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座山(6) 空睁开双眼,只觉得眼睛肿的很,好像昨晚哭得很厉害似得,他揉揉眼睛,心里奇怪,才刚爬起来,腰,肚子和屁股便传来熟悉的刺痛。空有些纳闷地揉揉腰,怎么好像前几天才发生过类似的事来着?一次两次都毫无征兆,自己也没有一点记忆,该不会是生病了吧?他想着,等奶奶出院了就去看看医生。然后掀开被子,双脚刚挨到地,空就放心自己两条小腿红红的,遍布密密麻麻,坑坑洼洼,大小不一的痕迹,好像跪在满是泥石的地面上许久,被一颗颗石子儿硌出来了。
这些奇怪的,不知缘由的迹象令空愈感不安,他抚摸自己的小腿,还算新的痕迹表明这大概是发生在几小时之前。难道说,他又梦游了?可是他这是去了哪儿啊?又是谁把他送回来的?他想找人问问,或者看看监控,但想起这儿是乡下,黑灯瞎火的都不一定看得到人,更别说监控这种高科技昂贵东西了,一瞬间,无助的无力感爬遍他全身。
空正困在自己的思索间,连吃早餐的心思也没了,客厅外面便传来笃笃的敲门声。他赶忙起身,头发也没扎,随便梳梳便快步走到院子,打开门栓,仰头一看来人,发现原来是钟离。
这可不常见啊,而且钟离看上去心情似乎很好,他虽然不笑,眼中却透出淡淡笑意,似乎比平时还有精神气一点,容光焕发的,细白的皮肤好像在发光。空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的仪容仪表,不仅头发没扎,脸也没洗,就这样蓬头垢面的接待对方了,顿感不好意思起来,他有些羞窘地笑了笑,说:“钟离先生,早上好啊。这么早见真是稀奇,有什么事吗?”
“早好。没什么事,早晨闲来散步,经过这里,便想起你来了。”
本来应该只是普通的友好问候,空却无端脸颊发烫,但见钟离一脸坦然,又觉得是自己多心了。他试着扯开话题,问钟离吃过早饭没,对方摇头,随后又像故意挑逗空一样,说道:“自从尝过小友的手艺,其他地方的吃食就黯然失色了,思念一夜,便也无心吃早饭,恰好路过此地,想起你,也想起你的饭菜来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嘛!
这下空的脸彻底红了,就像被丈夫夸做饭特别好吃的妻子一样,心中害羞得不得了,又忍不住心花怒放,他脑子里全是钟离那番话,心不在焉的连怎么接茬都想不到了。再看他的眼睛,他就像被烫到似得移开视线。空匆匆说了句去煮早饭,便逃跑一样,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了。
空去洗漱完毕,最后才简单煮了两碗清汤挂面,卧个蛋,放几块肉和叉烧,再加一两碗清淡的配菜,就端上桌了。两个人一边时不时唠嗑,一边享用完这份早餐。屋外渐渐响起人声,偶尔还有车经过。
空本想收拾碗筷,可被钟离拦下来,他说,既然空已经为自己下厨,那么该轮到他收拾残局才对,也不知是钟离温和的笑容,俊郎的容貌令空着了道,还是他熟稔的口吻,亲切的话语迷惑了他,就像那山中擅长施法蛊惑人心的精怪,男孩还真点点头应允了,自己走回房间里编头发。
听着隔壁厨房传来的水流声和碗筷碰撞声,看着镜子里手法娴熟编麻花的自己,空不知怎么联想到新婚夫妇,体谅妻子做饭辛苦的丈夫主动献殷勤,妻子便回房间拾掇自己。他眼看镜子里容貌精致漂亮的男孩双眼睁得滴溜溜,软乎乎的脸蛋像打了腮红一样浮现红晕,赶紧摇摇头,想把这种对人不敬的想法甩走。
不过空很快又陷入沉思,他想,自己今天怎么总是三番五次把两人的关系往那边联想啊,他们只是朋友吧,钟离只是把自己当朋友吧?……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但是空想着想着,竟然兀自有些失落。他不太清楚自己究竟怎么了,好像不仅身体病了,心也病了。
后面连续几天,空都起个大早,煮好粥装进保温壶,再买点水果,跑去医院看望正住院的奶奶。有时小春奶奶还会送一些慰问品,他便带去医院,和奶奶一起分着吃。陪护其实很无聊,没什么事能干,奶奶并不是话多的人,除了问候身体如何,让她坐在轮椅上,空推着她到医院楼下到处逛逛,晒晒太阳,看看风景外,他就和她说一些村里的鸡毛蒜皮(虽然大多数都是自己观察到的,或者小春奶奶告诉他的,村里很多人并不喜欢理睬他),不过,空说得最多的还是他们共同的朋友,钟离。
一次回到村里,空去市场买完菜,回来的途中再次偶遇到处散步的钟离,两人一如既往,随便找了处地方坐下,聊着天。这时的天是灰蓝色的,云层像一段段撕成碎片,毛绒蓬松,朦胧的蓝色飘带缓缓朝远方行进,伸向远处更深沉的天际,蓝的发紫的天际,隐约可见第一批星星爬上来。
放学的孩子们在空旷的泥沙地追逐打闹,空忽然注意到其中一个追人的孩子,在自己回到家乡的前几天和自己搭过话,小孩拿着一颗糖,扭扭捏捏地叫他漂亮姐姐,然后把糖塞进他的手心里,空注意到,他的手洗得干干净净,连指甲里的泥沙也掏干净了。空笑起来,不仅是因为被错认成女孩子觉得好笑,也是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在村里收到陌生人的善意,他摸摸他的脑袋,温柔地说自己是哥哥。后来那个孩子渐渐便也远离他了,空知道可能是小孩的家长在背后说了什么,不过他没有怪小孩,毕竟他只是个孩子,什么也不懂。
空顺便把这个小插曲告诉了钟离,不过没把后面的事说出来。除此之外,他还说起了奶奶,他说,奶奶也想见钟离一面。但是,他还是没将自己第一次提起钟离时她的反应告诉他,倒不是空喜欢说一半藏一半,而是他直觉认为,将那些话,那些心中产生的疑虑质问出来还不是时候,他隐隐觉得,这就像某种关键证据,可又想这会不会是自己太敏感,多心了,至少现在他并不想因为这种没有经过证实的猜疑破坏两人的关系,和很难再修复的信任,“罪证”确凿之前,捕风捉影的证据总是充满无数不确定性。
不过,这不妨碍空觉得奶奶的反应很奇怪……空问起奶奶还记不记得一个叫钟离的朋友,当时,她并未立即回答他,她浑浊的双眼微微抬起,不断游移,似乎在回忆什么,然后低下脑袋,轻声嘟囔这个名字,许久,她似乎才缓缓回过神来,点点头,若有所思,口吻像意识不清的病人那样,含糊而小声地说,记得,记得。随后,她又陷入短暂沉思,不太确定地继续说:“但是我想不起他长什么样子了……哎呀,人老了就是这样。”
虽然在空的印象里,奶奶应该还没得老年痴呆症,她一向记性很好,和村民关系也还不错。
星期日那晚,空的父母打来电话,说暑假快结束了,他也该回来上学了,因为奶奶还要过两天才能出院,他便说再等几天,等奶奶出院,身体确实没问题了自己再回去。
几天后,奶奶顺利出院了,医生开了一些药,并嘱托空各种事宜之后,空打车带她回家。又是两天观察日,他确定奶奶身体无恙,没有哪里不舒服,也有每天按时吃药之后,空离开家到村里随处逛逛,希望能遇到钟离,没想到说曹操曹操到,钟离就像感应到他的想法一样,在一个没什么人,有些冷清的大树下出现。准确来说,他一直背手站立,抬头看着远处云雾缭绕,模模糊糊的山影,就像等候多时,等待空来寻自己。
“钟离先生。”不知为何,从何时开始,空每次一见到钟离,都会不由自主露出笑容。
钟离就像知道空来找自己似得,丝毫没有一点意外,他望向他,对上那双像太阳一样发着光,色泽温暖的金色双眸,男孩就像夏天的精灵悄悄化身来人间嬉戏,带着扑鼻的温柔,缱绻,暖和的气息款款走来,仿佛连那夏天的尾巴,浅浅的风也感应到精灵出现,舒适的微风卷携起阵阵蝉鸣与叫人骨头懒惰的热浪吹拂在钟离脸上,将他面容微微的严肃吹融了,只留下一抹温柔的,淡淡的笑意,他向空点头:“下午好,空。”
“下午好。”空一面说,一面自然而然地挤到钟离身边,站在树荫下躲避脚边的太阳,按理说,大热天的,他不喜欢挨人太近,他本来就热,他人皮肤散发的高温只会更热,但如果那个人是钟离的话,自己竟然意外地不排斥。……甚至说,再挨近一点,近的两人被高温蒸热,被汗水打湿,黏糊糊的皮肤贴在一块,他似乎也不会讨厌。
他们有时候不太会说话,静静做着手边事,看远处的风景,感受吹来的风,听着树林传来的细微动静,仅仅如此,空便觉得非常满足,心中洋溢着奇妙的幸福,好像他和钟离本该是两人一体,这样平静的时光才是自己一直追寻的生活。后来他想过,真的是这样吗?难道自己在城市里享受现代的便利,新奇的科技与食物,和朋友到处玩耍的生活,一直都是错误的吗?他的心之归处本应该是宁静,节奏缓慢的乡村吗?村里出生的孩子根就落在山田崎岖的土地了吗?恐怕并非如此。空仔细想了想,觉得真正的答案大概是……因为待在自己身边的人是钟离吧。
可是,空很快就要回去了,一想到自己可能很久很久都不能联系钟离,而他居然甚至不知道他住哪里,电话号码又是多少,这种仿佛骨肉分离的疼痛与失落让他的身体沉坠坠的,现代科技带来的便利竟成了无用品。于是空更加珍惜能够与钟离相处的时间,他低下头,悄悄撇向钟离背在身后的手,他想牵一牵这只手,想把他的气息与体温,跟着这个即将结束的夏天深深攥进手心,揉进生命里的一部分。
空抬头偷偷望一眼钟离,发现他又在看远处那片山了。他的心里忽然升起一些侥幸,欲求,他偷偷摸摸地轻轻抬起手,向钟离的手靠近,他的手在触碰到那只大手之前,便犹豫,胆怯,又羞涩地停顿,只虚虚抓一把周围的空气,指尖像蝴蝶围绕花圃一样晃动几下,似乎这样,男孩就算是握过钟离,他便心满意足了。察觉到钟离没有反应,空松口气,又有些遗憾地收回手,他的手还没碰到腿侧,一只手便忽然牵住了自己,那只手大的可以将他的整只包住,温暖,颇为粗糙,稳稳地,紧紧地牵住了他。
空心头一跳,在意识到手的主人是谁的瞬间,灼热的热度便仿佛透过那只大手传递到脸上,他的脸颊霎时间泛红发烫,心脏像要跳出来似得如擂鼓响动,头脑一片空白,他仰头望向钟离,发现他依然望着那片山,动也没动,只有手在握着他,坚定,并且不容置喙。
“钟、钟离,我、我、我……”空感觉心脏快要爆炸了,炸出鲜艳的礼花和彩带,由于太过紧张,以至于他嘴巴先动,脑子却没跟上,结结巴巴好一阵,都没想起自己想要说什么。
“嗯?”钟离没有表现出丝毫不耐烦,他侧过头看着空,面色一派自然,依然带着微微的笑容,好像他们在某个时空,某个时刻牵过无数次手,只有空不知道。
男孩目不转睛看着钟离的笑容,爬到树荫对面的太阳将灿烂的光打在他的侧脸,将他俊朗,完美的轮廓覆上一层柔和,明媚的光线,他的笑容竟看上去更温柔了,那温情之中,一种似乎只有空能感受到的暧昧,含蓄又热烈的情意从中如汩汩流淌的泉涌,静悄悄流进他的双眼,他的心中,于是男孩内心,在自己察觉不到的时间里渐渐膨胀,长大的瑰丽色感情,像一块小石子被那源源不断,温暖的泉水浇筑着浮起来,所过之处淌下灼烫,甜腻,叫人心潮澎涌,又令人酸楚的味道,浮上喉咙,空哽了一下,好像能够发出声音的喉管被那糖果融化般的感情黏住。他被握住的手心出汗了,他好像慢慢在钟离体温的包裹下融化了。
“我、我……”空的声音在发抖,是因为紧张,因为激动,他有点呼吸不过来,那种感情已经抵达喉头,即将脱口而出,“钟离先生,我……我……过两天就要回去了。”他的声音徒然降低,跟着降低的还有他羞红的脑袋。感情还是被咽了下去。
空没看见,钟离翘起的嘴角很快低下去,他还是没放开他的手,只是几分闲情自若从脸上抹除,他转头继续望着山头,随后像没听到这句话一样,说道:“你的奶奶身体可好?”
“她身体很好,只要每天定时吃药就好。”空就像做错事般也扭过头,心不在焉地看着地上不知道名字的白色小野花。
“放着不管也好吗?”
空沉默了一会儿,似乎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但另一边,他还有自己未完成的学业,最亲近的奶奶还是重要的前途,他陷入了二选一的两难。再说,只是现在稳定了点,奶奶年纪大了,腿脚也不方便,村里也大多是和她一样的老年人,到时候他走了,谁又能来照顾她呢?又像上次那样突发状况怎么办?……空的脑中忽然想到一个人,他抬头再次望向钟离,目光带上些许祈求:“那……钟离先生,你可以答应我,帮我照顾她一下吗?你们是朋友吧。”
钟离一时并未回答,这让空忽然有些不安起来。也是,对方有自己的生活,他虽然自称是奶奶的朋友,但空似乎基本没见过他们交流,他又想起那天自己第一次提起钟离时奶奶的反应,他们的感情应该不会很深吧……而自己现在和钟离也没什么关系,贸然麻烦他,甚至拿“朋友”来感情绑架,他确实过分了些。空正想道歉,钟离便忽然开口了:“你的请求,我不是不能答应。”
钟离的话瞬间扫清空的不安和担忧,他如释重负,重新展露笑颜,笑得金黄的双眼都弯成月牙,像星星一样闪着光,开心地说了一句谢谢。
他们在太阳下山之前分别了,因为空要去买今天的晚餐。
回去的前一天晚上,空特意让奶奶坐好,自己做了一大盘丰盛的晚餐。收拾完行李,陪奶奶坐在院子里一边看满天繁星,一边聊天。到了深夜,他催奶奶睡觉,趁她熟睡过后,在她枕头下悄悄藏了五百,才心满意足,又带着点对奶奶的不放心睡下。
第二天,空醒来后没看到奶奶,他觉得有些奇怪,她一向起得很早,眼睛睁得比公鸡打鸣还快。空以为她出门了,但看看外出的袋子还在,农具也放在原地,院子里的鸡鸭猪饿的叫个不停。他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快步走到奶奶的房间,推开门,就看见她还躺在床上,闭着双眼。
“奶奶,奶奶。”空走到床边,一边轻柔地推她,一边呼唤,可无论自己怎么呼唤,奶奶就是不睁开眼,死气沉沉的。她身上浓重的老人味让空愈发不安,仿佛那是死亡腐烂的味道,他每呼唤一声,心便沉下去几分,就像那声声得不到回应的呼唤是一把刀子,将悬挂一颗心的绳索慢慢割断。这过程宛如一场新时代酷刑,割着他拴住冷静的绳,割着他因害怕打颤的皮肉。
空握住她放在身侧的手,不停发抖,她像老树皮枯瘦斑驳的手令他瞬间如梦初醒,不得不面对一件残酷的事实:她老了,太老了,随时会与死神打交道。空惊惶不已,他害怕真的直面自己所设想的可怕结局,缓慢将耳朵贴在奶奶心口上,直到捕捉到微弱的心跳,才稍微松一口气。他快速跑到上回借三轮车的好心人家,再次请求他帮帮自己。
一直到下午临近傍晚,空才从医院出来,打了一辆车,浑浑噩噩地坐回家。当悲伤越过阈值,他反而哭不出来,一切诉苦和埋怨变作一声叹息,一切本该宣泄的眼泪编连成潮湿,晦暗,沉重的雨云,将他整个人覆盖。他心中下起漫长而烦冗的闷雨,那冷冽雨水无处排泄,慢慢的,慢慢的,累积成一片片深沉,痛苦,泛不出一丝水花,无边无际漆黑的海,静静将他淹没于无限缠绵的阴郁之中。他那原本闪亮的金色眼眸也变得灰暗。
医生的话一句句出现在空脑海中。
你的奶奶,比上次情况还要糟糕。
这很奇怪,按理来说,她的身体恢复得不错,应该很久不会复发才对。
她的心率越来越弱了。
……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她可能撑不过今晚。不过,我们会尽力抢救……
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空走得急,只来得及锁上大门,他刚踏入昏沉的院内,抬头便看见颇为狭小,敞开的房门内,被门框束缚住的神龛。黑暗中,残余的蜡烛上弱小的火苗摇摇晃晃,模模糊糊照亮鲜红的神龛,和泥塑山神的轮廓,看着它,空仿佛看见自己奶奶如这风中残烛的生命,他走进去,关上门,急急忙忙重新找了两根新蜡烛,为它们续上火,也不管残烛剩余的温度会不会烫伤自己,他小心谨慎替换掉残烛,把新的两根放入烛台。这时,一阵忽然急促的风吹开没关严的窗户,将蜡烛的火苗吹得明明灭灭,空惊慌,赶忙抬起手护住火苗,火苗才终于稳定下来。
空前去关严窗户,然后走回神龛前,屋内的黑暗愈发深沉了,不断跳跃的火光刺着他的双眼。他闭上双眼,低声念了山神像身后木牌那些话。
山神在上,保家平安,载福千秋。
似呢喃低语的话语落下后,半晌,又一阵隐隐带着祈求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你如果,真的在的话,你如果,真的一直注视着我们的话,那就再听听我的请求吧。”
一片静谧,男孩期望中的声音却没有响起。
“你在的吧!就像你一直在我身边,只要我需要你,你就会出现一样!”空颤抖的声音带着哭腔,他的情绪因为焦急催化,已在失控边缘,那片寂静的海突然愤怒,咆哮着沸腾,即将已惊天撼地之势冲出来,他大声喊着,“钟离!”
“嗯,我在。”
终于,空一直期盼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溃堤,转过身,扑进男人宽厚的怀里,哭着说:“求求你了,像上回那样救救奶奶吧……只要你能救她,你要什么我都愿意给,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要我付出什么代价,哪怕是这条命我也会给你……”
“无论什么代价?”
空疯狂点头,把乱七八糟的眼泪蹭到钟离身上,他因为抽噎和激动几乎说不出话来,只能一个劲儿地点头,断断续续,含含糊糊地说自己愿意付出一切,他想要什么自己就给什么,重复说了好几次。黑暗中,钟离笑了。
钟离轻轻推开空,门被一阵烈风啪一声猛得撞开,天还未彻底变暗,微弱的天光勾画出他的身形轮廓,却照不亮他的脸,空擦着眼泪,在泪眼朦胧中,他看见像影子似得,一身漆黑的钟离,即便如此,男孩似乎还是感觉到他的笑意,无比欣喜的笑意。他向他伸出手,口吻还是那么闲情,就像他们平日聊天那样,他说:“那么,便跟我走吧。”
没有一丝犹豫,空握住钟离的手,任由他将自己牵着走出房门,院子,他们跨过门槛,拐出门框,身影隐没入黑暗,像融入水一般再也消失不见。
空无一人的家,不时响起家禽的叫声。伫立于黑暗中的神龛依然鲜红如血,旺盛的火苗照亮山神像,那看不清脸的神像好似在微笑。
隔日,整天都风和日丽,晴空万丈,阳光依旧孜孜不倦晒着这片黄土。一群小孩嘻嘻哈哈追来追去,跑进一处鱼塘岸边时,其中一个小孩哎哟一声,停下脚步,抬头望着天上:“下雨了?”她奇怪到,明明天空还很晴朗,一点乌云也看不到,阳光都还晒在身上呢。
其他小孩也感觉到雨点,纷纷停下来,有个里面最高的小女孩想说找个地方避雨,忽然大地震荡起来,与此同时山边传来巨大的轰隆声,他们吓得大惊失色,摇摇晃晃,下意识想跑,但因为震得太厉害,刚走几步就跌倒在地。所幸震的不久,很快就停下了,男孩们还在为跌倒的疼痛龇牙,突然袭来的地震纳闷,就听见女孩们惊叫一声,她们焦急忙慌地爬起来,像被火烧了似得忙手忙脚拍掉身上沾着的一群蚯蚓。
男孩们这才发现,自己竟正躺在蚯蚓堆里,一群蚯蚓就像训练有素的士兵,纷纷从右边的土里钻出来向山里爬去,它们就像听到不能不遵守的号召般,哪怕面前有这几个庞然大物,也坚持不懈地从他们身上爬过去。几个小孩哪见过这阵仗,里面胆子最大的也惊呆了。一个小孩又惊叫一声,指着对面鱼塘,目瞪口呆地说你们快看。
几个小孩抬头望去,哪知道又看到令人震撼的一幕:鱼塘里,无数条鱼跃出水面,跌进水下,接着又再次跃起,密密麻麻,接连不断飞跃出来的鱼仿佛在空中构筑出一条灰色的鱼桥……
医院里,病房内,心跳监测仪上,心电图一切正常。一位戴着呼吸机的老人,缓缓睁开自己松弛的眼皮,她像患了痴呆症般,神情呆滞,似乎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躺在这儿。她望了望医院的天花板,又看了看不远处的窗边,狭窄的天空被绛紫色的云彩填满,罕见的美丽云彩令她不由多看一会儿。如果仔细一瞧,还能瞧见细细密密的雨。
夏末捎带清凉的风吹进来,徐徐抚摸她的白发,温柔的令她想起自己的孙子。而跟着一格格爬上楼层,窗户的斜阳,跟着风缓缓流进病房里的,有灿烂活泼而稚嫩的笑声,还有一声声由天真,单纯,又响亮的,独属于孩子们嗓音所唱的歌谣:
山崩裂,天晴雨,蚯蚓满地鱼儿飞,绛紫云彩天边来,山神大人要娶妻!
“诶,你听说没,前几天刚出院回村那个阿婆的孙子,失踪好几天哩。”
“她孙子?……噢,就是那个长得怪模怪样,总是一个人在那说话的人吧。”
“对咯。说起来那个阿婆也怪可怜的。”
“就是啊,都这么大年纪了还到处跑去找孙子,逮到个人就问‘你看到我孙子了吗’。”
“啧啧啧……哎,先不说这个了,我听那个王麻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