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山城的續曲》蟲鳴不已。

盤起水色長髮的人影放下手中的白色粉筆，對孩子們宣布課堂結束。
向著建築物闔起的玻璃窗喀答一聲落鎖，阻斷了響徹整個夏季的蟲鳴與逐漸遠去的孩子們的笑鬧聲。

「奧利文牧師，今天的課堂結束了。」

聞言，擁有一頭翠綠髮絲的神職人員放下手中的經典，轉身對他露出和善的笑容。

「辛苦了，艾德蒙特女士。不好意思，每周都麻煩你來幫忙看顧孩子們。」

「牧師不需要那麼客氣。」
艾德蒙特順手拿起放在一邊的掃帚，打掃起擺滿長椅、剛結束講道的教堂。

幾年過去，他已經從富有人家的大小姐，成了習慣灑掃庭廚的一般女性。
用他的外文知識，為父母禮拜時坐不住的孩子們教學，是他現在主要的工作之一。

而為他提供這份工作的，是與他一樣擁有異人血統的牧師奧利文。


「這是獵人先生剛才拿來的樹果，艾德蒙特女士要帶一些回家嗎？」

圓滾滾又閃著水光的果實堆滿整個竹籃，散發著樹果特有的酸甜氣息。
總是摘採林間蔬果送來給教會的獵人深居簡出，艾德蒙特其實也只在教會見過幾次。

每次都會看見，那張冷漠面孔，注視奧利文的眼神有多麼溫潤深沉。

縱使有堆滿整座山頭的山菜樹果，也阻擋不了當中流動的龐大情感吧。

那都是屬於牧師的。

「謝謝牧師的好意。」
於是艾德蒙特搖頭，讓髮尾在濕潤的溫熱空氣中甩動。
「我已經跟人約好等等要去逛祭典了。」

「啊，祭典！我都忘了！」翠綠的眼珠發出光彩，「今晚是這幾年來第一次的祭典對吧？我也打算去看看，紀錄一下這邊祭典的特色呢。」


「願神眷顧你和同伴，能在祭典得到美好的回憶。」


🌸


夏季的白日如消散不去的熱氣一般漫長，雖是傍晚時分，艾德蒙特依然能毫不費力地靠著天光在約定的地點迅速找到與他相約的人。

「八雲！」

白色襯衫、蕾絲與朱紅和服布料拼接而成的洋裝，在一片青綠當中特別顯眼。

「之前沒看過你穿這件衣服過，是新買的嗎？」

艾德蒙特詢問，一邊思索獨具巧思的洋裝該是來自這小小的山城的哪間店鋪。

「呵呵，這不是買的喔。」

八雲羞赧著笑出聲來，「這是伊得出發之前送我的禮物，他親手製作的洋裝。」

「他說希望我能在他回來的時候，穿上這件衣服迎接他。」

但是艾德蒙特知道，最後等到八雲的迎接的人，是自己。
他用指頭的前端緩緩滑過精緻的縫合處，仔細感受棉線交織出的凹凸。
那個嘻皮笑臉的人閉上嘴，就是個天生的匠人。

「伊得，真的很擅長這種事呢。」

「是的，所以我真的是一個很幸福的人。」

八雲垂下目光，掌心撈起本是樸素和服的裙擺。
遠看有些像是蜿蜒脊骨的藤蔓圖樣由邊角攀升，與手工刺繡加上的裝飾一同在胸口附近開出內斂的美麗花朵。

「雖然沒辦法穿著這件衣服迎接他……但是至少，要在這難得的日子，讓他看一看我穿起來怎麼樣吧。」

「嗯，我覺得八雲的想法很好。真的該讓他看看你這樣穿起來有多好看。」

如果他現在在場，一定會得意得把鼻子翹得老高吧。
呵呵，是啊。說不定還會說要幫艾德蒙特小姐也做一件呢。
什、…！才…、唉，還真的有可能……

在兩人間如毽子般一來一往的對話輕輕落到延伸至祭典會場的參道上，成了鳴倦的寒蟬們的食糧。


八雲到最後都沒說出口的是，他親眼在深夜目睹了伊得製作這件衣裳的模樣。
那專注的神情，向來只在伊得繕寫寄給艾德蒙特的信件時才看得到。

那一天，當他打開包著禮物的布巾，看見伊得給予真心的對象是自己的當下，八雲一時間不知道該拿自己那顆隱隱作痛的心怎麼辦。


🌸


久違的祭典，攤商沿著參道兩側排成長龍，人們攜家帶眷在其間穿梭。

沾上胡桃味噌的烤糯米餅、裹著薄脆糖衣的晶亮蘋果糖，甘甜的香氣混著遠方篝火燃燒釋放出的刺鼻煙味。
大多數的孩子們在套圈圈、彈弓之類的遊戲攤位來回奔跑喧鬧，也有一些在面具店和玩具店前方不動如山，和父母親比較耐心的頑固派。

八雲注意到手裡拿著甜食的艾德蒙特的視線，經常往某個攤位飄去。

那個攤位上擺著淺而寬大的木盆，盛滿水的盆內是許多色彩鮮豔的金魚。

人們不斷嘗試用貼著薄紙的撈勺撈起來不及逃竄的金魚。
成功的人，會把手中小木盆內的魚連同水一起倒進店家準備的鐵罐裡帶走。
失敗的人，有時會不甘心地再次掏出他們的錢包，向店家再討一隻撈勺。

八雲偏頭思考了幾秒，輕聲開口。

「艾德蒙特小姐，我們去玩撈金魚吧？」

接著他看見轉向自己的雙眸，裏頭有許多情緒如水波般晃動。


八雲握著撈勺的手腕動起來彷彿在水中優游的鰻，只消幾個輕巧的方向轉換，木盆裡就能多出一兩隻小金魚。
相對的，屏氣凝神注視水面的艾德蒙特則像停駐在高處枝枒的水鳥。等待目標來到準心周邊，就是一個飛馳而下，手落手起，將水中的金魚挑進盆裡。

各自精湛的手法讓攤位上其他客人們紛紛拍手叫好，連攤主都忍不住主動提出願意讓他倆多帶一隻金魚走的優待。

但是對八雲而言，比起能多帶走一隻金魚，能看見艾德蒙特小姐臉上浮現發自內心的笑容，更讓他覺得有鼓起勇氣提出撈金魚的行動真是太好了。


離開金魚攤後，他們選了一個離群眾較遠的空地歇息，等待祭典尾聲的煙火大會來臨。
而直到煙火大會開始前，艾德蒙特都在端詳剛才撈到的金魚。

「八雲，透過金魚缽，你能看見什麼？」

僅能勉強照亮路面的稀微月光無法讓八雲看見艾德蒙特的表情。

但是他能清楚感受到，問句當中，帶著來自好遠好遠的時空的寂寞。
八雲輕輕歪過腦袋，等待思忖著的艾德蒙特繼續開口。


光裸的腳掌在松木地板上往來攻防，發出輕重不一的聲響，錯落有致的節奏，就像一段激情的舞曲。
兩支木刀的每一次起落碰撞，都讓雙方的精神更加集中，直到勝負分曉。

摘下面罩的高挑青年興奮地抱住眼前也剛脫去面罩的長髮美人。

「艾德蒙特太厲害了！居然能夠在最後翻轉局勢打贏我！真不愧是我妻子！」
「放、放開我！很熱！是你太不專心了！」
「欸～不要～讓我多抱一下，看能不能幫我的技術多充一些電？」
「你這個人真的是……！」

那些不同於一般家庭的每一次吵吵鬧鬧，都是他們身分平起平坐的代表。

艾德蒙特獨處的時候，甚至也思考過——如果他當時反抗家裡，選擇跟那個人在一起——

他們能夠擁有像這樣平等自在的關係嗎？


「……以前我經常和丈夫一起去逛祭典。最後一次，他撈了一隻很漂亮的金魚給我，跟我說，這次的出擊預計會花上比平常更久的時間，如果寂寞了，就把金魚當成他。」

語畢，艾德蒙特就此沉默。
八雲眨了眨眼，知道艾德蒙特沒有說出口的是什麼，沒發現艾德蒙特沒有說出口的是什麼。

打上夜空的花火閃著轉瞬即逝的藍光、紅光與白金色光芒。
宛如天神豪氣地將五顏六色的魚餌撒入名為人間的汪洋水缸。

轉眼消失殆盡。


透過金魚缽，八雲什麼也看不見。

因為原先在裡頭徜徉的金魚早就沒了。


🌸


匡、咚。

空氣中帶著潮濕的土味，今晚會下雨。

八雲習以為常地關起一扇扇雨戶，確認木板已經擋住每一扇窗櫺過後，才繞過屋子的轉角走進室內，拉起門閂，脫去鞋子走進已經鋪好兩床棉被的臥房。

自大樑垂下的蚊帳中間，艾德蒙特披散著一頭絲綢般的水色秀髮，靜靜端詳著在玻璃缽中游動的金魚。

在底部鋪滿半透明玻璃珠的水缽，使金魚紅白相間的色澤更引人注目。

八雲無聲走近，在艾德蒙特的身邊跪下。旋轉茶花油的瓶蓋將油脂倒在自己的手心搓揉一陣過後，撈起艾德蒙特那與幾年前相比已經粗糙許多的左手按壓起來。

冰藍色的視線自金魚缽回到八雲身上的瞬間，綻開了溫暖的笑意。

熄去昏黃燈光的室內，沒有多餘的話語。

同樣失去月光照耀的今晚，他們用彼此相似的軀體與跳躍的心臟取暖。


他們都有著秘密，他們也有著秘密。

他們會繼續一起像這樣，牽著對方的手，跨過將來的秋冬春夏。

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