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宵苦短,少年前進吧!》在反覆明滅的街燈下,拉起寬鬆上衣的帽子蓋住尚顯稚嫩的臉孔,他已經發現自己身後跟了一個人。
明明就刻意選了幾乎不會有人來的小路晃。
「弟弟,現在已經晚上11點了,你怎麼還在外面晃?你的家人呢?」不想心虛逃跑而刻意放慢的腳步很快被後方的人追上,低沉但沒有威壓感的醇厚男聲在他身前響起。
他戒備地抬眼看向前方的人——穿著全套巡邏警員制服,警帽整齊地戴在頭頂,但是修長的身形線條比他看過的其他警察都還要來得精緻,就像雜誌裡裝扮成警察的模特兒。被陰影遮去半邊的臉孔看得出有著眼尾上挑的鳳眼、筆直的鼻梁以及少見的冰藍色頭髮,束成馬尾的長髮髮尾柔順地垂在對方胸前。
這個地方什麼時候有這麼好看的警察了?
跟這鄉下地方畫風不符的面孔讓他更加用力豎起全身上下的尖刺。
「我沒有家人,我為什麼要在外面晃跟你又沒關係。」齜牙回嘴,經驗告訴他,既然被看到了就不能跑,一跑起來把事情鬧大,晚點不知道又要怎麼被教訓。
「有關係。」與他保持著距離讓兩人目光盡量接近平視的警官皺起眉頭,「我的工作就是把像你這樣半夜還在外頭遊蕩的小孩安全送回家。」
「就說我沒有家了!」惡狠狠地對著警官低吼,但這點攻擊對對方一點也起不了作用。
警官用胸前的對講機叫了支援,就雙手環胸開始和他大眼瞪小眼,直到支援的警車到來。
「你要坐後面,還是想要坐前面?」讓他感到意外的是,警官和前來支援的人交談了幾句就把支援打發走了,警車邊只剩剛才無聲交鋒的兩人。沒有像其他警察一樣對他念經,也沒有像其他警察一樣隨便把他丟進後座就開始一搭一唱地在前座教訓他。
他偷偷在心裡對眼前的警官加了幾分,然後彆扭地拉開副駕駛座的車門。
讓我選前座假裝大方?那我就不跟你客氣了!
警官安靜地駕車帶他回到那個他已經熟到跟自己家後院一樣的派出所,領著他進到走廊最底端的小房間。
「我叫艾德蒙特,請告訴我你的名字,和你住哪裡、你的監護人、在哪間學校就讀。」警官為他拉開金屬辦公桌前的折疊椅的舉動再次令他詫異。
「……伊得。」撇撇嘴,對眼前的警官有好感,並不表示他願意就這樣敞開心房。
「伊得。」警官複誦了一次他的名字,「請你在這邊稍等,想一下願不願意告訴我你的資料,或者……」警官又遞來一本筆記本和一支筆,「你也可以用寫的。」
轉身帶上門的艾德蒙特過了許久都沒有回來,伊得知道他是去翻閱紀錄了。大概正看著他進出派出所活像上下班一般的紀錄一邊咋舌搖頭吧。跟其他人一樣。
正當伊得翹著椅腳拿筆記本的頁面各種凹折玩得開心,門板的把手咿呀一聲轉動。手上端著托盤的警官把兩個馬克杯分別放在自己和他面前。充滿香甜氣息的蒸氣在伊得臉龐飄盪。
「外面很冷,你先喝一些熱可可暖暖身吧。」說著,艾德蒙特自顧自地在辦公桌的另一頭坐下,雙腳優雅交疊,細細啜飲還沁著白煙的熱可可,方才對他進行例行質問的冷冽表情漸漸融成鬆軟甜美的奶霜。
看得伊得也忍不住捧起眼前的馬克杯喝了一口
差點把嘴裡的熱可可全噴上桌面。
「你待的寄宿家庭有虐待你,或是做讓你不舒服的事情嗎?」沒注意到眼前少年臉色大變的警官平靜地詢問,像是在問你覺得天氣怎麼樣一樣自然。
「沒有,但我不想回去。」好不容易從差點被毒殺地衝擊當中緩過來的伊得心有餘悸地回答,「那裏不是我的家,我沒有家。」
警官安靜地望著伊得,有些困擾的下垂眉尾掛著不屬於同情的情感。
年紀雖小但已經嘗過許多人間冷暖的伊得猜想,那比較像一種有點同理卻又不太了解的感情。
「……伊得,你知道我們的工作就是送你回去。」然後艾德蒙特再次開口,「我們能幫你的有限,例如向你目前的教養環境提出建議……」
「那根本不算幫忙!」少年誇張的大嘆一口氣,還在警官面前不顧形象地翻了白眼,試圖表達警官口中的語句有多麼悖離現實,「如果警察先生真的想要幫忙我的話……」
他側頭想了一下,對面等待後文的警官也被影響得稍稍歪了歪頭。
「就跟我當朋友吧。」
警官一下子睜大了冰藍色的深邃雙眼,明明大自己好幾歲,怎麼可以擺出那麼單純可愛的表情。伊得不禁感到忌妒。
「跟我當朋友,下班後讓我去你家借住一晚吧。換個地方轉換心情,心情好了我說不定就會自己回家了哦。」理直氣壯地湊到警官訝異不止的面前,露出寫滿我的點子真棒的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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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重型機車後座環抱警官意外纖瘦的腰身,冬季清晨冷冽的空氣高速穿透外套,一道道刮在少年的皮膚上。對沒太多本錢離開小鎮、只在白天搭乘過公車、校車、腳踏車的伊得而言,這段將近1小時的路程簡直是另一種活生生的地獄。
再怎麼中二叛逆,這時候都懂得後悔。
與藍髮警官嘴上攻防了一整晚後,伊得終於得以「朋友」身分造訪艾德蒙特住處。
交換條件就是必須在艾德蒙特下一次出勤前讓艾德蒙特送他回家。
機車最後在綠意盎然的寬敞住宅區內停下,有著典雅外觀的小型別墅外牆上攀爬著青翠藤蔓,大門與停著重機的車棚中間是樹叢與花叢錯落的花園,空氣中飄盪著烘烤麵包時特有的麵團甜香。
「歡迎回家,艾德蒙特。」有著紅色挑染髮尾的黑髮青年從內側打開大門,靦腆微笑。
「哦?今天帶了客人回來啊?」聞聲,花叢間又冒出了一位綠髮青年,看向伊得的面容充滿陽光般的氣息。
「八雲、奧利文,這是伊得,我的、嗯……新朋友。」招呼兩位青年的艾德蒙特笑得溫柔優雅,日出前還繃著的嚴肅表情已經消失無蹤,「也幫他準備一份早餐吧。」
伊得腦子裡尚未消化完剛剛映入眼內的景色,傻愣著由著艾德蒙特推著自己走向玄關。
這個人笑起來,真的好漂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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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得在套房內的浴室簡單沖洗後換上了艾德蒙特遞來的棉質T恤,少年與成人的身材差距讓他把T恤穿成了時下流行的oversize。
警官的房間整潔得像是旅遊雜誌上的飯店房間,裝飾低調典雅。唯一跟低調典雅的風格不太相襯的,是端坐在床頭、綁著藍色大蝴蝶結的兔子布偶。
早伊得一步在同居人浴室完成梳洗的艾德蒙特已經在床邊的瑜珈墊上伸展筋骨。輕薄的瑜珈服緊緊貼在艾德蒙特纖細的身上,陰影刻畫出那一身不會過度張揚的優雅肌肉線條。
一邊想著又不是女生做什麼瑜珈,一邊發現全身的氣血不爭氣地往上往下竄。抬頭深吸一口氣,不顧三七二十一直接跳上那張被單異常平整的大床,試圖用粗魯的舉動打散腦內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警察先生,可以問你問題嗎?」
「我現在下班了,不用叫我警察先生。」轉過身來的警官眉頭蹙成一團,顯然對伊得胡亂跳上別人床鋪的舉動感到不滿,但語氣依舊平穩。
「欸,叫什麼都一樣吧?我就愛叫你警察先生。」少年手撐下巴撇撇嘴,「你為什麼不跟其他警察一樣對我說教啊?」
「……對你說教,你會聽嗎?」
「不會。」
向著秒答的少年,警官再次困惑地垂下眉尾。
「不隨便批評別人的價值觀,是基本的禮儀。」地墊上的艾德蒙特坐直身體,即使對少年發問的意圖感到疑惑,還是筆直地看著趴在床上的少年雙眼,認真回應。
「但是那些警察,我是說我之前遇到的,每個人都會對著我說教,活像在唸經,好像唸完我就能重新去投胎成為好小孩一樣。」想起那些人自以為正義的嘴臉,少年只覺得噁心。
被伊得誇張的比喻逗得嘴角險些失守,艾德蒙特低頭握拳輕咳幾聲,換回了原先平靜的表情,才接著回話,「我認為,既然我們是領人民薪水的公職人員,不論對象是大人或小孩,除非對方犯了罪,不然不應該隨便擺高姿態教訓人民。」
「所以我那天如果偷了東西或是破壞了什麼,你還是會對我說教?」
「我會先把你銬回警局,把你的筆錄做完,再把你交給負責處理相關事務的同仁,再……」
「停!當我沒問!」沒想到藍髮警官一提起工作就滔滔不絕,伊得急忙打斷可能會越來越長的回答,有點想咬掉自己那犯賤的舌頭,「換說你為什麼會答應我讓我借住吧。」
「你不是說讓你借住一晚,你就願意回家嗎?」艾德蒙特的臉色突然一沉,「還是你騙我?」
「沒有沒有!我說會回家就會回家,我就好奇而已。」瞬間變得銳利無比的眼光殺得伊得心慌,那些藏在心裡的自我否定一個不小心就從嘴裡毫無掩飾地漏了出來,「從來沒有人會想讓我這種沒父母的壞小孩進自己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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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暖的大手包住少年尚未完全長開的雙手,少年下意識想掙脫,但趴在柔軟床鋪的姿勢讓他完全無法反抗對方比他想得還要有力許多的雙手。
「首先,對我而言,有沒有父母跟壞不壞並沒有直接的關聯。例如——你覺得剛剛一起吃飯的那兩個人怎麼樣?」
警官清澈的雙眼竟然帶著些許受傷的光芒,明明被罵壞小孩的就不是他。伊得不解地繼續試圖抽出自己的手,一邊轉動腦袋回想剛剛吃飯時和自己及警官同桌的另外兩個人。
「都是很好的人。很陽光,很溫柔,應該都是在好人家長大的吧。」不像我。
「你知道嗎?八雲其實是爺爺奶奶撿來照顧的孤兒,還是有少數民族血統的孤兒,在爺爺奶奶撿到他之前,他是獨自一個人在龍蛇混雜的老公寓裡生活的。平時就靠著公寓居民們……東西不收好的壞習慣過活。」
「奧利文的家人,忙著看顧教會和育幼院,沒時間照顧他和他的弟妹們。他在學會依靠家人以前,就先學會讓家人依靠了。明明擁有好多家人,卻過得比自己一個人還辛苦。」
「有家人跟沒有家人的生活都在他們的心裡留下過傷疤,但是他們都沒讓自己一直活在不幸裡。八雲現在靠著跟爺爺奶奶學來的手藝一邊經營雲端廚房一邊上學,奧利文也找到抒發壓力方法、學會為自己生活。成為在你眼裡看來像擁有美好家庭的人。」
「你想怎麼過生活、過怎樣的生活,一切由你自己決定。我覺得你也許會需要,所以我願意提供我知道的案例給你參考。如果你想,也可以在睡醒後去找他們聊聊,他們一定會很樂意和你分享的。」
閃動著耿直光芒的冰藍色雙眼有力地抱住少年的靈魂,一字一句清晰地向少年訴說警官心中那份決不動搖的信念。
「我覺得,努力雖然不一定能得到自己真正想要的結果,但是一定會有甜美的收穫。至少,會離遙不可及的目標更進一步。」
一字一句,砸碎少年以為永遠不會改變的、名為不幸的圍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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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朧轉醒,身側的溫暖氣息。就寢時還十分拘謹的警官,不知何時轉過身來把自己當成抱枕給圈進懷裡。
睡夢中毫無防備的面孔,讓伊得忍不住想,要是他有家人的話、要是他從小就習慣被誰懷抱的話,是不是就不會像現在這樣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伊得從不覺得自己笨,但他的思考能力總是不受控地用在不太正經的事情上。
就像現在,他無法認真思考,看到家人熟睡的無邪模樣時,該不該有像現在一樣心跳加速的感覺。
但他知道,這時候要是湊近眼前有轉醒跡象的人,他應該能得到一些有趣的體驗。
於是他順從大腦得出的結論,小心翼翼地撐起上身,低頭由至近距離欣賞藍髮警官由上天精雕細琢而成的臉龐。
吸進胸膛的空氣,混著淡雅的柔軟精香味,以及艾德蒙特呼出的帶甜味的氣息。
睡美人的眼皮跳了幾下,終於緩緩睜開長著濃密睫毛的雙眼。
「早安,警察先生。」黑髮少年從鼻腔哼出一聲輕笑,手指非常刻意煽情地在環住自己腰部的手臂上輕撩,「我都不知道……原來你是看上我,才帶我回來的嗎?」
愣愣地盯著少年,隨著冰藍色眼底迷茫的睡意漸消,白皙臉龐上的紅潮就越是明顯。
費了好一段時間終於反應過來的警官突然往後一彈,雙手扯著蓬鬆的羽絨被把自己捲成一座小山。
「不、不是!我…你、怎麼會……」
伊得想不透,明明該要大叫的應該是「被夜襲」的自己,怎麼會是艾德蒙特睫毛濃密的眼眶泛紅沁淚呢?
算了,那不重要。
因為他確信自己已經遇見更令他在意的、可以讓他暫時忘記身為孤兒的各種不滿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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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不清已經有過幾次兩個禮拜一次的「到朋友家借宿」。艾德蒙特對待伊得的態度始終不鹹不淡,但被伊得逗弄時漲紅的雙頰和聽見伊得成績進步之類的好消息時露出的溫柔笑容,讓伊得很是在意。
畢竟,他正處於一個不把世間所有物事都劃分清楚不肯罷休的年紀。
所以這天接過警官遞來的安全帽後,他大聲宣布今天的目的地是前一陣子新開幕的遊樂園。
雲霄飛車、旋轉木馬,伊得覺得該玩的全都拉著艾德蒙特玩上一遍。比自己年紀大快一輪的艾德蒙特也沒在怕,用慷慨赴義的表情陪他玩過每一項遊樂設施。
而現在,艾德蒙特正拎著巧克力水果串和他一起坐在摩天輪的車廂內。重度嗜甜的警官比起坐在自己對面的伊得和車廂外的風景,顯然對手上的水果串更有興趣。
摩天輪即將升至頂點。鼓起萬分的勇氣,伊得迅速換坐到艾德蒙特身邊,在對方反射性躲開前搶先握住對方孤單垂在腿上的左手。
「警察先生,我有話想跟你說。就這樣先聽我說完,好嗎?」
少年放棄了平時刻意顯得吊兒郎當的態度,讓艾德蒙特不禁跟著坐直身子,想了想,又放下手中的水果串。
啊,是願意認真聽我說話了。眼角餘光瞥過水果串,少年在心中小小捏了個勝利的握拳。
「多虧有你,我現在覺得,我真的該放棄我一直處在不幸當中的想法了。」
學警官用筆直的眼神要求對方聆聽,伊得看見艾德蒙特的眼神從驚訝錯愕逐漸染上了欣慰與不解。
跟他預想的反應一樣。
「只要我今後能創造出更多的幸福,就可以稀釋我人生中的不幸,成為擁有幸福的人吧。」
「但是創造幸福的計劃的第一步,需要你的幫忙。」
「我一直很在意我跟其他人不一樣,沒有家人,害怕被丟下,一直等著誰來拉我一把。我錯了。想要跟誰建立關係,就應該主動踏出步伐,跟上那個人的腳步,才不會不斷落單不斷錯過。」
「所以我希望……艾德蒙特能成為第一位,和我並肩向前的家人。」
湊近曾在對方睡得酣甜時偷偷品嘗過的水潤紅唇,不意外地被迅速摀住下半臉的手掌阻擋。
「不、不可以。你、還沒成年……親、吻…這、這是……犯…罪…」
紅透如新鮮莓果的雙頰和羞澀得不知道該看哪才好的游移眼神,少年敏銳地抓到對方拒絕的只有親吻而沒有來自他的請求。
「哼哼,我只有說希望艾德蒙特成為我的家人,像八雲哥或奧利文哥那樣啊。還是……」
少年臉上是自從與警官相遇開始,越來越頻繁出現的惡作劇壞笑,幾個月前還在夜路間徘徊的陰沉面貌已經煙消雲散。
拿出早已為今天準備好的禮物,舉到警官眼前。
「……警察先生願意成為我的另一種家人?」
一枚樸素的合金製戒指。
他在學校車間偷偷製作的、不再當一隻自怨自艾的刺蝟的宣示。
警官也許不會承認這份已經超過關心和成就感的感情,但原先就一無所有的少年不怕失去更多,強硬地發動正面攻勢。
至於比少年年長好幾歲的艾德蒙特沒有接受過該如何抵擋這類攻勢的訓練,只能順從地敗北,從少年為自己舖上柔軟紅毯的台階走下。
「等你……成年了,再、再說…」
取得勝利的伊得藏不住膨脹擠滿整個胸膛的幸福感,臉上綻開的笑容把眼淚都擠了出來。他反手執起警官日日訓練之下長著薄繭的手,將戒指緩緩套進對方一樣羞得炙熱不已的左手中指。
至於剛才沒得印上對方唇瓣的吻,則轉向在警官的左手背上輕輕降落。
「那就,約好囉。」
一起幸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