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ack to Start 宮城宗太還記得那個承諾。
遙遠的,來自很深很深海底的承諾。
幾年前,他和幾個同學去海上釣魚,釣到一半,不知道是誰發現魚群移動,他們追著魚群,突然間烏雲密布,開始狂風暴雨。
小船劇烈地搖晃著,他們紛紛被甩下甲板,下一秒的大浪便整個把船掀翻。
他們在水裡泅游,幾次冒出水面又被浪押回海裡,意識矇矓間,他只覺得自己正在往下墜。
最後出現在視線裡的是一個黑色的身影。
宮城宗太只來得及伸手。
醒來的時候他在一塊礁石上,毒辣的陽光曬在那個剛剛還在暴風雨中掙扎著無法游回海面的十二歲男孩。
宮城宗太揉揉眼睛,想起那個聲音。
「你救了我兩次,我可以給你兩個願望。」
那個身影到底是什麼?剛剛是自己在做夢嗎?母親以前有講過這樣的故事,但他已經不聽童話故事很久了,他是家裡的隊長,隊長不會聽童話故事。
第一個願望是,他想活下去。
第二個他暫時還沒想到,黑色的身影聞言,安靜地拉著他游出水面。
「你本應有更好的願望。」把他推上礁石的時候那個聲音說,宮城宗太不曉得有什麼比活著更好的願望,但他真的活下來了。
活下來真的很好,宮城宗太吸了一口鹹鹹的海風,遠遠地傳來船的汽笛聲,他一邊揮手一邊大叫,三個人裡頭,只有他一個人順利回來。
沒多久,兩個家庭離開沖繩,球隊很快遞補上兩個新成員,他帶著這些人打出了名號。
活著回來的日子一直都是風和日麗。
他上初中就是明星球員,好多人來打探他,更多的是那些在高中執教的教練們,會出現在比賽的觀眾席上,尤其國三最後那幾場比賽。
比賽後,他們會特別把他叫來,問他有什麼願望。
宮城宗太總是只有一個答案。
「擊敗山王。」
教練們有的一臉困擾,有的卻笑了出來,好幾個邀得特別勤快,一直到山王的教練出現在場邊那天,宮城宗太才意識到,那些教練的反應可能不是自己想的那樣。
那個似乎因為長得太年輕,而故意留小鬍的男人只是很安靜地看著他打球,比賽結束,他們的比分把對手甩得老遠,宮城宗太以為那個男人也會像其他教練一樣邀請他去山王,哪知道那個男人只是安靜地離開觀眾席,連回頭都沒有。
他球技好,又是全隊仰賴的隊長,宮城宗太不懂那個男人為何沒有來與自己攀談,但他沒有多想,良田牽著安娜正在另一個方向景仰地看著他。
良田的崇拜和追逐是他打球的動力,山王是要打敗而非追逐的目標,宮城宗太披著毛巾,想給自己一個大抱抱,但宮城良田已經開始學到了青春期奇怪的彆扭,只有安娜大方地讓他一手抱起,還給他一個親親,旁邊的隊友鬼叫著「妹控」,獲得了汗臭味滿滿的毛巾一條。
良田已經開始打球,在國小的表現不俗,就是身高差了一點。
宮城宗太還在抽高估計到高一的時候就能長到一米七多,更有可能的,在高三畢業前就能是一米八幾,一個優秀球員該有的身高。
他總想,難道良田是因為身高的問題,所以連帶進攻的積極度也不如自己,宗太一邊練球時總一邊在想,要怎麼鼓勵良田才能讓他更勇敢,讓他突破身高的限制打出自己的球。
他體格達標、球技純熟,天生帶有隊長風範,還有著一身膽識,在球場上就是個完全不能忽視的球場新星,而且正在持續向更高的地方飛去,除了山王,好幾個學校紛紛開出邀請條件。
他挑了一間神奈川的學校就讀,只有假日才有空回沖繩的家。
自己不在的這段時間,良田的球越打越好,幾次兄弟對練,良田甚至抓出了他好幾個破綻。
「我要贏過宗太。」良田信誓旦旦地說:「再來一場。」
他奉陪,漸漸地,賽事開始不再是一面倒的局,更多時候他們激烈地纏鬥,良田有著他自己的聰明、自己教給他的冷靜,還有到現才發現的,速度。
那個總是跟在身後的小男孩,正在追趕上來。
宮城宗太愉快地看著自己的弟弟大步地奔跑的樣子。
然後轉頭回去神奈川的私立學校,同樣邁開自己的步伐,無所畏懼地一步步向高中球場上的神挑戰。
他們贏了幾場,輸了一些,第一、二年都抱撼停在半準決賽,在高三那年,山王很快就鎖定他這個得分手,他不敢相信防守自己的後衛只有一年級,但只有那個一年級不可能鎖死他一個人進而控制整個場面,而是在山王,其他人都和那個一年級一樣厲害。
宮城宗太瞬間明白,為什麼當年山王的教練直接轉身離開,夜空裡孤星自然搶眼,但如果站到山頂,那裡的夜空滿天燦星,而他只是其中之一,甚至,黯淡得多。
他畢業後同樣仍有大學挖角,那幾年他成績不俗,宮城宗太聽說弟弟良田也跟著他的腳步去讀神奈川的學校,但不知道為什麼選了名不見經傳的公立學校。
或許離家太久通訊不易,他發現自己漸漸開始不太懂良田。
打了幾場球,聽說也打了幾場架,聽見這件事的時候他還特別坐新幹線回神奈川──母親在良田也選定神奈川後,決定舉家搬遷到神奈川,他想問為什麼當年沒有,非要等到良田這時候才搬?
但宮城宗太沒有問,他是家裡的隊長,他告訴自己,那只是因為隊長經常要一個人走在前面。
就算再害怕,也要裝作若無其事。
何況真的也沒有什麼好害怕的,他當上大學球隊的隊長,球隊裡甚至有幾個來自山王的人,他開始發現和厲害的人打球樂趣在哪裡。
良田也越來越厲害,現在比賽的局面慢慢地開始往另外一個方向傾斜。
然後宗太才注意到自己受傷了。
右腳髕骨肌腱斷裂、左腳內側半月軟骨損傷,陌生的名詞開始不停地朝自己撲面而來,像是當年那場海浪,在他連對方到底是什麼都不曉得的時候,朝著毫無防備的他展開一波又一波地攻擊。
那一年的所有賽季他確定全部缺席,像是掉進那一天的海裡,幾次他奮力地朝海面游去,他宮城宗太從不認輸,只是學不會向身邊的人喊苦。
他是隊長。
復健的時候他參加了良田的全國大賽,第一場打得心浮氣躁,幸而那個白髮教練幾句話讓陣腳穩下來,然後第二場對上山王。
剛開始兩邊打得難分難捨,但宗太一看就知道對方隊伍裡那個所謂的王牌根本心不在焉,下半場開始整個局勢風雨飄搖,那個高大的大學球員一邊力抗著山王加油團震耳欲聾的加油聲,一邊朝著自己的弟弟喊。
良田聽得到他的聲音嗎?
或許聽到了,或許沒有,但良田的確靠著自己和隊友殺出一條生路,漸漸的,吶喊的聲音開始出現偏移,宗太卻再也喊不出聲音。
良田再一次突破山王的包夾戰術,全場開始震耳欲聾地響起了「湘北」這兩個字,宮城宗太聽見了自己心裡的聲音。
最後那個表現難以捉摸的紅色頭髮球員和那個最後鎮定下來穩定輸出的黑髮球員的配合,最後那個一分之差,最後的歡呼聲,都已經離宮城宗太非常遙遠。
非常、非常遙遠。
大家都對宮城良田說,你哥怎麼比你還要開心,哭得比你還慘。
只有宮城宗太知道連自己弟弟都不知道的事情。
醜陋的,陰暗的,扭曲的。
宮城宗太想起那個黑色的身影,想起那黑色身影的長相。
這一刻只是十二歲的那一天,迎面打來的大浪其中之一。
傷好不了了,他太急著想回到球場,一如急著想要脫離那翻騰的海裡往海面上游,於是很快就筋疲力竭,往更深的海裡直墜。
醫生宣佈這件事情的時候宮城宗太最後一次想起沖繩,他朝著醫生點點頭,走出診間就看見良田安娜還有母親。
「如何?」
「復原情況良好,再一陣子就可以打球了。」
「太好了!」
「良田,你不是還有事情要和宗太說?」
「喔,對,那個,我申請到新成立的籃球獎學金,明年要去美國打球了。」
宮城宗太又一次,他希望是最後一次,看見那個醜陋陰暗扭曲的黑色身影,然後他對著期待他讚美的良田揚起陽光一樣的笑:「看來,我們下一場球,你贏定了。」
「怎麼可能,」良田有些害羞地揉揉鼻子,小聲地咕噥:「你是我的偶像耶!你還是家裡的隊長。」
「走吧,我們去買去美國要用的東西。」他用力拍了一下良田的背。
為什麼不是他?為什麼是良田?
「什麼啊!還有一年耶!」
「阿宗你怎麼比阿良還興奮啦?」
為什麼是他?
「我們去吃大餐慶祝一下吧!慶祝宗太的傷快好了,慶祝良田拿到獎學金。」
「贊成!」
為什麼,不是宮城良田?
把弟弟送上飛機,看著太陽下那銀色彷彿巨大的金屬鳥形物體越飛越遠,他和母親說想出去旅行幾天。
當天宮城宗太就到了沖繩,日落時分,他朝著海面看了很久,一直到那醜陋陰暗扭曲的黑色身影浮現,慢慢地,旁若無人地朝他走來。
人們沒有躲也沒有閃,只是隨著天色漸暗而紛紛離去。
「最後一個願望。」
「我要取消我前面那個願望。」
宮城宗太知道那漆黑的身影笑了一下,他當然知道,因為自己同樣在笑,因為那個身影就是他自己。
「如你所願。」
時隔十年,他又一次回到海底,海水灌入鼻腔,嗆得難受,但卻很平靜。
他想起了母親講的那個故事,一個不自量力的外國人,以為用蠟和羽毛做的翅膀就能飛上天。
宮城宗太耳邊響起母親的聲音。
「伊卡洛斯一直朝著太陽飛去,越飛越高,越飛越高。」
媽媽,對不起。
「太陽的熱融掉伊卡洛斯的翅膀,無法繼續往上飛的伊卡洛斯開始往下墜。」
安娜,對不起。
「伊卡洛斯飛得太快,沒有人能及時拉住他。」
良田,對不起。
「伊卡洛斯跌入海中,溺斃在很深很深的海裡。」
這次,是真的回不了家了。