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01我终将在日光下死去。
我终将在繁星中重生。





01



就像烈日从未曾熄灭，巴日和一直觉得，死亡对自己而言是一件遥不可及的事情。

开车等在红灯前时，他听到一旁的卡车里有个男人嚷嚷，说怎么连盂兰盆节都迫不得已要加班运货，家里老人几乎要拿拐杖抽死自己这个不孝子。副驾驶上沉默的女人拽了一把他的胳膊，男人往旁边一瞧，才意识到因为驾驶座方向正好相反，自己的满腹牢骚被旁边那位法拉利车主听了个一清二楚。他朝巴日和尴尬地笑笑，巴日和则毫不在意地摇摇头，伸手指了指变绿的信号灯，从胸口取出墨镜戴上，脚踩油门开过了十字路口。

原来今天是盂兰盆节的最后一天啊。怪不得明明是周二，街上的车却比以往的工作日多得多。晚上回去时能趁机看到漂亮的灯，倒也不错呢！这样想着，巴日和哼起了歌，踩下刹车，打着方向盘拐进一条宽敞的大道。

林荫道的尽头，是一座肃穆的铁灰色建筑。门口的警卫看到车牌后朝巴日和恭恭敬敬地了鞠了个躬，为他缓缓打开厚重的铁门。高楼外的玻璃把耀眼的阳光反射成冷峻的深蓝，将他眼底跃动的浅紫糅合成了混沌的深色。巴日和瞥了一眼门口高挂的金色樱花标志，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





警视厅的最高层铺着与下层截然不同的深灰色地砖，坚硬的大理石承载着各路鼎鼎有名的警方高层大人物们，寻常警员除非有要事汇报，否则连按下顶层楼梯按钮前都要斟酌再三。几位秘书模样的年轻女子梳着高高的发髻，怀里抱着牛皮纸文件袋紧绷小腿肌肉轻步缓行，在拐角处朝远处走来的一人恭敬地弯腰问好。

巴日和嘴里嚼着红茶味的曲奇饼，顺手接过其中一人手中的纸袋，轻快地回以问候：“嗯嗯~早上好呢！今天也肯定是风平浪静的一天吧？那样才是好日和！”

站在最外侧的棕发女子带着绿色的镜框，并没有像以往一样笑容满面地回答“的确如此”，而是犹豫了片刻，掩着嘴轻声开口：“巴先生，底下刚刚递交了个棘手的案子，需要您亲自过目……一起连环杀人案。”

巴日和闻言，把嘴里还未吃完的饼干咽下肚，从兜里掏出手帕擦了擦指尖，才不紧不慢地捏了捏手里的纸袋，确认了里面的文件有非同一般的厚度。

“跟我去办公室。”他简洁地下令，转身朝远处走去。

作为位高权重的刑事课长，巴日和的办公桌上并没有和那些老古董们一样摆着与家人的合影，而是一套精致的茶杯。但显然，今天一边喝茶一边悠闲整理文件的计划泡了汤，巴日和皱着眉头靠在座椅上转着圈，打开缠绕在袋子外的棉线，取出案情报告。

“七二四连环杀人案……”他默念着封面，指尖划过还泛着油墨气息的字迹，不知怎的，目光停留在“七二四”这三个数字上迟迟没有挪开。

好熟悉的数字，好像在哪儿见过……在哪儿呢？印象里，这几年的七月二十四号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类似的大案子呀。

就在他愣神的功夫，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巴日和放下还未翻开的报告接通电话，听到对方的话语后，本就阴沉的脸色变得堪称凝重。

“……好，明白。正好案情报告在我手头上，我会谨慎部署的……”

他停了片刻，眼神瞟到封面“七二四”这三个数字，顿了顿，又开口道：“这回我亲自去看看。”

正在一旁擦拭眼镜的秘书小姐差点把镜框掉在地上。巴日和挂断电话，看到她一脸惊诧地望着自己，便朝她点了点头：“就在半小时前有人报案，七二四连环杀人案疑似出现新的受害者了。”

秘书小姐立刻熟练从衣架上拿起别着警徽的帽子递给巴日和，轻声问道：“巴先生，兴许是我听错了……您是意思是说您这回亲自去案发现场？”

“嗯嗯，你的耳朵很灵光呢！”巴日和起身接过帽子，在指尖转了转，戴在了头上。

“看来您确实是重视这个案子！”秘书小姐低呼一声，“说实话，我在整理完这一系列案子后，觉得它诡异得像个灵异事件。”

“哦？怎么说？”巴日和来了兴趣。

“您去了现场就知道了。我现在立刻联系接您的专车，稍等。”

“唔，暂时不用啦，不知道是不是心血来潮，我今天特别想直接跟着底下的人一起坐警车出发呢。再见咯，亲爱的玛丽小姐，等我回来后要喝到香喷喷的红茶呢，有劳你啦~”巴日和朝秘书挥手道别，关上办公室的大门。





从警视厅出发后，巴日和便一直坐在后排闭着双眼，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

负责开车的是个新人，握着方向盘的手心里满是汗珠，转弯时一个劲打滑。巴日和在第三次听到路边车辆发出不满的喇叭声后开口道：“比起打转向灯，建议你还是先踩刹车，让车子好好停在路边，把手擦得干爽一些呢。”

新人讪讪地点头称是，停下车，在后视镜悄悄瞟着巴日和，看到他依旧没有睁眼，心里暗暗松了口气，手上紧绷的肌肉放松了些许。

“新来的，你叫什么名字呀？来这儿工作几年了？”像是感受到停留在身上的目光，巴日和随意地抛出了聊天话题。

“我叫友井宏世，上个月刚结束实习期转正，课长大人！”那人立刻答道。

“可喜可贺！既然已经转正了，那还是跟其他人一样，叫我巴先生就好啦，拿职位称呼我，总觉得像是家里那群老家伙们的口气，怪惹人厌的。”

姓友井的小警察显然没有料到巴日和居然会这么说，直愣愣地“啊”了一声，数秒后才反应过来，慌里慌张地大喊一声“遵命”。

警车继续向前飞驰。巴日和把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换了只手撑着下巴，继续说道：“看你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是已经被组里前辈耳提面命一番了？”

见对方涨红了脸算是默认，巴日和轻轻笑了笑：“我倒是挺好奇的，你被提醒了些什么呢？放心，这里没有别人，请放心大胆告诉我吧！”

“就是……呃，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听从您的指令什么的……”友井吞吞吐吐，“组里的前辈听说您直接在车库叫住我，上了我的车跟着一起去案发现场，吓得差点要当场跟我换班，就我怕出了什么差错。”

“哈哈！我在你们心里，是这么难伺候的家伙呀！”

“岂敢岂敢！”友井疯狂摇头，“您在大家心里可是了不得的大人物，我们羡慕还来不及呢！总务课长这么要紧的职务可不是什么人就能随便当上的，况且您还这么年轻……”

友井讲着讲着，浑身又僵硬起来，显然意识到了自己刚才的话情商堪忧，慌忙想要说些什么来补救，支支吾吾了好久，依旧挤不出半个字。

见他本就涨红的脸几乎成了猪肝色，靠在后座的巴日和爆发出了夸张的笑声。

“真是难为你了呢！”他终于完全睁开了眼睛，笑意却如一层薄薄的纱，覆在紫色的眼瞳上看不真切。“好啦，诚实的年轻人，闲聊到此为止，专心开车吧！”





低矮的公寓楼前已经拉起了警戒线，聚集了不少围观的人。

巴日和从车上下来后压了压帽檐，挥挥手示意随行的警员别亦步亦趋地跟着自己，慢悠悠地走在最后面，只留了友井一个人在身旁带路。友井虽说是新人，但显然积累了不少办案经验。他从兜里掏出笔，一边跟对讲耳麦确认信息，一边在手册上记录，不一会儿，便了然地点点头，对巴日和说道：“搜查队的兄弟们二十分钟前就到了，已经初步调查了现场情况，我向您汇报。死者是一名女性，被人残忍地割掉了脑袋，屋里满地狼藉，疑似发生打斗，很难第一时间确认她的身份。死者的身份调查正在进行，但从尸体的僵硬程度和尸斑不难推测，她已经死了不短的时间。”

“我接到上头的指示，今天的案子高度与七二四连环杀人案高度相似，看来前面几位丢掉性命的受害者也是被割掉了脑袋？”巴日和问道。

“的确如此。初次接到报案时是由我负责接听电话的，所以前辈们才允许我这个初出茅庐的菜鸟一路跟着。”友井说着，从兜里掏出一个口罩殷勤地递给巴日和，生怕尊贵的刑事总务课长不能适应现场可怕的尸臭。

巴日和没有接过口罩，摆摆手，示意对方还是把口罩留着自己用。

友井起初还想推辞，在走进案发公寓的门后，他脸色变了变，忙不迭拿口罩把口鼻捂得严严实实。巴日和却恍若丝毫没有闻到异味，从兜里拿出一副手套和鞋套干脆利落地穿戴好，留下一句“辛苦各位了”，便大步走上前去。

屋里一片骇人的血色，连墙上都溅满了猩红，地面上的血迹已经干涸。一具女尸横躺在客厅正中央，身上蓝色的吊带裙被血浸透了，胸口、腹部、四肢上全是深可见骨的伤口，头颅不翼而飞。正值炎热的夏季，虫子在尸体上肆意地爬行，散发的臭味让人忍不住干呕。

巴日和紧紧皱起眉，高声招呼负责摄像的警员：“尸体照片拍好了吗？拍好了就赶紧抬走吧，带回去司法解剖，希望能尽快出个结果呢！”

“报告课长大人，尸体和案发现场刚才前辈们都拍照完毕了，我立刻抬走，非常抱歉！”有个矮个子的年轻女孩答道，声音还有点发抖。

巴日和看着她泛青的脸，松开紧皱的眉说道：“别慌，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这种场面第一次见，谁都会有生理不适，日子久了都会习惯的。就你独自负责搬运？没有搭档吗？搬前记得揉揉手腕，别扯伤肌肉，慢慢来。”

女孩咬了咬下唇点点头，朝巴日和投来感激的一笑，招呼着同伴过来一起展开白布包住尸体准备搬走。巴日和又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正要转身勘察现场，身体忽然一顿。

他的耳边传来几乎轻不可闻的“啪嗒”声。

尸体被抬起来的瞬间，有个纸团从早已僵硬的手中掉了下来。

巴日和毫无波澜的心脏忽然猛烈地跳动，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毫不起眼的纸团，一瞬间只听见自己擂鼓般血液奔流的哗哗声。见有人想要上前捡起纸团，他几乎是本能地大喝一声：“等等！”

仿佛有根看不见的线从这个小小的纸团上蔓延生长，沿着灼灼的视线扎入指尖缠住骨骼，拉扯着肢体，巴日和如人偶般缓缓走上前俯下身，手心不由自主地朝那个纸团伸去，在触碰到纸团的瞬间，身体如同落在雪地骤然一冷。

分明是艳阳高照的上午，窗外的光却染上阴冷的灰白。巴日和紧紧捏着纸团的一角，修长的指尖过分用力得几乎失去了血色。他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冷静下来，随后一层一层，极慢地打开了纸团。

上面只有两个字——“帰る”*。

巴日和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抬起头，愣愣地看向前方。

那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位少年。少年背着身站在光里，一头深蓝的发凌乱地遮住了他大半个脸颊，只露出一双繁星般灿烂的金色眼瞳，默默地凝视着巴日和。

他的脖子上有一道深深的伤痕，半透明的双脚悬在离地数寸的空中。

“你能看见我？”看到巴日和难以置信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少年仿佛也意识到了什么，他急切地朝巴日和扑来，伸手想要触碰，手指却穿过巴日和的身体，落了个空。

为什么？为什么我在看到他时，会有如此熟悉的亲切感，熟悉到连灵魂都战栗起来，就好像……好像我们从出生起，便注定了一心同体。

巴日和的脑海里猛然间如烟花炸裂开，无数记忆碎片伴着嘈杂的耳鸣一闪而过，来不及抓住便消逝在混沌的脑海，他急促地喘息着，捂着发疼的额头喃喃道：“你……你是谁？”

听到巴日和的声音，少年空荡荡的指尖慢慢垂下。他闭上双眼仰起头，嘴角打着细微的颤，似乎是快要哭出来一般，从喉咙里发出了野兽般的呜咽。

过了很久，少年才回答道——“纯。我叫涟纯，阿日前辈。”



*日语，意为“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