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ack for good-2二

三井這幾天總是心神不寧。

工作中他躲到茶水間偷閒，隨手拿了櫃子裡的茶包給自己泡了一杯紅茶，看似放空但他的腦袋可沒閒著，像在重組拼圖一樣，快速的組織著重逢短短幾分鐘內接收到的大量訊息。

例行賽季才剛結束沒多久，他知道這是宮城合約上最後一個賽季，理論上來說，本季無緣晉級季後賽的他，現在已是自由球員了，雖然還不知道他下個賽季的去向，但他竟然能在這麼敏感的時期，突破那些整天盯哨的媒體圍成的防守牆，悄悄帶著妻兒回國。至於他是什麼時候結婚的？媒體上也完全沒有報導過。名叫安娜的女子，是他的妻子嗎？那個小男孩是他的兒子嗎？他想想現在的自己除了知道宮城良田的名字，所有的能夠說得上熟悉的部分，全都停留在高校時期，除此之外都是大家能在媒體上得知的一切。

那不就跟陌生人沒兩樣嗎？

他拎著茶包的紙標和棉繩，心不在焉的繞著圈，看著茶包在杯裡懸浮翻轉，腦內的訊息已經重複排列組合了無數次，一回神他才想起早該撈起茶包了，他若有所思的看著那杯泡過頭的紅茶，杯裡的液體搖晃旋轉形成一個小漩渦，表面反射著午後的斜陽，那晶瑩剔透暖色調的深棕好似宮城的瞳色，閃爍的午後斜陽也好像他眼裡綻放的花火。三井搭著自己的左上臂，那天被他掐緊的那個位置，回想著他眼神裡藏不住巧遇帶來的驚喜，他應該是發自內心的開心吧？

但這應該不算是特別待遇。
巧遇多年沒見的老友，任誰都會開心的吧？

他搖搖頭，怎麼連躲到茶水間偷閒喝杯茶都在想他。啜飲一口浸泡過久已經微涼的茶湯，苦澀的令他皺眉。

在那個偶遇的隔天，他接到宮城的電話，許久沒有對話的兩人，隔著電話線都能感覺到對方的緊張，他們努力的想要像從前一樣自然而然，卻連基本的寒暄都生疏不已。最後，宮城只簡單問了他下週有空的時間，想約他共進晚餐。宮城說著，太久沒和他說話，想要自在一點竟然這麼難，希望他別介意這通電話顯得如此尷尬，他會再打給他，短短幾分鐘便掛了電話。

再隔了一天，幾乎是相同的時間點，宮城又再次撥通了他的號碼。交代了約定的時間地點，不忘提醒，是個需要正式裝束的餐廳，然後留下一句很期待和他見面。他們隔著電話線仍能感受到對方的情緒，最後這句話裡的溫度，顯然已將前一天的尷尬解凍。互相道別掛斷電話之後，他終於把宮城良田的名字新增到聯絡人列表裡。

然後又再過了一週，今天便是他們約定的日子。

他事先調查了宮城邀他共進晚餐的地點，隱藏於幽靜的巷弄裡，與其說是餐廳，更像是私人招待所，評價清一色的好評，除了餐食精緻美味、服務優質專業、空間設計別具巧思之外，還有幾個令他介意的評語，像是注重隱私、適合約會、要有點預算、訂位要碰點運氣之類的。

他也沒做什麼需要大費周章設席款待的事，他在心中暗想著，宮城也太小題大作了。但對方如此慎重其事，他也不由自主的認真了起來，他抽空去整理了自己稍微有些走樣的髮型，刻意的選了一套看起來沒有刻意打扮的西裝，打算讓自己以一個看上去毫不費力的最佳狀態赴約。雖然心理準備的時間夠多了，但他還是覺得不足以掩飾自己既期待又有些緊張的心情。

直覺敏銳的年輕部下一走近就發現茶水間來了稀客，他的上司雖然每天都帥氣有型，但今天渾身瀰漫著和平常截然不同的氛圍，看起來在茶水間發呆放空了一段時間，他開朗的上前搭話。

「三井課長，需要泡茶跟我們說一聲就好啦！您今天下班後要去約會是嗎？」

「噓！你太大聲了！」

陷入沈思突然被敏感的關鍵字驚醒，彷彿在腦中打轉的事情都赤裸的攤開來般，他嚇了一跳，一不小心聲量提高了些。

「還不能曝光是嗎？真的十分抱歉！三井課長！」
年輕人也被他的反應嚇了一跳，慌張的不得了，趕忙鞠躬道歉。

「不、不是的。」他發覺自己的失態，輕嘆了一口氣，說話的語氣緩和了下來。「沒有什麼不能曝光的事、也沒有要約會，你們不要沒事傳播亂七八糟的八卦，知道了嗎？」

「是……」

他一口氣喝完整杯苦澀的濃茶，抹了抹臉，告訴自己醒醒，振作，不要再胡思亂想了，放著嚇傻睜大眼睛的年輕部下，打起精神走出偷閒的茶水間返回工作崗位。

這些年間他們對彼此一無所知的部分，就像早晨在報紙上翻到的復古填字遊戲一樣，到處都是不知該從何填起的空白框格。有什麼想弄明白的事，今晚見了面再直接問宮城吧。


*


三井準時的在預約時間前五分鐘出現，宮城已經在約定的地方等他了，正風度翩翩的對他送上問候。

「晚安，三井サン。」

他只在媒體上看過宮城西裝筆挺的模樣，是幾年前他簽下一紙千萬合約時的報導，這傢伙平常不是球衣就是一身時髦打扮，正式裝束實際出現在他的眼前時，他忍不住在心中讚嘆了一番，極簡的樣式、俐落合身的剪裁，完美展現他不同面向的沈穩魅力，西裝果然是男人不敗的決勝服。但他也忍不住會心一笑，雖然多年不見的他體型精壯許多，但身高並沒有長高多少。服務人員引領他們入席，兩人一前一後的走著，他跟在宮城的身後，隔著伸手就能抓到的距離，視線很自然的落在他頭髮剃得極短的後腦、戴著耳釘的耳垂、乾淨清爽的頸項、擦著淡淡的木質男香，一切都跟往日一樣的熟悉。

這股熟悉感，總算是讓他的心神不寧安定了不少。

高校畢業之後，三井上了大學便離開了神奈川，他們的見面機會驟減。隔年輪到宮城畢業，他便拿著獎學金啟程前往美國留學，在機場送別之後，從此他們就再也沒有見過面，直到上個偶遇。

十五年，一晃眼竟然過了這麼久。

宮城遠赴美國的前幾年，像是完全斷了音訊，連晚一年赴美的流川都比他更早展露頭角，過了幾年媒體上才開始出現宮城在NCAA大學聯賽的些許消息，為數不多的文字和照片，他全都如數家珍。
大學畢業後，宮城的逐夢之路開始順遂了起來，在小聯盟醞釀了一年，便踏進NBA殿堂打滾了九個年頭，經歷過跌跌撞撞、爬上巔峰、受傷、復出、轉換東家、待過幾個不同的球隊，算是交出了亮眼的成績單，雖然距離頂級球星還有一段不小的距離，但他也算是拿過千萬合約、頗有知名度的球星了。多年來他一直默默的關注著宮城，這些歷程當然早已滾瓜爛熟。


抵達位於角落的小包廂，面對面的座席，同樣是伸手就能抓到的距離，餐桌擺設簡潔優雅，花飾與燭光渲染著浪漫恬靜的氣氛，餐前酒的挑選與頭盤前菜的搭配都顯得品味十足。


「這趟回國，是暫時的還是永久啊？據我所知你現在是自由之身了？」

三井率先開啟了一個容易切入的話題，像是餐前酒一般為他們的晚餐約會開場、敲開他們凍結多年的話匣子。

「哈哈！自由之身！」他喜歡這個說法，這個開端引起了他的傾談意欲。「是啊，我現在各方面都算是自由了。」

他們都心知肚明今晚的相聚，感謝只是藉口，餐食只是點綴，面對面才更加激發他們深入話題的期待感。好好聊聊、敘敘舊，攝取彼此不為他人所知的故事，吸收足以填補這十五年空白的養分，才是這場晚餐約會最重要的目的。

「那三井サン呢？你也是嗎？」

「嗯？我啊，就孤家寡人啊。」

「我還以為三井サン這樣的人，會跟什麼企業的千金結婚……」

「千金是有交往過，結婚倒是免了。」

「三井サン是不婚主義者嗎？」

「我給人這種印象嗎？」他淺淺的微笑，連續被問了幾個問題後，他抓住機會試探的把話題拉回對方身上。
「倒是你，竟然結婚生子，真的是很有勇氣啊......」

「我也給你這種印象嗎？」他早就猜到三井會往這個方向提問，於是順著話題回應。「結婚就是憑著一股衝動啊，但衝動之後就是義務了。」

「所以你是真的結婚了啊……」他的視線掃過宮城的雙手，他並沒有戴著像是婚戒的東西。

「但我沒想到五年就極限了。」

「極限？」話題切進三井介意的重點，他再次深入探詢。「那天遇見你時，你有說到安娜這個名字，不是你的妻子嗎？」

宮城露出一個驚訝的表情，看來是有什麼誤會了。

「你誤會成什麼了啊？說吧！」他挑著眉，撐臉托腮等候著，聽著三井拼拼湊湊的把這幾天的拼圖推理勉強的說完一輪，隨即笑了出來。

「安娜是我的親妹妹。」

他的親妹妹雖已出嫁，但她古道熱腸、熱心助人的個性，對才回國沒多久的兄長可說是照顧得無微不至，食衣住行甚至娛樂，什麼想得到的大小事她都包辦了。

「那、那天那個迷路的小孩……」

「是我的兒子。」

「他、叫什麼名字啊？那天完全沒發現他是你家的小孩啊……」

「宮城洸太(コウタ)，家人都叫他小洸(コウちゃん)。他日語說得不太好，邊哭邊講話時連我也聽不懂他在說什麼，我有發現那天登記的名字根本是別人了。」提起兒子時，他臉上的表情柔和了許多。

「所以、你的妻子呢？五年極限？」沒想到實際狀況和自己的推理相距甚遠，三井顯得有些摸不著頭緒。

「我離婚了。」

抽絲剝繭你來我往的問與答，都像是為了烘托主餐而鋪陳的湯品，替宮城接下來的侃侃而談暖身，引他說出更多三井所不知道的一面。

宮城說著，他這趟回國，就不會再遠行了。

母親對他打球打到美國去永遠都是百分之百的支持，然而他每次短暫歸國又要出發返美時，她眼裡閃過的落寞總是令他掛念。他的父親和兄長離去的早，獨自扛起經濟重擔的母親辛苦把他和妹妹拉拔長大，送他出國追夢，而他早已把遙不可及的夢握在手裡。如今母親年事已高，而他總是身處隔著半個地球的遠方，現在連妹妹也出嫁了，母親真的只剩下自己孤身一人了。

他是宮城家的隊長，年過三十是該好好思考邁向人生的下一個階段。除了為母親奉上豐衣足食、優渥的物質生活外，他也想實現她從未說出口的期待，帶著妻兒回來陪她共享天倫，過著含飴弄孫的日子。

轉戰國內職業球隊的計畫，上個球季就在檯面下牽線了，國內球隊遞過來的合約雖然比不上在美國的收入，但收入從來就不是他逐夢的最大目的，況且返回家鄉還可以再多打幾年，對他來說也算是好事一件，目前消息還未公開，但簽約的安排已近在咫尺，再過幾個月新賽季開打之時，他就要披上國內一級職業球隊的戰袍了。


原本計畫好的一切，邁入第五年的婚姻卻在此時面臨崩壞，幸福快樂的表象之下醜陋的事實浮上檯面，他還來不及心碎，就果斷的在律師調解之下協議離婚、賣掉房產，緊接著賽季結束、合約期滿，便按照原定計畫低調的帶著年僅四歲的兒子返回日本。


至於這些事情為何都能保密到家，那可要多虧多年前的經驗累積，他曾被狗仔拍到深夜進出女演員的住所，那一陣子，他身為新銳NBA球員，登上演藝新聞的機率卻遠比體育新聞高上不知道幾倍，自從那次被當作廉價炒作材料的緋聞風波之後，他的私生活盡可能的低調，除了保護自己也算是保護身邊的人，因此，結婚生子甚至離婚，都不曾在媒體之前曝光，連同在美國打球的流川和櫻木都不知道這些私人家務事。

宮城看他聽得有些出神，話題就此打住。

「欸、都我在講，你也說說什麼吧，三井サン？」

三井這才回過神來。
他的思考迴路、行為模式，都成熟了許多，他現在是稱職的宮城家隊長、是一個有擔當的男人了。面對侃侃而談的宮城，經歷了這麼多事、他從來不知道的這一面，令他一時說不出點什麼，只好毫無重點的隨口一問。

「怎麼會......離婚啊？」

「別提了，不是什麼光彩的回憶，我只慶幸還好我不用付贍養費。」他苦笑著，為了這件破事他還帶著兒子去做親子鑑定，能不提起他便絕口不提。「三井サン真的對我的事很感興趣呢！」

「你一去美國就像消失一樣啊，我當然要趁現在補回來。」

「三井サン才像消失吧，我只能從其他人那邊輾轉得知你的消息，你都沒有想要跟我聯絡嗎？」

三井沈默了。
他確實沒有主動去聯絡，高校時期兩人曖昧不明的關係，或許他們都沒有勇氣去確認彼此的心意，而他也沒有自信隔著遠距離該怎麼讓感情茁壯，懷抱著那種不上不下的心情，見不到面的思念只是徒增痛苦，只好強迫自己不去觸碰，把那還未萌芽的感情封印在心底的角落。

「沒關係，我沒有要逼問你。畢竟我也沒有主動聯絡你。」見三井沉默不語，他自知現在該把話題帶開。「我還是有回國蠻多次的，湘北的OB會也參加了幾次，剛好都跟你錯開。」

「嗯，我知道。木暮還問我是不是故意錯開。」

「你是故意的嗎？」

「當然不是啊！」

「我問了赤木老大、木暮學長，也有大概追了一些你打職業聯盟的消息，當然也知道你引退、進了媒體業界的事，每次見到大夥卻沒見到你，總覺得少了什麼，在美國時，我還蠻常想起湘北的大家、當然還有你。」

「我怎麼被你從湘北獨立出來了啊？」他的表情浮現了些許驚訝。

「赤木老大和木暮學長代表湘北的大夥，他們偶爾會給我一些鼓勵和建議，至於那兩個問題兒也在美國，他們過得很不錯，我才懶得想他們。」他的嘴角牽起淺淺的微笑。「剩下的，就只有你了啊……」

「被NBA球星想念，也太光榮了吧！」

「那你有想念過我嗎？」

「算有吧。」

「好無情喔三井サン。」他笑著抱怨。

宮城說著自己剛去美國的時候，人生地不熟，語言還不太通順，和隊友們默契還沒培養起來，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辦法順利，常常想念著大家想到快哭出來，當他的腦袋開始動念胡思亂想，他就用自主練讓自己的身體動起來予以抗衡。現在把這些過去的事說出來已經沒關係了，但當時真的是咬斷牙也不能示弱。

他不像流川和澤北在NCAA打得風生水起，他是在大學的最後一年才打出足以被注目的成績，逆境比順利多到不成比例，當時木暮就曾捎來邀請，如果在美國走得不順遂，畢業後為國內職業籃壇注入新血也是一條出路，突然出現從沒想過的路線讓他萌生回國的念頭，他慎重的考慮了，但每次只要一想到，有某個人要他別退縮、可不要一下就被打趴、要成為No.1，回國的想法就擱置了下來。

三井心頭一熱，這幾句話，他還記得，那一幕彷彿歷歷在目，是當年他在宮城出發離境前，忍住眼眶發熱強顏歡笑一邊拍著他的肩膀鼓勵他的話。

「我沒有退縮、被打趴了超多次我還是能爬起來，雖然還沒成為No.1就回來了，我表現得應該還算可以吧？三井サン。」

「你在說什麼啊……你很努力、超棒的好嗎……」

宮城對他投以企盼回應的眼神，三井的心臟簡直要糾結成一團。

宮城想念他、這些年來他向旁人打聽著他的消息，連在最艱難的時候還想著他說過的話。那些像是隨口說出的鼓勵，竟能成為支撐他勇往直前的力量。而自己卻吝於表達，甚至連現在都隱藏著自己曾經對他的思念。然而這些過去的事，他們都已錯過說出口的時機。宮城玩笑般的說他無情，又是以怎樣的心情告訴他這些內心話的呢？


「大學畢業之後，我進了小聯盟，像是豁然開朗的順利了起來，後面的事你應該都知道了，媒體業界應該消息都很靈通吧！」

他發現三井的臉上閃過的欲言又止。

「三井サン……」

他意識到自己可能一口氣說太多了，搞不好三井並不想全盤接收這些事，於是他把話題轉移到三井身上。就像把球權交到他手上一樣，讓他主導接下來的談話。

「該輪到你跟我說說這些年的故事了吧？」

「我這邊可沒你那麼精彩啊，而且，你不是都從其他人那裡知道了嗎？」

「我想聽三井サン親自告訴我啊。」

三井快速的把自己不小心露出的情緒塞回心中那個不該開封的角落裡，簡單的帶過了大學時期、職業生涯、退役後轉戰媒體業界的過程。每說到一個時期、提起一個事件，遇到想深入的話題，宮城都毫不客氣的積極追問，三井只好每一段都說得鉅細彌遺。

「你退役的時候，我有看到報導，好帥啊，揮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的模樣。」

「其實都是在裝帥啦，下那個決定，真的蠻痛的。」

「你有偷哭嗎？」

「差點欸。」

「哈哈真假。」

「現在回頭看看球場，其實還是有點留戀的。」

偶爾在賽事轉播時，看著螢幕畫面中的宮城，像是變戲法一般晃過對手、見縫插針切入一群人高馬大緊逼壓迫的禁區，眼花撩亂中將球精準的傳到隊友手中，甚至是遭遇衝撞倒地時，或是站上罰球線時。他都會不由得心跳加速，想像著如果這時他也奔跑在同一個球場上、如果他接到這一記妙傳。他不禁握緊拳頭，手心都出了汗。
會讓他勾起留戀情感的，每一次都是因為畫面中那個電光石火般、小小的身影。

「所以......我還有機會再看到三井サン打球的樣子嗎？」

「我還是可以跟你1 on 1啦。可別把我打得太慘就是了！」

「我錯過了好多。」

「不會啦，你得到很多其他的人生經驗。」

「但是錯過了跟你相關的事。」

「以後不要錯過就好了啊。」

「嗯。」他收起僅僅一瞬間的惋惜，坦然且真誠的看著三井。
「我們一起打球的時候，感情算是很不錯吧！感情再好的人，也有可能一夕之間無緣無故就斷了線。但我們分開了這麼久還能重逢、還能像現在這樣聊天，我真的心存感激。」

經過時間的洗禮，他明白不論相聚或是分離都是一場歷練，每個人都是他人生命中的過客，活到這個歲數，身邊來來去去的人多不勝數，真的能夠停留在彼此的生命裡的，五年、三年、甚至一年就已實屬不易。他和宮城從不打不相識，到熱絡往來的時光，嚴格算起其實只有短短的不到一年，然而中斷了十五年卻還能再次與彼此有所聯繫，不只宮城說的心存感激，他更覺得這不可思議的緣分簡直就像奇蹟。

即使錯過了很多很多，以後不要錯過就好，他對宮城說、也對自己這麼說著。宮城那個簡短的應答，他也同樣在心中重複著對自己承諾。



「對了，今天的主要目的，差點忘了。」宮城像是突然想起什麼，身體微微前傾，以鄭重的敬語向他道謝。「三井サン，那天真的謝謝你，希望那孩子沒有給你添太多麻煩。」

「謝什麼謝，真見外。」他一派輕鬆的回應宮城的感謝。「我也沒做什麼要你花這麼多錢請吃飯感謝的事，這樣吧，下次換我請你吃個飯。」

「我們這樣一來一往會沒完沒了啊。」

「你可以帶小洸一起來喔，我不介意一次請兩個宮城吃飯。」

「帶個電燈泡幹嘛啊？」他苦笑。

「欸？」三井愣了一下。「什麼電燈泡啊？我們又不是在約會。」

「哈哈，說的也是。」

宮城爽朗的笑出聲，而三井卻因為宮城剛剛的那句話心臟漏跳了一拍。

「我會叫那小鬼記得跟你道歉，還得賠償你洗衣費呢。」

「嗯？洗衣費？」

「小洸說的，他那天應該把你的衣服哭得一蹋糊塗了吧？」

「不用啦！這頓晚餐夠我送洗一百套西裝了。」

「哪有這麼誇張啊？」

時間和空間已經把他們拉開得好遠，當宮城誠摯的感謝，令他覺得距離又變得更遠了一些，他們似乎退回到普通的學長學弟，不再是以往關係緊密的親友。
長大成人被繁文縟節束縛的他們，可能無法再像年少輕狂時不拘小節沒大沒小，但只是幾句輕鬆的談笑，似乎又把他們拉近了一點，三井想著，他是年長的一方，禮節與距離應該由他來打破，那他就多努力一點吧。

「你才誇張，幹嘛訂這麼貴的餐廳啊？NBA球星錢多到沒地方花嗎？養小孩很花錢的，你要多存一點啊！」

「這代表我的重視啊。能和你重逢我真的很開心，我想重視和你見面的每個機會，三井サン。」

宮城微笑著、堅定的語氣、超過五秒的正面注視，雖然他並沒有伸手觸碰，卻像被他牢牢抓住無法逃開。

暖色系間接照明和桌面花飾裡的微小燭光，在他暖茶色的瞳孔裡點亮了兩個晃動的光點，他真情流露的眼神猶如餐後的甜點與咖啡一樣微甜且醇厚，洗去了午後想著他時茶湯泡過頭的苦澀，像是溫潤的掌心撫過他的臉頰及耳鬢，比上一次相遇時，在他的手臂上掐出的微熱更加恰到好處，彷彿一瞬間就要把空間與時間鑿出的鴻溝抹平。

然而他們並沒有觸碰彼此，一丁點也沒有。

「我們很快就會有下次會見面機會的。」三井並不打算閃躲，他也直視著宮城，他盡量不露出太多情緒，落落大方的回應他的期待。



敘舊晚餐結束後，他們互相道別。

路口轉彎時他不經意的瞄到，宮城停下腳步往這邊看著他，他頭也不回的彎過轉角，離開了宮城的視線範圍後，走了一小段路才停下腳步。

心神不寧又開始纏著他不放，心臟不受控制噗通噗通的鼓動著，但和這場晚餐約會之前的不安卻又不盡相同，他很久很久沒有遇過這種感覺，胸口泛起一絲暖甜，卻又有些惆悵。

他忍不住猜想著，在宮城的心中，是否也像他一樣埋藏著秘密。如果他曾經深埋心底的單戀，並不只是有去無回的單向箭頭，如果他們當年都勇敢的面對，如果現在他們都踏出一步會是怎樣。

他從沒想過自已談感情到底想追求什麼，是否那些想得到的東西，多年前就被自己親手封印，然而經過了這麼多年，那些塵封已久的東西究竟變成了什麼，他是否還有勇氣打開那個禁忌的角落。

但下一秒他就打消了自己腦中的妄念。
他告訴自己，已經不是衝動行事的年紀了，慢慢來，別急著想要答案。如宮城所言，他們可以重逢、能像這樣聊天、再續前緣，他也同樣心存感激。他們之間的空白框格，今晚已經填起了許多，宮城對他懷抱著想念與遺憾，以及想要重視的心情，他的心中應該也有著同等相應的珍藏。

三井在密密麻麻的行事曆標上一個代表重要的記號，那是他們下次見面的日子。
他們必定會再次熟絡起來的，他相信著。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