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座山(5) “奶奶……呜呜……奶奶……”
看模样似乎才三四岁左右的小孩站在森林里,他四周到处都是千篇一律的树木,杂草,脚下破旧的鞋沾满泥泞,早就磨破了。他看着太阳下去,天色越来越深,还是茫然又害怕地大哭起来。
他好后悔,后悔为什么没有听奶奶的话,因为贪玩独自一人跑到偏僻的树林里。他曾听奶奶说过,山上有狼,熊之类会吃人的野兽,尤其是当夜深之后,它们由于饥饿出来觅食。他又想起奶奶讲过的一个故事,有些熊瞎子会趁夜色很深,寂静无人的时候偷偷溜到村里,站起来,装作人的模样敲门。哪怕有点警惕心的从窗户往外看,但因为夜晚太黑看不清模样,很可能误以为门外头站着的真是人,等人打开门,熊瞎子就会把猝不及防的人吃掉。奶奶还说,别看它们是畜牲,实际上不比人蠢笨多少。
思及此,他捂住嘴巴不敢哭出声,怕自己的声音没把找他的人吸引来,反而把那些野兽唤来了。傍晚总是过得很快,他一开始还能借助越渐昏沉的光爬下山,可过不了几分钟,他便完全身陷被郁郁葱葱树林包围的漆黑中,完全失了方向,连自己来时的路都找不到了。
但是一想到不知栖息何处的野兽可能会到处游荡,他不敢在同个地方逗留太久,于是摸着粗糙树木,小心翼翼一步一步往前走,结果走着走着,不小心被伸出来的树根绊倒,他吃了一嘴烂叶泥土,突如其来的疼痛将持续积攒的委屈和恐惧瞬间点燃放大,他没忍住又哭起来,拖着可能摔伤的腿随便爬到某颗树底下缩起来,把头埋进膝盖小声抽泣,仿佛只要把眼睛遮住,把身子缩小,自己就可以躲到黑夜中,去瞒骗逡巡的野兽的眼睛。
他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眼睛看不见时,听觉常替代眼睛变得异常灵敏,尤其是在荒无人烟,四处寂静的森林,突然,他听见前方响起草木沙沙作响,他吓一大跳,以为是野兽,害怕地更加闭紧双眼,把脑袋埋得更深。可过去许久,始终没有更多动静,没有他以为的野兽粗鲁的喘息声,也没有踩压树叶泥土的脚步声,他小心地抬起头,只隐约见到像裙子一样,长得遮住双脚的衣摆。
是人?看样子好像还是个成年人。
他的视线慢慢往上看去,只见一个身尺如苍天大树般高大,身着厚重,层层叠叠衣服的人,沉默不语地站在他面前。天太黑,他看不清那人的脸,尤其原因是那人长得太高大,好像一望就望不见头,把夜空都遮住了。他首先觉得这人打扮得怪模怪样,穿得不像他们这个时代,随后又莫名觉得安心,只是看着他,那种恐惧便消去大半,不管怎样,他直觉认为对方不是坏人。
“你、你是谁?”小孩怯生生地问道。
来人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你迷路了?”听声音是个男人。
他点点头,也许是终于有个人发现自己,他的眼泪又控制不住落下来。那人蹲下来,伸出手,语气柔和地说道:“随我来吧。”
奶奶和村里的老师经常教他,不能接受陌生人的礼物,更不能和陌生人走,但他就是莫名觉得,这个人是可以信任的,这个人不会害自己,便握住那人伸来的手,毫无防备地由他牵着走。
路似乎比想象中远得多,走到中途,他忽然犯困,一边被对方牵着走,一边悄摸摸打瞌睡。他的困意似乎被察觉到,对方停下脚步,对他说:“困了吗?那么我们便在此休息一夜如何?”就像提前猜想到他的想法担忧,他接着补充到,“放心,不会有危险前来叨扰你。”
小孩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对这个连名字都不知道,脸也看不清的陌生人这么信任,那种信任仿佛从胚胎出现起便存在了,他懵懵懂懂觉得,男人说不会有危险,就真的不会有。于是他同意了。两个人找了颗树坐下来靠着,他小小的身躯依靠那人,在迷迷糊糊打瞌睡间,他忽然觉得,既然人家帮了自己,不道姓名似乎不太礼貌,便扯扯男人又长又宽的袖子,软乎乎地说:“谢谢你帮了我……我叫空,你叫什么名字呀?”
那人开口说话了,但是他说了什么来着?
小孩重复念叨着一个词,那似乎是男人的名字。随后他们聊了好多,他们聊了村庄,小孩的奶奶和远在城市的父母,聊教书的年轻老师。基本上都是他在单方面聊自己的事,男人对自己的过往,身世,甚至住所都只字不提,不管他怎么问,缠着撒娇,那人也只是找借口回避掉。最后,他在彻底撑不住睡着前,半梦半醒地躺在那人腿上轻轻说了最后一个话题:“你不说自己住哪,我以后怎么去找你玩,怎么找你回报呀……”
“想要回报我?”那人似乎没想过这个问题,沉默半晌,又道,“那么……等你长大以后,与我成亲如何?”
也许是他太困了,脑子混混沌沌的没办法思考这句话,又或许是他学识太少,没办法理解这个稍微复杂的词是什么意思,他迷迷糊糊地说一句“好”,便终于熬不住困意睡着了。
空醒了过来,天已经亮了,窗外早晨有些刺眼的光直晃晃照着他惺忪的双眼,他有些难受地眯起眼睛,把头转过去躲避阳光。
奇怪,怎么会做这种梦?一般来说,人一醒来,梦便会忘得七七八八,可空从头到尾记得清清楚楚,好像自己真的亲历过似得。不过,他并未放在心上,只当是偶然做了个怪梦。他坐起来,正要下床,一股来自腰部和屁股的刺痛便忽然传来。空疼得“斯”一声,眉头紧皱,心中觉得莫名其妙,自己只不过是睡了一晚上,这张木头床板虽然不如家里舒服,但好歹也睡过好几天,不至于这次就睡得腰酸背痛了吧?尤其是……自己双腿间那难以启齿的位置。空的脸颊透出尴尬红晕,他觉得自己的双腿内侧筋骨又麻又疼,好像劈过很长时间的一字马似得,只是试图站起来,便不住两股战战,他将手伸进裤子里摸摸臀部间的秘缝,摸到穴口微微肿大,只是碰一碰,就传来一股股刺痛。
他……他昨晚到底干了什么?据他所知,自己应该没有梦游的毛病才对。
不知算幸还是不幸,空并未想到“被侵犯”上面去。虽然说,各种视频小说里常有描述山村精怪的故事,但他至少现在还是唯物主义,不至于想到这方面去。空一头雾水的,加上刚睡醒脑袋不灵光,肚子又感觉饿得难受,他没心情去想这些,休息一阵,才尝试重新下床。
自从王麻李四离奇死亡之后,村中的氛围就变得不太一样了,那些迷信的,信奉山神的,每日跪拜在神龛前念念叨叨,也许是请求他息怒,不要将怒火波及到自家小孩身上。空的奶奶也是如此,还拉着他一起跪拜,他不信这些,可想到奶奶也许会不高兴,便不情不愿地一起跪拜,听着奶奶口中念念有词,举着香火无比虔诚地许愿保佑她家小孩。
至于其他人,王麻李四两家家境不算好,好心的同村里人凑了些钱替他俩办丧葬,和王麻李四家关系好的街坊也来帮忙摆灵,请道长为他们超度,那师父不知算中什么,皱紧眉头,随后又重重叹口气,一面摇头一面喃喃自语:“得罪了这儿的神,救不了,救不了啊。”村子小,道长这番话很快传遍家家户户,一时间,不信神的有些许动摇,信神的更加虔诚求神拜佛,一枚种子也埋入空的心中。
过几天就准备吃席了,空其实总觉得这事儿与自己脱不了干系,出于一种复杂心情,吃席那天,他没有去,而是炒了些家常小菜,准备一壶茶,邀请钟离同自己享用中饭。
“想不到小友竟也有这般手艺。”钟离随便夹了道菜送入口中,赞叹道。
空得意洋洋地笑起来:“那是!我好几年前就搬出来一个人住了,不会做点饭怎么行呢?”
“说来,你不去参加宴席吗?”
“钟离先生不也没去。”
钟离摇摇头,轻轻笑了:“我与世隔绝太久,恐怕识得我之人早已不在了。”
空觉得钟离这话说的很奇怪,什么叫认识他的人早就不在了,他端详钟离的模样,虽然他的气质如同村里某个年近百岁的老人相似,都一样成熟,稳重,有种将世间万物万事看淡看通透,不以己悲,不以物喜,超脱外貌的奇妙气质,似乎还有点只有老人家才会有,淡淡的慈祥感,但光看外貌,钟离也才不超过二十五,当属身强力壮的年轻人。所以空一时拿不定主意,“不在了”是指早就离村去更远的地方讨生活,还是指认识他的都去世了呢?
钟离没有深入自己刚才那句话,他的指腹摩挲杯口,问道:“空,我有些好奇,你对王麻李四二人之死有何看法,你的心愿是否已了?那日,你并未答复我。”
空想起那日的事,也想起那句疑问了,顿时又感觉冷汗快掉下来。不过,他低下头凝视茶杯,还是如实回答了自己的心情:“老实说,他们能彻底从我生命里消失,恶人得到自己应有的报应,我其实很开心,想着,终于能够解脱,终于能安心陪奶奶了……”可如此说着,他脸上却没有丝毫喜悦,反而蹙紧眉头,很苦恼,很疑惑的样子,“但是仔细一想,又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我刚和你说完那些,说完我的心愿,当晚他们就出事了呢?就好像有什么在试着实现我的心愿。而且,你为什么要这样问我……”他没将那句话说出口,但他知道钟离和自己一样,对于指得是什么心知肚明。
彼此之间的空气沉默半晌,空捏紧茶杯,好像终于积攒足够的勇气和决心,抬起头来:“钟离先生,你——”
“不好了!”一个焦急忙慌的声音突然打断空,两人齐齐望向门口,一个年纪不大的男孩气喘吁吁地出现在大门门口,“空,你的奶奶,突然倒下了!”
这一切实在是太突然了。
空有些浑浑噩噩,失神落魄地坐在摇晃的三轮车上,此时天还亮着,他看着躺在车筐,被脏兮兮棉被垫着的,昏迷不醒的奶奶,却觉得眼前阵阵发黑。就在出发的不久前,他马不停蹄地赶到诊所,气还没喘匀,就急急忙忙地询问医生奶奶是怎么回事,医生单刀直入同空说明情况,他奶奶的状况不容乐观,但这里设施简陋,具体情况查不出来,需要转移到县里的医院。好在,在空将这事儿与村里人说明时,有个好心村民提议可以开车送他们。
抵达县医院时,天已接近黄昏,医院紧急转去急救。空中午本来也没吃几口菜,现在更是心焦得茶不思,饭不想,肚子饿了也没注意,时而焦急地来回走动,时而坐着却如坐针毡。直到天色变深,医生才从病房走出来,空立马蹭得站起来快步走到医生面前,既期待又害怕地询问结果。
医生戴着口罩,只看得见眼睛,空对上那双神情凝重的双眼,心一半凉一半慌。
“突发性脑梗,”医生说,“情况不算好,需要做手术,但老人家年纪大了,手术风险会很大。”
那个村民心地好,空是被他带回家的。一路上,空一直没说话,眼神空洞洞地望着自己的脚尖,他颓丧坐着,摇摇晃晃的身体在这黑夜中缩得很小,很小,仿佛一夜间生命快速流逝,变成一个人生无望的小老头,又被黑夜吞入腹中,变成一缕迷茫的,微不足道的幽影。三轮车总算跑完长长的马路,刚回到村子,破旧的木头大门口闪着的灯便刺进空的眼睛,冰冷似刀刃反射的白灯令他想起医院同样冷得无情,苍白的灯光,他想起自己像被抽干血液一样失神落魄,思考许久,才决定先回家想想。
三轮车将空送到家门口。他像失去灵魂,四肢也散了架的木偶,只能被几根松垮垮的线钓着四肢下了车,在神龛前坐了许久。然后,他抬起头凝望颜色鲜艳的神龛,他还是看不清泥塑山神像的真面目,可他仿佛能感觉到,它正睁着自己慈悲的双眼垂眸望着他,一如它几十年如一日地望着摆贡品,烧香火的奶奶。他的奶奶,每天对山神祈祷时,会请求山神保佑自己的孙子健康平安吗?
山神在上,保家平安,载福千秋。
第一次与钟离相见时,他的话犹如在耳边回响,空反应过来时,自己也将这话念了出来。
“怎么样了,空。”
不用空回头,他也听出声音来自钟离。
“脑梗。情况不太好,奶奶要做手术,但是她这个年纪做手术风险很大,有可能挺不过去。”空的声音很低很轻,像淅淅沥沥的小雨。
钟离将手按在空肩上,带着安慰性质的温柔。没有理由,空把泥塑山神那模糊不清的双眼想象到钟离脸上——这想象是多么无违和感,自然的仿佛本该如此,那双眼睛,天生便长在他脸庞上。那对漂亮的,充满慈悲的凤眼低垂,那能够包容万物的眼中对万千魂灵怀有无限爱与怜悯。既然能望见微不足道的众生的愿望,降下奇迹与怜爱,是否也可以望见他的愿望,来救救他呢?
“那么,你是希望她好起来。”钟离说。
空呼吸颤抖着,他闭上双眼,两只手交叉握拳,在神龛面前底下自己的头颅,和小时候跟着奶奶跪拜的姿态一样:“从我有记忆开始,奶奶就开始供奉,敬拜山神了。她每天早上拜一次,晚上再拜一次,她日行一善,谨记山神留下的言行,我仍在村里的那几年没变过,我离开以后也不会变。她是那么尊敬山神,那么信仰山神,山神能不能回应一次奶奶,回应一次我呢?”
钟离没有回话,他负手而立,静静陪在空身边,看着他许久未再抬起的头颅。
第二天一大早,空便煮好粥,提着保温壶去到医院了。昨日那个好心村民对他的状况很是同情,就借了空柴房里一辆很久没用过的自行车,帮助他缩短了行程上很多时间。空非常感激他的雪中送炭。来到医院,医生很是欣喜地说,他奶奶昨天晚上9:40分左右情况突然好转,人也慢慢醒来了,可以说话翻身,脑子也算清醒,不过还得留院观察几天,不出意外的话,观察后的一两天就能出院。空算算时间,那大概是他与钟离谈话过的半小时后。
整个白天,空基本上都在陪护奶奶,直到下午即将过去,他骑着自行车回家,还没到家门口,他远远便看到门口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空刹车,将自行车停在门口,来到钟离身边,与他一同仰头眺望对面一颗高高耸立的大榕树,热烈又漂亮的晚霞仿佛在树冠上放了把火,绚丽的火红得透紫,穿过细细密密的枝叶缝隙,将树叶烧成黑色的树影,那火光稀稀拉拉烙印在两人脸上,留下斑驳的胎记。
“这颗榕树在我小时候就那么大了,听奶奶说,它总共有两百多年了。”空说。
钟离垂首,神情自若地转过头看着空的侧脸,问道:“你的奶奶如何了?”
“情况还算稳定,医生说这简直就是奇迹,原本,奶奶可能活不过今晚的,”空终于不再像昨晚那般焦虑,失神落魄,他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没有这一刻更放松了,那双望着天空,滚上金箔的漂亮眼眸,被晚霞点得闪烁光芒,“只要吃点药,再休息休息,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