食對方明顯放慢的字句,還時不時抬起頭偷瞄他的臉——對方比他高出一顆頭,微微低頭時恰好遮住了陽光。他不小心恍神而漏掉了中間一大段,對方的最後一句話是:「我叫Ren。」他急忙跟著介紹了自己。
「Arcadia是座很美麗的小城,相信你能在這裡過得快樂,畢竟它是你名字的一部分。」Ren的保證讓Aster迅速感到了溫暖,他在心中將這人貼上「善類」的標籤。
「我就是為了追求快樂才來的。」
Ren還是陪著Aster到警局報案。看見對方不諳世事和人生地不熟的模樣,他確實無法放心,但看著對方吃力地敘述好友的模樣時,他的心碎成了更多片。但凡受過基礎教育的人,都不會想受理一名語言障礙者回報的案件——連話都聽不清楚,還想找人?這簡直像在黑暗裡素描,他們所做的僅是毫無方向地自我麻醉。
Aster的行動以失敗告終,他走出警局時沮喪地垂著頭,Ren拍拍他的肩。有些突兀地說:「我帶你去喝杯咖啡吧。平常我的時間可是很貴的,只是今天它勉強貶了值……」Aster沒有仔細聽他的話,只是任由他拉著自己,前往未知的目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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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ster坐在露天咖啡廳的陽傘下,靜靜注視Ren逐漸靠近的身影。他接過對方手裡的紙杯,輕輕啜了一口,氾濫的甜膩直衝味蕾。雖然他不嗜甜,但這起碼比貧民窟裡瀕臨腐爛的食物好。他小時候在某位地主的田裡摘過咖啡豆,對方泡了杯咖啡作為招待,但那是苦澀的黑咖啡,對於一個孩童的味覺而言實在過於苛刻。
「你打算怎麼在這裡生活?」他很慶幸Ren用的語詞是「生活」而不是「生存」,起碼這讓他聽起來不那麼可憐。可當前的問題確實就是該如何維持生計——Aster聳聳肩,問:「不知道,我還沒仔細想過……你有什麼建議嗎?」
「也許你可以幫我妹妹送牛奶和報紙。雖然錢不多,但應該夠你生活了。」
傍晚Aster在一間廉價的旅社下榻,他向Ren借了一千銀幣(那大約是普通人半個月的生活費,但省吃儉用讓他能仰賴它們度過第一個月),他躺在簡陋的床板上仰望那顆孤伶伶的燈泡,它快速地閃爍, 於是他不適地側過身,但它最終還是熄滅了。隨著它喪失亮度,逼仄的單人房也陷入了令人徬徨的寂靜。
他在和Ren道別後又去了一趟警局,這次他的敘述流暢了許多,不過還是沒有Mysta的消息。他打算整夜守在那裡等待,結果被驅逐害蟲般地趕了出來。他催眠地安慰自己:Arcadia不過是個小城罷了,遲早會遇見Mysta的。既然下定了決心,不如先思考該如何融入嶄新的生活場域。除了黏在他身上的幾雙眼睛外,目前的一切都算美好。
「Et in Arcadia Ego. 」Aster拍拍自己的胸口,含糊不清地說道。他決定將這句話當作陷進悲苦時的止痛藥。學習一門陌生的語言就像摘星星一樣困難,不過他會盡可能地伸手去攫取。
他對特定的字句沒有太多印象,畢竟上帝沒有讓語言天賦降落在他身上。但Mysta偶然說出的「蝴蝶不會振翅。」倒是深深鐫刻在了他心中。依稀記得是關窗戶時恰巧夾住了一隻蝴蝶,結果在開窗時徹底奪去了牠的生命。兩個男孩小心翼翼地將牠解救出來,死去的昆蟲像是一塊斑斕的碎紙,牠的觸角不自然地顫動。Aster把牠捧在手心,輕輕唱起輓歌。Mysta說:「原來世界上也有不會飛的蝴蝶。」
「但是牠已經死了。」
「我以為牠們在死掉後還是會繼續飛。」
「這樣整個天空就會被蝴蝶佔滿了。」
被蝴蝶佔滿的天空,他也想親眼看看。雖然只是天馬行空的想像,但他仍有些期待那些彩色的生物能取代千篇一律的太陽,讓天空染上更多色澤。可惜現在Aster已經失去了唯一的照明,他除了睡覺和胡思亂想外似乎什麼也不能做。但他在列車上睡了太久,現在反倒睡不著。他又翻了身,讓紛繁雜沓填充他的思緒。
這裡實在太暗了,他什麼也聽不見,於是打算明天向旅舍主人要求換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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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ster緊緊抓住推車的扶手,Ren提醒他放輕鬆。紅色的推車裡裝著幾打鮮奶和對應的地址,他對此毫無概念,於是Ren會全程陪著他。他們緩緩走過一個又一個街區,時間流淌得很慢,熾熱的太陽像是被永遠定格了。陌生的男孩替換了女孩,訂購牛奶的顧客失去了以往的笑容。Aster倒是不以為意,只不過他們的冷漠可能在他心中奠定了不太好的第一印象。
但微笑不是他們的義務,這是他無法強求的。
「真奇怪,他們平時都很熱情的。」
「可能是不習慣陌生人吧。」
送完貨後他們和Ren的妹妹會合。Ren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仔細解釋為何他姓Zotto而妹妹姓Marionette,也許Aster不一定聽懂了百分之百,但他至少成功捕捉了關鍵字,這是顯而易見的進步。他們靠在柵欄邊看牛吃草,同時啃著三明治,被送進嘴裡的正好是牠們的同伴,像是幽默的巧合。
Ren問Aster:「你下午打算去哪裡?」
被問的人眼珠子骨碌碌地轉著,揭示那壓根不存在的計畫。他打算繼續尋求Mysta的下落,可這只會徒然增加別人的困擾,每當有人將不耐施加於他身上,他便會感到惶恐。他輕輕吐出事實:「我沒有想法。」
「也許你能來我家一趟?我想請你幫點忙……別誤會,只是些小事而已。」所謂小事,其實也只是家務的婉轉用法。Ren不擅長將家中的擺設品分門別類,但過度凌亂的環境使他無法定心,也許他需要的正是一個掃地精靈。他又補充道:「錢可以慢慢還。不用擔心,我不是那種喜歡壓榨勞工的資本家……」
Aster被曬得有些頭昏,卻依舊扯開笑容:「樂意為你效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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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n從桌底下翻出未曾使用過的吸塵器,Aster想著現代化的電器能讓他的打掃時光美好許多,但它的聲響實在過於刺耳,因此他終究還是決定擁抱原始。Ren坐在一架鋼琴前盯著樂譜發愣,他的手指輕輕撫觸黑白琴鍵的交界。明知是一首失敗的曲子,他卻依然捨不得焚燒那份樂譜。Aster抬手抹去額頭上的汗,看了Ren一眼:「為什麼要幫我呢?」他的話將分神的人拽回現實。Ren頓了一下,說:「因為在幫助別人時我也會感到開心……送別人一朵玫瑰,自己的手上也會留有香氣。」
Aster感覺腦袋震了一下——Ren的話產生了共鳴。過度惡劣的環境使人性兩極分化:性善的那群選擇結伴分享溫情,性惡的一群則一腳踩進罪惡的汙泥。小小的他在篝火旁理解了互助的真諦,並將不時迸出的星點比擬成自己。
不過某些性情良善的人依舊任由自己失足摔進無底的深潭。
打掃對Aster而言本就不是難事,況且Ren居住的小套房其實沒有太多刁鑽的旮旯,沒有藏汙納垢的空間,他前前後後大約只花了一個多小時,Ren遞給他一罐汽水,他們並肩坐在唯一的風扇前。強風讓他們不得不闔上眼,Ren突兀地唱起了歌,他的聲音被加諸怪異的效果,他們雙雙大笑。
「那你之後打算做什麼?」
「普普通通地過每一天就好。」
「你就沒有什麼目標嗎?」
「要說的話,我想學拉丁語。」學習陌生語言是激勵自己的最好方式。即使銘記於心底的字句僅是自以為偉大的精神勝利藥方,他也能將其當作行事準則,畢竟母語尷尬不會出現在這種時候。就將這股不適感留給和他不相容的一群。
「我有個朋友給了我一本拉丁語辭典,既然我用不上,不如就送你吧。」
他接近全盲,但他會點字;他接近全聾,但他會說話。他的視力和聽力都已衰微,但意志永不凋零。
「就我所知,這裡會拉丁語的人不多。所以你可能得靠自己學習。」
一本厚重的字典被塞進了Aster手裡,但他始終沒有去翻。它被放在枕頭邊,他每晚抱著它入睡。直到有一天他遭遇失眠而翻開內頁,循著音標生疏地讀出裡頭的短語。有些雖然顯得意義不明,但他勉強記住了其中幾個。他抱著字典,翻來覆去的同時喃喃自語了一整晚。
隔天當Ren呼喚他,他回道:「Adsum 」對方疑惑地皺眉,他自信地解釋:「這是點名被點到時的回答。」Ren饒有興致地挑眉:「那再說點來聽聽?」
「『Per aspera ad astra. 』這句話很適合我,意思是『循此苦旅,以達星辰。』其實我有個妹妹就叫Astra……」
「真希望我有機會認識她。不過她沒和你一起來?」
Aster笑了笑:「她平時有點忙。」
「你不會想她嗎?」
「我每天都在想她。」
當他們在街角談笑風生時,幾雙不友好的目光駐留於Aster身上。他們沒有隱藏的意圖,他自然而然注意到了,不過Ren的軀幹是不自知的擋箭牌,替他擋下了一切,他能刻意忽略那些朝他射來的箭矢。
道別前Ren對Aster說:「我希望明天可以看到你穿不同的衣服。」他分神地注視著Aster泛紅的膝蓋,藉以暗示他換上長褲。
時節即將入冬,有的人已經換上厚重的羽絨外套,但有些人還穿著短褲。
02.以物易物
牙牙學語催生的是另一種成熟。Aster用著自認為艱澀的拉丁語句讓Ren嘖嘖稱奇,不甚標準的發音成功矇騙了非母語者,莫名的成就感於他心口迸發。
但在他開始詠唱獨角戲時,Ren便淪為了陪笑的角色。
Aster也訂了一份報紙,他想他似乎該多瞭解一些時事,好讓自己顯得不那麼格格不入。但Arcadia總是沒什麼大新聞,在格外風平浪靜的時刻,就連一對新人結為連理也能登上頭條。Ren遠遠地叫喚,他連忙捲起報紙,咬著一片乾麵包跑去和Maria一起運送牛奶。
不清不楚的僱傭關係還在持續,他們沒有書面契約,甚至沒有口頭證明,有的只是一時興起和心血來潮。但Aster絲毫不認為自己被當成勞工對待,畢竟他享有藍領階級未曾擁有的福利:和僱主共進美好的晚餐,還能坐在特等席傾聽優美的曲調。這樣愜意的生活在Arcadia似乎家家戶戶都依稀可見,但他總感覺自己幸福過了頭,以致於他都快淡忘了過往的汙穢。
Ren說:「享受當下,不好的事就不要想起了。」
Ren又說:「其實我們現在所做的事和過去多少有些連結,只是我不會刻意去聯想——也能說我壓根沒在思考。要把兩個不同的時空結合在一起實在太累了。」
他說得一點也沒錯。尤其是美好現實和悲愴過往交雜著出現的同時,他的心便像是被粗暴地撕裂。他第無數次在午餐時間前往警局,結果得到了令人失望卻毫不意外的回覆。
Aster點了支香氛蠟燭,然後盯著它發呆。Ren下午說的話一直卡在他的食道,他無法完全吸收消化。有時其實不須刻意為之,腦中的迴路便會自動將思緒導向特定的節點。比如他看見Maria破爛的洋裝時便反射性地憶起自己的母親。他向旅舍主人借了針線包,憑藉蠟燭微弱的照明坐在床沿縫補那件洋裝。他很久沒有縫紉了,在紡織廠工作已經是三年前的事,況且這布料的質地特別細緻,似乎稍微使力便會散成幾片碎布。它可能不適合被針線屢屢穿透,但Aster還是將它恢復到了勉強能穿上的狀態。
那曾經是Maria的洋裝,但現在它是Aster的了。想當然爾,他穿不下它,卻還是站在鏡子前比試。漏網之魚的幾個裂口像是反覆鞭笞留下的痕跡,最後這件洋裝被鬆垮地掛在門上。
總會有人喜歡的,無論是洋裝或是Aster,甚至是兩者的結合體。櫥窗裡陳列的是鑲有蕾絲邊的華貴洋裝,他鬼使神差地停下腳步,在透明的櫥窗上看見自己穿著那件洋裝。
夜裡,他幻想自己穿上它,在馬戲團的舞臺上和某人跳舞。對方環住他的腰,而他搭上對方的肩,他們隨旋律踏出腳步。對方比他高,他不得不仰起頭與之接吻。
夢中他擁有的太多,醒來後他的額角撞到牆角,字典的內頁被肩膀壓出幾道摺痕。不過即使在現實中沒有舞伴,他也該感到知足了。Arcadia的風氣確實十分祥和,有時平靜過了頭,一陣強風都可能被視為災害的前兆。
有趣的是,終於有人主動向Aster搭話(不知為何,以往居民的態度除了鄙夷外,還帶點畏懼)。只不過對方戴著紅色的兜帽,天空色的髮絲遮住了大半臉頰,像是經典童話裡的角色。對方問他:「先生,你要買餅乾嗎?」
他愣了一下,說:「我能用牛奶和你換嗎?」對方湊近他,看著推車裡的牛奶,好像在仔細計算著什麼,隨即說道:「成交。」
身上的錢還夠他吃兩餐,但他認為眼前的孩子需要的其實不是金錢。
他拉過推車,打算往下一個地址行進,對方卻叫住了他:「我在日落前得將這些餅乾賣完,不然會被處罰。她們會用鞭子抽我,所以你能再買幾包嗎?」顯然那孩子打算得寸進尺,但Aster總是特別容易受騙。他不感性,卻經常被情感左右。他合理地推斷:對方會用斗篷包裹身軀也許正是為了掩蓋身上的創口。
他將身上所有的錢掏出後交給那男孩,男孩將餅乾塞進他懷裡。「謝謝你,好心的先生。你知道的,贈人玫瑰,手留餘香。你一定會有好的回報,那就祝你有美好的一天。」他目送著男孩漸行漸遠。
隔天,Aster在荒廢的教堂前再次遇見賣餅乾的男孩。一切巧遇總是在記清面容後才開始出現,他走的是尋常的道路,只是未曾留意坐在梯階上啃麵包的男孩。這是他第一次看清男孩的臉,那張臉倒是意外地白淨,沒有他想像中可怖的傷疤。
「哦,好心的先生。」男孩隨意擦去嘴角的奶油,站起身和Aster打招呼。「你過得好嗎?託你的福,我回去後沒被揍。我說過的,助人為快樂之本,相信你也遇到了不少好事……對了,我的名字叫Kyo Kaneko,有興趣的話可以光顧我家的麵包店,就在那邊的轉角。」
「太好了。不過她們這樣對待你,你不反抗嗎?」
Kyo明顯愣了一下,之後嚥下麵包,含糊地說道:「這裡的法律規定未成年人必須和家人一起居住。」說罷Kyo瞥了眼Aster的短褲:「在我認知裡,用褲子長度當作成年與否的標準已經過時了。既然你還沒成年,那應該能理解我說的話吧?」
「其實我不是本地人……我收回剛剛的話,祝你好運,Kyo,也祝你……趕快成年?」說完後Aster才意識到自己的祝賀似乎有點怪異,果不其然Kyo笑出了聲。他說:「我大概還要再等兩年。你應該不用等那麼久吧?」
「也許幾個月我就可以換上長褲了。」
「我未成年,但我也穿著長褲啊。你知道冬天穿短褲對我這種免疫功能差的人來說有多麼難受嗎?看看你的膝蓋,它們比我家種的草莓還要紅。」
他的膝蓋已經被凍到麻痹了,砭骨的疼痛已經失去了衝擊力,而以另一種形式存在。他似乎有點被說服了——也許今晚他就會買一條長褲,或長裙,或任何能遮住膝蓋的布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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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無助時喜歡上別人是很容易的事,因此Aster喜歡過很多人。有時可能只是尋求安全感的攀附,但久而久之這種依賴便會轉化為更加深層而異常的情愫。他也知道自己太容易動心,卻時常說不出心動的理由,只感覺這份情感過度空泛。
鮮奶裡像是被加了砂糖,他嚐到了非比尋常的甜味。他和Ren裝模作樣地用精美的瓷盤裝餅乾,再用留聲機放幾首悠揚的古典樂,自以為巧妙地模擬貴族的下午茶時光。但這裡沒有茶葉,而只有小孩子的飲料。
Ren突然問:「每天過這樣的生活,不無聊嗎?」
「挺好的啊。我聽說平淡的生活才好,因為一旦有了變化,就絕對不是什麼好事。」
「不,我的意思是,你不打算擴展生活圈嗎?每天只跟我和Mari待在一起,應該很無趣吧。」
Aster心想:我覺得很幸福。他的生活平凡歸平凡,但偶爾還是會有意料之外的小驚喜:例如Ren寫了首原創曲,而他是第一個聽眾。「喜歡嗎?」Ren抱著吉他問道。「附近的酒吧在徵駐唱歌手,我打算去應徵。」
有一瞬間他搞不懂對方問題裡的賓詞為何,即使語境已經十分明確。但無論是哪一種,他都會回答:「嗯,我很喜歡。那感覺就像是……夏天黃昏時在海邊散步。」
「很美的比喻!那今天傍晚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散步?這裡雖然沒有海灘,但有河岸。」
一股熱氣在Aster心口源源不絕地蒸騰,好似隨時都會衝破內部組織和表層肌膚。他匆匆將盤子和馬克杯洗乾淨後捧起冰水洗了把臉,臉頰上的熱度猖狂到他無法忽視。他喜歡過很多人,但確認感情那一瞬間就像是電流竄過心口,來得急驟狂妄又不合常理。唯獨這次像是將乾癟的氣球緩緩充氣,現在它已經脹大到會擠壓胸腔的程度,Aster撫摸自己平坦的胸口,又用冰水給自己的臉降溫。
他照樣在服裝店前駐足,只不過那件洋裝已經率先離去。他猶豫了一會,最終還是進去買了件毛衣、薄外套和一條長褲,但沒有穿。將要日落時他穿著襯衫、吊帶短褲和短襪赴約,他的膝蓋依舊紅通通的。
他們只是普通地沿著那條過分清澈的河川緩步,細小的石子不時會入侵尺寸不合的鞋子,但也無傷大雅。果然在Arcadia才有乾淨的水源,Aster的家鄉只有散發臭氣的髒水,他得用簡陋的濾水器過濾所有雜質。河濱公園裡很多情侶,住在烏托邦裡的戀人臉上的笑容總是過度燦爛,Ren以雙手扯開Aster的嘴角:「笑一個嘛,跟我一起散步很痛苦嗎?」
Aster看著Ren的尖牙齒,輕輕笑了笑。他想起Maria似乎也總是笑著,她笑時會露出顯眼的門牙。
「好多情侶啊。」事實上,心中那份不自在的來源是他們擁吻時發出的黏膩聲響。這讓他感覺自己的存在變得更加突兀。聞言,Ren毫不意外地大笑:「嘿!你要習慣。或許我們也能當一次變色龍。」
Aster難得聽懂了言外之意,他的臉快速地染上緋紅。他刻意將腳步加快,Ren跑在他身後,一面笑一面道歉,顯得毫無誠意。但這讓他們看上去更像是一方鬧脾氣而另一方全無歉疚感的情侶了。
這太奇怪了,以往Ren都不會和他調情。Aster愈跑愈快,腳底板不斷踩到尖利的石子,他一路跑出公園直到體力透支。他靠在電線桿旁歇息,Ren很快地追了上來,一手搭著他的肩,有樣學樣地喘氣,那副模樣看上去更像是透過吐舌散熱的小狗。
「這句話很引人誤會……」
「只是想試試點不一樣的,每天都說同樣的話不是很無聊嗎?」天知道話題是如何重新導向原點的,多樣性和單一性的辯論還在繼續,不過Aster只想直接投降。
「我想養狗。」下一秒話鋒指向了更遙遠的彼方。Ren的視線被釘在了一隻路過的哈士奇上,牠毛髮凌亂,身上也沒有任何項圈,似乎並不隸屬於任何人。「我能養牠嗎?」
「為什麼要問我?」
「你得替我決定,Aster Arcadia,現在壓力來到了你身上。」
Aster嘆了口氣:「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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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yo將手掌向上攤開,Aster往他手裡放了幾個銀幣,於是收穫了一塊雜糧麵包。Kyo飛快地說道:「Aster,你掏錢的速度應該再快一點,你知道做服務業的人就連算錢算太慢也會被客人罵嗎?那如果買家拿錢拿了老半天,賣家是不是也能罵他?」他的語氣不像在做買賣,倒像是在勒索。
「你得原諒我腦袋不太靈光。」
「沒事,至少你和那些老人比起來好多了。他們連硬幣上的數字也看不清楚。」
Kyo瞥了Aster一眼,又說:「你看起來像是中產階級的小孩,應該無法理解我。我比教堂裡的老鼠還窮……」在教堂外說出這話似乎有些可笑,所幸它已經是一座廢墟了。「這就是為什麼我必須斤斤計較,這樣錢才不會在不知不覺中流走。」
Aster將手裡的麵包捏出幾處凹陷,他長嘆了口氣,說:「……其實我是從貧民窟逃出來的,並不是你說的中產階級。」
「那我們也算是同病相憐。抱歉,我以為Arcadia沒有窮人,畢竟這裡是『烏托邦』。我以為每個人都能以自己最想要的方式活著。」Kyo笑說:虛假的烏托邦像是一部精彩的黑色喜劇。「有健康就有希望,有希望就有一切。但我連最基本的健康也沒有。」他說。
「我還沒辦法明確定義我對Arcadia的感受。」這是Aster第一次道出這個地名,他像在以姓氏呼喚自己,生疏而詭譎。他在這裡遇見了幾個特別的人和幾件特別的事——無論遇見誰,他都是對的人;無論發生什麼事,它都是唯一會發生的事。整體而言,他更傾向於將Arcadia歸在好的那一邊。只是不知道為何聽聞的總是負面評價,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嗎?
「所以你認為這裡不是個好地方?」Aster問。
「我確實會這麼說,只是別問我『我是不是該搬出去?』這種問題,我無法回答你。」
「既然這不是個好地方,那為什麼不逃跑呢?」
Kyo翻了個白眼:「我未成年啊,而且我不是自由民。我說過了,不要讓我說太多次重複的話。Aster,我已經在和你的溝通過程中感受到了疲憊……」
Aster撇開視線:「哦——抱歉,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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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窗戶關得嚴嚴實實,Ren還是感受到冷冽的風不斷灌進他的羽絨被。無名的哈士奇蜷縮在他懷小聲呼吸,在這種異常寒冷的夜晚,或許他還需要兩隻狗陪他一起睡覺。他曾以為三狗之夜不過是個虛無縹緲的傳說或愛狗人士發明的噱頭罷了,結果於幾世紀前誕生的名詞似乎有著一定真實性。只是並非只有狗能溫暖人,人與人之間也能互相傳遞溫暖。
他輕輕地說:「祝你好夢。」
他的生活確實需要多一點調味:Aster的到來是其中之一,懷裡的犬類也是。不知為何,Arcadia有著太多偽裝貧窮的人,或許這是傳教士斂財的手段,畢竟他們總在乞討的同時往他手裡塞不知名的宗教書冊。Aster可能也是其中之一,但看不懂地圖確實過度愚蠢,這不是有智慧的人會採取的手段。太陽底下,眼前可憐的男孩子大概就只是個普通的笨蛋而已。
出於憐憫,Ren收留了他。
但他大可不必在豔陽底下陪Aster走那一大段路,在一整車鮮奶將被弄翻時率先扶住他的肩膀而非推車;更可以不用一口氣借出自己半個月的生活費,那些錢能讓他和Maria吃上幾頓豪華的晚餐、買幾套好看的衣裳。只是潛意識裡的本能——「利他」的本能——在驅使,驅使他伸出不必要的援手,拯救Aster於泥濘之中。
Ren在十八歲那年帶著Maria離開他們位於另一個半球的家鄉,落腳於Arcadia。她還在辨認雙眼眼見的色彩,他卻強硬地剝奪了原鄉的景色,而以陌生的鳥語花草澆灌她的水晶體。這似乎是個神聖的數字,越過那條無形的線後便得踏上一場壯遊,他帶上了貼滿貼紙的行李箱和小小的粉紅色行囊。這裡與世隔絕,他自此再也沒有聯絡遠方的家人。
他問Maria:「想家嗎?」
Maria搖搖頭:「這裡就是我的家。」
Arcadia的魅力在哪裡?她的自然景色:金黃色的太陽跟路旁鋪滿的紫菀花。她海洋一般寬闊的胸襟:這裡歡迎各種膚色的移民,讓人感覺賓至如歸,還有她的溫和、親切、可愛……
Ren親吻懷裡不安地扭動的小生物:「Aster,祝你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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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yo蜷縮在教堂的梯階旁睡了一整晚,全身都無比僵硬。但Ren一呼喚他,他便立即切換到商人模式,積極地上前搭話:「先生,買點餅乾嗎?我已經沒有錢養活我自己了,可能隨時都會餓死在這裡……」
他的演技非常精湛,Ren差點就信了。但歸功於他洪水般的同情心,Kyo得以提早回家,男孩笑嘻嘻地道謝:「謝謝你,你真是個好人。你知道的,贈人玫瑰,手留餘香……」
其中一包最後進了Maria胃裡:她用雙手接下它,靠在牆邊靜靜地享用。有一包被塞進Aster口袋裡:他將它放在床邊,始終沒有嚥下它。有兩包被安置在Ren的盤子上:附庸風雅的下午茶。
剩下的則隨意分發給了仰慕Ren的女孩們,她們以帶有香氣的白玫瑰作為回禮。
03.離鄉背井(未完)
他本就不該讓自己的同情心氾濫成災。
在Aster吻上他的前一秒,這般謬論閃過他的腦海。但在脣瓣相觸的那刻,一切話語便被封閉於潮溼的口腔內。過量的交互終究會發酵成其他的什麼,同一個牛奶瓶上同一個位置的接觸他或許能忽視,但這是明晃晃的表示,他有兩個選擇:被動接受或是伸手推開。
可他選擇了第三種:反客為主。他抓住Aster細瘦的肩,旋即將其按在牆角,洋裝的肩帶因大幅度的動作而無助地滑落,一雙手抓皺了他的襯衫,而他抓皺了更加脆弱的布料。下一步應當是抓皺床單,但未亡的道德觀讓他無法將兩人的親密接觸理所當然地導向那一步。
Aster說:「我……我有點頭暈……」鵝黃色的燈光在他視野裡暈染開來,他向來不太習慣過度曖昧的氣氛,但熱烈交融不算在此限,他的暈眩另有來由:可能是因為Ren在餐廳裡喝的那兩杯雞尾酒,或是他身上那種成熟的香氣。
總之他迷迷糊糊地坐在床沿,又迷迷糊糊地接受了一個黏膩的吻,結束時他回味似地舔了舔嘴脣周圍。隨後他含糊不清地說:「現在太早了……」
Ren笑了:「Aster,現在是晚上十點。」
源頭僅是一場邀約:「今晚來場約會?」他將其定義為「約會」,在兩人都尚未對彼此表露感情前。他在這場博弈裡顯得過分自信,認為自己付出後將能得到同等報酬,事實是一切都進行得異常順利。Aster沒有表達抗拒,他甚至身著洋裝赴約——黑色的,鑲有紫色的荷葉邊,裙襬及膝,深灰色長襪掩住泛紅的膝蓋,而鞋子同樣是女性的款式。
「……這是我沒有預想到的。」
「我以為你們都喜歡這樣。」
妒嫉的烈火燒得愈發熱烈,Aster將髮絲向後撩,冷冷瞥了他們一眼,隨即以得體的微笑取代之。他湊近Ren:「你有推薦的餐點嗎?」
渴望品嚐天鵝肉的人憤而摔碎了玻璃杯。
碎屑落在Ren的皮鞋邊,他後退了半步。年輕的女孩連忙蹲下身,狼狽道歉的同時伸手撿拾那些透明碎塊,指腹不時蹭過他的鞋面。他輕咳一聲道:「抱歉。」隨即走至櫃檯結帳。
她纖細的手指被扎出了不少鮮血,而Aster望著窗外,輕啜了口檸檬水。
「其實這是我第一次約會,也是第一次來這種場所……目前為止我表現得都還好嗎?」
「你做得很好!我喜歡你的裝扮。只是你怎麼會認為所有人都喜歡這種?」
「嗯……這可能不是適合在這裡談論的話題。」
不免俗的是老舊戲院裡的一部狗血愛情電影,在平淡空泛的情感表達和老套不堪的爭執後男女主角突兀地接起了吻。Aster撐著下顎想著:這又何嘗不是另一種浪漫?即使他們的愛像極了陳腔濫調,但這又是誰能定義的呢?也許他們的愛正是如此直白,不需要過多的詞藻堆疊就能完整表率。
他也渴望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在愛人的過程中他不必思考,不必花三個小時斟酌一個單詞,不用像踩踏薄冰那樣戒慎恐懼,只要一股腦地灌注全身心的感性就好。不如把左腦拋卻而成為只用右腦思考的有機體吧?這不是他一直以來都在渴求的嗎?畢竟Aster總是思考得太多。
因此他毫無猶豫地吻上了Ren。夜晚的空氣帶著微醺的氣息,他可以佯裝酒醉,再裝作不小心開啟了第一個吻和後續過量的身體接觸。但是Ren卻把他壓在了牆上,更加強勢地掠奪他的氣息。他幾乎忘了呼吸,直到腦內的氧氣被抽光,這場劫掠才正式告終。
「所以你為什麼要穿洋裝?」
「因為『他們』喜歡,所以我想大家都會喜歡……你也是『他們』中的一份子嗎?」
「我想,我應該不是。因為我喜歡的是你最自然的樣子。你得學會擁抱自己的真心,這裡是Arcadia,沒有人會逼你做不喜歡的事。」
理智與欲望的拉扯等同於一場戰爭,Aster一直是最前線的受害者,兩方炮火都不偏不倚地朝他襲來,持續轟炸直到他體無完膚,但他會再次重生,這場戰役如此周而復始。
但是Aster Arcadia應該去愛。
他緊緊擁住Ren。他們一起倒進床裡,像是要一同跌入夢遊仙境那樣地毫無保留。他抓住對方的手,使其從膝蓋一路游移到大腿根,又用食指勾住長襪後向下拉。在黎明來臨前,他們大可以盡情撫摸彼此,唯一的禁忌是侵入那處幽閉的領地——即使那裡已經快要解封了。
他們都大汗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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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ia正規劃著她的壯遊,Aster問:「這是你們家的傳統?」她搖搖頭,仔細地解釋:這是約略七世紀前一路流傳下來的習俗,它迸發於另一塊大陸,卻跨過了子午線而植入他們的腦內,讓Ren帶著她來到了Arcadia,最後甚至在此定居。
「剛來這裡的時候,妳感覺如何?」
Maria想了一會,說:「那時候我大概還不會思考。不過在我又長大一些後,我覺得這真是個美麗的地方……」
「現在呢?」
「我的想法始終沒有改變,不然也不會繼續住在這裡。」
也是。她的眼睛倒映出的是Arcadia的一切美好,是粉紅色的華麗幻象。但他看見的卻是黑色汙濁與藍色蒼穹的結合體,這也是為什麼他的雙眸映出的是不同的色彩——醫師以「虹膜異色症」一詞蔽之,但藝術家將其渲染成造物主的饋贈。只是饋贈有時也可被視為詛咒。
人類喜歡和諧的事物:例如棋盤式的城市地景、超市內整齊排列的商品,還有按照時令生長的花草。顯然對比色的碰撞不包含在內。
「為什麼要戴著眼罩?」
「小時候受過傷。」
「在哪裡受的傷?」
「在這裡受的傷。」
她輕輕揭開黑色的布料,久未露出的左眼有些畏光,於是她抬手遮住惱人的光線。在一片墨黑下,Aster看見了一顆乳白色的珍珠。她的雙眼不太對稱,左眼明顯變形,在看到的第一瞬間便會感到怪異。初見,他們或皺眉,或咋舌,或破口大罵,小小的Maria縮在Ren的懷裡。
隔天,她得到了永久的慰藉,但那也是逃避。
Maria將眼罩重新綁上,自嘲地說:「很好笑吧?我因為這樣就被他們討厭,但隔天我戴上了眼罩,他們就不再對我指指點點了。」
「那如果我戴上眼罩,大家是不是也就不會討厭我?」
她明顯愣住了,他狐疑地瞇起雙眼,她連忙回道:「戴眼罩很難受的,原本正常的視力都會被遮到變得不正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