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水 曇 》來自天際的波光在地面開出一道粼粼的小徑，他的上司毫無猶豫地邁出步伐，向著黑暗的深處走去。

赭紅與漆黑分踞魚鰭狀飄逸的外衫左右，並在中央的襯衣以水紋雲彩模樣交匯。在黑色布料上頭以赤色金色絲線繡上繁複圖樣，以打摺設計製造立體感的裙褲，是羽夜袍中少見的形式。

與平時黑白分明的制服相比，這身衣飾讓男人多了幾分與他位階相襯的華貴。


水藍色的鞋跟踩在鋪滿玻璃珠般晶瑩石塊的地面，整個空間除了布料摩擦與呼吸聲，再無任何一點聲響。
拂過肌膚的不是空氣，而是如流水般推擠皮肉的涼意。


漆黑的周圍偶爾會有發著微光的小魚游過。
隨著路面逐漸開闊，男人堅毅的步伐趨緩，在四周漂浮的東西變得更豐富了。

像是男孩們喜愛的玩具、有許多彩色插圖的書籍、令人垂涎的點心零嘴，共通點是，都讓艾德蒙特感到十分眼熟。

大多是他看過的，在團長家作客的時候。



「…露西……」

細小的喊聲卡在喉頭，前進的腳步嘎然停止。

眼前的淺灘中央，身穿橙黃羽夜袍的灰髮青年蹲踞，拎著一根細長的黑色棒子，饒富興趣地看著在棒子底端不斷迸出的火花，以及在火花底下拖著巨大尾鰭打轉的金魚。


「啊。」
聞聲，青年抬頭望向來者，燦爛的笑容瞬間在臉上綻開。

「嗨，哥！小艾！」


「你們來了啊。」




「…陸斯恩你這臭小子……！」

罩袍的衣擺從艾德蒙特的視線邊緣飛馳而過。
大掌一把撂住青年的領口，硬生生把人從地面拔起。

艾德蒙特眼尖地發現，不論是用力揪著衣領發白的手指，高舉在空中遲遲未揮下的拳頭，或是咬牙切齒的臉頰，都細細地顫抖著。


他的上司正用盡全身的力氣在忍耐。


「你最好先給我解釋一下，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

「唉唷，不要急嘛，等一下我開始講你們又要嫌我話多。」

吐出舌頭，青年用手連拍了捉住自己的手臂好幾下，試圖掙脫，但是毫無效果。

「就是那時候嘛，跟艾德蒙特分頭行動之後啊，我們組追的人馬看起來是分隊，結果追到人才發現他們跟另外的隊伍匯合了。」

「哇這下捅到蜂窩了，我們才多少人根本沒辦法打啊！我就想說，反正我會魔法多少能掩護大家後撤吧，就要大家快點撤退。」

「然後呢，居然有一群魔法師從那個大隊伍裡面冒出來！貴族私下勾結的魔法師欸！你們有沒有把人都逮齊啊？吼我瞬間變成箭靶欸，疊了五層跟龜殼瓜一樣堅硬的防禦魔法根本沒用，啪嘰一聲就哇，沒了。」

比手畫腳講得口沫橫飛的青年最後做出一個誇張的中箭動作，對著還揪著自己領口的親哥哥嘿嘿嘿傻笑出聲。

「笑什麼笑！你有沒有搞清楚你已經死了？！」

平常幾乎不會對外人大吼大叫的騎士團領袖漲紅了臉，拳頭在一陣猶豫過後，終究是用力砸向青年的後背，把人紮實地捶進懷裡。

「很恐怖很害怕吧？很痛很難受吧？」

靠著青年後腦杓的眼角再也止不住汩汩冒出的淚水，嚴厲的語氣說出的是充滿不捨的詰問。

「都死了就別逞強了啊你這個白癡……」

「哥……我真的沒事啦，你看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嗎。才一瞬間，連怕被你們罵都來不及，根本沒感覺啦。」

淘氣的青年，難得讀了一次空氣，乖乖任由自己哥哥擺布。

「而且我們約定過了啊，不讓更多人遭遇跟我們一樣的難過經驗。如果少我一個人可以讓其他夥伴們活下來，就可以守住我們的約定了不是嗎。」

陸斯恩的視線甩向默默站在一旁的艾德蒙特，似乎知道艾德蒙特有話要說。
或者該說，他試圖催促艾德蒙特說些什麼。

「……根據後續的報告，除了你以外的小隊員都活下來了。醫官說，特別是重傷隊員的要害部位，都有發現持續性療癒魔法的痕跡。」

艾德蒙特迅速抿了抿唇，明明只是在敘述事實與推測，卻因為越來越接近謎底而感到緊張與口乾舌燥。


「你把施展防禦魔法之後剩下的力量都用來保護他們了。」


「嘿嘿，對啊，很厲害吧？」

「只會把爛攤子丟給我，厲害什麼？」
男人嚴肅地打斷陸斯恩自戀地傻笑，大手把本來就亂的灰色髮絲揉成鳥巢，就像以往一樣。

「嗚……怎麼遵守約定也要被罵啦……」
假鬼假怪的哭泣聲讓兩位現任騎士再也繃不住臉，四周的空氣就這樣和緩下來。


滴答。


水珠滴落的瞬間，映在艾德蒙特眼中的陸斯恩的身影突然模糊了一瞬。

就像打亂平靜湖面的漣漪。

他才發現，除了一左一右牽在兄弟倆手中的手掌，他感覺不到任何溫度。



而那對兄弟，則平靜地看著自己。

艾德蒙特理解到這是會面的時限到來了。



「大哥，我真的覺得很幸運有你這個哥哥，如果真的有下一輩子，我一定還要當你弟弟。」

認真說話時的陸斯恩，每個字句裡都讓人有盈滿感情的錯覺，會令人不自覺地願意相信他的任何說法。

當初與陸斯恩相識，之所以莫名其妙之間就成了朋友，想來也是因為他的一句「我真的好想有你這樣能互相切磋的朋友呢」。

「如果只是要繼續來對我做亂，還是算了吧。」

不過那個對自己弟弟特別嚴厲的騎士團長不怎麼領情。
青年不滿地嘟起嘴，賭氣似地轉向艾德蒙特。

「艾德蒙特，上次沒來得及跟你說……你穿這樣真的很好看，真可惜那時候跟你一起逛市集的不是我。」

一邊露出他一貫清爽的笑容。

也許是吐槽好友的習慣已經深植體內，艾德蒙特的回應早思考一步脫口而出。

「你　」回來的話就可以一起……

但最後，他還是靠著即時出現的理智，把那不切實際的話語給吞回肚子裡。


「答應我，你們回去之後會好好照顧彼此好嗎？」

「等一下，為什麼要用那種語氣……」艾德蒙特的第六感催促他握緊眼前好友的手。

而對方只是鬆開握著自己哥哥的手掌，改覆到艾德蒙特緊繃的手背上。


沒有溫度。


麻灰色的雙眼即使在這黑暗一片的空間內，也裝滿了碎鑽般的星子，在越來越狂亂的漣漪傾軋中閃爍不已。


不要。


「唉唷，會暫時見不到面，該叮嚀的就要叮嚀呀。」

青年俏皮地眨動左眼，艾德蒙特看不出來那是對著自己，還是對著盧卡斯。

「記得再跟大哥一起來找我玩喔！」


*



「艾德蒙特，你知道為什麼闇之區域被稱為闇之區域嗎？」

對於長官突如其來的詢問，艾德蒙特點頭，並從腦海中翻出從書上閱讀過的資訊。

「闇之區域的地形破碎，所以形成很多以自然信仰為主的小聚落，對魔法、法術的使用非常有熱忱，所以相對於王城坐落的光之區域而言，王城和教廷掌控力最弱又有許多未知魔法橫行的區域就被稱為了闇之區域。」

「沒錯。」

騎士團長筆直地走進騎士團本部中庭的水池，轉頭看向艾德蒙特，示意他跟上。

被辦公樓包圍的中庭，這個時段沒有其餘人煙。


「我和那小子……我們的父母就是來自那邊的其中一個村落。」

盧卡斯對著艾德蒙特伸出雙手，不久前答應參與盧卡斯的計劃的艾德蒙特也一樣朝對方伸出雙手，搭在朝上的兩面掌心上頭。

「那個村子的信仰總歸一句，來自水裡的生命，最終會回歸水裡。反之，進入水裡的，也能藉水重生。」

月光下，那對罕見的銀灰色眼瞳閃著難以言喻的微光。

「在你跟我說了追夏集市遇到的事情之後，我就在想，會不會這就是所謂的……命運的指引？」

似乎是覺得自己的想法太過荒謬，幾聲輕笑在盧卡斯的喉頭深處打轉。


涼冷的池水水面把小腿切成兩半，並且持續地向上掠奪維持生命的溫度。
幾乎與命令畫上等號的低沉嗓音劃開膠著的空氣。

「現在，閉上雙眼。」

遮斷視覺後只剩一片黑暗，水面在心跳細微的撥弄下顫動，推擠，拍打在水池邊緣的磁磚牆面，濺起肉眼難以辨別的浪花，輕輕落回池中。



啪唰

滴答

啪唰

滴答

啪嗒

滴

滴

答


。



艾德蒙特睜開眼，除了掛在夜空正中的滿月，花草叢間來自蟲鳥的細響，他與騎士團團長之間只剩彼此留在掌心的體溫。

身上，還是各自那一套潔白筆挺的騎士裝束。


「團長，我們真的…還能再見到他嗎？」

他不抱期待地發問，期待也許他能力卓越的長官會給他一絲希望。
背著月光的盧卡斯現在掛著怎麼樣的表情，他看不清楚。

好似沉在水中的嗓音隨著波紋暈開，在抵達任一片屬於某人的水岸前，飄忽地消逝在拂過水面的微弱晚風中。

「……會的，總有一天……」


「一定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