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鄰居》清晨五點，不需要鬧鐘報時就會醒來。
踩進毛絨絨的拖鞋，緩步走向浴室洗漱。
頭髮要輕輕地梳，免得比昨天掉得更多。
牙齒要慢慢地刷，特別是搖搖欲墜的那幾顆。

最後對鏡子裡的自己微笑，無須擔心會多長皺紋，開心最重要。

Luca爺爺的一天，正式開始。

「唉呀，Lupup你餓了嗎？Augustus也在呀？」
餵飽兩個小傢伙後，就是慢跑時間。社區的景色數十年如一日，但才剛出家門，Luca就發現今天的街道有些不同。
隔壁空屋草坪上的吉屋出售立牌已被取走，看來他要有新鄰居了。
「租客好像也是位獨居的老先生呢。」
帶著從主婦團那裡聽到的傳聞，Luca雀躍地跑回家，他很期待到時候能和對方說說話。

又過半個月，眼見搬家公司忙進忙出，卻遲遲未見新屋主身影，也打聽不到更多消息，只知道信箱上寫著他的姓氏：Yamino。
「是時候去拜訪Yamino先生，應該安頓得差不多了吧？」
Luca站在前院矮圍籬邊，心想難得烤好一批滿意的小餅乾，送給對方應該還挺合適。
「早安，想必你就是Kaneshiro先生？」
從未聽過的聲音傳入左耳，抬頭看去，是位年紀與他相仿的老人家，身穿直條紋緹花的深色和服，一頭黑髮有些斑白，顯得挑染的部份格外亮眼。
「噢，那你肯定是Yamino先生，對吧？」
「叫我Shu就好，鞋子的Shu。」
「哈哈！我是Luca，」金髮老人笑聲宏亮，「你的雙關語笑話真棒！」
兩人隔著籬笆握手，隨後Shu從袖子裡取出一包精心包裝的彩色糖果，遞給Luca。
「這是金平糖，請收下。」
「啊，我、我也有東西要給你！在這邊等別亂跑！」
見鄰居急急忙忙衝進家裡，過了幾分鐘拿著皺皺的超市紙袋回來，後面還跟著一隻興沖沖的黃金獵犬，還有步伐慵懶的長毛貓，Shu瞬間睜大了眼。
「不是要給你的，坐好！」Luca左手擋住貪吃的嘴筒子，右手趕快將東西交給新朋友，「這是我烤的餅乾，希望你會喜歡。」
「謝謝，我會好好品嚐的。」
兩人交換見面禮，聊了會兒天，就各自回屋內。

「真是個有趣的傢伙。」

這是他們對彼此的初印象。

◆

Yamino先生──且讓我們親切地叫他Shu──對這個小小社區而言，是個有點神祕的存在。
有別於極具特色的外表，Shu的個性容易親近，樂於替居民解決問題，還擁有十分獨特的幽默感。只不過他的作息成謎，想見著人影還得碰碰運氣，偶而能看到他在別人家串門子，倘若要主動出擊，往Luca家的院子裡找去準沒錯。
「今天真是個曬太陽的好日子。」
「是啊，也是打電動的好日子。」
夏末秋初的陽光總算不那麼刺人，藍天一望無際，在剛修剪好的青綠草坪上，兩個老頭悠閒地坐進躺椅，望著對街談天，等待掌上型遊戲機充好電。
「Lupup怎麼沒出來玩？」
「牠在屋裡睡覺，和Augustus一起。」
微風徐徐，小花小草彎低了腰，角落那盆草莓也有結果的預兆。
「我這邊有薯片，來一點？」
「好啊，是什麼口味……」
Shu轉過頭，視線卻被那片覆蓋整個胸口的刺青吸引過去，準備往薯片筒裡探的手也跟著停下。
「你是不是在看我的胸？」
「噢、咳嗯，」Shu清清喉嚨，「刺青很特別，有什麼特殊的寓意嗎？」
「和我的家族有關，」Luca將領口敞開些，「這紋樣陪我打拼了大半輩子，我的家人也是。」
說到這份上，Shu也大概明白對方的背景，便沒有再追問。
儘管歲月令皮膚發皺，顏料斑駁呈青藍色，邊界也沿著肌膚紋理暈開模糊，但那有如介紹老戰友般的驕傲神情，不難想像當年有多麼意氣風發。
「感覺是段年少輕狂的時光吶。」
「你也別說我，」Luca指了指那形似香蕉的黃色瀏海，「頭髮這麼花裡胡哨，倒是比年輕人都還大膽！」
『汪汪！』
興奮的吠叫打斷談話，大大的狗腦袋從寵物門探頭，叼著顆網球傻呼呼地微笑，
「Lupup！過來！」
聽見鄰居爺爺的呼喚，Lupup想盡辦法鑽出門洞，奮力奔向他的懷抱。
「你想玩球嗎？」Shu一雙搓揉柔軟肚腩的手沒停過，「可以吧，Luca？」
「等等記得陪我玩就好。」
「你在吃醋？」
「小孩子才吃醋，哼！」
「哈哈！」
無論晴天雨天，暑熱或寒冷，只要兩人都在，就是見面的好日子，就算見不到面，至少還能透過網路問候幾句。

◆

『小鎮將於週末舉辦秋季慈善募款園遊會，請各位居民共襄盛舉！』
從信箱取出活動傳單，Luca摸摸下巴，首先想到的就是找Shu一道參加，這可是鎮上一年一度的大事。
「嘿，Shu。」
趁自己被太陽曬得很舒服差點睡著前，Luca向身旁的人提出邀約，
「週末的園遊會，要不要去看看？」
「可以啊，好久沒出遠門了。」
Shu左手撓撓Lupup頭頂，右手替躺在膝上的Augustus梳毛，忙得不可開交。
「出遠門？為什麼？也就幾個公車站的距離。」
「我很少出門，特別是去社區以外的地方。」
由於沒想到還有這種回答，Luca愣了一下，
「你、你不出門要怎麼……生活？」
他的提問充滿不可置信，怎麼有人能拒絕在金紅交錯的秋季戶外散步？
「網購和外賣可以完成很多事，」Shu不認為這有什麼奇怪的，「到了年紀，就越能感受到它們有多方便。」
「所以你每天離開家只會來我這裡而已？」
「差不多。」
「可是，呃……」
Luca腦袋一下子轉不過來，結結巴巴地想組織語言，
「所以……就這麼說定了？」
Shu開口再確認一次，
「嗯、對！到時候見！」

園遊會當天早晨，Luca在全身鏡前整理儀容，用髮油將金白的髮絲梳理整齊，接著換上那套做工極好的毛呢格紋西裝，戴起由黑色緞帶裝飾的費多拉草帽，最後選了支最有派頭、刻飾金色獅面的拐杖握在手裡。
於此同時，Shu一如往常穿好深色和服，再從衣櫃深處取出桔梗色羽織，搭配鑄有家紋的銀製羽織紐，直到出門前，才手忙腳亂地用染髮粉，將表面可見的白髮染黑。

「都多大年紀了，搞得像初次約會的小伙子似的……」

甫踏出家門，看見彼此精心打扮的模樣，兩人心裡覺得有些滑稽，又不禁感到雀躍，臉上雙雙掛著驚訝的表情，來到人行道邊會合。
「你……打扮得真好看！」Luca首先開口稱讚，
「Luca也是，這身很適合你，」Shu也上下打量一番，「拐杖的工藝好細緻。」
「不瞞你說，其實拐杖裡面藏著一把匕首！」
「你怎麼會有這種東西？」
「只要把獅頭向右轉兩次，然後再按紅色的寶石……」
他們腳步愜意，並肩而行，一路閒聊走到園遊會現場。

◆

秋高氣爽，滿地紅葉像迎賓地毯，歡迎所有人加入園遊會的行列──經過復古木板拱門，映入眼簾的是小型雙層旋轉木馬，圓形屋簷綴有亮晃晃的黃色燈泡，孩子們騎在塗裝絢爛的馬兒上開心呼喊。
以遊樂設施為中心，左右兩側則是一排排紅白相間的棚子，除了有各種遊戲攤位，爆米花、炸物和棉花糖的香氣也直撲面而來，隔得老遠就在招呼飢腸轆轆的遊客。
「好熱鬧啊！」
「沒想到人還挺多。」
兩位盛裝的老紳士在園區內隨意閒晃，爾後找了個露天座位歇歇腳，吃點從小吃攤購買的點心，看看周圍風景，時不時偷瞄對方一眼。
「啊。」
然而，再怎麼會閃躲，也有視線互相撞上的時候。
「Luca好像很喜歡園遊會的氣氛？」Shu嘬了口飲料，
「當然，」Luca望向正在排隊等待玩遊戲的孩子們，「年紀還小的時候，我就像他們一樣，知道可以去遊樂園玩，就會興奮得睡不著覺。」
「你那時候去了哪裡？」
「老實說，我沒去成，好不容易有個機會，結果錯過校車。」
「唉呀，真是不巧。」

諦視來往人群，兒童、少年、青年和壯年，踩著速度不一的步伐，邁向因年歲而異的目的地。
見此景，他倆猶如在路人身上看見曾經的自己，頓時墜入回憶。

「您好，老爺爺。」
稚嫩的問候，將兩人喚回現實。
「什麼事？和家人走散了嗎？」
來者是和他們住同一條街、偶而會在庭院前逗留的孩子。
「能不能幫我玩遊戲？」小男孩態度十分真摯，「還需要10分才能得到獎品，我已經付錢了。」
「你的父母呢，他們在哪裡？」Luca皺皺眉頭，
「媽媽在那邊，她在和別人說話。」
小男孩指向大樹旁的兩位女士， Luca轉頭想問Shu的意見，卻只見他眼帶笑意抬抬下巴，意思是要答應這小小的請求。
「好吧，」頭戴草帽的老爺爺拄著拐杖起身，「就這麼一次。」
「太棒啦！」

於是Luca被帶往不遠處的射氣球遊戲攤，Shu也被挑起興趣跟在後面，看著他拿起槍瞄準目標。
「一個！兩個！三個！」
只要玩過這類遊戲都知道，通常前幾次都能正常擊發，但隨著子彈即將用完，手感會越來越不對勁。
「七、八！第九個！剩最後……咦？」
靶上只剩一顆氣球，Shu從後方握住Luca持槍的手，替他調整彈道，
「只要稍微往右邊移動……好，這樣肯定能打中。」
「真的？」
面對疑問，Shu退後幾步，對Luca點點頭。

「既然你這麼說……來吧！第十個！」
『砰！』

「恭喜！滿靶挑戰成功！」
攤主大聲吆喝拍手，周遭路人也隨之歡呼，受寵若驚的老先生脫帽鞠躬，同時不忘將眼光投向幫了自己一把的好兄弟。
「謝謝爺爺！」
小男孩抱著選好的獎品絨毛玩偶，向兩人道謝。
「好啦，快去找媽媽。」
「嗯！」
目送孩子回到母親身邊，Luca立刻和Shu會合，與他擊掌。
「怎麼樣，我做得還不錯吧？」
「很帥氣喔，像個英雄。」
「嘿嘿～小意思！」
驕陽從雲層後探頭，點亮那張得意的臉龐，他笑得像個初出茅廬的小伙子，沒有半分服老的跡象。

Shu差點就看呆了。

回神時眼睛一眨，彷彿按下快門，將畫面凝滯，連帶氣味、聲音，還有微風拂面的搔癢，封存於腦海。

「附近有可以看海的地方，」Luca碰碰他的手肘，「順道過去瞧瞧？」
「好啊，就請你帶路啦。」

那瞬間，讓Shu不知該把Luca放進心中的哪個地方才好。

◆

秋天的海邊風有點大，險些就把草帽給吹走。
他倆在長椅上就坐，面前的藍海波光粼粼，浪花溫柔拍撫岸邊岩石，經年累月磨蝕出深淺縱橫的細碎紋路，表面光滑溫潤，偶有粗礪之處。

就像那人的側臉。
眼角淺淺的魚尾紋，紅潤的臉頰，可知他從前就十分愛笑。

「你在看什麼？」
薰衣草色的瞳仁略微混濁，但從那純真的眼神得以想見，這雙眼睛曾經是多麼地澄澈。
「在看我的朋友，Luca Kaneshiro。」
「別這樣，我會不好意思的！」
聽見這句玩笑話，Shu瞇起雙眼，繼續欣賞海景。
「你剛才指導我用槍，讓我想到以前的事情。」
「這樣啊。」
「15歲的時候，家族裡的人就教我使用槍枝，」Luca的嗓音變得溫柔沙啞，「在地下室，他就像你一樣，手把手、臉貼著臉，要我學會看準星。」
他側著身子靠近Shu，不知是重現剛才的場景，還是更久遠以前的回憶。
「Luca的技巧很棒，我很驚訝你竟然有這等水準。」
「我的水準只夠保命和教訓仇家，哪像退役狙擊手，對精準度的要求這麼高。」
對話在零零落落的笑聲中陷入沉默，徒留海潮兀自低語，此情此景，卻給人一種受到陪伴的安然舒適。
「那把槍，還有家族成員，陪我經歷很多生死關頭，」Luca再度開口，「他們是我的朋友、我的兄弟、我的親人，如今一個個都走了。」
Shu沒說話，伸手輕拍Luca的膝蓋，想起軍中同袍，也有些鼻酸。

海浪啪嗒啪嗒拍上岸，似是要變得洶湧，卻又很快化做潔白泡沫，轉瞬消退。

「以後再出來玩吧，我們還可以去別的地方。」
「嗯哼。」
「公園散步，還有市區的餐館，那裡的肋排很好吃。」
「聽起來很棒。」
「我們還可以去唱卡拉OK，如果有空的話。」
「好啊。」
「然後再去玩密室解謎，兩人合作。」
「也許我們可以去吃烤牛舌，趁還咬得動的時候。」
「再遠一點的話，我還想去迪士尼！」
你一言我一語，兩個老頭子熱烈地談論以後要一起做的事，宛若仍對世界充滿好奇的少年。
如果早點遇見，如果早點認識，如果……
不，也許現在就是最好的時刻。

細數往事，放眼來日，他們在海邊待到夕陽西下。
「找到了！在這裡！」
回頭一望，是先前那個請人幫忙的孩子，他興奮地跑下堤防，差點沒摔跤。
「閉幕式上要跳舞，你們會來嗎？」
兩人互看一眼，便扶持著對方站起身，
「你先過去，我們等等就到！」

◆

回到園遊會，搭建舞台的棧板業已撤除，騰出一片空地。
天色漸暗，遍布場地上方的燈泡串逐排點亮，音響放送著懷舊老歌，對Shu和Luca而言，可是當年最流行的曲子。
活動步入尾聲，主辦單位也播了幾首適合慢舞的音樂，夫妻情侶雙雙進入舞池，落單的人也開始四處尋找對象，共度最後一曲。
眼看Luca駐足原地，Shu也就沒打算要加入眾人的行列，但在餘光可見的遠方，似乎有個因起鬨而蠢蠢欲動的人影，正朝這邊走來。
出於某種新奇的危機感，Shu急促地輕碰Luca的手背，
「我們……跳個舞？」
他的聲音還有些顫抖，就好像畢業舞會前邀約心儀之人的高中生，
「真的？」Luca耳根子唰地發紅，「可是，舞池裡都是……你知道的。」
「就當是在玩吧，這次換我邀請你。」
「好呀，我也很久沒跳舞了。」
進入舞池，一面溫習年少時學過的舞步，步伐難免有些遲疑，屢屢相撞。
起皺長繭、關節粗糙的手搭在對方腰間，兩人跟隨節奏慢慢搖晃身體，輕輕地轉圈。
「你踩到我的腳了！」
「哈哈哈！」

今晚，他們第一次共舞。
之後的日子裡，他們每天傍晚都會到外頭散步。
某個週末到市區吃肋排。
參加密室解謎，成為最年長的兩位通關者。
和其他長者去唱卡拉OK。
甚至還去了迪士尼！
「明天要做什麼好呢？」
「下個月要做什麼好呢？」
「明年要做什麼好呢？」
形影不離，他們一起做了好多事情。

漸漸地，頭髮越掉越多，越來越白。
面部的皺紋因歡笑而加深。
膝蓋不如往年靈活，腿腳也漸漸使不上力。
牙齒咬不太動帶骨的肉了。
味覺也已經遲鈍得難以品嚐美味。
記憶變得片片段段，好像斑駁的電影膠片。
「明年要做什麼好呢？」
「下個月要做什麼好呢？」
「明天要做什麼好呢？」
一天過一天，一年又過一年。

Shu做了一個他和Luca都變年輕的夢。

在夢裡，以青年的姿態，重新經歷從相識到相伴的過程。
終幕是某天下午，他倆嘗試親吻對方，卻因為頻頻笑場而作罷。

「嘿，Luca。」
睜開乾澀的眼，Shu薄薄的唇瓣微啟，想叫醒睡在隔壁躺椅上的人，
「我做了很有趣的夢。」

「Luca？」

他搖搖Luca的肩膀，呆滯片刻，隨後握住他的手。

「我們明天不去公園了，你好好休息。」

雙手抓緊躺椅扶把，撐起身子，顫顫巍巍地俯首，於漸涼的額間落下一吻。

又是微涼的風，又是蔚藍的天。
至於秋日，則近乎當初那個交換糖果與餅乾的秋日。

◆

Shu出席了葬禮，之後就把房子另租他人。
大家最後一次看到他時，他手裡拿著長長的清單，尾端就快要碰到地板。

「剩下的我會替你完成，Luca。」

隨後，他揹起行囊，戴起那頂費多拉草帽，踏上此生第一趟長途旅行。



後記：
寫這篇的時候很像在沏一壺茶
比較像過往習慣的文風，寫的時候很享受
天堂相見的時候，鞋應該會抱怨嚕想做的事情太多吧www
雖然嚕應該會比鞋長壽啊看看他現在就如此養生w
這次有想分享歌單，開頭是What a Wonderful World，中間是How Deep is Your Love，跳舞那邊是Wonderful Tonight，結尾是Yello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