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星】星星的囚笼 这是星被困在这片深林里的第三天了。
前行的步伐已经变得沉重万分,腿肌已经僵硬到麻木,几近失觉。可是,她不能休息,她必须找到出路。
这是一片湿热阴暗的雨林。参天的植被遮天蔽日,仿佛有着诡异生命力的厚重枝叶无限生长几乎遮蔽了整个天空。
本应明亮的日光难以完全渗进,微弱地投射到地面时,却已经沉淀成了一层朦胧的灰质光。只是又与林间蒸发着的水雾交融成了浓重瘴气,仿佛搅和了两团肮脏的污水,又四处泼洒。整个林间难辨准确的天日,透着十足的诡谲阴郁。
四处张望,无数的粗大树干交错林立,向着远方无限延伸成了影影绰绰的黑暗混沌。树植过于发达的根系在脚下野蛮生长着,盘根错节,交错纵横成一片诡状异形;其上遍布潮湿的苔藓和蕨类植物,与深色的根系一起沉成浓郁的墨绿色。
实在难以找出任何一处适合下脚的地方,星勉力地踩在根系的空隙间,双足便不可避免地陷进那湿漉漉的软烂泥土里。黏腻、厚重,又透着潮热,像是踩进了什么腐烂的肉瘤里。一阵阵的恶心触感仿佛能从光裸脚面上的毛孔钻进血管,又腐蚀全身,让她忍不住想作呕。
星恍觉自己被这无边的林囚在其中了。重重的低压由上到下、由外到内侵蚀过来,仿若被玻璃罐罩住一般的闷热无比,她时常觉得喘不过气。
林间安静得出奇,鸟叫、虫鸣、飞禽走兽等等,没有任何生灵的声音。更是没有任何风吹打枝声,一切仿佛处在一种凝滞态。四周是一片死寂,身体静止不动时,星甚至觉得自己的心跳声也清晰可辨。
但星不敢叨扰这一沉寂,因为林里存在着那些可怖的东西。
自己究竟是如何来到这里的呢?星只模模糊糊记得,那天前行的路上突然出现了一团黑暗物质,星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它席卷吞没。意识清晰时,自己已经身处这片不祥的雨林中了。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如此的寂静,如此的诡异。星茫然地在林子里探寻了一圈又一圈,直至筋疲力尽地跪倒在地时,紧绷的神经终于因过载而崩溃,星歇斯底里地哭嚎起来。
就在这时,那些可怖的东西出现了。
四周骤然响起栗然的吠嗥声,如同利风刮过险峰、岩浆喷薄灼烧地表,瞬间扬起星内心的惶惧。她战战兢兢地抬起头,只见远方间错在林里的混沌虚影逐渐有了实形。它们逐渐在逼近,一团团鬼影连结、聚集,朝着星的方向涌了过来。
星慌乱起来,心跳震如擂鼓。双腿因力竭而僵直,星只能双手并用、攀着一滩泥地狼狈地爬了起身。只是才堪堪站定,那群惊骇之物已经把她团团包围。
星终于看清了它们的样子。
一团团腐烂的、大小不一的焦黑肉块,如同积木般歪斜地堆叠成主体。肉块随着怪物的动作蠕动摇晃,间歇反射着油黑的粘腻光。星不由得想到了烤猪羊牛的情景,那牲畜被架在熊熊燃烧的炭火上,料理好的光洁肉块被烤得炭黑,滋滋往外冒着油泡,又大滴大滴地落在地上。而这团油亮的粘腻肉块就在星的眼前密密麻麻地陈列着,晃动间竟真渗出滴滴黑油,如同水蛭般垂坠在身旁。
那丑恶肉块就这样漂浮在空中。啊,并不是。仔细一瞧,悬空的肉块下,那朦朦胧胧的暗影里,隐约现出两条枯瘦如折枝的细长黑色条状物,上头顽强地支撑着那一大坨肉块,下方却没有想象中的脚面,直接就插进了泥洼里。而庞大的堆叠肉块后,竟也垂着如双臂般的黑色细长条物。
这景象让人作呕,星很想躲避开,却被那怪物身上的金纹攫去了目光。那金纹虚虚浮在那团肉块中央,整体看是一个大大的星芒状图形,被一圈不太规整的圆圈住。而星图中间,似乎是一个眼睛式样的图纹,此刻在焦黑的肉块间,如同眨眼般闪着琥珀金色的光芒。
看着那道光芒,星有些莫名的熟稔。只是这群不可名状的怪物带着密密麻麻的金眼靠近了,把星围成一圈困在了中间。怪物们一凑近,一阵腐烂尸体的恶臭混杂着烧焦炭味铺天盖地袭来,全数灌进了星的鼻腔。完全是本能的、生理性的厌恶,那一瞬间,胃里止不住地向喉间涌着酸水,烧得她喉管发疼,眼里泛出痛楚的泪花。
这群怪物逼得更近了,几近两米高的体躯如同高耸的群山把星围困着,肉块上渗出的黑色油脂如同扭动的蛆虫一般几乎要爬在星的身上。
星不知道怎么办,自己要命丧在这群畸形病态的怪物手里了吗?
于是在下一刻,她似乎变成了一个全然的疯子,一颗横冲直撞的弹球,卯足了全身的劲要冲出包围圈。
后来的事情星已经记不清了。只模模糊糊地记得自己被一堆黏腻恶心的庞大肉块反复挤压着,三番四次被掣住。星烦闷地闭上双眼,每每想起这段噩梦般的经历,自己的脑子几乎痛苦得要撕裂一般。只是,自己该觉得庆幸吗?星睁开眼,看着自己那空荡荡的左臂——那真正被撕裂了的、在那惊险逃脱里唯一失去了的东西。
星长吁出一口气,随即摇了摇头,接着小心翼翼地在林子里穿行,麻木地寻找着出路。
虽然左臂已经被自己用衣服简单包扎止住了血,可身体已经是极度虚弱的状态。加之没有食物来源,在林间拖着残躯摸索前行的两天里,星饿了就啃食雨林的粗糙草叶,渴了就舔舐枝叶上凝结的浑浊水珠。
身体机能已经运转到了极限,脑子里浑浑噩噩,无法再思考更多余的事情。但星还是本能地想跑,想逃离这个囚笼似的炼狱,于是便隐忍地抱着左臂,勉力支撑着自己继续前行。
这片看似暗无天日的雨林里,其实仍然可以通过辨别光线强弱判断流逝的时间。只是,在星数到第三天时,她终究还是倒下了。整个身子结结实实地摔进污泥里,脏污的泥水渗进未愈的左臂伤口,刺得星咬牙切齿。而眼前模糊一片,眼皮无力地半眯着,几乎要替主人自行合上。
不行,不行!不可以在这里倒下!
星挣扎着,抬起尚完好的右臂向前铲行。身上每一寸血肉都在发出如灼烧般的酸痛,贴着地面的稚嫩脸颊也被泥里暗藏的石砾划得生疼。
可是她不能停下,就算是死也绝对不死在这里。
双眼已经无力睁开,只机械地向前爬行。黑暗里,只能感受到已经磨得出血的指尖和酸痛不已的右臂。
直到五感几乎尽失的那刻,星也完全倒下,昏死在了泥里。
在无尽的黑暗里,星晃晃悠悠地下坠着。
“星。”
一道清明的声音将自己下沉的意识笼了回来,自己的身躯似乎不再游荡,而是稳实地落在了某处平地。
迷蒙的光线透了进来,星缓缓地抬起眼皮——不再是遮天蔽日的阴暗雨林,视野完全开阔起来,她看见了一片暗沉的水体。
那应当是一片湖泊,广阔无垠,远处与碧青的夜空相接,近处的湖边则疏落地生长着低矮的水草。
而星在离湖泊只有几米左右的泥滩上,此时正侧躺着看不真切,只觉得水面死沉黝深,若不是有些粼粼波光,只怕会辨认成一片满是淤泥的沼泽。
这是逃出来了吗?心中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星懈下疲惫的神经,打算再次合眼休息。
“小心一睡不起哦~”一个轻佻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星抬眼,猛地转头朝上看去。
一个穿着体面黑色西服的男人正俯身看着自己,脸上带着从容的微笑。头上是一顶绅士帽,脸上则戴着一副金色的舞会面具,面具下,星看见了一双幽绿的、仿若鬼魅似的眼眸。
男人的背后,一轮弯月隐在阴沉的厚云里。
他说,他叫桑博。
那轮弯月开始淌出月晕,逐渐在星的眼膜表面覆上一层模糊的白光,只余视野间男人朦朦胧胧的、显得有些怪诞扭曲的黑色人影。
几滴灼热的黏稠液体滴落在了嘴角,几乎要烫伤星因干渴多日而起皮的稚嫩唇瓣,星不由得嘴角抽动了一下。只是那液体顺着星微张的唇缝缓缓流入她口中时,星却感受到了一种截然不同的沁凉感。舌尖本能地舔舐,立马品尝到满嘴的腥甜。
这是什么……星想到了一种可能性——血。
厌恶?排斥?脑子里还没来得及涌起这些思绪,舌头已经不可控地追逐起那注入口中的甜流。星长大了嘴,迫不及待地吮吸、搅动着舌头去承接,着急地想润遍整个口腔,又马上囫囵吞枣地完全吞噬进食道。
源源不绝的黏稠汁液流淌进口腔,灌入食袋,又迅速被消化,化作蓬勃的能量在体内狂乱地游走着,如同施压泵一般迅速唤起体内各项机能的运转。
原先发僵的酸痛身躯逐渐松弛软化,肢体不再有巨石压顶的沉重感。身体如获治愈,就连左臂撕裂的伤口也不再作痛。
星感觉身子变得轻盈,凭空生出一种浮空感。接着,又似有一股暖流凌空而至,把她的身子全部包裹在中间,温柔得仿佛要涤净她的身心、将她所蒙受的脏污全部抹除。
这股亲人的暖流轻柔地缠绕着身子,流压攀援肢体而上,揉过身体的每一处关节,吻过每一寸肌肤。身体渐渐地有些发虚,而星的心神也荡漾起来,体内升腾起一些道不明的情热。
待到雨露散尽,在微风的轻抚下,星终于是完全苏醒了。
星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抓着这个自称桑博的男子问个究竟。
“你想问刚才喝的是什么?嗯……怎么说呢。”桑博单手托腮,修长双指轻轻点着面具边缘,面具露出的双眼因思考而微微眯起,让人不由得想起某种狡黠的生物。
而星这才看清他此时的模样:他竟是悬浮着的!桑博单腿屈膝稳坐着,余另一条长腿晃荡在空中。只是他身姿挺拔,得体的西服把他颀长的身形完美地包裹着,倒是浑然天成的矜贵感。
“灵药,提炼了万千生灵的养料,又灌注了我的法力。”
星立马选择不相信。只是她不想纠缠,她有更重要的问题要询问。
“你问我是谁?”桑博轻笑了一声,正起了身子,星不得不微微仰视着他。
“我是伏行此界与彼岸的使者,职责是引渡迷惘的灵魂。”桑博从容地说着,随即飘向了星,星不得不与他近距离对视,“你似乎就是我要引渡的对象,很显然,你不属于这里。”
星止不住地激动点头。
“你想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里嘛,你可以理解为某个折射了现实世界的超维度空间,一个本不应该存在寻常生命体的暗域。而既然你出现在了这里,想必是受到了什么诅咒。”
诅咒,这平日里显得荒诞不经的话语,在此时这宛如黑暗冥界的存在里,却是如此的毋庸置疑,星心头的惶恐与不安达到了顶峰。
“你不应该存在于这个异界。即使肉体不伤,神志最终也会破溃。你是不是已经没有来到这里之前的记忆了?”
桑博当头一棒的话语让星瞬间清醒,随即因惊惧而瑟瑟发抖。是、是的,自己是怎么来的呢?自己是什么人呢?自己的家人亲友呢?这些为什么统统没有印象了,陌生得仿佛一些生僻的词汇组合。后知后觉的清醒让星的心头重重受挫,她捂着心口,呼吸变得急促不顺畅。
桑博看到星这副精神有些崩溃的模样,安抚地顺了顺她的背,却被星紧紧抓住衣角,向他投来求助的可怜眼神。
“放心,会带你出去的。只是,得看你是否听我的话。”
星狐疑地松开桑博的衣角,这番说辞让她对桑博有些不信任感。
“我只是一个引导者,并没有直接带你离开的能力,只能带你找寻出路。你能否离开,关键得靠你自己的力量,但决定性的因素是,你要听我的引导。”
“思考一下吧,是否向我交托信任。”
星的脑海里满是繁乱如麻的思绪。为什么桑博要说的如此正经,这份引导难道会有什么隐患吗?可是,此时的情境还容许自己有拒绝的选项吗?
星看着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单凭刚才桑博喂食的、让星几乎起死回生的东西,星不得不选择相信他。但究其根本,星发现自己没来由地对桑博有种熟稔和莫名的信任,仿佛和他很久以前就相识相知。可星虽然失忆了,但是百分百确信自己在现实世界就是个普通女孩,究竟如何能与这样一位怀揣神秘能力的使者有任何联系呢?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除了桑博,星已经无法自救了。她不想再待在这里,不想再遇见那群究极可怖的怪物。在雨林里彷徨的日子里,星的心志已经到了一种无限低迷的状态。再这样待下去,只怕自己连这份挣扎求生的欲望也要失去了。
“好呀。”桑博愉悦地眯起了眼,“你问我出口在哪?喏,看那里。”
随着桑博手指的方向,星看到的是那片暗沉的湖泊。
“在湖底哦。别这样一副傻眼的模样嘛,凭你的力量可以到达的。”
星在他眼前晃了晃自己断缺的左臂。
“所以接下来,你需要力量增长。”桑博笃定地说着,一边站起了身——虽然还是悬浮着。
“跟我来。”
星跟着他,又来到了那片噩梦般的雨林里。
循着他漂浮的身形,星诚惶诚恐地又走回了来时的路,堕入那阴暗的幽冥。迈过层叠的粗实树根,脚踩溃烂的淤泥。直到远处出现了一只徘徊着的魍魉怪物时,星彻底腿软,一步也不肯前进。
“不听我的吗?”桑博从容地催促,可在星眼里却颇有一种准备看好戏的姿态。
“接下来,你要杀了它。”
星惊恐万分,拼命甩头拒绝。
“听话。”桑博神情淡定,瞥向远处那呆立着的可怖怪物,“别害怕,落单的最好收拾了,我教你。”
桑博俯身,随意拾起一块手掌大小的石头递给了星:“那怪物背后是视角盲区,就从背后靠近朝它猛砸就好。”
视角……?背后……?那坨从哪面看都像毒瘤似的肉块还有眼睛,还有背后?
“那道眼睛式样的金纹,就是它的眼。别担心了,去吧。”星才接过那有点分量的石头,就被桑博从树后面推了出去。
星很想满地打滚哭诉她真的做不到,可是事已至此也只能认命。她小心翼翼地捧着石头,脚尖咬牙收力不敢发出任何一点声音,战战兢兢地向那可怖怪物的方向挪动着身子。
弗一靠近,那可怖怪物的腐臭味扑面而来,熏得她眼冒金星几乎要昏死过去。强忍着极度的生理不适,星奋而抬手,往那肉块的“背部”死命地砸了下去。
那怪物很快倒地了,可是仍然像死鱼打挺般地胡乱挣扎着要起身。星吓得浑身哆嗦、冷汗直流,唯恐它的反击,便连忙举起石头疯狂砸了它几十上百下。
饱实耸立的肥大肉块被捣得尸肉模糊,原本整齐的表皮层碎裂如豆腐渣滓,黄绿色的内液随着肉层血管的迸裂四处飞溅,溅在这阴暗林间里,也溅在星白皙的脸颊上。直到最后,黏腻的黑色油脂裹着杂乱的碎肉在地面铺散成了一滩浑浊肉浆时,星才筋疲力尽,整个人虚脱地跪坐在地。
被使作凶器的石头从垂下的手里滑落,滚进了那堆腐臭尸浆里,星这才瞧见自己不住颤抖着的手心已经满是黄绿色的脏污。害怕、懊悔、不忍,滚烫的泪珠滴落在手心,却洗不去那标识着罪孽的污浊。
“杀戮的滋味如何?”桑博轻笑的话语冷不丁地在背后的响起,一下子惊醒了呆滞在自己情绪世界里的星。
“别激动呀。”星想猛抓桑博衣领的手被他一把握住,“有时间在这为残害你左臂的东西痛哭,还不如想想如何早日离开。”
星才如梦初醒,生气地质问桑博究竟想干什么。
“我始终在贯彻我引导的职责呀。好了,接下来你应该开始进食啦。”
进……食?
“这是你捕杀的猎物呀,饿坏了吧,快吃了它。”桑博又单腿屈膝虚空坐了起来,和声细语地劝导着。
星恍觉自己在被这个男人玩弄,一直以来心中的憋闷终于化作满腔怒火。星气愤地对着桑博咒骂出了这辈子她所熟知的最恶毒的话语,恨不得这个败类即刻下地狱永受恶魔们的折磨。
“乖,听话。”桑博视若无睹,仍在温柔地劝诱。
怒火烧得星的心头止不住地发痛,她直冲到尸堆旁,捞起那块浸满污秽汁液的石头就砸向桑博——可惜被他很轻巧地避开了。
星不想再看见他了,抱着左臂怒气冲冲地跑离了此处。
她又回到了那片湖边。空中的那轮弯月不知何时已经完全隐蔽,敛走了最后一缕光芒。于是,眼前的这片暗湖完全变作了一湖死水。
跪倒在湖边的淤泥地上,星终究是无助地放声痛苦起来,满藏的悲怮足以令闻者落泪。
哭得肝肠寸断,哭得泪水流竭。星几乎昏死在地,身子颤抖地缩成一团。在意识弥留的那一刻,她想向神明做最后的祈祷,结果却可悲地发现自己连双手合十都做不到。
星怨恨地闭上了双眼。
昏睡的那一刻开始,星似乎行走在一个漆黑的空间里。随着星的走动,空荡的脚步声在此处渐次回响,她仿佛身处一个巨大的封闭殿堂内。
而星没有目的地,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不觉疲累,似乎能一直就这里行走下去。
直到嘴边传来熟悉的液体黏着感,这场黑色梦境便雾散消弭了。
星朦胧地醒来,眼前果不其然是桑博的脸,他的嘴角仍挂着一抹从容的笑。
舌尖微动,却舔舐到满嘴的腥甜。星奋而起身,连滚带爬地一头扎进湖水里。右手拼命往口腔里灌水,嫌恶地想洗净嘴里桑博的东西。一番折腾后,星才气喘吁吁地从水里爬出来,瘫坐在了水里。
“我的灵药没法支撑你太久的。对着湖面,你看看你自己现在的样子。”
那轮弯月恰逢时宜地出现了,投下的清冷月辉映白了湖面。星呆愣地低头一瞧,只见湖面倒映出了她仿若鬼魅一般的苍白面孔。脸颊瘦削得只剩皮包骨头,眼眶内陷、双目呆滞,仿佛一具惨白的骷髅正在临水自照。
“我说了,要信任我。你这样不听话,受苦的只有你自己。”
星这才真正品尝到绝望的滋味。为了生存下去,所有为人的品格统统可以被舍去、被自己重重践踏在泥土里。一些赖以生存的精神标尺正在破裂、垮塌、崩溃。直到再次塑起新的精神基石时,却发现自己已经以披着兽的皮囊重新站了起来。
“很好,想明白了的话,就开动吧。瞧,我都给你带过来了。”
星顺着桑博手指的方向看去:一边的洼地上简单用水草铺设了几下,上面便是堆成小山的、被自己捣成烂泥的怪物尸肉。
她浑浑噩噩地向着肉堆走去。直到跪坐在旁边时,腐臭的死尸味如期而至,几乎可以把鼻腔腐蚀掉。但星也许是抗敏了,此时显得格外麻木,右手不假思索地铲起软烂黏稠的脓肉就往嘴里送。
肉泥才滑进口腔、油脂触及舌苔的那一刻,舌头就像被烫伤一般弹射逃离,胃酸瞬间上涌,星直接撇头吐了出来。
喉咙被胃液灼烧得发疼,肺几乎都要咳了出来。嘴里满是尸肉那酸臭无比的味道,唾液疯狂分泌,星不住地咳出酸水,可那股苦涩的恶臭仍然烙印在舌尖上。
星痛楚地呕着,可身后人的眼神如芒在背。他也许正摆出一副嘲弄的表情,讥讽地说你的水平也就到这儿了?
于是她啐出最后一口涎水,又捧起一手的烂肉往嘴里塞。
浑浊的油脂再次灌进口腔,牙齿嚼着尸肉,舌头可以感受到肉块撕裂开来的每一条纤维和纹理,感受到血管碎裂时汁液如何爆满口腔。嘴巴简单的咀嚼把尸肉的恶臭成倍地释放开来,争先恐后地想要渗进星的脑子里。
于是她又呕了,但又接着吃了。星缓慢地吞咽着,嚼烂的肉碎滑进喉间进入食道的粘稠声音几乎令她发狂。咀嚼物落入胃袋,身体的防御机制让胃开始不时地皱缩痉挛,折磨得星两眼发白。不行!星瞪大了双眼,逼着自己不能昏死过去。她要用这双眼看着这一切,看着自己如何像个食尸鬼一样变态地吞吃进食。
星吃得愈发狂悖,拼命地往嘴里塞着尸肉,粗略咀嚼后囫囵吞进肚中。她不允许嘴里有任何空闲的间隙,决心要将敏感的味觉蹂躏到麻木。星吃得满脸邋遢,白净的脸颊、嘴巴、牙齿被汁液染成癌变般的褐黄色,脏兮兮的齿缝间堵塞着没嚼烂的肉丝。
直到肚子里传来许久不曾体会到的饱腹感时,星才猛然惊醒,而面前的尸肉小山已成满地的碎渣,被几团呕吐物围着。
她呆呆地瘫坐在原地,浑身汗湿脏污,狼狈不已。然而疲惫不堪的身心却因充足的进食而渐渐有了活力,这种由内而外的满足感让星觉得自己真是恶心透了。
“好听话,吃得真干净呀。”背后幽幽传来桑博轻佻的声音,星立马转头怨毒地瞪着他。
“真好,这种狼一样的眼神。”桑博满意地点点头,“看看你的左臂吧。”
左臂?她方才沉浸在进食的满足和内心的嫌恶相矛盾的世界里,未曾注意到其他的一切。这时候听桑博提起,突然就感受到左臂一阵灼烧般的剧痛。
星猛地撕开左臂那血污的包扎布料,却见断口处的皮层疯狂蠕动起来,接着便如水螅般长出许多的触手,延伸、交织成暗黑的血肉。短短几分钟内,就在星的眼前重构出了一条完整的、健全的手臂。
只是,这条手臂看起来却像那可怖怪物一般的黝黑。
星傻眼了。她抬起左臂,呆愣地挥舞了几下,发现它如原来自己那条手臂般自然灵活时,她被一种久违的欢喜击中心灵。星弹跳起身,对着月光好奇地打量着手臂、手心、五指。五指自由地收缩,手臂随意地摆动,仿佛一个刚学会走路便到处开心蹦跶的三岁小孩。
星开心得手舞足蹈,可就在下一刻出现了变故。左臂的接口处猛然传来一阵阵更为剧痛的灼烧,仿佛新臂正挣扎地要从星身上断开逃离一般。星马上因极度的痛楚而面色苍白,虚弱得跪倒在地上捂着左臂抽搐不已。
星着急得向桑博求救,抬眼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出现在自己身前,猝不及防地就与面具下那对绿眼近距离对视。眼前人嘴角仍然挂着一抹惯常的笑,但面具下的那双眼眸却幽深而沉郁。与他对视的一瞬间,星感到有些不寒而栗。
“别担心,只是排异反应罢了。”桑博从容抬手,揭下了自己的面具。
星看到了一张宛如神祇的俊美脸庞,但那精雕宝石般的双眸更是攫取了她全部的心神。这双眼眸散逸着萤亮的辉光,直直地看着星的模样,慵懒的、摄人的,悚然的、冷酷的,如同一个奶酪陷阱,猎物自甘沉沦。
“闭上眼。”桑博的手覆上了星的双眼,“接下来,我来疏解。”
视界陷入无止境黑暗的那一刻,湖边初次邂逅的那道熟悉热流再次温柔造访。温暖的水流由星的下肢盘旋而上,轻柔地卷缠着她的全身,最后停留在新生的左臂细细轻抚,如同疗愈一般,断口处的剧痛很快被神奇地缓和。星劫后余生般地喘着粗气,皱成一团的眉总算舒缓开来。
热流在她身上缠绵,由四肢游走向腹背,从脖颈按揉到胸前,这具身躯每一处的疲惫都被它温柔抚慰。星仿佛沉进一片热浴,满载的困顿渐渐被温度蒸散,全身松弛下来,张开了许多无形的孔洞。于是就在这懈怠的一刻,热流便穿透而过,携着这如春水般的温潮涌进星的身躯。
身体里满是一种无法言喻的充盈感。热流似乎冲进了五脏六腑,又在她的经络间穿梭着,却无任何不适,相反地,行经之处生机绵延。星感受到灵肉间流水肆意,未知的快乐鼓涨着。心里升起隐秘的期待,星干脆地放下了所有的防备,放纵着那道热流反复卷缠、进出,满心希望它能够舒缓自己的全部。
未曾想,黑暗也可以如此令人安心与惬意。伴着动听悦耳的水声,星任由意识随着身体在流水间反复沉浮,如同一尾水中小鱼,水流冲击、挤压,却更显雀跃,只求洋流将她引向希冀的远方。
而那道热流也回应了她的愿望。一路缠绵又缱绻,带着她跃向了顶峰。那一瞬间,星感受到无上的欢愉,或者说,一种久别重逢、恍如隔世的幸福感。
直到意识苏醒,视界复明。双眼睁开所见,仍然是那份暗沉的湖泊,那个戴着面具的从容男人,不同的是,星获得了听话的新臂。
从那之后,星甘愿成为桑博最忠实的信徒。
他说力量还不够。于是她积极地捕杀更多的怪物,狼吞虎咽地进食;身体消化带来排异的剧痛时,她便兴奋地向桑博讨要疗愈。
更多的怪物被屠杀,星的力量也突飞猛进增长着。她可以轻易断折参天巨树,也可以随意揉碎怪物成渣滓。
但星并不在意强大的力量可以给自己带来什么。她真正沉沦的,只是桑博给予她的那宛如使用了兴奋剂一般的身体疗愈——而她确实已经上瘾。
进食的时候,星仰头把嘴张到最大,随便抄起巨大的肉块就往喉咙塞,只因她实在不愿等待咀嚼的时间。巨大的粘稠肉块艰难地在喉间向下滑行,脖子撑出骇人的大小,这时星便不可控地要忍受几秒窒息的痛苦,但肉块掉到胃袋后,星又马上欢快地继续塞下一块尸肉。直到肚子饱胀出惊人的弧度、呈现就要临盆的大小时,星才勉强停止,挺着大肚子一颠一颠地去找桑博。
星逐渐耽溺于对快乐的索求,循环往复,不知终止。
她杀戮着,摧毁着。所到之处,雨林被她摧枯拉朽,怪物被她屠戮殆尽。
只是,星觉得这个完美闭环隐隐有了缺口——桑博出现的次数愈发少了。她时常满心欢喜地跑到湖泊边,却苦等他至心灰意冷。星每每质问他,桑博只是给予足够耐心的安抚,解释他也有身为使者的事情要做。而辅之桑博的疗愈,星往往都会没了脾气,听之任之。
有一天,当星惯常地给一个怪物开膛破肚时,心中却凭空升起一阵莫名的疲惫。她扔开尸身,在月下擦拭着手里的利器——那块当初桑博给的石头,于无数次的屠戮中磨砺成了一柄利刃,在月光下闪着剑光般的寒芒。
星望向夜空中的那轮弯月。她不知何时开始已经不再记录着流逝的时间,以至于错过了许多的阴晴圆缺,再次注意到时,竟还是那轮熟悉的弯月。
星感到有些无趣,便慢慢地踱回了那湖边。或者说,那湖床边。
她增长的力量可以摧毁雨林,吸干一个湖泊之水也不过尔尔。曾经暗沉的水体,如今只余满是肮脏淤泥的湖底,几棵倒毙的水草点缀其中。
湖心间有一块显目的石地,桑博说过,那石地下便是出路。
自己是不是已经到了可以离开的时候?
才冒出这个念头,心头却泛起不舍的酸涩感。星矛盾不已,一路吃了那么多苦,不就是为了能够逃离这里吗?自己究竟在留恋什么?
她想,她是知道答案的。
星马不停蹄地跑离了湖泊,一头扎进了那更深处的雨林。
她势必要找到那个人。
奔跑着,查探着,直到很远很远,一个完全看不到湖泊的雨林最深处,星终于发现了桑博的身影。但星却愣在了原地。
在那至深至暗之处,桑博悬浮着,手臂不时地挥舞,断断续续地在空中写着一些难辨的圆圈符画。符画飘在空中,隐隐闪着琥珀金的光彩,随后迅速化作一个巨大的黑色空洞,而星便目瞪口呆地看着一列列可怖怪物从那黑洞里走出,散进了雨林的各个角落。
这时,星才真正从这一巨大的骗局里醒来。
她落荒而逃。
狼狈地跑回湖床边时,星已经满面泪流、泣不成声。
但很快地,星掐了自己一把。泪水只会一遍遍地提醒她所托非人,是真正的失败者。
她抹干净泪水,抄起石刃就冲向了湖心的石地。
跪在石地上,星执着利刃,对准地心开始一下一下地戳刺凿打。利刃在平整的石面划出尖锐刺耳的声音,仿若什么尖啸的可怖长笛声,又似什么鬼魅的哀嚎。
握着利刃的手不由得发抖,星没来由地感到惶恐、害怕。恍惚间,她觉得自己似乎是在挖掘着什么封印着恶魔的巢穴,仿佛正在打开潘多拉的魔盒一般。
但星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脸颊的灼烧感让她拼命回神,努力摈弃那些荒诞不经的想法。这段日子里,自己像个无耻兽类般地杀戮、吞噬,恐怕再这样下去,自己只会成为真正的撒旦。
回想起那段经历,想到那害得自己这般田地的男人,星不住地想呕吐,可又只能强忍着。但凭着这复燃的求生本能,她一下子有了最开始在雨林里找寻出路的冲劲,奋力地朝着石面凿打了起来。
刺啦、砰砰!
密集的凿打声里,星已变得麻木。甚至这刺耳的嚎叫声,在她耳里仿佛那些被自己屠杀的可怖怪物临死前的鬼嚎。不知不觉竟让星升起了征服欲,愈加卖力地凿打着。
只是,她隐约感受到背后一道瘆人的凝视,可几次回头查看,却并无异常,便也只能把不安深埋在心底。
利刃划出一道格外尖锐刺耳的噪音,星欣喜地发现自己凿打出了第一条裂缝。但眨眼的功夫间,裂缝由一条演变为几条,由几条碎裂成几十条,随即延伸得越来越长,裂得越来越深,直到一个半人大小的幽深缺口出现在星的面前。
可星还没来得及反应,眼前的一切骤然开始扭曲变形,仿若流质一般卷在一起,在那裂开的缺口上形成一道浑浊的漩涡。下一刻,从那裂口产生了一阵强劲无比的吸力,星瞬间如同那折倒的软烂水草一般被强力吸进缺口深处。
视界完全陷入了深渊般的黑暗。四肢被强劲的漩涡不停冲撞扭曲着,全身仿佛被反复翻来翻去折叠,脑袋更是被拍打得止不住地发懵。
但在下一瞬,痛苦的打转迅速停止。自己似乎被投递到了什么地方,身体直接承受着一阵撕心裂肺般的重压。与此同时,口鼻被灌入大量冷冽咸苦的水,星立马陷入窒息的痛楚,呛着水迅速抬手捂住了口鼻。
星挣扎地睁开双眼,咸水几乎要刺伤她的眼膜。而她却发现自己竟奇异地出现在一片广阔昏暗的海底。
但已经没有余力让她仔细思考辨明一切了,即将缺氧的危机让星迅速蹬着海水、循着海面那光亮游去。
沉重的水压震着耳膜,如同疯狂敲打巨鼓的声响;而隐约间,利刃凿击石面那长笛声般的尖啸刺耳的音色不知为何又狡诈地钻进脑海里,如同利爪般划拉着星的脑袋,令她脑子犯着麻风般的疼痛。奋力上游的身子被折磨得发软,星不得不缩着脖子勉力收着双耳,徒劳地避着那恼人的声音。
终于浮出了水面。星如获大赦,大喘着吐出咸湿的海水。待到视界清明,星睁开眼,却发现了眼前这令人惊诧不已的景象。
明亮月光的照耀下,眼前现出一个海岛。而海岛的沙滩边缘,站立着许多小小的……人类?
星看见沙滩上燃烧着一个火红的巨大法阵,而圆形的法阵中央堆放着密密麻麻几百条人类死尸。他们如同牲口一般统统被砍去头颅和四肢,垒放得如同一座小山。而他们赤裸的身子上都被画了一个她再熟知不过的眼睛式样的金色图纹。此时正在进行燔祭,几百条死尸周围燃着熊熊烈火。
而巨大法阵的外围,则站着几十上百号举着火把、穿着巫师长袍模样的活着的人。
他们听到海面传来的声响,纷纷望向了星的方向。然而,就在看见自己的那一刻,却都瞬间露出极度惊恐的神情,纷纷大声尖叫起来。有的人直接晕倒;有的人显然是直接吓死在了原地,嘴巴因尖叫而大张,双眼因惊惧而无法瞑目;而还活着的那些人逃命似地互相推搡着,胡乱踩踏在倒地的同伴身上,连滚带爬地逃走了,一步都不敢回头。
星只是困惑地看着他们。
她抬了抬头,一轮从未见过的辉白圆月已经升至夜空最高处,将黑夜照耀得如同白昼一般。此时圆月正处在头顶,而群星亦完全升起,在圆月的四周规则排布着,连缀成一条瑰丽的星河,闪烁着灿烂的星光。
此时的月光耀眼无比,星不得不避其锋芒。只是在偏下头的这一刻,却借着明亮的月光,看见了水面上倒映着的自己的模样。
那是任何语言也无法准确描述的晦暗污秽之物:通体黝黑,格外巨大的躯体上长着一颗畸形的满是乱麻的巨大脑袋,而臃肿躯体上满布着黏腻恶心的长条状触手,其上挂着满满的流脓与毒蛆。脑袋正中央,则是一只散着骇人光芒的琥珀色邪眼。如此不祥的、亵渎神灵的禁忌存在,只是出现在噩梦里都可轻易夺取千万人生命的凶恶魍魉,如今便是要带着地狱里的灾祸堂而皇之地现身于人世间。
“Ah——”
「星」想要歇斯底里地尖叫,却发现喉间传出的是难以名状的嘶哑惊啸之声,是足以震碎心灵的恶魔之语。
在如此惊骇的嚎叫声里,尘封的记忆席卷而来,裹挟着「星」堕入扭曲而绝望的炼狱。
自己在雨林前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在雨林里,为什么自己一心寻求出路,而那个戴着面具的男人……
桑博,那个切实履行着引渡职责的使者,此时终于出现,漂浮在了夺目的群星之巅。
“您终于苏醒了。”桑博绅士地行了鞠躬礼。
“San——”「星」想要呼喊出他的名字,却仍然发出嘶哑的尖锐嗓音。
“不必执着于「桑博」这一假名,您应该知道我真正的名号。”「桑博」轻笑道,随后信手扔掉了他的面具。
面具离体的那刻,「桑博」的身躯瞬间变形扭曲成了一块巨大可怖的黑色畸形肉状物,只余那双此刻格外邪恶瘆人的绿眸穿行在那油腻黏稠的肉块间,发着阴森可怖的幽幽绿光。
那块肉体于虚空间传来鬼魅般的话语:“是时候要完成您该做的一切了。”
「星」不语,只是看向那世界的彼岸。
”The mgehye yog ah l' uaaah”
尾记:灵感来源于洛夫克拉夫特的,推荐去看看我们爱手工大师的原作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